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父亲
这次回家，父亲无意中说到自己身体不适，半夜总是心悸惊醒，检查又查不出什么问题。然后用和以往一样平淡的口气说：“也许哪夜就睡过去了。”
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对着桌子上父亲专为自己做的适口饭菜，食不下咽，口齿艰涩。抬头看看他，才忽然发现，父亲是老了，衰老了许多。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那个样子，这20多年来，他都是健康活力的，身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脂肪，消瘦有力。以前住在6楼的时候，他一个人能把换回来的煤气罐背上去，他的力气是许多年轻小伙子都很难相比的；就是在几年前，60多岁的他还兴致勃勃的骑车去长城，周末爬山；每天都是6点前起床开始早锻炼，事事亲力亲为；只要有什么困难，喊一声他就能顺利解决。父亲是不老的，而当我现在仔细看他时，才发现他松弛的肌肤，脱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还有，身上属于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强大的恐惧袭上心头，眼泪冲到了眼眶，啊，父亲老了，真的，老了。
吃完饭出去买了些荔枝回来，这是父亲最爱吃的水果。父亲一看就说我浪费，边吃边抱怨太贵，才六元一斤的荔枝啊……我压抑着心底的恐惧和难过，暴躁的脱口而出：“给你买了你就吃，多贵都是我的一片心。你现在就是天天吃，又还能吃多久！？”说完，自己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无法收回，父亲没有说什么，象没有听见一样，低下头继续看那本《悲惨世界》，边看边批注什么。
父亲是节俭的，节俭的近乎吝啬，他是苦孩子出身，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享乐这个词，简朴简单的生活给了他最大的乐趣，可以沉浸在自己思想的世界里。运动、书法、阅读，是父亲最心爱的东西。当然，还有他心爱的女儿，这个，是我现在才意识到的。
我一直在暗地埋怨父亲不够爱我，他对我要求太过严格，要求我自立自强，从小至今。他从来不说为我和姐姐做些什么，很多次他提过《高老头》，那个为两个女儿奉献出一切甚至生命的人，说那是大傻子，他不会步其后尘，他也不会拖累我们，他的原则是独善其身。多少次，我因为他过于理智到冷酷而感到寒冷，怀疑过亲情——也许是父亲从小失去母爱，父爱也近乎零而造成的吧。
可是，这次回家，我终于向父亲提出了自己想买房的计划，喏嚅着可能首付会暂时向他借些钱，确切的说，是借用他近乎一半的养老金。父亲问清了我的构想，却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告诉我什么时候需要提前告诉他，他好去银行取出来，怕我着急——他存的是定期。那一刻，我胸口象被什么堵住一样，无法呼吸；那一刻，我下了决心，自己再去想别的办法，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动用父亲一分钱的养老金，我和高老头那两个女儿又有什么区别？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这笔钱，父亲也知道，可是，他还是100%的支持我：人是该有自己的房子，这样才能进可攻，退可守。——他没有问及我是否结婚，他只是强调，一个人生存的尊严和独立性，即使是在婚姻中。
父母失败的婚姻，却是不想多说，如今两个人守着自己的孤独，女儿们也不在身边，我是最最不孝的一个了，我在为自己的生存和生活烦恼着，却忽略掉他们的感受，我曾经以为，他们是不需要我的，如同我没有他们作为我的依靠一样。
其实，很多时候，我只是不敢面对他们，对父亲是，对母亲也是。
我没有做到他们想让我成为的那个人，失败的很彻底，如今已经是无法挽回。
从小大家都夸我是聪明的，将来能成大器的。父母都是心高气傲的人，他们在我身上寄托了多少的希望，花费了多少的心血，母亲最后说：我是白操了这个心！而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笑笑。
是他教会我认字，在4岁的时候开始一句句教我背唐诗宋词，我永远记得我第一首背得的是：怒发冲冠凭栏处……还有毛笔字，3年来一笔笔一划划，耐不下心来的我一次次被打哭过，终于放弃了；现在我的字，还是见不得人的烂。工作后我专门去了琉璃厂，背回一大包最好的宣纸，送给父亲给他练字用，父亲又一次说我浪费，我只能在心底说：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这是当年那个半途而废的小女孩最后的抱歉。
他带着我爬山、跑步、打羽毛球，观看各种体育比赛，很多时间我们坐在电视机前一起分享比赛中的快乐和激昂，我和他看过NBA、德甲意甲，大满贯，汤杯尤杯，奥运……数都数不清。他总是说生命在于运动，而我现在，一个人总是坐在那里发愁多余的脂肪，还有，怀疑生命的意义。
他希望我和姐姐能学习自然科学，或者掌握一门一技之长，这样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我终究还是没有做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这一期盼真正的含义：我们能做一个不附庸别人和权利的人，我们能做一个塌实诚恳的人。父亲，从来都是蔑视权贵，清高怀疑的，从来没变过。从前曾经多么崇拜他身上的愤世疾俗的气息，而现在，我已经学会批判他不满的言论，虽然我从来没有说出口过。无论如何，父亲是让我值得骄傲的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剥离开父亲这一身份的一个人，经历坎坷，独立坚定，定力毅力，思想智慧，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回头这六十多年，他可有感慨？可有辛酸？还是已经全部淡然？——我不知道，也不敢去问。
他又在重读《悲惨世界》，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最爱的外国作家就是雨果，年轻的时候读这本书的时候哭过。当时的我无法想象铁石心肠的父亲也会掉泪，于是我自己去看，哭得一塌糊涂。现在我翻阅手中他批注的书页，翻到一句话，他划了横线，刺疼我的眼。吕西安说起自己的父亲：“他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了两个忘恩负义的人：祖国和我！”
父亲是错爱了我么？我值得上父亲的爱么？或者，不去说爱，那又能说什么呢？每次回家都面对一桌子父亲为我做出的饭菜，是啊，只有他知道我最爱吃什么，只有他能做出我最爱吃的味道。我多么害怕，有一天再吃不到父亲做的饭菜，害怕极了，怕到眼泪差点掉下来：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为我做出这样的味道，再也没有了。
我犹豫了很久，是否去写这一切，写出来又算什么？自责？忏悔？抒发？作为一个女儿，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能去做什么？我多么想给他们更好的物质，我多么想让他们为我骄傲，可是，这些我都无力做到。或者他们根本不希求这些，只希望我能多回去看看他们陪陪他们，这个我能做到，可是为什么我总是在周末将自己紧紧关在屋子里，坐在电脑前，不肯付出1个半小时回家的路程？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而我，我还是害怕面对他们，比害怕面对自己还害怕。
但是，我还是写了，写出来了，这一切。或许，能有一天，我能面对所有一切，能去付出，不再逃避。父亲，不要老去的太快，我会多回去陪陪你，你一定要保重，让我们一起期待那一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先你放弃，我的肩膀那么沉，我要继续往前走，给我多点时间，也原谅我还无法做出任何承诺，只求你慢点老去，慢点，再慢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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