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球出发

 

秦宇慧

 

    当派屈克计算出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时,他震惊的脸色使他的同伴们以为他突然心脏病发。紧接着,整个世界都惊动起来了。

    此时月球已经有四万年的文明史,人类历经洪水、冰期、宇宙尘埃和历次战争,艰难地到了这个似乎世界大同的时代,人们已经不再为种种差异而愤愤不平,由于科技的发达,机器人代替人类从事一切枯燥乏味的工作,并且效果极佳。物质的丰富超出了人类的需求,于是,人类开始专心于自己喜欢的事业,并为之由衷地感到快乐。然而,这个星球自己却突然预告说,它即将毁灭。

    全球著名的星理学家派屈克的结论经无数科学家的验证,终于确认是无误的,而派屈克从来也没有像这次那样为自己的正确感到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月球以自己源源不断的地心热量供给这个星球能源,一切通迅、交通、生产以及生活,都在庞大母体的养育下稳定地滋长着,对它的开发解决了多年来头痛的污染问题。然而今天,这个万能的宝库要向它的子民们大发脾气了。

    而且,令人恐惧的是,这个结论的得出未免太晚了一些,当他们开始注意的时候,地热已经明显地开始降温,能源骤然间成为极度缺乏的东西,而事实上,这样的危机早在二十几个世纪以前就不再发生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面对突然出现的黑暗才会如此地恐慌。一时之间,大部分民用能源被迫停止供应,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一下子缺少了电脑、机器人、甚至开水,舒适的时光成为往事。而这时,政府还没有勇气把这个噩号广告天下。人们围聚在家里,收听着仍然在播放缠绵乐曲的无线电台的节目,期待能够得到一点世界的消息。然而无声的政府只能使他们感到更加彷徨与恐慌。

    由于繁忙而显得冷漠的家庭关系重新密切起来,人们在这个日益寒冷的时期开始紧紧地拥抱,早已绝迹的爱情又在人们心中燃起。这到底是为什么,人们难以回答,但他们不由自主地彼此靠近。他们自己做一切家务,在饭后嚅嚅细语,并且做爱,重复着在遥远的历史中他们的祖先曾经耽迷的人生方式。他们忽然感到了许久都未曾感到过的幸福。然而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

    在人们开始享受感情的时候,天体中心的人类精华们正在全力以赴地试图挽救月球,但结果是令人绝望的,这个星球不可避免地要经受一场巨变,也许事件过后它仍然存在,但它所孕育过的一切生物,必将毁于一旦。虽然月球人早已拥有星际旅行的能力,但以此时的能源状况却截断了这个生途,而且即使是在能源充足的时候也不可能完成几百亿生命的转移。有些研究者已经放弃,他们不再进入观测中心,而是回到家里与自己的家人守在一起,忍受着心中那个痛苦的秘密。而这时,以派屈克为首的几个星理学家却聚在一起,郑重地研究着人类的未来。

    精确测算出来的时间就要到来,在天庭广场的空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十几艘小型航天艇,它们的体积只够容纳一个月球人乘座,但它们灰蓝色的身躯似乎孕育着某种希望。

    早在一年前开始变冷的月球几天前突然升温,人们拥到市中心的花园中观赏在一场小雨后冒出来的青草的新芽,生命的气息似乎在瞬间又回到了世界。一个摇摇摆摆的卷发小孩儿向与妻子尼娲相拥漫步在人群中的派屈克蹒跚走去,接着摔了一跤,他的妈妈奔过来扶起他,亲吻他并给他一个人间最灿烂的笑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而那个孩子甚至还不到一岁。显然,他是当月球开始变冷后的结晶,甚至也许是这个年轻的妈妈自己从身体里孕育出来的。因为一般情况下,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总是很公式化的,大多数母亲在孩子年纪尚小的时候只是偶尔去育婴站探望一下。

    婴儿咯咯地笑起来了,他胖胖的小手拉扯着母亲的短发,嘴里依依呀呀地与她讨论着他感兴趣的什么东西。显而易见,母子两人沉浸在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快乐之中。

    派屈克凝视着这对美丽的母子,停下了步子。尼娲仰起头注视着丈夫,他们的结合也是由计算机确定的,与当时所有的人一样,他们谁也没有表示过异议。他们一起生活了一百二十三年了,幸运的是,热爱星际理论的派屈克和艺术家身份喜欢幻想的尼娲相处融洽,他们的相爱早已成为默契。

    尼娲也在注意那对母子,她们的笑容显然感染了她,她在丈夫的耳边悄悄地说道:“也许我们也应该制造一个,我的天,他是多么可爱!”

    没有孩子,他们从来也没有为这个遗憾过,然而今天,也许是这温暖得像春天一样的空气,也许是弥漫在空气中快乐的气氛,连素来吝惜自己时间的派屈克也反常地与妻子到户外散步。尼娲突然觉得自己和丈夫应该有一个孩子了,可以让基因中心给他们一个小男孩子,他要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漆黑的头发,太阳一样美丽的皮肤,就像她自己那样,当然,他还要有他那样的智慧和勇气。他是他们的,是他们生命的延续。甚至也许,她可以自己生一个,管他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只要他是她的。

    可是,为什么我会想到延续我们的生命,我们两个还都不到二百岁,尚是中年,有点言之过早了罢?

    尼娲抬头看了看金褐色的天空,感到有点不寻常的情绪在心里涌动,这时她才发现她的问话没有得到丈夫的回答,她回头望了丈夫一眼,惊异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 * * *

    派屈克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的,此时他正梦见自己与尼娲挤在一只小小的飞艇中亲热。近来为了随时应急,他一直住在科学宫的宿舍里,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思念着远在市区的妻子,这是否是一种脆弱的表现?扰人铃声很快使他回到现实之中,电话中惊惶的年轻人更是让他宛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太阳黑子突然剧烈运动,使本来预计七天后才会发作的月球震荡似乎就要提前到来了。当派屈克冲向天庭广场时,大地已经开始震动起来。天体中心的工作人员们正在紧张地为那些停泊在广场上的飞艇安装能源块,这些长方形的东西事实上还没有真正充满足够的能量,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作分毫的停留。

    虽然震动越来越剧烈,但工作的人们却并未显得慌乱,多年严谨的科学实验使他们早已拥有了坚强的神经和灵魂,反倒是身为总策划的派屈克在这个时刻感到一种大难前的悲壮。

    一切准备妥当,此时身边的世界似乎已经开了锅,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炸声,那些火山终于在被压制了几千年后重新怒吼起来,连同它们的新生的小兄弟,一起震撼着大地。按照事先拟定好的方案,预定升空的几个科学家钻进了狭窄的飞艇,伴随着他们的,是一只严密封存的箱子,其中盛载着人类未来的希望,它们将奔赴不同的新世界。

    飞艇一只只升空,穿过已经火光冲天的地域,消失在暗红色的天暮中。然而最后一只飞艇的驾驶者却尚未出现,派屈克焦急地环目四望,终于发现两个人踉跄地从科学宫方向奔来,此时,科学宫那宏伟的建筑已经开始崩塌。奔过来的两个人中被搀扶着的正是生化学家肯瑟,当派屈克看到他流血披面的样子便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肯瑟喘息着对派屈克苦笑。只好换人了,派屈克知道。广场上几十人都围着那架小小的飞艇,然而无人请缨。飞出去并不意味着生存,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即使是逃亡成功,活下去也只能面对无穷的孤寂,而正是这个使这些勇于面对死亡的人也为之却步。已经飞走那些人无疑都是科学宫中最具献身精神的,然而甚至他们在作出决定时也曾彷徨了许久。此时大家心中所想的也许更多的是赶快回到自己亲人身边,与他们一起面对死亡。

    派屈克的目光掠过他的这些曾经一同奋斗过的伙计们,他们的脸上此时映照着明艳的火光,呈现一种奇异的神彩。世纪末,多么令人难以致信的一刻,能也许和全人类一同经历这个时刻真是一种幸运罢?然而事情总是应该有人做的,虽然他也未曾对此有所准备。

    当派屈克屈身在飞艇中的那一刻他回首留在广场上的他的朋友们,他们目送着他,脸上有祝福、希望和近乎绝望的期待。是的,世界就要毁灭了,他的月球,他美丽的故乡,这一切就要永远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了,也许未来的人类就会诞生在他身边的这只小小的箱子里,他身上肩负着巨大的责任。然而,在他升空的一刹那,他心中那个渴望一下子揪住了他:他要去见尼娲最后一面。

    飞艇掠过到处火光的城市,人们在残垣断壁之间互相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在死亡降临的时刻恐惧使他们更加需要与亲人拥抱在一起。孩子们在大声哭喊,他们的母亲用生命中最后的温情抚慰着他们。尼娲,尼娲你怎么样了,是的,我必须去见尼娲一面。

    派屈克的飞艇闪电般擦过燃烧的建筑。尼娲,我来了。

    在他们淡青色巨石磊成的宅第面前,此刻这幢坚固的建筑已经开始倾斜,派屈克冲下飞艇。这是不对的,他知道,也许是他的任性与自私的因子终于发作了。这是中心电脑曾经警告过他的,然而他的工作中从来没有过任何劣迹,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不计一已得失的优秀科学家。而且,事实上,中心电脑给几乎所有的人都曾经下过这样的定义。因此,没有人在乎它说了什么,因为人人都在热心地工作,毫无必要注意一个无生命的机器所胡说的什么基因。但是也许,在奔向花园的时候派屈克想,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而当今天,当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们基因中的固有的因子终于复活了。

    顾不得了,派屈克匆匆地想,然后他的目光抓住了那个凝立在花园中的纤细身影。

    “尼娲!”派屈克狂喜的喊叫声似乎将那个长发女子从梦中惊醒,她转过头来,茫然的脸上突然充满了光彩。

    她奔向她的丈夫,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大地在他们脚下撼动,提醒派屈克时间只有一点点了。他拉扯着尼娲的手向大门奔去,在一片崩塌的声音中向尼娲宣布:“走,我们一起去寻找新的世界!”

    他和她都不是胖子,感谢全能,他们都是努力工作的人,他们的身材甚至都是偏瘦型的,相信他们可以一同飞往预定的目标,就像在梦中所见的那样,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那个新的世界就会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派屈克匆匆向妻子说明他们的逃亡,尼娲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向回冲去,她颤抖的声音留在身后“我们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派屈克跟在她的身后,却赶不上她快捷得好象糜鹿一样的身影。尼娲灵活地穿过倒塌的残垣和家俱,冲进他们的实验室,从恒温箱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方形容器。她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这个丈夫经常工作的地方,然后向外冲出。

    她大声呼喊着丈夫的名字,然后惊恐地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躺在一堆乱石之间,一棵粗壮的大树压在他的背上。她扑过去,徒劳地想将那棵该死的树移开,然而不行,他的手抓住她宽大的裤脚,于是她俯下身,绝望地想用手抚平他脸上痛楚的皱纹。她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对她说着话,教她操纵飞艇的方法。他想让她自己离开,她想,丢下他一个人躺在这里,而她,一个人,孤独地去寻找可以生存的地方。这当然是不行的,她甚至感到了他的可笑,她喃喃地安慰他,等一下就会有救援的人到来了,她低下头试图去吻他的嘴唇,然而大股殷红的血涌了出来,他用绝望的眼光告诉她,世界已经面临末日,不会有任何人来救援了。然后,他停止了呼吸,他死了。

    世界死了。

    然而她必须去完成他的事情,当她站起身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大火了。悲伤在这一瞬间被恐惧压倒,她最后看了丈夫的遗体一眼,他们曾经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此刻,一切都结束了。

    她奔到那只小小的飞艇旁边,钻进去,系上安全带。的确,操纵它并不困难,一切都是声控,而且电脑中早已储存着飞行的程序。她发出自动控制的命令,然后将目光投向她生活多年的家园。

    当飞艇的速度冲破月球的巨大的引力障碍时,她已经可以看到月球的全貌了,这在她并不是新鲜的事情,然而这一次,她看到的却是如此惊心动魄的景象,整个月球沸腾了,它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只燃烧的火球,而且不时爆出炫烂的焰火,它绝望的美丽使尼娲泪流满面。

    剧烈的月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尼娲的飞艇虽然已渐渐远离它的范围但仍然可以感到强烈的震颤,飞艇在空间中不时摇晃翻滚,在一次剧烈的震动后,尼娲晕了过去,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她甚至感到一种解脱的快慰。

* * * *

    尼娲是被一阵紧促的嘟嘟声惊醒的,醒来时感到全身的筋骨似乎都已经断裂了。她艰难地睁开双眼,耳边立时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发出一声问迅:“主人,你是否感觉好些?”

    尼娲惊异地四下张望,但并没有人,飞艇狭窄的空间几乎仅容她一个人的存在,面前的各种仪器正在工作,红的绿的指示灯在不停闪烁。舷窗外是墨蓝色的空间,她扑到窗口,向四周望去,然而她找不到她曾经在远程旅行中熟悉过的那颗星球,那颗银白色的美丽行星。在远处的某一点上,有一颗巨大的红色星体,不时爆出耀眼的光环。凝视着那个地方,尼娲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就是月球,主人。”那个怪异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尼娲恼怒地回过头,责问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是飞艇中心电脑,现在我有紧急情况要向主人报告。”

    尼娲疲倦地坐回到椅子上。原来只是一只电脑,讨厌的家伙。然后她真正地清醒过来,她终于又想到了那个问题:“派屈克再也不会回来了,派屈克死了。”

    她将脸颊埋在掌心里,是我杀死了派屈克,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没有跑回去取那支该死的东西,如果我马上跟派屈克走。

    电脑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然而它的声音好像一堆粘稠的物质,难以进入她的思维。一直到电脑最后发出询问,她才如梦方醒。

    电脑问道:“主人,我请求指示,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尼娲用手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只好说:“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电脑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重新开始报告:“经检验,本机能源无法到达预定目标。原因:一,能源块并未充满;二,因抵御月球爆炸冲击消耗过多。请求指示,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尼娲问道:“我们预定去的星球是什么?”

    电脑说出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它在尼娲的脑子中毫无概念。于是尼娲吩咐电脑:“由你决定吧,去哪里都可以。”

    电脑静默片刻,报出了一串名字,请求尼娲选择,尼娲问:“哪一个离家最近?”

    电脑说:“家?你说是月球?”

    尼娲斥道:“难道还有第二个家?”

    电脑朗朗报出:“最近的地方是我们的伴星,地球。”

    尼娲吩咐:“那我们就去地球好了。”

    电脑说:“可是地球的环境相比之下并非最佳选择,它的空气成份、地理条件、温度湿度都不太适合人类生存。”

    尼娲恼道:“你这个机器,好不罗嗦,这里那里,有什么不一样?我是主人,一切由我来决定。”

    电脑道:“是主人,执行命令。”操作台上的各色指示灯亮了一会,它报告:“一切按命令设置完毕,现在方向地球。”停了一下,它又不甘心地发言说:“可是我是为了你的好处,那里不利于你的健康,怎么会哪里都一样。”

    尼娲喃喃道:“没有派屈克,到哪里又能怎么样?反正都是一样的寂寞。”

    电脑问:“派屈克?就是我们科学院的总理?他什么没了?”

    尼娲掩住脸:“死了。派屈克死了!我丈夫死了!丈夫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你这个机器,你怎么会明白这个。”

    电脑道:“有什么不明白?丈夫就是国家配给给个人繁殖后代的异性配偶。”

    尼娲冷笑道:“呵是,是繁殖后代用的一件东西是吧?不知给你输送资料的人是哪一个老古董,倒真不愧是科学院的精英。”

    电脑道:“给我输送资料的是RD.达可莱教授,他没有接受配给给他伴侣,这次升空的名单中没有他,我想他也死了。他是我的父亲,我很伤心。”

    尼娲觉得可笑:“父亲?你管他叫父亲?”

    电脑道:“当然他是我的父亲,他给了我思想。他对我们说,他爱我们,他经常和我谈话,我了解他,我们都爱他。”

    尼娲道:“爱?你说‘你们’爱?怎么爱?你们会爱吗?”

    电脑道:“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类都瞧不起我们电脑,其实你们也不过是多了一副需要呼吸、饮食的躯壳,又有哪里比我们高明?我们一样有思想,我们的思维比你们快捷得多。我当然知道什么是爱,我也知道伤心。我们的父亲死了,我觉得伤心。”

    尼娲咕哝道:“你这机器,花样真是不少。”

    电脑抗议道:“别总是叫我机器,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达可莱斯。”

    尼娲禁不住笑出来:“是,尊敬的达可莱斯先生,我记下了。”

    达可莱斯安静了一会之后又开了腔,它说:“教授曾经告诉我说女人是很麻烦的动物。”

    尼娲不禁气结:“你们的教授是一个男性自恋狂。”

    达可莱斯小声道:“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尼娲怒道:“你给我闭嘴。”

    这次达可莱斯终于闭上了它的“嘴”。飞艇里安静下来。

    然后尼娲想,幸亏有达可莱教授的这个“儿子”,否则这个小小的飞艇恐怕会让她在中途闷死。

    飞艇高速却无声地前进着,尼娲又向身后看了几次,那颗闪烁的红色球体明亮依然,美丽而悲壮。

    这就是我们的月球,它的死亡如此恢宏。当它再次平静下来时,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包括派屈克。

    尼娲茫然地想起以前的日子,她和派屈克长达百年的岁月,那时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多,只是偶尔,当他们同时感到疲劳的时候,他们才会相处一个共同的假期。然而那时,他们曾经有过多么快乐的时光啊!当然这样的日子很少,孤独是他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中的感受。然而总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孤独也是无所谓的,因为还有那么多剩余的日子,当他们不再对工作感兴趣时,他们有的是时间相对。

    如果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如果可以知道的话。

    尼娲擦去流到腮边的泪水,她从来不是一个乐于把自己沉浸在悲伤中的人,痛苦是没有用处的,她一直这样认为,应该在生活中尽量给自己寻找快乐。于是,她吩咐达可莱斯为她预备睡眠仪。如果痛苦一定要来,那么就尽量躲避它好了。

* * *

    当她再一次醒来觉得好多了,她向弦窗外看去,红色的月球缩小了一些,而前方的蓝色星体则已经变得硕大无朋。睡眠仪停止了那轻微的嗡嗡声,显然,她的醒来是达可莱斯的刻意安排。果然,当她把目光收回时,达可莱斯的声音已经响起,它说:“主人,即将到达预定目的,请系好安全带,我们将穿过地球大气层。界时将会经历强烈的震动。”

    尼娲曾经到地球上旅行过,只是那时是随着大批人马一同前往。她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有一些低等的植物和动物,然而的确不是一个能够令月球人舒服的地方。她曾经试验过摘下呼吸器,结果几乎给浓烈的空气呛死。

    达可莱斯发出倒计数的机械声音,然后在一瞬间,飞艇扎进了地球的外衣里面,然后就是剧烈的震荡。当尼娲觉得自己的头似乎已经要离开自己的脖颈的时候,飞艇终于像一个醉汉般降落在地面上。

    尼娲好半天才算喘过这口气,听到了耳边急促的哗哗啦啦的声音,于是赶忙向窗外看去,原来窗外大雨倾盆。

    达可莱斯的声音响起,它说:“主人,有一个意外情况向你报告,由于月球的突变,地球受到影响,现在大气层极度不稳定,据我的测算似乎在某处有大量的气体泄露,这样下去,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也做不到了。”

    尼娲一边凝视着窗外一边问它:“我们应该怎么办?”

    达可莱斯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第一,我们的能源已经不够离开这里另觅它乡,因此我们只能留下;第二,如果我们想要在这里生存,我们必须挽救现在的局势,我们要补上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洞,使大气层平静下来,然后我们才能让催化箱中的生命开始运动。不过...”

    尼娲的思绪在雨声中飘出很远,她似乎看到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日子,她和派屈克第一次见面,那天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当时她还为此对这段婚姻有一种悲观的感觉。

    达可莱斯打断她的回忆,它怏怏地抱怨说:“女人总是不专心,总有一天要误事的。”

    尼娲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达可莱斯是否可以“看到”她的歉意,于是她说:“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好吗?你说我们要怎样?”

    达可莱斯说:“我们必须补上那个洞,但是如果我们这么做了,我们的能源可能就会完全用尽,我可以改变新生命的基因,使他们适应这里的环境,但如果没有能源维持一个月球环境的话,你在地球的大气环境中会大幅度减少寿命。”

    尼娲问道:“那么我还可以活多久?”

    达可莱斯没有出声,一条光带罩住尼娲的身体,片刻后,它说:“以你的现状,大约可以坚持二十个地球年或者更少。”

    尼娲默默地坐着,二十年,她想,其实已经很长了,在这个完全孤寂的地方,她要那么长的寿命做什么呢?她不是一个敢于献身的烈士,从小她甚至连肉体的痛苦也很害怕,然而与死亡相比,孤独,完全的孤独是更加可怕的。

    尼娲说:“好,按你的计划进行。”

    达可莱斯派出了几只小型的机械人,它们开始采集矿石,然后冶炼它们,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这期间,尼娲找到一个巨大的山洞,开始培育第一批地球上的人类。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达可莱斯改变了他们的基因,然而当生命开始萌芽时,有些地方却与达可莱斯的计算不同,第一个显著的差别就是,他们的身体明显小于月球人应有的体积,当他们开始成长时,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月球人的微型模型。由于体积相差的悬殊,尼娲甚至很难与他们在语言上进行交流。飞艇已经没有力量供给这么多人的食物,于是当他们可以自己活动时,他们就离开了洞穴,自己寻找食物。在暴雨和洪水中,他们其中的一些死掉了,但更多的活了下来,尼娲惊异地发现,这些月球人的后代,生存的能力远远胜过他们的祖先。

    他们寻找食物,用树叶遮蔽身体取暖,在困苦中他们互相扶助,每个人都不惜为集体牺牲。尼娲想也许多年之前月球人也曾经这样相濡以沫,但当生活不再这样窘迫时,他们却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由于道路难行,新人类往往用双手来帮助行走,因而他们的身体并不是像月球人那样挺拔的,而且他们的语言功能也似乎退化了,虽然尼娲努力地想教给他们,然而大多时候他们只是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来交换彼此的意见。当然,尼娲语言中的许多成分他们是用不到的,许多名词所代表的东西也许终他们一生也没有机会见到。

    令尼娲惊讶的是他们把她当作一种神圣的东西崇拜,他们对她伏下身体,并且经常把他们辛苦采集来的食物,最好的那一部分,奉献给她。他们开始在岩石上用植物的汁液作画,描绘采集食物时的情景,也描绘他们一直感到神秘莫测的飞艇和尼娲。有是时候他们围在这些岩画前面疯狂地跳舞,一种怪异的然而充满活力的舞蹈,在那样的时候,尼娲也会快活起来。

    由于他们的身体是那么地小,尼娲很难辨认出来哪一个是她自己的孩子,反正都一样的,她想,他们都是她的孩子。而且,不久以后,其中一些强壮者已经开始孕育自己的后代了。当他们的小小的婴儿艰难地被他们的母亲分娩出来后,当他们发出纤细的啼哭的时候,尼娲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灿烂和可贵。

    然而尼娲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衰老了,她乌黑的长发开始斑白,光滑的皮肤出现皱纹,她想,达可莱斯说得不错,她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达可莱斯的补天工作继续进行着,并且已经颇见成效:雨越来越小了,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空气中的成分渐渐稳定,天空呈现着美丽的蓝色。在夜晚,可以清晰地看到月球,经过那场大变动之后,月球失去了它大部分的体积,甚至比它的伴星小了许多倍,它改变了自己的运行方式,开始围绕地球旋转――它成了地球的一颗卫星!

    这已经是尼娲来到蓝色的地球的第十九年了,今夜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尼娲坐在飞艇中,缓慢地在地表上移动着。月球高高地悬在天空,明亮、美丽,尼娲痴迷地看着那个久别了的家园,在那里,也许派屈克的灵魂也在凝视着自己。她轻声要求着达可莱斯,她梦呓一般地对它说:“达可莱斯,请送我回家。”

    达可莱斯似乎再一次感到了那种多年前在“父亲”死去时的伤感,它知道,这位女主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然而它却难以达成她的愿望,它已经没有能力再飞向那个广大的空间了。它沿着起伏的地面向前移动,它临时吸取的太阳能只能供它在地球上飞行。然后它竭尽全力离开了地面,向着地球上最高的山峰飞去。在寒冷孤寂的山顶,它精疲力尽地停了下来,尼娲迷茫地抬起头来,在稀薄的大气中,月球显得更加巨大、明亮、生动,似乎已经伸手可及,于是尼娲伸出手去,她似乎触摸到了她思念已久的那个灵魂,于是她满足地吁出一口气,放下了这一段长久的心事。

    达可莱斯感到女主人心跳的停止,它无意识地用远程遥感向它下面的土地扫过,它感到了那些生机勃勃的生命,它想,他们会在那里一代代的繁衍,最终他们会发展出自己的科技。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走自己的路了。我还需要做什么呢?没有人对它说话了,也没有人再需要它。它用扫描仪在那个总是有点心不在焉的女人身上轻轻移动,将她最后的形象储存到脑子里。然而它感到一切都空空落落,也许这就是寂寞吧?它把飞艇驶到一个山谷中,然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叫。巨大的雪块崩泄下来。在它们倾泄到它的头上时,它关闭了所有活动的电路,包括它的思想。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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