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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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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萧采


  送走皇上时已届黄昏,阿湘不在院内。

  我心思芜杂, 几经斟酌,终于决定暂时不必告诉她,毕竟事情还未有定论。

  然而情势急转直下,至十月初一,我方已沦陷五座城池,车宛大军扬长直入,直逼泗州府城。

  十月初七,宫中来人宣我入朝觐见。

  我明白定局已成,此次北征人选必定是我。



  朝中人人脸色阴暗,原来泗州府城已于日前沦陷,泗州府尹杜仲庭以身殉城。萨穆士气高涨,兵分两路,一取清州一取北涵关,两地均皆告急。

  按我与皇上上月商议,兵部已火速调集八万兵马聚至京郊,兵甲饷银分发停当,粮草已经先行。万事俱备,唯缺主帅。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当即请命带兵北伐。

  皇上神情欣慰,“老七,有你出马,朕总算可以放心。”

  忽听有人说道:“父皇,儿臣愿随皇叔前往军中历练。” 我不用回头,已知道那是萧琰。

  皇上目光一闪,望向我。

  我无言。

  重阳节当日皇上与我一番深谈,虽已渐渐化解从前误会,但萧琰一节却始终未能澄清。有萧琰在军中,日后必多方掣肘非我所愿,但以我此刻立场,却实在不便多说。

  皇上沉吟。

  萧琰继续道:“皇叔文武双全,儿臣素所景仰,此次是唯一向皇叔学习兵法的良机,万请父皇恩准。”

  我望着他言之凿凿神态真诚,不禁一霎凛然。

  皇上终于颔首,“也罢。老七,你就替朕调教于他。”

  “臣领旨。” 我知此事已无可回旋,迎上萧琰目光,平静地回答。

  出征前我还剩下三天,我须先将家事料理清楚。

  当晚我去看刘晔。

  他自灯下惊起,神色略为不安。

  我望着这跟随了我多年的旧人,不免叹息。

  我递给他装有银票的信封。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余生花用,甚至传给子孙。我没有给你地契,是希望你能够远避他乡,不然终究难保平安。”

  刘晔霎时明白,面如土色,“王爷… …” ,却双唇蠕动,不见下文。

  我等他片刻,接着说道:“三皇子决非善罢甘休之人,此次他同我出征暂离京城,正是你抽身的时机。江南富庶之地风物犹佳,不妨考虑。”

  刘晔颓然跪倒,浑身颤抖:“王爷,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原不敢有异心,只是… 只是… 三皇子他逼得太紧… …”

  我无话可说。

  萧琰的确相逼甚紧,世上能有几人可以抵御美色财帛,何况是随我多年却仍孑然一人两袖清风的刘晔?

  我无法责怪因此而变过的人心。

  他对我仍有几分忠心,在我重伤时将我移入密室防备萧琰再派人行刺。我相信他放阿湘入府时并不知道她要杀我,也并不清楚我所放走的苏唯究竟是谁。

  但如此牵缠不清,如果再被萧琰得知他的身份已经泄露,他迟早必遭铲除。

  我只希望他能够听我安排,尽快离开京城这处是非之地。

  “言止于此,” 我长叹说, “你好自为之。”

  刘晔痛哭叩头不已。

  我推门下阶,秋风乍起落叶回旋,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写照着这一场离散深秋。

  敞乐轩灯火犹明,阿湘仍在等我。

  当我在院中站定,望着窗上灯火回忆从前,房门忽然打开。

  她自屋中光明里向我走来,仿佛来自一个我正不得不远离的梦境。

  “你是不是就要带兵出征?” 她问我。

  我点头。

  “那么,” 她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但我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直至此刻。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她望着我,却没有再争辩。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清香,她的发丝拂上我的脸颊。我何尝没有去意徊惶, 在这执手霜风吹鬓影的一刻? 但我不得不做此取舍,当另一面是社稷兴亡,天下江山。



  十月十一,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皇上亲临北固楼阅兵。

  八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三千担抬至军前。

  皇上手扶雉碟,朗声道:

  “车宛小国,地窄人稀偏居北隅,城不过数十,兵将不过数万。而不自量力犯我天朝,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 大军一到,天威万钧,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 

  说罢举起酒碗,军中一时传令:“斟酒!”

  皇上举杯向天,第一碗敬谢苍天,八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酹于黄土,敬地。

  到第三碗时,皇上忽然转身向我。

  “这一碗要敬三军主帅,战无不胜名震北疆,先皇御赐抚远大将军王!” 

  忽然右手一挥,身后数人疾走,霎那展开一面黑底银线大旗,长宽俱有丈余,上书:“抚远大将军王萧。” 

  三军轰然相应:“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

  我血气翻涌,单膝跪下:“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我一饮而尽。

  重又起身,我回望北固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列军容。霎那间只觉旧日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依旧,千古英雄不过等闲。

  我将酒碗抛下城楼,大声道:“萨穆竖子,手下败将,岂堪一击!”

  八万只酒碗尽皆掷碎,声势堪惊。三军高喊:“萨穆竖子,岂堪一击!” 

  一时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拔。



  皇上与我一同步下北固楼。

  我的中军开拔在半个时辰以后。我与皇上在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老七,但愿你不负朕望。” 皇上忽沉声说。

  我躬身道:“臣定当竭尽驽马之力,死而后已。”

  他望向我,一声叹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君臣奏对。”

  我浑身一震,我听见他将“朕” 改成了“我” ,但我一时不解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你我都变了很多,” 他说,“我仍是你的三哥。”

  刹那间我心潮狂翻,却一任万千感慨都成了无言。我从未对人如此拙于言辞,唯有对他。

  他转脸望着远方,眼神虚散:

  “十几年前,我何尝不是这样送你出征? 每日不接到前线军情就不能安心就寝,接到了又开始担心这已是几日前的事,如今不知怎样。 兵凶战危,瞬息万变,我甚至不知道彼时你是否仍然安好。”

  “有时战事暂平,你来信说起北疆酷热或是严寒,我会因长垣殿里的冬暖夏凉觉得不安。看见锦衣玉食,我会想起你正盔寒甲冷,食不果腹。你是我的兄弟,我情愿和你同甘共苦… …”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已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兄弟三十余年,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他的心事从来都深藏心底,就连关心也不欲人知。

  “三哥!” 我脱口而出。有那么多年我们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这一声后我们彼此对望的眼光都变得恍惚。

  岁月迷离尽在这一刻走马般掠过。他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老七!”

  我想我这一生都已经因此而无憾。



  鼓声又起,是中军启程时刻。

  我向他躬身一辞,转身离去。

  转身时,我听见他说:“我送了你一名亲兵。”

  我微微疑惑,看见不远处正有人牵来我的“惊风”。

  那人远看已觉熟悉,近看刹那分明。

  那竟然便是阿湘!













  二十一 丁湘



  十月十一,皇上北固楼阅兵,我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相候。

  虽然他仅在重阳节见过我一次,却仍清楚记得我的名字,并且在我开口之前已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可是要朕许你和老七一起出征?”

  我点点头:“望皇上成全。”

  他望我一阵,微笑:“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终于答应我做为萧采的亲兵随军而行,条件是不可以暴露我女子的身份。



  在北固楼校场看见我的一瞬,萧采难以掩饰他的震惊。

  我将“惊风” 的马缰交在他的手里,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和你分隔。”

  他一时不能答话。

  我看见他清澈双眼映出剑戟旌旗,烟尘万骑,几乎就要遮没我的影子。但是我终于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语气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决断的人难得犹豫后重下的决心,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驰入中军。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银字黑旗于他身后肃穆升起,悲慨浩然,迎风展动。



  三万先锋行军神速,径取清州,以迅雷之势歼灭围城车宛军一万五千余人。五万余部则顺利解除北涵关之围,成功遏阻萨穆攻势。十一月末,车宛军退守泗州府城。

  是时已值寒冬,大雪盈尺,天寒地冻。众将大多主张留守清州及北涵关,待来年春天再行攻打泗州。但萧采不为所动,下令乘胜追击攻克泗州。

  十二月初五,兵临城下。萨穆手下大将高木卓出城迎战,双方短兵相接展开肉搏,一时难分胜负。忽有奇兵自南包抄而来,正是萧采事先伏笔。敌军军心动荡,黄昏时分仓惶溃逃入城。当夜子时,萧采亲自督战齐攻四门,车轮攻城,战况惨烈,持续两日,终于在十二月初七收复泗州府城。

  这一战令敌军大为胆寒。萧采意犹未尽,催兵北上,势如破竹。十日内取下南翔关,除夕之夜收复金乌城,三军欢腾。

  至此他方下令收兵休整。



  后方大批补给恰于不久运到。兵士进驻城池,无需再宿于冰天雪地。又能更换新暖冬衣,酒肉丰足,军心大为振奋。

  然而萧采仍未有丝毫放松,他白日亲访营盘,慰问兵士探望伤患,晚间挑灯展看军图,与众将研究下一步战事。

  兴兵以来,他耽精竭虑,每日不过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当战况紧急,夙夜不眠也是常事。攻城时他总是冲寒冒雪身先士卒,手脚也与普通兵士一般生满冻疮。

  他明显消瘦,风霜满面。唯一使我欣慰的只是自从每日服食叶如居的药丸以后,他的旧伤再也不曾发作。

  也许此药真的可以根治他的旧伤。



  二月初春,冬寒犹未全消,士气已十分高涨。萧采决意进兵,收复另外三座失城。

  冬季休兵时他已暗中分兵五千潜入敌军后方,此时增兵一万一股作气截断敌军粮道。

  五月间,陆续攻克紫垣,临徽两城。唯有武陵关仍在车宛军手中。



  武陵关分内外两城,中间掘有深河,易守难攻。

  车宛军得以攻陷此城,全因我方守将轻敌擅出。而此刻城中守将是车宛名将乌其格,深谙兵法,坚据不出,对峙一月有余,我军仍无建树。

  萧采却似成竹在胸。

  六月十四,天降大雨。萧采召集众将,部署已定。天将拂晓,雨势减弱。敌军城头忽然大乱,霎那间我军鼓炮齐鸣,大举进攻。

  原来萧采早已派人掘通地道直通内河,趁雨夜敌军难辨水声引走内河水。又已派出少量兵马由其它地道潜入外城,杀上城头。敌军混乱时,内外夹攻,一举攻破。而内城既无内河保护,已成垂手而得。

  萧采于乱军中与乌其格相遇,大战百余回合将其生擒。

  提审乌其格时,他双目赤红,神情激奋,怒骂连声,但求一死。

  萧采知他心意不可更改,微微叹息。走下帅座,亲手替他打开枷锁。

  “英雄虽败,仍不可折辱。何况你败于我手,实属偶然。”

  乌其格停下骂声,不觉动容。

  萧采坦然道:“武陵关是我早年亲自设计监修,我自然了解周遭地形及破解之道。”

  乌其格惊震,良久才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萧采凛然一笑:“我敬你是真正勇士,自然不能隐瞒。”

  乌其格出神良久,仰天长笑:“大将军王,败在你的手上,我乌其格无话可说。” 忽而神情肃烈,慨然泪下:“可惜我车宛国有如此强敌,来日无多!”

  萧采默然不语,挥手令人将他带下。



  至此失地全部收复,车宛大军已被逐出国境。

  皇上御诏嘉赏,全军欢腾,唯有萧采心事深沉。

  他命令三军暂不撤退,上书朝廷。历述车宛国民桀傲不羁,若干年来一直是边疆大患。而此次车宛军实力并未大损,萨穆狼子野心,异日必定卷土重来。为一劳永逸,务必继续北伐,彻底歼灭萨穆。

  但此事朝中甚是争议不下。

  萧采双眉紧锁,寝食难安地等了十天,仍然未有定论,军心却已有所动摇。

  他安抚将士,再次上书。终于在七月中旬等来朝廷谕旨继续北进。



  由七月至次年一月,大军兵分三路,横卷车宛国。

  战况起初尚有反复,到十月已看出大局渐定。散部游勇不断被歼灭,三路大军隐隐成合围之势。

  萧采虽然看来仍十分平静,眼中光芒却日益灼亮,仿佛正以整个生命成全一场再无退路的全盛。当我随他出入敌阵,有时为横冲的敌军阻隔,当我遥望见他的紫金盔甲自人丛中折射出灿烂而短暂的流光,总是心中一紧,生恐繁华不永,盛况难继地悲哀与忐忑。



  终于平安到了一月初,萨穆的最后三万人马被成功困于阿库山一带。

  经过两日筹谋苦思,萧采推图而起,决定在摩云谷设下埋伏。

  诱敌之计颇为成功。萨穆军渐渐被引入摩云谷。

  山谷两侧早已预伏了二万人马,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只等萨穆军完全进入,便释放滚木擂石,截断退路,万箭齐施。冬季朔风猛烈,谷中草木干燥,极易引燃,加以火攻,万无不胜之理。

  萨穆军入谷那日,兵马已潜伏了三天,人人忍耐几乎已届极限。但每一念及决战之后即可收兵,又都屏息静气,苦候敌军。

  萧采脸容憔悴,唯有目光明亮异常,仿佛为此一战,他的毕生精力都尽皆激发。

  萨穆的前锋军开始蜿蜒进入谷内,已可以看见远处萨穆的中军大旗。

  我紧张到全身颤抖,望望萧采,他的神情却万分冷静。

  半个时辰以后,大约已有八千人左右进入谷中,萨穆的中军旗也已到达谷口。只需再有半个时辰,大部份军马便会陷入重围。那时下令歼灭,必然胜算在握。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炮响传自东边谷口。

  霎那间谷口处滚木擂石轰隆推下,飞箭如雨,将萨穆军隔成两截。

  我要惊怔片刻,才明白那正是萧琰带领的部众不听号令率先发动。

  我目瞪口呆,回望萧采。

  他的眼睛深如凝火的寒潭,脸色苍白,额角青筋隐现。我从未见他如此失去自制。

  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瞬,在我却如天长地久般难耐。

  终于,我看见他挥手传下帅令。

  五色狼烟齐放,伏兵发动,入谷敌人全军覆没。

  但未进山谷的两万余名敌军却已见势后撤,谷外虽有少量军马拦截,但只为防备余部脱逃,无法阻挡大部去路,混战之后,敌军脱逃而去。

  这一战功亏一篑,人人沮丧,士气低靡。

  萧采面无表情传令重新集合军马,萧琰却已不知去向。

  终于一员副将战战兢兢地出列。

  “当时三皇子见萨穆并未入谷,立刻便带了一千兵马径去追赶,末将劝阻无效,此刻只怕… 只怕…”

  全体将士一时鸦雀无声。

  我站在萧采身后,看见他的脊背霎时僵硬。

  这一刻野光浮合,天空阴霾,猎猎长风吹动他的战袍。

  他仿佛独自一人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背影无限孤单。



  我们紧紧追踪萨穆军,三日后正对萨穆军营安下营盘。

  是日萨穆修书萧采,告知他们已生擒萧琰。信中并附有萧琰亲笔书信,以示并非虚言。

  萧采展信良久,默默无言,只教传与众将观看。不久便宣布退帐,只说两日后再行商议对策。

  以后两日他仿佛已有计议,早出晚归,忙碌不休。

  第三天入夜时分,他离开寝帐与众将密议。

  我尾随而去,听见他的全盘计划,不觉惊心。



  原来他已侦得萧琰被关押之处,并已选出五十名死士,准备潜入萨穆军中救出萧琰。

  计划十分周详,从如何将五十人分成小队,如何纵火引起敌营混乱,一直到如何引开看守,如何相机救人,无不安排妥当。

  一片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质疑:“王爷,此计大是凶险,一旦不成,恐怕… …”

  萧采沉声道:“战况已到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轻言退兵。此计固然凶险,却也并非无望。再者,我麾下有一高手,武功高明,有他出马,胜算又会多出几分。”

  众人又讨论一番细节,终于一致同意。

  不久他们纷纷出帐,而萧采却并未出来。

  我侧耳倾听,原来他仍在与军师周彦交谈。

  只听周彦长叹一声:“王爷,所谓高手云云,是否就是你自己?”

  萧采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却似递过了什么书信,说道:“万一我不能回来,请军师拆开此信,依计施行。给皇上的条陈我已备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周彦语声颤抖:“王爷… … ” 却不见下文,想必已为萧采阻止。

  “除此之外,已无他途。倘若救不出三皇子,我自会以死谢罪。但年来苦战,万余将士付出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不能白费。”

  我听至此处,心下已然雪亮。

  我蹑足离开,回到寝帐等他回来。



  他回来时身心俱疲。

  我帮他卸下冰冷的盔甲,递上热茶。

  他接过,出神地望了一阵杯口的白雾,然后忽然说,

  “你都知道了,是么?”
  我吃了一惊。

  “你去了中军帐,什么都听到了。”他抬头望着我,声音温和,“ 你看你发上的霜花还没有融化。”

  我沉默地走开,为他铺好被褥。

  “休息一会吧” ,我说,“三更前我会叫醒你。”

  他并没有辗转反侧,但我知道他很久没有睡着。

  熄灭了烛火,我轻轻走到他的榻边。

  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一震,有一刻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

  帐外传来远远的马嘶,离得很近的卫兵的脚步,偶然间刀枪碰撞的清响。

  帐内有红通通的炭火,发出温暖的哔啵的声音。

  我所爱的男人在我身边,他的手心也是温暖的,仿佛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的样子。

  茶里的药起了作用,他已经沉沉睡去。

  我把脸从他手上移开,看见他掌心留下的我的泪痕。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风霜倦意的脸,以及微蹙的眉头。

  这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与仇人。

  我为他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强烈情感,欲罢不能的爱恨纠缠。

  也许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帐外传来隐隐的击柝声,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该是离别的时候。

  我平静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取走了他腰间令箭。



  茶里的药会让他直睡到三更。

  当我劲装蒙面,亮出令箭时,无人怀疑我就是萧采所提过的神秘人物。

  北风如刀,我的脸先是刺痛,既而失去了知觉。

  天色极黑,仿佛这世间贮藏的所有黑暗都于此夜倾巢释放,即便有千帐灯火也破解不得的厚重与浓稠。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们沉默地一一握手。那是种易水萧萧一去不还的盟约。

  然后我们分为十组,由不同方向悄悄潜入敌营。







  二十二 萧采

  我已经竭尽全力。

  我已经疲乏入骨。

  我别无选择。

  我只有尽我所能救出萧琰,不然便以死谢罪。

  这样做,我只对一个人有憾于心。



  那晚我看见阿湘发上的白霜。

  那让我想起初见她时,她滑落的发上飞扬的积雪,梦一般绽放的美丽和迷茫。

  想起一直以来,我何曾带给她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她将脸埋在我的手上,她知道快要失去我了吧,所以才会有这般少有的依恋。

  她颊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烧一般的痛楚,我不知道掌心那一点余温还能呵暖她的双颊多久。

  我久已不怕死亡,然而我害怕这会令她伤心。这本该手刃我却与我患难与共同行万里的女子,我从没有见过她灿烂的笑容。

  我活着时不能让她快乐,但愿我死后不会令她伤心。



  我很想要向她说些什么,只是我已力不从心。

  我感到悲哀和迷惘,虚弱的凄凉。胸口隐隐升起模糊的钝痛,那是我的心痛? 抑或是我的旧伤? 

  迷朦的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我的身上,象是死亡以这么温柔的方式悄悄降临。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

  不知道怎么会轻易睡去,正如我毫无来由地惊醒。

  我只感到无比的空虚和冷,仿佛有什么我决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离我而去。

  掌心上残留着奇异的感觉,似乎仍有清冷火焰静静燃烧。

  翻过手掌,我看见了阿湘留下的泪痕----

  我的心慢慢沉落。



  火炉依旧哔啵地燃烧。

  帐篷里很温暖。

  我想起她从不忘记放进足够的木炭。

  我想起她为我撑过的伞,挑过的灯,弹过的琴。

  想起所有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光明,她为我流过的血,还有泪。

  忽然间我觉得冷,仿佛有阴冷凄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我身不由己地颤抖。

  我抖索着摸向腰间的令箭-----

  它已不翼而飞。



  我怔了片刻,仿佛全身都已空了。

  当剧烈的疼痛忽起时,我几乎不能分辨那正在撕裂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那不是旧伤发作,那不是过去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刀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会让我痛到灰飞烟灭。

  我痛到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狂喊出声。

  就让我立刻灰飞烟灭,让我再也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我并没有灰飞烟灭。

  我还活着,继续做我不能不做的事。

  当莫名的疼痛渐渐转缓,我传令全体兵士原地集结,所有将领汇聚于中军。



  探子报告敌营多处起火并有厮杀迹象,如今也已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其善终于按捺不住。

  “王爷,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我看一眼案前的沙漏,“丑时四刻。”

  他犹豫片刻,终于又问:

  “。。。。。。倘若救不回三殿下,我们真要退兵?”



  众将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咬牙不语,最后期限还没有到,也许阿湘能够成功。

  当最后一粒沙落下的时候,我不由地全身一震。

  缓缓抬头,看见众人焦急彷徨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决战就在今晚。”

  帐中一时哗然。众将神色突然振奋,却又不无隐忧。



  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自我的身边。

  “王爷真要除三殿下而后快吗?” 监军高盛的笑容冰冷而险峻。

  从不曾多言的高盛忽于此刻发难,令我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挥手制止正要出言反驳的几名将官,

“高监军,此刻退兵,从前苦战皆成泡影,将来更有无穷后患。权衡轻重之下唯有放手一战。”

  高盛冷冷一笑:“末将不明白这许多。只是殿下如不平安归来,王爷怕只能退兵。”

  我不怒反笑,“这是参军的意思?”

  “这怕是皇上的意思。” 

  我悚然一惊,心胸狂跳。

  高盛却已离座而起,走至帐中站定,神情得意地从怀中掣出一封信函。

  “末将离京之时,皇上曾面授密旨。如王爷有何不利三殿下的 异动,末将可立刻接掌帅印,从权处置。”



  帐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我毕生执著全成虚妄,穷心尽瘁不过荒唐。

  原来数十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烟云。

  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不过一个觊觎皇位危害皇储的乱臣贼子。

  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

  我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五内如焚,气血狂翻。



  高盛皱眉望我,脸上阴晴不定。

  我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

  “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凭你一面之辞。密旨拿来我看!”

  高盛迟疑。

  我冷笑:“密旨既真,何惧之有!”

  他终于下定决心。



  纸是雪白厚实的曹家贡纸。我们自幼临贴便开始使用。

  展开来,看见那几行熟悉不过的笔迹----我忽然满眼生花,喉头腥甜。莫名的剧痛突然重回,我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我闭上眼睛,缓缓用力,将之撕成碎片。手中所撕仿佛血肉相关,令我双手剧颤。



  高盛愤怒惊异的声音听来无比遥远。

  “王爷,你竟敢。。。。。。”

  我面目抽搐注目他,

  “皇上与我君臣恩重,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你妄想伪造密旨夺取兵权,来人!” 

  两名校尉应声而出。

  高盛嘶声叫道:“襄亲王竟敢毁掉圣旨,便是图谋不轨,你们万不可附逆!”

  “还想扰乱军心?” 我冷冷望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孔,知道自己的脸也与他一样。

  “ 拉出去,斩!”

  高盛一路惨呼而去,片刻后突然万籁俱寂。

  众将的面孔在我眼中变得模糊,冷汗从我额头涔涔而下。

  恍惚间我的生命似乎已快到尽头。



  忽然帐外马蹄疾走,一名哨探冲进大帐。

  “三殿下救回来了!”

  我矍然一震。

  片刻后,遍体鳞伤的王羽与狼狈不堪的萧琰被人送入帐中。



  王羽跪伏在地,血泪交流。

  “王爷,末将等幸不辱命,总算救回殿下。只是,五十人仅末将一人生还。。。。。。”

  帐内灯火似忽然一暗,我终于万念俱灰。



  只听萧琰冷冷道,“皇叔拒不退兵,反而行此险计,不知置小侄于何地?”

  王羽向他怒目而视,伤重不支,一头栽倒。军医立即将他抬出大帐救治。

  我望着萧琰,只觉再无余力与他纠缠。

  我挥手命人送他下去疗伤,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众将颁令。



  帐外北风大作,寒凛如刀。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我翻身上马,巡视黑暗中无声伫立的六万人马。

  一切将在今晚结束,幸存的兵士将解甲归田,以后数十年间百姓再无兵祸之苦,这已是我所能尽的最后义务。

  我点燃了火把,亲手放出第一枚火炮。

  最后的攻击终于展开。



  先锋人马闯入敌营侧翼,火光大盛,喊杀震天。

  中军随即分三路正面压上。

  萨穆军只见处处是敌,早已不辨东西,军心大乱。

  我身先士卒跃马前冲,刀光乍现,耳边惨呼连连。

  面前永无穷尽,不断变幻的敌人的脸模糊苍茫有如梦幻。我不再思想,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我的身上溅满鲜血,分不清是我的,抑或是敌人的。

  我已再没有希望或痛苦。生死于我毫无意义。

  天地混沌,茫茫间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血火杀伐。



  天将明时,酝酿一夜的大雪终于从天而降。敌营大火慢慢熄灭,在青冥的曙色中冒着残破的黑烟。

  战事已近尾声。

  穷途末路的萨穆只剩千余中军追随身畔,四面八方被我军重重围困。



  我带马上前,与萨穆遥遥相望。

  遍地血泊令我有微微的眩晕。我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也映照着血色。

  “萨穆,你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苍凉,那不象是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声音。

  萨穆仰天大笑。

  笑声中满是末路豪杰不甘的悲愤。

  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与悲哀。其实穷途末路的又何止他一人?



  萨穆慢慢止住了笑声。

  “大将军王,” 他大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胜?”

  我静静望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你有不怕死的部下。

  “还有,甚至你的女人也甘心为你而死!”

  他猛一挥手,两名亲卫从他身后推出一个人来,趋前几步,按在雪地之上。



  漫天大雪似有一霎的停顿,我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抓不住冰冷的马缰。可我的手抖得还不如我的心剧烈。

  那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长发纷纭,遮住低垂的脸。但我知道那是阿湘!

  我的阿湘!

  忽然间我竟已泪眼迷茫。



  我再没听见萨穆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几十丈外与我情仇纠缠为我出生入死的女子。

  我以为我已失去了她,但没有,她仍在,她仍在!

  诸般前尘一一惊回掠过眼前茫茫雪野,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对她铭心刻骨。她是我一生唯一最后所有,这冰寒世界仅剩的那一丝温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和理由。

  我愿只为她生存下去,甘心为她一次次忍受残躯的痛苦。无论多么疲倦艰辛,我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她永不能忘记我是她的仇人,永不会对我全心微笑,我仍愿为她活下去,只为她活着,直到我再也不能。

  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人生多么卑微如尘。一切都可以化作虚浮,但至少我还有她。

  我决不能失去她! 决不能!



  “放了她!” 我说。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要着自己的幸福。

  萨穆哈哈大笑,“原来大将军王也这般儿女情长!”

  “放了她!” 我重复地说。

  “好!” ,萨穆脸容一整,“你放我们走,我便放了她!”



  我还不及答话,已看到阿湘猛地抬起脸来。

  两柄钢刀因为她这动作的猛烈而突然架在她的颈中。



  刀光映亮了她的容颜,她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血痕。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生之中从未有人这样望过我。

  她那样望着我,仿佛她的眼中除了我已一无所有。

  她似乎已把生命里所有的热烈和激情交在她的眼中,任它们迎着狂风猎猎燃烧,不惜毁灭的千里燎原。她双颊奇迹般地酡红起来,惊心动魄地艳丽。

  我的心猛烈抽动,绝望的痛楚仿佛要挣破我的胸膛。

  我终于看见她对我绽开了笑容。

  她的笑容美丽得得超乎我所有想象。

  她笑得那么快乐芬芳,光华绝艳,如一朵怦然开放的花朵瞬间映亮了整个肃杀战场。



  霎那间我明白了什么,胸中燃起火焚一般的剧痛,一股强大的灼流涌上我的喉头。我想要狂喊,但血块堵住了我的咽喉,我已无法出声。

  我看见阿湘猛的侧头迎向她颈侧的刀锋,我看见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旋舞,她发上的积雪四散绽开有如一场永不可及的浮光迷梦,一如我初见她时,京城古道,十丈红尘,惊鸿一瞥间逆转的一生。



  ”不!” 血流和着狂喊冲出我的咽喉。

  漫天雪花变为殷红,然后整个世界绝望的死一般的漆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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