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伤痕
我坐在那个小小的工作室里，细细翻看着厚厚一大本的图样：龙、凤、蝴蝶、花、荆棘、火焰、野兽、图腾……或张扬或古朴，或鲜艳或淡然，可惜，都没有我想要的。当我翻到那些将爱人的容貌和名字纹在身上的照片时，不禁轻轻笑了一笑：是否这样做，两人就永远不会分离么？那么，等心变了的时候，肉体的痕迹却无法改变，那又该怎么办呢？
师傅笑着问我：“还没有找到想要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呢。”
他又问了一下我的要求，然后沉吟了一下，打开电脑找出一张图样，对我说：“如果去掉这上面的花，然后更精细一点，变一下颜色，试试看可以吗？”我点了点头，等他最终修改完毕，作出效果图，我重重的点头了：“对，这就是我想要的。应该说，比我自己想的还要好，就是它，就是它。”
就是它，就是它，两支蓝色的羽毛交织在一起，看不出它们是属于怎样的翅膀，但是如此美丽和不羁。我无法拥有一双羽翼，但我终可以拥有一点奢侈的梦想，不是吗？——我是在质疑或是肯定呢？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点美满和幸福。我哼唱这样的句子，对女友说：这是我现在至卑微的梦想了，经历过这么多后，我也想要一点美满和幸福。女友瞪大眼睛：这很卑微么？这很合理啊！我笑笑：或许是我付出得还不够多，想要的又太好，其实，我是很贪心的，只不过故做卑微以求多福而已。
为什么要去纹身？女友们都问过我。我说：只是想纹而已。现在我躺在灯光下，等待师傅开始工作，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跳着对自己说：你终于去做了，趁着还有一点残留年青，去做一件想做的事情。
当第一下的疼痛袭来，我攥了一下双手，然后，是一个小时连绵细碎的噬啃。深深浅浅的痛楚中，我不由想着我生命中前20余年经历过的所有疼痛：都熬过来了，那么，这次我也一定会熬下去；而且，这不是忍受不了的。
又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呢？心碎时的痛哭也未曾哭瞎眼睛，心灰时的厌倦也终于支撑到天明，空茫时的疲惫也会渐渐沉睡。而现在，只是为了实现一个小小心愿而付出的一点代价罢了，我的脸始终是带着笑的。
师傅并没有看我的脸，他只是专注于手头的工具，他脸上的表情是平和宁静的。趁他休息的间隙，我忍不住问他：“纹身到底能不能洗掉啊？”他摇了摇头：“基本上，是不能的。”我点了点头：“那它是要跟着我一辈子了，拜托您了。”他笑了笑：“那当然。”
我想保留一点美丽至一生，我想多年后还保留着年轻时最坚定的冲动痕迹，或者我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出口来发泄，发泄掉隐藏在平静生活背后的尖叫和痛哭，我是不是我？那是怎样的我？我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多年后，面对着镜子里衰老疲惫的身体，那两支年轻时的羽毛终不会脱零。
想起亦舒笔下那个坚韧女子少女时代的疑问：纹身洗多了会不会褪掉一点儿，像牛仔衣裤或悲痛的回忆那样，经过岁月，渐渐沧桑淡却，到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冒着刻骨铭心之苦去纹一身图画。——她一直没有问，以后想也不会得到答案。
数十年后，她看到她想要的答案：没有，没有褪色，如同当年一样。只是，人已都不是当年的人了，包括她自己。
——而那些刻在心底的呢？你将谁刻在了你的生命里，你又在谁心上留下深深痕迹？——我不怕，哪怕是承受苦痛，这些我都不怕，我只怕最终心是坚冷如石，冻结在时间的流逝里。
已经容不得我再去想什么了，结束了。我站了起来，低头看着那会跟随我一生的图案：很美，就算将来一日我看腻了它或是后悔，起码今日此刻我是那么快乐，这也就足够——哪里会想到数十年后那么长久！
我笑着向师傅道谢，付出酬金：贵么？不贵，能够如此圆满实现的梦想无论如何都说不上代价昂贵。当我走出房间，走入夜色中，我能感到心口上微炽的疼痛，不过我知道，那不是心痛，只是肉体上的一点小伤痕，会很快愈合的，然后，留下美丽，真好。
忽然想起，小时候摔伤后，妈妈笑指着我眉心的伤疤，说：“以后你就再也丢不了了，有记号了。”——而今这小小的记号能让我多年后找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么？它就在我低头能看见的心口上呢。
对啊，就在我的心口上，两支交织着的蓝色羽毛，随着心跳起伏微微颤动着，我觉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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