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沉浮 李洁非 短篇小说衰落,已是有目共见的事实。前不久,汪曾祺先生谢世,似乎更加巩固了这一事实。一般而言,大多数文学界人士谈起短篇小说沦入现在这种命运,都容易流露出伤感的情绪,这是因为,其一,认为短篇小说是整个小说艺术的基本文体,一如素描之于绘画;其二,认为短篇小说相较于中长篇小说在结构、技巧上都更加精致化,或者说更接近小说艺术的纯粹性。但是,这两种认识几乎都是错觉,至少以小说史而论并无什么根据。 关于第一点。尽管“小说”是一个完整的文学概念,但其具体体裁或类型————通常人们将其划分为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中篇小说三大类别————并不存在序列和互为因果的关系,事实上,它们各有自己的来源并单独地产生出来。对小说史稍加考察即可知晓,长篇小说绝不是从短篇小说发展而来,它的结构与技巧从根本上说也跟短篇小说毫无关系;无论在中国抑或欧洲,长篇小说的母体显然是演史作品亦即“秦汉史传”和“希腊史诗”。至于中篇小说,则是调和了长短篇的特征之后更加高深的一种中间性体裁。 关于第二点。虽然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的特殊性而在情节结构上只能采取单一动机,从而使其叙事手法较诸中长篇确实更为简朴,但这并不等于它比别的小说体裁就更加精致、更加纯粹或更加高深。应该说,任何优秀的小说作品,不论体裁是长篇或者短篇,在吝啬、节制笔墨上是不分轩轾的。我们不妨找来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一读,然后即可发现,那样一部宏篇巨制,其实近乎于无一字不考究、无一句为冗赘。 故而,如果人们是出于上述两点理由而对短篇小说的没落伤心感叹,视为小说根基从此动摇,则大可不必。 但是,短篇小说衰颓到现在这种样子,又实在是一件令人抱憾的事,其理由在于,它所能给予读者的享受,是中长篇绝对无法代替与补偿的。 若拿在美学和形式上都十分典型地相左的长、短篇对比起来看,每一位老资格的小说读者,都会有如下极鲜明的体验————在读长篇的时候,我们总是忘己地将自己化入融入于情节,认同于其中一个角色,用他(她)来代表我们自己,或用我们自己的情感寄望于他(她),这正是长篇小说天然地富有的戏剧性所带给我们的特异享受。(西方有人称为“移情”,而我更愿意称之为“情感代入”或“情感同构”)然而,读短篇的时候,我们的心态却是颇自然而且超然的,短篇的结构使作家在创作时较少悲剧感,反而倒很有几分游戏的心情,他得设法把很简单的情节动机在叙述上用隐蔽和迂回的手法弄得复杂些,就好像故意在跟读者兜圈子,形式主义批评家把短篇的奥妙形象地比喻成谜底和谜面的关系,既然谜底很简单,那么就要靠扩大谜面来增加它的趣味————当然,这是最典型的短篇小说叙事特征。总之,短篇小说最终唤起我们的不是对巨大感情冲击的沉溺感,而是某种瞬间的惊异、新奇和趣味感。 照理说,这样一种有独特魅力的文体是不该被读者淡漠的。若要究其原因,我想应当不在读者方面;现在商家都知道“消费者永远是对的”这句话,文学家也应该知道“读者永远是对的”,读者若不喜欢看短篇小说了,自有他们的道理。总之,我主张多从短篇小说自身现状中找原因,而这类原因其实并不难找,相反可以说很明显。兹着重举其两点:(1)就长、短篇小说的特点而言,短篇小说因其结构和风格的朴素,本来是比具有史诗感的长篇小说更贴近于生活原貌的,所以中国古典小说中,长篇小说题材多取自宏大、超验的历史、传奇、神话,而短篇小说却几乎都是世俗生活、凡人琐事的原述,19世纪欧洲短篇小说也是如此。但现在我们的短篇小说创作却因各种原因离朴素的生活较远,表现的范围其丰富性也难以同生活本身相比。(2)前已说明,长、短篇小说等是截然不同的小说类型,写作上必须恪守其结构、叙事特点,换言之,必须以专家式态度对待不同小说类型的写作,但现在很少有人真正以短篇小说的方式写短篇小说。这里有个如何看待文体试验的问题,如果所谓的试验最终将短篇小说变了味儿,使其作品不能带给读者以阅读短篇小说的独特享受,使阅读结果变得模糊和错位,大家的兴趣自然而然就给败坏了。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在研究19世纪后期美国短篇小说异常繁荣的现象时指出,报业的发达,以及美国短篇小说作家通过为报纸写作而磨练出的严谨精湛的结构意识和技巧,是一个关键因素。现在,中国报业也处在繁荣期,但我不认为中国有任何职业作家能够写出适合在那里发表的短篇小说。 1998年01月07日 【编后按:李洁非,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其立论严谨简洁,我很喜欢。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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