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霓
习习
我初听到霓霓最后的消息时,手一颤,一杯水就直洒到牛仔裤上,冰冷的,印出一片深蓝。
咖啡店里的音乐总是吞吞吐吐故做缠绵,听到我耳里却是轰鸣,我低头用餐巾纸用力按在那片深蓝上,想吸出覆水,但眼泪却是点点滴下,索性扔下皱成一团的暗白,伏于桌上。
沈明坐在对面沉默的抽着烟,并不做任何无意义安慰,就那样默默的看着我肩头伏动,在我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将另一张餐巾纸推到我手边,好让我能擦掉泪痕残粉。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霓霓当年的一句笑谈:“要是我哪天我先走了,剩下你和沈明该咋办啊。”当时记得我是白了她一眼,说道:“放心,我们一定会抱头痛哭,然后重新开始。”而沈明淡淡看了我一眼,将头转了过去。
我该怎么解释我和沈明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早年间的暧昧含糊早已过去,只剩下知心晓肺的透彻。人和人之间太熟了有时真真算不上好,如同蒸久了的包子,没了新鲜热辣,只剩下苍白。其实我也用不着解释什么,霓霓才不会在乎,她那股不在乎的劲头是学也学不来的。
说起我们认识霓霓的过程竟是有几分好笑,我在网上遇到一个不错的BBS,推荐给沈明看,我们同时注意到一个叫“爱谁谁”的ID,有点缺心少肺的傻大姐味道,但是说的可都是大白话大实话,笑笑的同时又能品出底下丝丝酸涩。这个ID的帖子很多,几乎每天都有,给人的感觉是她真够能侃会说的。有时我也凑热闹式的写几个回帖一唱一和,一来二去混得熟了,一看都在同一个城市,就约在一起吃了顿饭。
那是我第一次见霓霓,现在闭上眼睛,她仿佛还穿着牛仔裤红T恤笑吟吟的站在我面前,细长的眼睛直扫鬓角,我竟是被这风情微微一惊,无法将她与BBS上那个ID联系起来。待她开口说话,是带点沙哑的低沉:“习习吗?你一点都不胖嘛,干嘛老吵吵减肥,欺骗群众啊。”我这才释然,确是她,熟稔的感觉让我笑得很自然:“爱谁谁啊,大美女啊。”
这实在是个很好的开端,包含着女人间不可言传的品度、认同。我和霓霓坐下后海阔天空的聊上数个小时,说不上推心置腹也是笑言谙谙,最后是约下次一起唱歌去,我问可以带男的吗?她挥挥手:“你带一个连都没事,一个团才算得上规模嘛。”
我带的是沈明,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唱歌就想带上他,不仅是因为他的嗓子能出神入化的将我最爱的黄耀明描摹出来;还有,唱歌的时候他最动人,一点不带平日的沉默晦涩,整个气氛就由他烘托出来了。
我和沈明先到的,刚刚坐定点好了两首歌,霓霓一阵风的推开门进来了,带着浓郁的玫瑰香水味道。我笑着起身相迎,转身给他们介绍,却发现沈明的眸子忽地一亮,嘴角一抿,主动伸出了手:“爱谁谁?久仰久仰了。我是习习的朋友,叫沈明。”我当时顿了一下,心想:好小子,逮到啦。
霓霓笑着说:“可不敢当,就叫我霓霓好了。”她落落大方的握了握沈明伸出的手,然后亲热的靠着我坐下,冲我微微递了个询问的眼色,我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哥们而已。”
现在想来,我这句道白为他们铺平了道路。霓霓听完了沈明《不夜情》后,竟也是眼睛一亮,大力鼓掌喝彩,故事也就开场了。
他们的故事归他们的故事,我最懒得掺和他人的男欢女爱中,过问的八卦兴致都没有。可是在后来的接触中,我越来越喜欢霓霓,怎么说呢?她身上有一种很抓人的东西,或者说,是一些很吸引我的特质。慧黠、真实、直接、佻达,笑起来鼻子一皱,妩媚的如同狐狸,但静下来的落寞是淡到让人忽略。在她和沈明约会之余我们会偶尔单独坐坐聊聊,内容却是越来越深入,感觉舒服而合拍。她不止一次的笑着说:“我真是幸运呢,一下子得到一个好女友,还有一个好男朋友。”
霓霓很少对我谈起沈明,我也几乎不问,但我能看出她脸上渐渐散发出来的光彩。沈明看上去倒还是老样子,可他对霓霓真是好的没话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细心体贴过,以往的几分沉郁被温和暗暗代替。于是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原来牵引他俩的那个人居然是我,有意思。
可我并不知道,就算是他俩最热恋的时候,霓霓骨子里还是不快乐的。
是啊,霓霓是不快乐的,我将脸贴在木质的桌面上,粗糙的纹路带点肮脏。可我不想抬起头来,对面沈明的脸上是什么表情?眼泪是无休止的流淌,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一种疲倦沉沉的压了过来。
记得一次和霓霓聊天,不知怎么谈起安全感的问题。我是一个极端缺乏安全感的人,下意识里总想抓住什么东西,但好象抓住什么都是浮木,包括自己。霓霓笑着问:“那要是你中了500万呢?”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霓霓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说:“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失去了安全感,那么他以后无论如何都很难再有的。”我一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霓霓啜了口水,笑笑得说:“算上我一个好了,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是在几个亲戚家碾转长大的,自己的衣服行李就一个包包,准备随时开路。”
“那你父母呢?”
“他们?他们闹离婚啊,父亲不想要我,母亲要不起我。不过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谢天谢地,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要是真跟了他们中的一个,不见得会比现在好。”霓霓口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
霓霓很少谈自己的身世过往,在那一次,她点点滴滴说了一些,寄人篱下的辛酸,识人脸色的艰难,到最后干脆脸皮放厚,有好吃的就好好吃一顿,没有呢也要想办法自己填饱肚皮。听上去简直象苦海孤雏又一章,但霓霓一直是带着笑的,直到最后她长长的呼了口气,歪着头笑道:“所以现在我是怎么着都无所谓了,就好象一切都是白拣得一样:我居然也考了奖学金上了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还有认识了沈明——简直不象真的,小时候想都没想过呢。”
我点点头:“吃过苦比较容易满足和珍惜吧。”
“恩……”霓霓沉吟了一下,“也不完全是,什么事情都要分开了讲吧。”忽然她冲我做了个鬼脸:“我还没有让你看见我内心深处最黑暗阴冷的地方呢,你要小心哦。”
我故做惊讶:“原来是双面夏娃啊,失敬失敬。”
然后,我们一起哈哈笑了起来。霓霓笑得最厉害,直到笑出了眼泪——其实那句话并没有这么好笑。
那以后我和霓霓走得越来越近,有些东西我们不再谈及却又彼此心照不宣。我们一起去吃最爱的日本料理,逛书市,泡酒吧,买衣服……而现在,只剩下了我自己。
也剩下了沈明,他的生命和生活遭到的创伤要比我严重得多,虽然他和霓霓已经分手,但我知道他是再忘不了她了,更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点点淡忘。我终于抬起了头看看沈明,他依然在面无表情的抽烟,手并没有发抖,眼圈也没发红,但眼神已经是空了。
不是他的错,不是霓霓的错,不知道是谁的错,但,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错误,是我们无法纠正无法挽回的。
当我发现看来幸福快乐的两个人中间出了纰漏时,已经是快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早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电话响了,看看表,才6点多;我疑惑的拿起话筒,那边居然是沈明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习习,是我,沈明。你今天可以请半天假,帮我个忙吗?”
我一下子就醒了,立刻问:“出了什么事?”
“霓霓在我这,她昨天晚上喝多了,现在酒还没醒。可我们公司上午有个很重要的会议,绝对不能缺席。我又不放心她,你能不能过来……”
“我马上就过去,你什么时候上班?”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8点左右吧,你能赶到吗?”
“没问题。”
放下电话,我急急洗漱,换好衣服就冲出了家门,伸手拦了辆出租,直奔沈明那。一路上我都在疑惑:霓霓的酒量很好,也很有分寸,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明穿着睡衣给我开的门,沉稳的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烦恼。屋里一股子酒味,还有呕吐物特有的酸腐气息。霓霓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沉重。
我低声问沈明:“怎么搞成这样?不要紧吧?”
沈明摇头苦笑笑:“不止一次了,只是这次闹得最厉害……唉。”
我又一次意外,怎么会这样?我是半点都摸不着头脑。
沈明匆匆换好西装,打好领带,冲我点点头:“拜托你了,以后再好好谢你。”然后带着两个大黑眼圈上班去了,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霓霓。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将窗户打开了一线透透气,同时拉好了窗帘。我知道酒醉醒来的人最受不了光线刺眼。然后我坐在床边的摇椅上,看着熟睡的霓霓。
霓霓的眉头是微皱的,眼睛也有点肿,好象是哭过闹过的小孩子,累极而眠。屋子里很静,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她紧紧抱着被子,好象抱着什么最重要的东西,睡衣穿反了,想来是沈明大费周章才给她换上的。我看着她光洁娇小的身体,忽然发现,霓霓——真象个孩子呢。
不知不觉,我也歪在摇椅上睡着了。我是被霓霓的呻吟声惊醒的,她正挣扎着要起身。我赶忙去倒了杯温水,扶着她喝下。她努力睁了睁眼,很迷惑的说:“习习,是你吗?”
“是我,沈明叫我过来照顾你的,他公司有个重要会议,赶去上班了。”我放下水杯去取毛巾。
霓霓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真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我笑笑:“这能算什么,倒是你这个姑奶奶,少喝点吧。——你没看见沈明的急样!”
霓霓牵牵嘴角,无奈的笑了一下。
我看她酒醒的差不多了,也没什么事,就打算去上班了。霓霓却叫住了我:“习习,你能多陪陪我吗?”
我迟疑了一下,先打电话去公司请假,然后去厨房煮上粥,接着回到摇椅上坐了下来,准备听霓霓的长篇倾诉。
意外的是,霓霓并没有说什么,她呆呆凝视着天花板,脸上是木的。
倒是我终于忍不住了:“霓霓,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洒脱的她如此失态。
过了半晌,霓霓口齿艰涩的说:“恐怕我和沈明要分手了。”
我吃了一惊:“分手?为什么?”
“因为……我让他太累了吧……”霓霓细长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神采。
“你?让他太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霓霓啊,又不是林妹妹上演小心眼和吐血,他累什么累??”
“我想林妹妹也不是故意要那样,我也不是,但是……我们都没有办法……”
“可……到底是怎么了??”我急了。
霓霓忽然哭了,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她哭,浑身颤抖,一口气倒着一口气,仿佛随时会噎着背息;那是我们小时候的哭法,弱小的无力无助、彻底的难过悲伤。霓霓,那么嬉笑不羁的霓霓,潇洒坚韧的霓霓,这一刻,成了哀哀痛哭的小姑娘——那是童年的她么?她其实无法真正甩掉的从前?
我什么也不再说了,只是走过去,搂住了她,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抽抽搭搭的只是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轻声说:“没关系,有我们在呢,肯定会好起来的,真的。”
那天上午她哭了很久,最后是真正累了,沉沉睡去。厨房里那锅粥早已发出了糊味,我倒掉那锅焦黑,然后去找沈明。
沈明的黑眼圈越发重了,估计这一上午的会真够他熬的,我和他在写字楼下的咖啡厅坐着,他一杯杯灌着黑咖啡,我要了杯清水,默默喝着等他开口。
等沈明开口很难,认识这么久,我从没听他彻底吐露过关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私人感情,他更是三缄其口。而这次不同,霓霓都成了这个样子,他应该说点什么,能让我帮帮她。
半晌,沈明呼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很平淡的说:“也许我和霓霓要分手了。”
“为什么?”我还是那三个字。
“因为……”沈明迟疑了一下,看着窗外的匆匆行人,慢慢说道:“其实我只能负担得起我自己,我不够力量负担另一个人的世界,我真是无能为力。”
“霓霓要求你做出承诺?或是太依靠你?让你觉得吃力?”我问着根本不该问的问题。
“我该怎么讲呢……其实我都考虑好和她结婚了,我想结婚后有一个安定的家对她来讲是最好的;而且我是这么爱她,她是独一无二的霓霓……可是……”沈明又停住了。
这次我没有再发问,只是楞楞的看着面前的那杯水。
忽然沈明问我:“你知道霓霓最爱玩的游戏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摇头。
“是空当接龙。”沈明点燃了一支烟。
我呆呆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她总是坐在电脑前,一局局翻上几个小时。而且她是很有系统的玩,从一到一百,到一千,现在快上万了,成功率也很高,有百分之八十多吧。我问过她怎么喜欢这种无聊的游戏,她说她喜欢将混乱的事一点点调整好,无论基础多么糟,只要付出耐心就一定也能有好的结局。”沈明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柔和过。“只有一局,霓霓想尽了办法,耗费了许多时间,却永远无法翻开。”
“哪一局?”
“-1。”
“-1?”我瞪大了眼睛,“有这一局吗?不是从一开始的吗?”
“是有这一局,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也尝试过,但是也翻不开,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们排列组合好,太乱了,不合逻辑,不合常理,为什么会有这么乱的一局牌呢?——而且看上去是那么的好。”沈明的声音有了微微的颤音。
我想了想,忽然笑了笑:“那就让我们甩开它好了,当它不存在,也不是什么损失吧。”
“但是一个人所承受过的、经历过的、付出过的、失去过的,哪有那么容易甩掉呢。”沈明并没有笑,眼神越来越黯淡。
“照你这么说,人只能拖着过去生活,永远没有办法开始新生活了??”我忽然一阵无由的烦躁,口气一下子变得僵硬。
沈明摇摇头,没说话;然后他看了一下表,叫来服务员结帐,很抱歉的对我说:“我该去工作了,霓霓还是麻烦你了。”目送他离开后,我呆坐了一会,赶回沈明家。霓霓来开的门,她眼神有点呆滞,一见到我就抱住不肯放手。
那是霓霓最后一次拥抱我,我还记得她的体温、心跳,湿润的呼吸。我很想说些什么,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怎么去做。霓霓是冰雪聪明的,经历过这么多,很多事情我以为她都看开看透了,谁知道她依然没有释怀,依然徘徊。我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那天晚上沈明没有回来,我和霓霓躺在床上,黑暗中我轻轻的对霓霓说:“你呀,只要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沈明对你怎样,你该知道,如果你爱他,就接受,不爱,就走开。象现在这样,多难受啊。”
霓霓半晌没有言语,正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忽然用很平静的声音开口了:
“习习,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是指你父母离婚、你寄居亲戚家的事吗?”
“那不是真的,或者说,前半部分不是真的。”
“啊?”我小小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着霓霓,黑暗中她闭着眼睛,面容平静。
“我不太清楚自己父母是什么人,我很少见到他们,一直是奶奶抚养着我,他们偶尔会回家看看,母亲也算是疼我,给我很多零花钱。在我6岁那年我父亲因为抢劫被逮捕了,判了十年吧;我母亲从此和很多男人姘居,日子过得太算不错,每个月给奶奶一笔生活费,直到我8岁。”霓霓说到这,顿了一顿。
“那后来呢?”我不由得追问。
“后来……后来我父亲不知怎么越狱了,一天晚上跑了回来,偷偷在奶奶家约见了我母亲,好象俩人大吵了一架,母亲还威胁要去告发他。”
“这些,是你的记忆还是你奶奶告诉你的?你当时还是小孩子呀。”我发出了疑问。
“确实是我的记忆。”霓霓极古怪的笑了一笑,“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牢牢记得,一辈子不会忘记。”
我忽然感觉一阵寒意。
“那天晚上,我父亲……强奸了我。”霓霓很慢很慢的说出了这句话。
我寒毛一下子全立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霓霓的胳膊:“霓霓你不要吓我,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你父亲,你才8岁啊!!”
“不,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我亲生父亲,天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我母亲倒是抱着我哭了很久,说害了我一辈子等等,还说了很多,一堆没用的话。几个月后她和一个男人去了外地,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奶奶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开始四处寄居。”
“那……那个男人呢?”
“被抓回去了,追判了20年。不过,没人知道这件事情,不然,肯定是死刑。现在他还在牢里呢。”霓霓口气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抓住了霓霓的手,我的手心全是汗,霓霓的手却是冰冷干燥的。
“沈明知道吗?”我第一个想到这个问题。
“我本来不想让他知道,但是也瞒不过去,他心太细了。有几次我做梦醒来大哭,他抱着我,安慰我哄着我,我最终是告诉他了。我想这样更好。”
“他是为了这个要和你分手的?!”我忽然一阵气愤,“他怎么能这样!”
“不是,是我要和他分手……害怕的那个人是我,我总是做噩梦,即使躺在他怀里也是;习习,我怎么总是害怕呢,害怕很多很多事情;我也会笑啊笑,但笑到最后总恨不得大哭一场。十多年了啊,我还要多久才能不做噩梦了呢?”霓霓的声音开始绝望。
“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啊……”我转过身抱住了霓霓小小的肩膀。
霓霓忽然笑了一笑:“习习,你不用多安慰我了,所有的话,沈明已经说了百遍千遍了。其实,不用你们说,我自己也是知道的,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我们怎么能回到过去,去安慰那个八岁的我呢?你说,怎么去安慰她呢,她一直在哭在疼,我就算笑得再大声,又怎么能真正快乐呢?”
“可是现在你有朋友,有爱人,也有你自己啊。”我简直要用力摇晃霓霓,焦急和心疼让我的胸口发堵。
“是啊,很多次我都告诉自己:既然经历过这些,那么现在什么烦恼痛苦都不用放在心上了,也都无所谓了,我是最潇洒的霓霓啊。现在的我有多么幸福啊……我什么都有……你说,是不是在做梦?我真的真的什么都有吗?……”霓霓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静了下去,呼吸匀净的入睡了。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她呼吸细小的起伏。我听着听着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只是一个完全和我们不相干的故事,完全不相干的人,天一亮,一切就都会消失掉,又是新的一天。可是怎么泪水会渐渐流进了我的耳朵,我不敢出声,听凭泪水慢慢往下流,那一夜,真是漫长,而天,怎么就慢慢亮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我依然觉得,这一切真的真的不是真的。
生活所赋予给我们的一切是如此真实的残酷,我只好一直相信就算有噩梦也终会有醒来的那天,可是如果噩梦太长,幸福反而却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霓霓,睡在我身边呼吸轻微的霓霓,你不要在那个梦中耽搁太久,会错过许多许多美丽的真实。
第二天,一切仿佛都恢复正常了,霓霓和我分头去上班。我来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运行空当接龙,找出-1那一局。当我真正看到这一局的时候,彻底楞住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BUG或是一个挑战,我尝试了半个小时,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只好放弃。下班时我正犹豫该不该联系霓霓,沈明给我来了电话,说没事了,都过去了,再次谢了谢我。我尽量自然的说:“啊,都过去了就好,你俩可要好好的啊。”沈明在那边笑笑,没说什么。
后来霓霓一直没和我联系,我尝试过联系她,却总被推脱掉。最后我终于听到了她和沈明分手的消息,听说分开得很和平,两人都保持着沉默。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霓霓的一个电话,一贯是她沙哑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公司要送她国外进修一段时间,正好自己可以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回来后再和我联系。我大力说好,但最终还是没有去送她。
那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进修的日子会这么久。这两年间我和霓霓失去了联系,甚至连电子邮件她都没给我发过。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BBS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已经消失在网络的汪洋中,我再没遇见一个叫“爱谁谁”的ID。我也尝试过翻开编号-1的那局牌,但最终还是失败,我终于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死局。
生活在继续,每当吃力或失意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霓霓狐狸一样的笑脸,还有她的眼泪,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艰难,也许有的人会承受更多的不幸,但一定要让它过去,它也一定会过去。
但我不知道怎么去说,怎么才能说服她,也说服自己。我只好将一切交给时间,我只能相信时间。
可时间也未能改变一切,如今我和沈明坐在咖啡馆里,听他告诉我霓霓自杀的消息,我还是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霓霓是跳楼的,从遥远的异乡一栋高楼的27层跳了下来,那正好是她的年纪。她最终是绝望了,她走到哪里都是无法摆脱自己、摆脱过去,那么走多远多远都没有用。霓霓还留下很简单的遗书,专门请人告之沈明,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其实真的没什么好抱歉的,抱歉也是无用了。
可一个人的过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回忆中淡淡芬芳或苦涩的影子?是脚下最坚实的泥土?还是一个泥潭拽住人前行?有的人努力走了出来,有的人始终无法走出,这些人是该对自己抱歉抑或只是生命不完满的例证?我不知道,我想我没有资格评判什么。
想起霓霓以前常常对我说的:“其实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啦,不是每个孩子都能理所当然的拥有幸福家庭,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理所当然的回报,不是我们能理所当然的健康快乐,反正……有呢是幸运,没有呢,也只好算了,还能真抱怨什么呢,那也未免太没眉高眼低、太贪心啦。”
那么霓霓,你现在能告诉我,为过去放弃未来是不是理所当然呢?或是过去太沉重,你太脆弱,已经注定了理所当然的未来?其实,那局牌是否能翻开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终究也只不过是一个他人预定好的错误而已。我们可以去经营自己所拥有的那手牌——那就是关于未来,而未来怎样,谁又能知道呢?
霓霓,其实我也有很多事没有对你说,我也很想和你说,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我总是想把伤心的话留到明天再说,说不定明天就已经全都忘却。
她并没有提到我,她有没有想起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再忘不了她,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忘记她。我坐直身体,裤子还是贴在腿上一片冰凉。我用浓重的鼻音对沈明慢慢的说:“霓霓笑起来真是漂亮。”
沈明点点头,说:“是啊,真漂亮。”
我们都想努力笑一下,但是,眼泪最终一起流了下来。
后记:
这个故事中有许多许多是真实的,有我自己和身边几个亲密朋友的言谈影子,所有的琐碎搀杂在一起,已经很难分辨出现实与虚构。霓霓所遭遇的童年也是真的,很久前我甚至还碾转识得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子(其实事情本身比我所描写的更加残酷),这些都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眼神是否还是那样复杂,有着豁出去的笑声;有时我会想起无影踪的她,想那些没有答案的人生。
死亡并不是最终的答案,我也想过要有个很好的结束,但是除了死亡我不知道有什么结局可以平息所有的哀痛。而所有的哀痛,无论深的浅的、大的小的,都是对人生的考验;可如果用生活本身去平息,那太过漫长和辛苦了,更别提其中更多的烦恼和不如意。我懒得很,我只够力气去打开一局局的空当接龙而已。
对于未来,我是一无所知的。
这也是一个写的最漫长辛苦的故事,从起始到结束,改了一遍又一遍,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翻出来折磨自己一场,却总是无法满意,沮丧到恨不得大哭大叫:我永远写不到我想要的那么好,我永远做不到梦想的那么好,我到底还要经过和付出多少才能变好,或是再也不能更好。
其实很早前就有朋友对我说过了,我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写故事的人,我有太多的情感和想法要宣泄,所以无法慢慢展开起伏情节;而简短的文字里要表达的太多了,人物反而显得简单模糊。而且,说实话,他很老实的说:你实在算是个比较糟糕的人,所以注定不会拥有好故事和写出好故事,索性还是写你的杂文之类,接着你的苦中作乐撒娇弄痴装疯卖傻好了,这样起码看起来比较高兴,大家也欢喜。——这样的老实苦口朋友,现在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啦。
可是我实在止不住,在每一段必须要挺过去的日子里,这些女孩子:河河,澄澄,霓霓,任何一个字的双叠吧,是她们陪伴了我,而我就在她们的死亡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如常的生活。
我很累很累很累了,需要对自己、对生活做出笑脸的疲惫,让我喘息困难。我想,我是需要一段休息了,一段沉默,漫长的一段。
不知道这一段中,会是哪个女孩子来陪我。这样的日子,慢慢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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