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飞来
你若问我爱不爱云端,你叫我如何回答。我在大二时便已经认识她,结婚十几年,云端对于我来说,像是手和脚,像是溶进生命和血液里,不可割舍。
你若问我爱不爱纤纤,你叫我如何回答,只是在心底轻轻的唤一声她的名字,一颗心就已经融化。
我何尝不知道爱的信念与忠诚,只是当她们同时存在于我的生命时,我所有的信念,只好土崩瓦解,不能再给我的心灵以任何指点与帮助。
当我爱上云端的时候,我是要爱她一辈子的。我无法忘记当年那个大一新生,美丽从容,带几分佻挞。我们几乎立即坠入爱河。当我们相恋的时候,那种痴缠热恋,好像生命中只有爱情,已容不下生活了。
我们很早便结婚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腾出时间来,考虑生活、事业、未来,以及一切用以滋养爱情的东西。
我们都是善于把握人生的人,一样的从容、镇静,懂得抓住机会。我们并没有谁为谁牺牲。若说一个家庭里,有人会为另一个人牺牲,那只是弱势的那一方为自己能力不足寻找借口。事实上,我和云端,从来不存在谁为了谁牺牲。
她忙时,家务我多做些,我忙时,喻点儿她留心照顾。她不太会做菜,我也不觉得她需要学习,若我没空,最多全家一起吃外卖,反正营养一样足够。
我身居高位,她一样事业有成。而喻点儿聪明健康,是我们的心头最爱。我们的婚姻像是二人三足的游戏,玩儿的久了,两条腿好似长在一起了,不可割舍。彼此是彼此最有力的支持,一起冲向幸福的终点。
直至纤纤出现。
其实纤纤的出现,我从来都不觉得是个问题,只是我不曾料到,我会如此爱她。
人的生命中,总会有几个仰慕者吧,云端也一样,她如今依然像十年前一样美丽,有时抱了花回来,笑吟吟的插好,而我就在一边,半真半假的飞些醋意出来,博她一笑。
纤纤对我的仰慕,开始人人都只当是个玩笑。因她毫不避讳,同事拿这点打趣她,她也不恼,微微笑着,淡然自若。于是人人都不当真,有时当了我也一样讲笑,我不在意的笑,看纤纤一眼,正碰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什么一闪。
于是我明了,这并不是一个玩笑。我知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爱我。当有一个人如此真心爱你的时候,你总能察觉体会。
不过我总是想,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子,才刚刚毕业,仰慕年轻有为的上司,也是常事。她总会长大,慢慢的就会爱上应该爱的人,比如她的同事小胡小陆。
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我力主集团改革,举步为艰。好容易说服大老板拿出几个分公司给我做试验田,一丝一毫都不能懈怠。好在下属大部分都得力,几个新人也潜力无穷。纤纤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能力的人,不过很努力。
有时候跟人说笑话,纤纤这个人,就算什么也不做,光放在办公室里,已经激起大家无穷斗志。
这是真的,有时工作至深夜,人人不计形象,她做的热了,把头发挽起来,找不到头绳,就用个夹文件的大夹子一把夹起来。细细碎碎的头发垂在额前颈后,半遮挡间露出美丽的后颈,而她埋首工作,丝毫不知道自己已于不经意间流露致命的诱惑。
事业于我,其实是容易不过的一件事,分公司渐渐上了轨道,我开始收回大部分精力,重新参与总部事务。手里资本雄厚,说起话来自然不同,大老板对我格外青眼,很快我就升任常务副总。
老邓部门里,都是跟我一起打过天下的。我当然对他们格外照顾,依旧时时跑到他们部门去,和他们打趣聊天。我知道,这个部门里都是我最得力的干将,什么时候开拓新的市场,同我一起出去厮杀的,还得依仗他们。
他们依旧开我和纤纤的玩笑,开的人尽皆知。可是人人都不当真。
连云端也不当真,有一次来我办公室拿一份东西,她笑嘻嘻的开我玩笑:"那个仰慕你的女孩子呢?指给我看看。"
碰巧纤纤正不知为什么事,探头过来看。
云端佻挞的冲她眨眨眼,对我说:"肯定是她吧。"倒弄的纤纤不知所措,红着脸走了。
云端感慨道:"真是年轻,真是漂亮。喻切,我们都老了。"
我微笑不语,若说漂亮,谁及得当年云端那样的神采飞扬。云端说的对,看到纤纤这样的年轻人,谁都忍不住想起自己最青春的那段岁月。
可是我们离老还远着呢,如今的我们,人成熟坚定,事业成功稳定,家庭幸福和睦,云端望着我默契的微笑,我们都明白,我们是费了心血精力走到这一步的,拿什么我们也不换。
只是心底里有一点点怜惜纤纤,怜惜她刚才红着脸走开时眼底那一抹复杂的神色。怜惜她眼中对云端的赞叹和对自己的约束。怜惜她对我的爱。
可以的时候,我是很照顾她的,有时一起吃饭,大家最爱找她闹酒,她不知所措,拼命推脱,如果我坐在她旁边,就会笑着劝阻,甚至代她喝了。
她工作努力,成绩不过是不过不失,老邓的部门人才济济,即便是美女也有被淘汰的危险,能帮她的时候,我也不动声色的帮帮她。
老友阿韩正撞上婚姻危机,他的情人找老婆摊牌,老婆坚决要求离婚。他一脑门子官司,天天愁眉苦脸,拉我出去喝酒。喝至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问我:"喻切,你说,你说。这年头哪个男人没试过一两次出轨,你说,你说,怎么就我这么倒霉呀。"
我冷静的喝着酒,心里想,不是你倒霉,是你不善于掌控生活。我从不以为我会一辈子忠于云端,我爱她,那是自然的,不过人难免有一两次犯错。我一向合理规划我的人生,在我的人生里,我为自己预留了犯一两次错误的机会。可是我会合理控制好我的错误的大小,不让它影响我的生活。
我和云端,是要过一辈子的。
集团筹划信息工程的时候,又找我担纲。这项工作技术上不算难,难在人际关系上,集团几十家分公司,各有各的思路想法,又不能强行把上面的想法压下来,非得有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居中调节。
不过我喜欢这种工作,我喜欢把一团不可掌控的事物抓在手中,一点一点理清要点和核心,直至一切尽归我的掌握。
我自然还是以老邓的精英为班底,再在各分公司抽调关系微妙有用的人物。老邓同小陆开玩笑,当然不避我,他说:"你没听那天莉莉怎样打趣纤纤。小陆,你再不加油,小心纤纤叫那个小白脸抢了去。"
小陆红了脸,感慨说:"实在是没办法呀。我约纤纤出来,她一次都没答应过。现在工作上各管一摊,虽然在同一个办公室,反倒还不及最开始一起打拼一起加班是来的熟悉亲密。"
老邓怂恿我:"还是工作中最容易产生牢靠的爱情呀。老喻,你把纤纤也召到工作小组里来吧。"
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她用一把大文件夹夹住自己头发的样子。老邓再问我,我便答应了。
这次纤纤有点让我失望,她对这方面不是太懂,开会的时候,时时走神,一样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人人都看得出她根本心不在焉。渐渐同组人有点议论,我如何不知。
我不喜欢在工作中藏私,她既进了这个小组,当然要同别人一样勤力,不管她是因为什么而进来的。有一两次我想说她,然而看到她茫然无助的神色,毕竟有点心软。
于是找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在首页上列下对她有帮助的资料书籍。找机会递给他,一面开玩笑似的,将她那本乱涂乱画的笔记本收走。我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
她果然没有没让我失望。
小组工作很顺利,渐渐接近尾声。
有一天我开车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很长的红灯。无事可做,一眼看到纤纤那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顺手拿来翻。
不禁微笑,大大小小的,画的都是各种样子的史努比,纤纤很多时候,有一份极纯真的孩子气。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个打字的史努比,打字机里垂下长长的纸,纸上写着字,我把本子侧过来细看,小小纤秀的字迹,写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心里咚的一下,怎么形容,好像心一下子消失不见了,胸口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
后面有喇叭声催促我,我茫然的将车发动。
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纤纤跟我讨论我的名字。她问我和妹妹的名字是否取自诗经:"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当时我有点诧异,因为以前便是连云端也没猜出来,还直说喻琢儿的名字灵动好听,我的名字就有点奇怪。后来妈妈告诉了云端,她才恍悟。
不过随即我就将那件事忘了。不想今日见到这八个字。她当日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的名字,是取自诗经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形容君子如玉。所以你叫喻切,你妹妹叫喻琢。"仿佛又看见她的眼神,看见她的微笑,看见她拿一把夹子将头发挽起的样子。
没有回家,将车子弯到一条小巷,找到一家安静酒吧喝酒。
酒吧的老板娘还很漂亮,捧一大捧玫瑰,正在细细修剪插瓶,满脸幸福的微笑。
我向她借了剪刀,仔细的将那幅画剪下来,夹在钱包里。老板娘微笑的看着,问我:"是女儿画的吧,这么爱惜。"
我微笑。这是一个秘密,这是只有我和纤纤才懂的秘密。我微笑,我凄惶的微笑。
突然觉得不对劲儿,我的心呢,我那颗一向由我好好掌控着的我心呢。我的心到哪儿去了,我为什么没看好它。
猛然惊醒。
连忙回家。今天云端倒回来的早,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我立即过去接手,她在一旁帮忙,合作默契。我望着云端,我的心,还是应该放在我们俩手上,这样最好,这样最安全。
就是为了这个吧,工作小组庆功宴那夜,纤纤醉了,我找小陆一起送她回家。虽然很心痛她的醉,虽然很不放心小陆,可我若独自送她回家,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我正在把失掉的心一点一点找回来,这当中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工作小组顺利解散,我有数天没去老邓的办公室。恰好有一家分公司邀请我一同去成都进行商务考察。这种商务考察,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一向是不去的,可是这次,立即答应了,第二天便动身。
不过是开一两个会,负责招待的公司殷勤的陪我们到处玩儿。
车子开在街上,突然好像看见纤纤的背影,白色的小背心,石墨蓝的牛仔裤,简单的把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美丽的后颈。
车子转一个弯,我回头追着她的背影看,看见她施施然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心里有点惆怅,继而嘲笑自己,怎么可能是纤纤,这个时分她应该还在办公室里。
然而下午的会议,晚上的宴会,始终魂不守舍,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那样年轻清澈的目光,带着爱恋,望着我。
原来已经迟了,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爱上她了,等到想抽身时,已经不能自拔。我乘第二天早班飞机走了,我要见到纤纤。
但是纤纤不在,我以为她总会在那里等我,当我要找她的时候,她竟然不在。这简直让人疯狂。
老邓他们手忙脚乱,有一份资料,一直由纤纤存档,现在正要用。打开她的文件夹,却设了密码。她的手机关机,宿舍电话无人接听,几天前她发了封邮件给老邓请假,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莉莉一遍一遍的试密码,从纤纤的生日试到她的手机号码,没有一个正确的,小陆无奈的说:"难道找一个电脑高手来破解?"
我想了想,坐在电脑前,轻轻键入"YFJZRQRC",文件应声打开。莉莉和小陆又诧异又佩服,问:"喻总,你怎么知道的,你刚才输入了什么?"
我苦笑,我输入的是什么,是她的心。冷着脸说:"还不快把文件拷出来。"抬眼看见老邓,忍不住把他责骂一顿,怪他约束下属不得力。
他们很少见我这样发脾气,面面相觑,都噤了声。
回头想想又后悔,何苦难为老邓,又不是他的错,只好又找到他,加意安抚一下。
我一遍一遍的拨她的手机,希望能碰到她开机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只因纤纤杳如黄鹤。如果她这一走只是为了让我挂牵她,那么她成功了。可她向来不是这样的人,我最怕她这一去,再也不肯回来。
我还未曾得到过她呢,我不要我这一辈子,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痛。
一个月后,纤纤回来了。老邓过来同我说:"纤纤回来了,开口便说要辞职。"放一个信封在我案头。
看看我的神色,又说:"她虽是老员工了,能力也不过尔尔,再说她又找到更好的工作了,我的意思是,若她执意要走,我们也不必强留。"
老邓本不必征询我的意见,必是考虑到我平日对纤纤多加回护。
我淡淡一笑:"这样的小事,你决定就是。"待老邓要走时,又不经意的加一句:"等一下叫舒纤上我这儿一趟。"
新工作,不,她哪里是找到什么新工作,她是决心放手了,她要离开我。可是我才刚开始爱上她,怎能让她就这样在我生命里消失。
不,我要留住她。
我怜惜的望着她的面孔,她瘦了黑了,一双眼睛却依旧晶莹,她嘴角挂一抹决绝的微笑,她是决心来道别的。
我同她说,说我虽然没有资格,但是我爱她,同她爱我是一样的。
她哭了,她说她恨我。
我看着她冲出办公室的背影,她是我的,她爱我,她无力拒绝。
我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心酸。正像她无力拒绝我一样,我同样无力拒绝她。纤纤不是我计划中那种可以原谅的小错误,她是那种会掀起波澜的大错误。聪明的话,我应该离她远点。可是,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已经无法抗拒她了。
我要得到她。
我陪她去找房子,我陪她搬家,我开始对云端说谎,我开始周旋在两个女人中间。
我和阿韩去喝酒,他已经离婚了,也离开了原来的情人,轰轰烈烈的,又准备开始第二春。
他对我说:"喻切,你小子运气好。你的老婆比我的好,你的情儿比我的漂亮。不过你可得小心,听听我这过来人的话吧,小心呀,小心翻船。"
他醉了,我送他回家,一路上上听他絮絮叨叨的说,小心呀,小心呀。
我何尝不知道,如能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不能与云端离婚,同她离婚,像是分割已经联体的婴孩,我们甚至共用一套器官,你叫我们如何分开。更何况还有点儿,她是我的至宝,我要她在一个正常美满的家庭里幸福的长大。
可是我也无法舍弃纤纤,要我怎样形容她,她是我的蛊毒,是我血液中疯狂和新鲜的罂粟。
我只好像一只蜗牛一样把头缩进壳里,只要云端和纤纤不逼我选择,我宁可满足于现状。只要这一刻没有翻船,我所爱的两个女人,哪个我也不愿意放弃。
我也知道终究不能长久,终于有一天,纤纤对我说:"你离婚吧。"
她说,她长大了。
我把她揽在怀里,感受她渐渐离开我的心。
其实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曾经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目光追随着我,毫无保留的爱恋。一直到今日,她一点点长大。
而今天她在我怀里,我却清晰的感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她已经长大了,而我分外怀念当年那个在笔记本上画史努比,一字一字带着爱写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的女孩。
她长大了,这个我一直用心去爱,一直努力去看护的女孩长大了,我其实应该为她高兴,高兴她终于懂得为自己打算。
她让我选择。
你会如何选择。云端和点儿是我的生命,纤纤是我的爱情。我终于选择生命。很多人曾经失去爱情,生命还不是一样继续。
只是没想到这么痛,这场不受控制的恋爱,没想到,这么痛。
我把我的心,丢了一块儿在纤纤那儿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帮我收好。
我听说,心脏上的破损,是可以自己慢慢自己长好的。是的,我不怀疑,这样血淋淋,这样伤这样痛的伤口,终究还是会有愈合的一天的。
我会小心的看护它,不要让它再失控。
我的生命,一定要在我的计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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