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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jennycheuk
一. 四月二十三日
下大雨,可以感觉周遭的树木都贪婪地伸展着,空气中隐隐有一种腥味。所有事物都被染上了灰绿色,我的校裙也不例外。终于可以回家了。
偶然坐一次校巴,就碰上了史汀娜。我知道她是在生气,但自己无能为力,更无话可说。乌云密布的下午,雨一滴一滴地打在半透明的塑料窗子上,没有浪漫的气氛,只有无边无际的窒息感觉。我们的身体都随着车子在摇晃,有点刻意的不自然。史汀娜的腿湿湿凉凉的,我俩默然相对,却在空气中交流着消息,像暗号一样。她也一定在想另一个阴暗的早上,雨打在大家的衬衣上,透明的贴在胸前。她大声地说着甚么?「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喜欢艾维奥。」「我没有说过喜欢她。」「那么你跟撒连娜说甚么,啊,这么久了,不会一点感情都没有。」史汀娜把头一摔,「这话是你说的。」我微张着咀,不知如何回答。「你不会明白我们,你怎么可以…」然后她跑开了,灰白湿冷的背影。现在我真想问问她,你弄懂了么,你明白到底谁最明白了么?可惜我不能,也不会解释。
二. 十月二日 正午
正午的阳光在淡蓝色的墙上映成一条一条,那些破旧的帘子为我们挡去不少刺目的光线。眯起双眼,几乎能数出空气中灰尘的数目,它们在阳光和烟圈中浮沉。我用力一呼,立刻混浊起来。邻桌两个小女孩再一次将目光投过来,看着欣和我。我们的确是明目张胆。午饭时间在离校不远的茶餐厅吞云吐雾,只能用「找死」来形容。不过我已不在乎了。
五个女孩聚在一起,不聊天就像犯法一样。今天的话题仍然是副校长胡小姐。五十多岁的她插手学生的私事实在太多,我们无可奈何地天天提着她的名字在咀边。
「珍妮,胡姐姐昨天是否又找你谈话?」夏洛问我。
「唔,」我努力地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白圈,「明天还要去一次。」夏洛是那种用刀叉吃米饭的人,不可思义。
「到底她想怎么样?这个月你见了她好几次了。」温妮莎这个西班牙混血美女的眼睛永远闪闪生光,尤其在她吃饱了以后。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欣倒替我说了:「还有怎么样,就是想叫珍妮点名,然后把大家的家长叫来,好好训一顿。」
蒂利若有所思,手中把弄着吸管,「我知道你是不会说的。」
「没可能让我说出事实,」我放下烟,「该走了吧。」。
三. 十月二日 下午
女学生很少会一个人走在路上。眼前许许多多三五成群的学生正蹦跳着回去那所牢狱里。我和欣没敢再抽烟,在绵密的树下,上不连下的聊着天,各想各的心事。
「撒连娜呢?」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
「唔。」
「唉,热死人。」我抬头看看路边放肆地生长着的树,解开喉头的钮扣,用领带结挡着,再卷起袖子。
「乔诗呀,不是我说你,你真应该检讨一下你的态度。」我直视面前两个贴着一起走的学生,估计他们的班级。现在人们不敢公然手拉手,但还会有许多蛛丝马迹,让明眼人猜出她们的关系。
「随她去,她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怎样。」
我白她一眼。的确,虽然我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其实心里一直很佩服欣的。她是那种在家爬在地上玩小汽车也能过一天的人。只有她上课睡觉,口水流满一桌子也不知道。可是这样率性都并不代表欣是一个快乐的人。而我早已放弃做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人了。
「唉,还有三课。」踏进校门,简直想尖叫,散掉闷气。欣看我一眼,笑了,拉着我去买冰棍。香港的十月和七月没多大分别。荒谬。天天像活在科幻小说里。
四. 十月二日 下午
走过大堂然后下楼梯,在小吃部买好冰棍转背就看见蒂利她们三个,正吱吱喳喳地说着刚才在路上碰到的一条狗。我坐在她们身边,慢慢尝着又冰又麻的甜味,听她们聊天大笑,特别有安全感。忽然,看见珍纳诗老远向我跑来。
「珍妮呀…呀…艾维奥找你呀…」
我跟着她向操场的另一端走去。「她这人到底有良心没有,每次有事都叫你跑来跑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帮着珍纳诗,对她比其它同类型角色的人好得多。可能因为这样,珍纳诗也特别信任我。
「她说有话要跟你讲。」
「是不是明天那件事?我早知道了。」
「你也知道了?好象待会儿排班队的时候才宣布呀。」
「上次胡姐姐找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
珍纳诗小脸一紧,不作声。我只好安慰她说:「放心吧,一来他们没证没据,二来那群校长老师能干甚么?顶多放在咀边说说。现在又不是犯法,真的让他们看见了又如何。」
「那倒是。」她的笑又回来了,我的心却往下一沉。其实珍纳诗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子。
我已经看见了珏。可是我转头把视线通过铁丝网,投向绿油油的马场。
真讽刺,这里叫快活谷,而我真想逃出去。
珏笑着向我走来,「珍妮,送给你!」突然一束花在眼前出现。大朵大朵的花蕾。拿在手里看了很久,让香气包围着我和她,我才说:「好吧,待会儿宣布明天中三到中五所有学生都要去特别集会时,我把这花掯在肩膀上,让胡姐姐跑下来把我干掉。」
珏还是笑嘻嘻地,「不会的,要死我肯定排在你前面。」
我狠狠瞪她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四. 十月二日 黄昏
放学约了L先生跟我一起回家。刚才上他的数学课时呵欠连连,频频被受白眼。每一堂课都一样。我真怀疑三十二个学生里,有多少人真的把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朵里。我感到非常疲倦,连呼吸也几乎没有力气。L先生会懂得吗?我想不。虽然我们是朋友。
我没有哥哥或姐姐,只有一个弟弟。其实我真的很需要一个稍大我几岁的朋友,同性异性无所谓。其实…其实我有太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想要些甚么。现在的我想有一个人,静静的不说话,陪我走一段路。
好容易摆脱夏洛她们,我和L先生走在滚烫的路上。
「珍妮,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你常常不是很快乐的样子。」
我脱掉校章,决定向他坦白一点,「因为我不想当一个白痴。年轻不代表没有烦恼。只说学校里的政治已经够烦厌了。我认为不快乐没有甚么问题。」我停一停,「其实学校是不是想控制学生所有的思想行为?」
L先生想一想,「也不可以这样说,只不过想学生检点一些。」
「那就够糟了。」我抬头看看他那张端正的脸,心里想这个人倒是天生当老师的好材料。困在一所烂学校里,多大的浪费。
来到分别的路口,L先生对我说,「珍妮,你要看好你自己,有时候没必要让老师留下坏印象,对你将来也没好处。」
我实在有点感动,不过还是低声说出老实话:「这间学校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它不重视我,OK,因为我也不重视它。」
晚风中,斜照里,我和他告别的微笑都有些淡淡的无奈。
五. 十月三日 下午
终于来到这个「明天」。心不在焉地和C吃完午饭后,我一个人踱步回学校去。天气还是那么热,热得思绪都糊成一堆。呼吸忽紧忽慢,一些脸孔忽隐忽现,心浮气燥,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最后想起刚才C的大眼睛,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可是我始终沉默着,只用手轻轻碰他的脸,作为道别。我并不想这样,可是又能怎样?我没有爱过他。
踏进阴凉的大堂,一下子脱离了阳光,四处灰灰茫茫,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慌。我该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刚才真应抽一根烟才回来,现在就是欠那一刻清醒的抽离。
校长、副校长和训导老师正轮流上讲台发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一进礼堂便把手放在珏的肩上,在她身旁坐下来,相对一笑,尽在不言中。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我俩身上,仿佛这个集会是为我们而开的,他们都是陪听,浪费了大好光阴。我的头一直抬在不自然的高度,你们爱看吗,请随便看。
「…就像我和胡小姐,我们认识了十几年,从未手拉手。难道拉手才代表是好朋友?那么我和胡小姐还是不是好朋友?学校不想学生有太亲密的行为,也是为了大家好,不要影响校誉和校风。你们作为高年级学生,应该为低年级的作一个好榜样,以身作则大家懂吗…」
我真希望我有勇气有能力有权利扭头就走。是校长又怎么样,她三头六臂也没权把一百多个学生困在闷热的礼堂里听她说两小时废话。各人的思潮早飞到天不吐去了,我发现离这么远也能清楚看见她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偷偷地告诉了四方快睡着了的同学。这就是我聊胜于无的反抗。
终于结束了。我第一个冲着跑回课室,在干净凉快的空调中深深吸一口气。中文老师走在最后,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作为开场白。结果叹口气说:「大家休息吧,今天不讲课了。」
六. 十月八日 日落前夕
天慢慢暗了下来。与C逛街后一起上了他学校,参加今天晚上他们童子军第十五队举办的营火会。这所学校孤伫伫地立在山上,四面悬空,像一座城堡。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月亮还在犹豫不决,半明半暗地躲在云后。我似乎走错了时空,来到清代书生与鬼的世界里了。
我的队友过了很久才一个一个来了。撒连娜吃不下东西,碰碰我的手说要出去走走。我咬着一块蛋糕和她在人家的操场上绕圈。这是我们学校的习俗。木架已经在中心搭起,还有半个小时便会火光融融。我看见K在认真的看着讲稿,他是晚会的主持人,也是我的心上人。心上的人。撒连娜一直低着头往前走,而我知道C的目光在远处跟随着,令我想起草木皆兵这词来。
「是不是发生甚么事呀撒连娜?」
「乔诗她…」
「她怎么样?」
「乔诗整天对我发脾气。」
「你知道她就是这样。」我偷偷瞟一眼,K修长的身影在昏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已经对她很好了,可见乔诗呀,每天…」
月亮终于升起了,光明正大的。火也烧起来了,阴凉的空气中传来欲断欲续的温暖。我们在光与影中行走,说着她如何,想着他如何。人生向来如是,种种沉重的对比下,人还是执着一些细节,喃喃自语,想知道一个他或一个她到底如何。不论时光流走到多远,我们都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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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人名对照
夏洛:Charlotte
蒂利:Telly
温尼沙:Vannessa
乔诗(欣):Joyce
史汀娜:Stella
撒连娜:Selina
艾维奥(珏):Ariel
珍纳诗:Janice
珍妮:Jenny
送此小说给我亲爱的朋友们----jennycheuk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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