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看她时她在吗?

以《天龙八部》中段正淳身边的女性为例谈自恋、恋物与侵略欲

作者□黄宗慧

台湾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博士候选人

  前言

  在武侠小说所呈现的阳刚世界中,女性角色所被分派的「任务」一直颇为固定,也就是为男主角在忠孝节义、武林恩怨的情节之外勾勒另一条爱恨情仇的支线,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女性角色也就难免被类型化,她们的存在意义往往是依附在男性角色身上的,而所言所行也常常是为了争取男性的锺情;本论文虽然也是从一个看来相当女性主义的诘问□「他不看她时她在吗?」□出发来研究《天龙八部》中段正淳身边的女性,但要申述的却不是金庸小说如何抵触了女性主义的诉求。虽然如果我们要列举金庸小说中愿意为男主角生、为男主角死的女性角色,可以举出不少的例子,但一来金庸小说所形塑的女性钟斜鹩谡庑┡铀扇〉墓劭捶绞剑梢越?女性)主体自爱欲情仇的狭隘空间中释放出来?

  「他不看她时她在吗?」这样的一个问题其实是挪用拉冈(JacquesLacan)的精神分析思考所发出的诘问。在科学界,Bohr提出量子力学此一学说,认为一个物理量只有在当它被测量之后才是实在的,之后,持反对观点的Einstein表示,一个严谨的物理理论应该要区别「客观实体」以及这个理论运作的观点,客观实体应独立于理论而存在;Einstein问道:「难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时候才存在吗?」拉冈的精神分析倾向接受量子力学提出的反省,肯定了主体的观看与否及观看方式在在影响到他所看到的结果,如此一来,「我不看月亮的时候,她就形同不在」便不再是荒谬绝伦的说法。如果武侠小说中的世界可以看做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缩影,而女性的存在依附于男性而生又几乎是武侠世界中的必然,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我们会发现,的确是有某种观看/认同方式特别容易使女性被定位/将自己定位于这种「他不看我时我彷佛不存在」的处境,而《天龙八部》中段正淳的众情人所展现的侵略、报复等行为与这种观看方式更有著密切的关系:这些女子观看自身及他者的模式显然颇有问题,以至于段正淳「不看她」(不将之视为欲望的客体)的时候就导致其主体存在意义的虚无,甚至种种毁灭性的举动。透过对金庸文本的分析及对精神分析相关理论的厘清,本论文将试图证明,只有当这些依附男性而生的女性角色体会到欲望主体的真相其实是「我不看它时它就等于不在」,她们才能逆转「他不看我时我就不存在」的宿命。

  在《天龙八部》中,与段正淳有过一段情的女子在他离去之后几乎仍过著被过去情感牵绊、没有主体性可言的生活:或者如秦红棉自名幽谷客,大有自恋自怜「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第七回,金268)之意,在隐居的生活中则不时练著段正淳曾传授她的五罗轻烟掌来回味过去;或者如王夫人在山庄种满茶花,以此为留住远去的情人的方式;或者如段正淳的元配刀白凤,因丈夫处处留情而出家,成了云空未必空的玉虚散人;不过这些为情所困的女性显然有别于传统描绘下愿意为男主角牺牲一切的痴情女子,因为她们几乎都有著极强的攻击欲与报复心:每练一挝迓耷嵫陶凭鸵⒁淮纹⑵那睾烀抟宰飞倍?nbsp;正淳其他情人为终生职志、嗜种茶花的王夫人不是怜花葬花的温柔女子而是惯将负心汉处死做花肥的狠角;而刀白凤则以委身「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子来报复丈夫的薄幸;至于段正淳的情人中最令人发指、由爱生恨地将段正淳肩头肉都咬下的马夫人康敏,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自负美貌的她竟因为乔峰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就设下毒计加害他,乔峰看不看她真的有那么要紧吗?何以他对康敏美色的视若无睹竟然酿成后来一连串的悲剧?我们不妨就从极度自恋的康敏开始,来看看自恋的观看模式究竟是如何进行的、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一、一切从自恋开始

  马夫人恶狠狠的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吗?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的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第廿四回,金1024)

  关于自恋,最通俗的诠释便是个体对自我的过度爱恋。至于自恋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渊源久远,不但现在普遍的社会价值观仍然认为女性比男性来得自恋,精神分析大师佛洛依德更早已指出女人与自恋有著不解之结。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解,自恋是一种由自身,而非他人,来激起性觉醒的现象,有原初自恋(primarynarcissism)和次发自恋(secondarynarcissism)之分;前者指的是婴儿期喜欢自己的身体,以自己的身体做为欲力(libido)的对象,从而获得满足,后者则是指儿童期以后,个体将自己原应外投的欲力收回,由爱恋别人转而爱恋自己,从而陶醉于自我想像之中。根据佛洛依德的看法,次发自恋基本上自然是一种女性的特质,因为女性的阳具钦羡(penis-envy)会使她们感觉到先天上劣于男性,而为了补偿这种匮缺感,女性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后天上寻求对抗这种失落感的方式□因而高度地关怀、欣赏、爱恋自己的容貌。相对的,男性既然不受阳具钦羡之苦,也就较少呈现出自恋的倾向。做出这样的推论之后,佛洛依德还特别强调这并非出自他个人诋毁女性的欲望(Gay555):女性,特别是外貌好看的女性,分外会藉由自恋来寻求自我满足,因为社会对于她们可以选择的爱恋对象实在是强加了太多限制;她们不但因此特别有自恋的倾向,而且在感情的模式中也是需要被爱,而不是主动去爱(Gay554)。在此,用阳具钦羡来断言女性会因感到自身的匮缺而发展成过度自恋,实在有本质论的嫌疑,我们当然可以指控这是男性精神分析师对女性的污名化,然后一举切断女人与自恋间由来已久的强制联结,但佛氏关于社会的种种箝制会把女性推向自恋一途的这项观察,其实是颇值得重视的。当父权社会予以女性重重制约,使其做为主体的欲望与行动多受打压而不得满足时,女性是否有可能倾向于把自己当成一个被欲望的客体,藉由把被压抑的爱恋与欲望投注于自己身上来得到满足,也因此即使当她在面对爱恋对象时,也往往是延续著自恋的模式,希望被爱、被注视,而不懂如何主动去爱?以下精神分析式的阅读也许可以提供我们一些线索。

  和段正淳有过一段情、嫁给马大元、色诱白世镜及全冠清的马夫人康敏,其所做所为可以说是把自恋发展到极至的具体代表,陈墨评其为「自恋成狂」□「她的一生只爱她自己。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的心愿,她的花衣服,她的情郎……她的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丈夫马大元;也从来没有爱过其他的人(甚至包括段正淳),并且永远也不可能爱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情爱金庸》211)□恐怕没有任何读者会有异议。不过康敏的自恋是否「已经是不可理喻,从而一般的人无法猜知她内心的究竟,她的言行举止,也无法被人所预料、所理解」(《情爱金庸》211-2),倒也不见得那么绝对;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一窥这种自恋机制的运作方式。在康敏的例子里,我们会发现一个疑点:如果自恋指涉的是像西方那希塞斯(Narcissus)爱上自己水中倒影的例子一样,那种自信地认定自己就是最值得爱恋的对象、不假外求的状态,那么自恋成狂的康敏大可以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肯定自己是最美貌的女子,至于在她口中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儿,有甚么神气了?」的乔峰看不看她,又何损她对自己美貌的认定?从这个吊诡的现象,我们正可以追索出自恋的观看模式本身如何的脆弱:不但需要仰赖他者的凝望来支撑,更是侵略与攻击欲的本源。不同于佛洛依德以本质论的阳具钦羡理论来解释自恋,法国精神分析巨擘拉冈以镜像阶段(mirrorstage)来阐释自恋的机制如何形成及运作,显然更具有启发性。对拉冈而言,六到十八个月的幼儿对自己的镜像即有特殊的迷恋:人类的出生就解剖学而言其实属于一种特殊的早产(prematurebirth),亦即在系统发育尚不完整、尚带有母体残留体液时便已出生。这个有所欠缺的主体却能在镜子中认出自己的形象并且表现出对镜像的无穷兴趣,究其因,是要藉由镜像所提供的完形(Gestalt)来实现自己期望成熟的目的,换句话说,镜像认同乃是一个「从不足到期待」(frominsufficiencytoanticipation)的过程,主体藉此将其实并不完整的身体透过镜像所提供的幻觉形象延伸为全形(Lacan1977:3-4)。这样的原初自恋虽然是主体最早期的认同方式,因此负有不可或缺的阶段性使命,但是精神分析也同时强调不能久滞于此阶段,而必须接受伊底帕斯化的过程,进入象徵体系之中。镜像认同到底有什么样的问题,使得精神分析理论不断强调走出镜像期的重要性?拉冈对此的解释是,当主体透过镜像认同来认识自己的时候,他其实也同时发生了异化(alienation)的现象(Lacan1993:39):因为他毕竟是靠著那外于自身的他者(other)才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我是完整的」此镜像幻觉成立的同时,也是「我是分裂的」这个事实被揭露的时刻;镜像认同的吊诡便在于「我就是他者」(Lacan1993:39)。而正因身体形象从匮缺延伸到完整的期待过程是建立在内部冲突矛盾的镜像认同上,这种主体内在的冲突所造成的结果便是「攻击性的竞争」(aggressivecompetitiveness)(Lacan1977:19),主体和他的镜像既同一又分离的这种情境将使他成为「自己的敌对」(arivaltohimself)(Lacan1977:22)。说得更浅白些,就是主体要靠镜像他者才能成立自己的这个现象,会使他忧心被他者所取代或控制,因此对他者产生攻击的欲望。泰瑞莎.布南(TeresaBrennan)因此表示:虽然主体是透过对自己身体的执恋才建立分离主体(aseparatebeing)的,但这种将自己视为全能的幻想也必将带来企图操控(镜像)他者的欲望(98-9)。职此之故,如果自恋的想像认同稍后不能被象徵认同所取代的话,将会使主体在对待他者时,始终与之处于在想像层次不断角力的关系之中,既要靠他者来确立自己的存在,又唯恐他者威胁自我的生存,就此陷入嫉妒、偏执、不断攻击的危险中。

  回到金庸小说的文本,我们可以说康敏的表现正吻合自恋模式所造成的种种苦果。乍看之下,康敏已经极度自满其美貌,乔峰看不看她有什么关系?经过精神分析对自恋的解读,我们可以知道乔峰看不看康敏对她而言当然是大大的有关系;因为自恋并不是我们所想像的那样一个稳定及自给自足的结构,反而在根本上就是需要某种「外援」才能成立的:那希塞斯也需要水中的倒影才能自诩为最值得爱恋的欲望标的物。康敏先前能自夸为百花会中群芳之冠,是因为无数男子眼中都流露了对她姿色的倾慕,这些英雄好汉、德高望重之人因此都如同她的镜子,印证了她是值得被欲望的、被爱的这样的自恋信念,但是正因为自恋要建立在这种他者的凝望之下,所以康敏自恃美貌的信念绝对不是不可摇撼的;我们看到,当乔峰竟然对康敏视而不见时,康敏的自信就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当康敏指责乔峰「眼光在我脸上掠过,居然没停留半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第廿四回,金1024)时,她的言语间已经充分流露出她的不确定与不安全感,她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有别于庸脂俗粉之姿,而这样的不安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只有靠攻击乔峰□认定乔峰不看她的原因是出于是假正经、逞英雄、是伪君子,而不是因为她自己真的不够吸引人。其实康敏心里是否相信自己的说词?答案应该相当明显:自恋机制本身结构性的脆弱使康敏无论如何自负美貌,都还是不能自给自足,必须透过与他者的镜映关系才能完成从不足到期待的过程,而这个期待一旦被乔峰破坏,她无法承受自身不足的结果,便是转而用攻击他者来说服自己「不是我不够好,是他有问题」。

  (转贴from金庸茶馆)他不看她时她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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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言者:纸醉于1999年1月22日,北京时间08:48:06时写道:

  康敏在全书中的份量虽然不重,但出场时却总是令人印象深刻,这除了是因为她策划以陷害乔峰及段正淳的毒计招招阴险之外,也因为她连招供自己的罪行时都显得那么志得意满。当她告诉段正淳自己为什么要陷害他时,她先说了一个自己小时候如何害了「花衣服的相思病」的故事,叙述自己过年时盼不到新衣服,又眼见隔壁江家姊姊有新衣可穿,便如何偷偷到隔壁江家剪坏别人的新衣服:

  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痛快。(第廿四回,金998)

  康敏这番话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进一步告诉段正淳,她不只对花衣服如此,对人也是如此,如果得不到,就要毁掉:

  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甚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啦。(第廿四回,金999)

  这番自述不仅在字面上透露出,康敏得意洋洋于会使聪明法子,是一种严重自恋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再次展现了自恋所导致的侵略欲。

  自恋模式中「有他就没有我」的互斥关系是如此不稳定,以致于主体总是想著要取得主控的位置(Lacan1993:93),对待他者的态度也因此充满攻击欲,滞留在想像的层次不断与他者进行拼个你死我活的争斗,这也正是精神分析中所说的「邪恶之眼」(evileye)的运作逻辑:「嫉妒」(“invidia”)这个拉丁字乃是以「去看」(“videre”)为字根,拉冈据此将嫉妒与观看做一连结,表示嫉妒是充满了贪婪欲念的邪恶之眼与生俱来的力量。而嫉妒与「渴望」、「想要」(avoirenvie)不能混为一谈,因为在嫉妒中,欲望的运作并非指向主体真正需要的东西,而是当主体觉得别人的形象看来比自己完满时,就会自觉黯然失色,更因此觉得他者威胁了自己的生存,从而产生嫉妒的情结,不管自己到底需不需要别人所拥有的那样东西,就按照别人的欲望复制自己的欲望,对别人的欲望物产生邪恶的贪念(Lacan1981:115-6;Lacan1993:39),我们甚至可以说,邪恶之眼在没有看到别人有那样自己没有的东西之前,根本不觉得自己那么想要那样东西,然而一旦看到别人有自己没有,别人比自己完整这样的感觉就会使他认定自己是真的极度渴望那样东西。康敏的极度自恋自然也会使她的渴望化为一双邪恶之眼,完全撇开需要的问题,任由毁灭性的欲望蔓延。陈墨在评论康敏的「新衣情结」时,曾表示康敏这个情结的关键在于她想要的是「新」衣服,而段正淳、马大元、乔峰等等都只是一件一件的新衣服,她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并进一步表示「想要穿新衣服,这本是人类的一种极普遍的欲望,女性尤其如此」(《人性金庸》101)。姑且不论想穿新衣是否为女性特有的欲望,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其实是「想穿新衣」这个情结所透露出的需要(need)与欲望(desire)的差距。穿衣,是保暖御体的基本需要问题,穿「新」衣却不是,没有人非需要新衣不可,所以对新衣的「需求」其实已经是进入欲望层次的问题了,至于康敏对新衣服的欲望,更不折不扣的是出自她邪恶之眼的贪欲:如果康敏是单纯的想要新衣服,她再不择手段,也应该会选择去偷走衣服据为己有,而不是以剪烂别人的新衣服为乐。事实上,康敏稍早的言谈间就已经透露了她对新衣服的渴求根本是一种与需要无关的欲念作祟:当被康敏下了药的段正淳醉醺醺地表示如果知道当年的康敏如此渴望新衣,要他送十套二十套给她都不成问题时,康敏的回答是,「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第廿四回,金998),这里当真道破了邪恶之眼的观看模式□重点根本不在于有多少衣服,而是当东西不是你的、你得不到的时候它就特别显得希罕!拉冈在阐释邪恶之眼的时候,所举的例子便是,已经不需要母亲哺乳的哥哥如果看到弟弟在吸吮母乳,由于邪恶之眼的作祟,依然会嫉恨地看著弟弟(1981:116)。康敏对得不到的新衣、对拥有众多情人的段正淳所展现的几近变态的渴望也是一样的心态:她自认为为新衣服害了相思病、认为自己深爱著段正淳,但又会去把衣服毁掉、想把段正淳害死,这种爱恨综合的矛盾正是自我与他者(邻居姊姊、段正淳其他情人)争锋的镜映关系中,嫉妒的邪恶之眼必然造成的现象。

  当社会价值观倾向于把女性与自恋连结的时候,对某些女性主义流派而言,全面挑战父权价值体系、歌颂被父权体系污名化的女性特质一直是抗争的途径之一,不过就自恋这个特质而言,我们发现这种反向的歌颂恐怕不是很理想的一种方式,我们透过康敏来检视的自恋机制足可说明自恋可能造成的灾害。而康敏最后竟然因为在镜中看到自己被阿紫毁容的丑陋模样而气绝,更无巧不巧地为过度自恋、沈溺虚幻脆弱的镜像所带来的恶果,做了一个最好注解。

  康敏在全书中的份量虽然不重,但出场时却总是令人印象深刻,这除了是因为她策划以陷害乔峰及段正淳的毒计招招阴险之外,也因为她连招供自己的罪行时都显得那么志得意满。当她告诉段正淳自己为什么要陷害他时,她先说了一个自己小时候如何害了「花衣服的相思病」的故事,叙述自己过年时盼不到新衣服,又眼见隔壁江家姊姊有新衣可穿,便如何偷偷到隔壁江家剪坏别人的新衣服:

  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痛快。(第廿四回,金998) 

  康敏这番话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进一步告诉段正淳,她不只对花衣服如此,对人也是如此,如果得不到,就要毁掉:

  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甚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啦。(第廿四回,金999)

  这番自述不仅在字面上透露出,康敏得意洋洋于会使聪明法子,是一种严重自恋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再次展现了自恋所导致的侵略欲。

  自恋模式中「有他就没有我」的互斥关系是如此不稳定,以致于主体总是想著要取得主控的位置(Lacan1993:93),对待他者的态度也因此充满攻击欲,滞留在想像的层次不断与他者进行拼个你死我活的争斗,这也正是精神分析中所说的「邪恶之眼」(evileye)的运作逻辑:「嫉妒」(“invidia”)这个拉丁字乃是以「去看」(“videre”)为字根,拉冈据此将嫉妒与观看做一连结,表示嫉妒是充满了贪婪欲念的邪恶之眼与生俱来的力量。而嫉妒与「渴望」、「想要」(avoirenvie)不能混为一谈,因为在嫉妒中,欲望的运作并非指向主体真正需要的东西,而是当主体觉得别人的形象看来比自己完满时,就会自觉黯然失色,更因此觉得他者威胁了自己的生存,从而产生嫉妒的情结,不管自己到底需不需要别人所拥有的那样东西,就按照别人的欲望复制自己的欲望,对别人的欲望物产生邪恶的贪念(Lacan1981:115-6;Lacan1993:39),我们甚至可以说,邪恶之眼在没有看到别人有那样自己没有的东西之前,根本不觉得自己那么想要那样东西,然而一旦看到别人有自己没有,别人比自己完整这样的感觉就会使他认定自己是真的极度渴望那样东西。康敏的极度自恋自然也会使她的渴望化为一双邪恶之眼,完全撇开需要的问题,任由毁灭性的欲望蔓延。陈墨在评论康敏的「新衣情结」时,曾表示康敏这个情结的关键在于她想要的是「新」衣服,而段正淳、马大元、乔峰等等都只是一件一件的新衣服,她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并进一步表示「想要穿新衣服,这本是人类的一种极普遍的欲望,女性尤其如此」(《人性金庸》101)。姑且不论想穿新衣是否为女性特有的欲望,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其实是「想穿新衣」这个情结所透露出的需要(need)与欲望(desire)的差距。穿衣,是保暖御体的基本需要问题,穿「新」衣却不是,没有人非需要新衣不可,所以对新衣的「需求」其实已经是进入欲望层次的问题了,至于康敏对新衣服的欲望,更不折不扣的是出自她邪恶之眼的贪欲:如果康敏是单纯的想要新衣服,她再不择手段,也应该会选择去偷走衣服据为己有,而不是以剪烂别人的新衣服为乐。事实上,康敏稍早的言谈间就已经透露了她对新衣服的渴求根本是一种与需要无关的欲念作祟:当被康敏下了药的段正淳醉醺醺地表示如果知道当年的康敏如此渴望新衣,要他送十套二十套给她都不成问题时,康敏的回答是,「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第廿四回,金998),这里当真道破了邪恶之眼的观看模式□重点根本不在于有多少衣服,而是当东西不是你的、你得不到的时候它就特别显得希罕!拉冈在阐释邪恶之眼的时候,所举的例子便是,已经不需要母亲哺乳的哥哥如果看到弟弟在吸吮母乳,由于邪恶之眼的作祟,依然会嫉恨地看著弟弟(1981:116)。康敏对得不到的新衣、对拥有众多情人的段正淳所展现的几近变态的渴望也是一样的心态:她自认为为新衣服害了相思病、认为自己深爱著段正淳,但又会去把衣服毁掉、想把段正淳害死,这种爱恨综合的矛盾正是自我与他者(邻居姊姊、段正淳其他情人)争锋的镜映关系中,嫉妒的邪恶之眼必然造成的现象。当社会价值观倾向于把女性与自恋连结的时候,对某些女性主义流派而言,全面挑战父权价值体系、歌颂被父权体系污名化的女性特质一直是抗争的途径之一,不过就自恋这个特质而言,我们发现这种反向的歌颂恐怕不是很理想的一种方式,我们透过康敏来检视的自恋机制足可说明自恋可能造成的灾害。而康敏最后竟然因为在镜中看到自己被阿紫毁容的丑陋模样而气绝,更无巧不巧地为过度自恋、沈溺虚幻脆弱的镜像所带来的恶果,做了一个最好注解。

  二、从想像认同到恋物癖

  比起马夫人康敏,段正淳的其他情人虽然不至于自恋至此,却多也困在想像认同(imaginaryidentification)的处境中不能自拔。前面已谈过镜像期与自恋等理论,而这里所说的想像认同其实便是指自恋与镜映关系所在的场域,用拉冈的图表来说明,就是图示L(schemaL;Lacan1993:14)中

  连接oo’(o为代表自我的ego,o’代表对应于镜像自我的他者)的轴线。

  (Es)S●-----→----●o’(other)

    

  (ego)o○-----←----○O(Other)

  在这个关系图中,主体所在的位置是在S,相对于主体而言真正的他者则是代表象徵秩序与潜意识的大他者(Other),而主体的建立也是透过与大他者(Other)互动所完成的,但是主体最原初的建立方式就是想像的镜像认同,也就是会把从o’(他的镜像、相对于他的小他者)那里所看到的,当成是主体的所在,从而建立自我(ego),这也就是图中从S(主体)出发的线为何先指向o’(小他者),之后又沿著想像的轴线到达o(自我)(Dor161-4),而oo’所构成的想像轴线同时也形成了一道语言墙(thewalloflanguage),使大他者与主体被分隔在遥遥相对的两端,主体因此也不易直接企近自己潜意识的真相,这也就是为什么从大他者发出的线条经过语言墙的阻隔后会成为虚线;而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让主体理解到想像认同的虚妄,才能于象徵秩序中安身立命。所谓在象徵秩序中安身立命,是必须超越自我与小他者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了解到自己所面对的他者们同样也是一个个的主体,有其独立的欲望运作模式,因此想用一己的自我去控制管束他们必定是徒劳无功的,唯有接受这个现实,才能在面对分离(separation)□不管是原初母子共生幻象的结束,或是认清镜像和自己的区隔,或是接受失落所爱之物之后,在象徵秩序中寻求种种的替代,展开自己做为主体的欲望辩证过程。在《天龙八部》中,段正淳的情人们在与爱人分离之后显然都没有办法在象徵秩序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她们的生命意义建立在被段正淳视为欲望客体之上,只有当段正淳这个小他者持续给予如镜像对自己的凝望时,她们的自我才能稳固下来,一旦失去了他者的凝望,主体就或者因为自我完形的无法确立变得惶惶不安、或者要靠攻击他者来勉力维持住自我的完整;前者如甘宝宝与阮星竹,后者如刀白凤、秦红棉、王夫人。段正淳情妇之一的俏药叉甘宝宝虽然再嫁,却忧怨度日,初见段誉时,连听到他的大理口音、获知他姓段都足以使她思及故人而神思恍惚,忘记身陷险境的女儿(第二回,金79-80),后来再与段正淳相遇时,虽然力图谨守已婚妇人之份际,但却不时可以看出她难忘旧情而哀怨不已(第九回,金379-80);而阮星竹对段正淳的痴恋更是到了即使被他用花言巧语所哄也甘心的地步:「『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吗?[…]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了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第廿二回,金928-9)。至于段正淳的元配刀白凤,她的攻击性则表现在报复的欲望上;她不惜「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第四十八回,金2014)以报复段正淳□得不到丈夫完整的爱,就宁可作贱自己,强迫自己委身于让她乍见之下惊恐不已、要转身逃开的叫化子。刀白凤这么做,看似给了段正淳一个最好的教训□他一生风流,私生女无数,但到头来很讽刺的是,他视如己出的唯一儿子段誉竟是妻子与别人私生的,而他还为了保护这个儿子不惜让慕容复把他的众情人全部杀掉!然而刀白凤的一生其实何尝有其作为一个主体的意义?她又何尝因为遂行这样的报复稍微减轻了自己被丈夫背叛的痛苦?更不堪的是,她自己因丈夫的出轨而伤心欲绝,所以认为用同样的方式就可以达到报复丈夫的目的,但其实段正淳至死都不知道段誉的身世,又怎会被她的报复行动所伤害?刀白凤所得到的报复快感,终究不过是来自于自己想像的投射:「你对不起我,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第四十八回,金2013),结果我们看到,这自暴自弃的一次出轨,并不能使刀白凤就此脱离为段正淳所负的阴影,只是徒然在自我与他者的角力中亦步亦趋地受制于他者的所作所为,在攻击他者的时候也伤害了依附他者而生的自己。接著看秦红棉。秦红棉的生命似乎以追杀段正淳的其他情人为目的,行径虽不似康敏般变态,却也是攻击欲极强的例子,她不但把自己的生命浪掷在追杀情敌上,也灌输女儿木婉清天下男子皆薄幸的观念,要她立下毒誓,若有人见了她的脸,假如不杀他就得要他娶她,而丈夫若是负心又必须亲手杀了他,一旦有违誓言、下不了手的话,就得自刎(第四回,金161),这样一种在女儿身上复制自己偏执的思考的行径,表面看起来是保护女儿以免她受一样的苦,其实也暴露出秦红棉对自己被抛弃一事不曾忘却,更无法摆脱被抛弃之痛苦,女儿若是真的遇上负心汉而将他杀了,倒也是可以为她带来替代性的满足□自己不能(不忍)手仞段正淳,但却希望天下负心汉能够死尽!另一个希望天下负心汉都死尽而且更为变态的角色自然就是王夫人阿萝。事实上,王夫人的侵略欲及变态行径可说不逊于马夫人,而她所表现出来的一项其他女子没有的变态倾向则是恋物僻(fetishism),以下我们就来看看这种心理机制和想像认同之间的钩连。关于恋物癖,佛洛依德所提出的解释依然是充满阳物理体中心(phallogocentrism)的色彩,对他而言,恋物癖中受到崇拜爱恋的物神(fetish)基本上是阳具的替代品:

  正常的情况下这阳具应该被放弃,而物神就是特地设计用来防范阳具消失的东西。说得更浅白些,物神是母亲的阳具的替代品□p孩子一度相信母亲[和他一样]有阳具,但基于种种我们并不陌生的原因,他可能不愿放弃这阳具。之后所发生的现象,就是小男孩拒绝承认他发现女性没有阳具的这个事实。不,这不可能:因为如果女性是因为被去势才没有阳具的话,那么他自己拥有的阳具岂不也处境危险?为了反叛这样的情况,他对阳具这个特别的器官本能的防护,使他的自恋情结油然而生。(SEXXI152-3)

  也就是说,佛洛依德认为恋物癖是小男孩为了否认(disavow)去势恐惧所发展出来的倾向。正常的情况下,接受了去势恐惧的小男孩会进入伊底帕斯化的过程,知道不能依附在母子共生的想像阶段,也就是说恋母有可能会使他的强大对手□父亲□将其去势,所以小男孩会发展出对父亲的认同,以期自己长大后能够拥有母亲以外的其他女性作为其欲望客体;而恋物癖者则是从这样的常轨中逃逸,他们对自己的阳具所投注的自恋使其不能处理瞥见女性生殖器所造成的去势恐惧,因此选择相信女性也是有阳具的,为了要否认这个他们明明已经看见的事实,恋物癖者所采取的折衷之道□当然不是在意识层次选择这么做,而是根据潜意识法则的引导□便是坚持相信女性有一个不同于他原先所认定的阳具,也因此替代阳具功能的物神就出现了,透过这个物神,他把原先应投注于生殖器官的性满足转从物神身上得到。佛洛依德认为男性恋物癖的对象物常常是女性的内裤,原因在于那是女性把衣物卸尽、露出没有阳具的真相的前一刻,在这一刻,他还是可以相信女性是有阳具的(phallic),所以他选择了这个关键物为物神(SEXXI155)。

  关于恋物癖这个问题,法国女性精神分析师克莉斯提娃(JuliaKristeva)也做了一番值得参考的补充。根据克莉斯提娃的论点,恋物癖的确和镜像期的自恋情结有关。小孩对镜像投注驱力(drives)的原初自恋期,奠定了后来他可以区分人我、自身与外物的的基础:小孩最早安置/确立(posit)的物件(object)便是镜像中的自我,而认识到镜像毕竟外于自身之后,他将能接受与母亲分离的经验,在象徵秩序中一一安置/确立其他物件/客体的存在,也就是展开他象徵表意(signify)的过程,利用语言的表意来升华原初的失落感(Kristeva1984:46);但是镜像期的经验如果不能被适当的转化发展,那么就有可能变为窥视狂(scopophilia),始终需要一面镜子或替代镜子功能的受话者(addressee);或者是变成恋物癖者,抗拒承认他发现母亲被去势的这件事,运用恋物癖的机制使阳物母亲的存在可以确立。克莉斯提娃认为其实恋物癖也许不是在发现母亲被去势的时候才出现的,更早期对自己镜像的依恋、不能将镜像与实际身体分离开来的问题也将造成恋物癖的形成(1984:63)。总之,不论是因为不能与母亲分离所以认定其为阳物母亲(phallicmother),或是深陷于镜像误识之中所造成的恋物癖,都是一种透过恋物回返自体快感(autoeroticism)的机制(1984:65),是正常的表意功能停滞的一种表现,因为表意功能是要主体学习用语言去指涉,同时了解使用语言就是接受失落(必然是当下缺席(absent)的东西才需要靠语言来再现(represent))的这个事实,而恋物癖者却不使用语言,而使用物件(objects)来表意(1984:64)。

  在以上的理论中,佛洛依德的看法因为倾向生物决定论,因此令人不解的是如果从对阳具有无的在意来解释恋物癖的产生,那么本来就没有阳具、也就没有去势恐惧的女性是否就不会有恋物癖的出现?克莉斯提娃的补充则把恋物癖连结到镜像期所发生的问题(disordersinthemirrorstage)之上,因而可以解释两性都有可能出现恋物癖。其实,如果我们按照拉冈对佛洛依德去势效应的修正来看这个问题,会更为清楚;拉冈认为去势效应并不必定指小孩对失去阳具的恐惧,而是小孩与母亲分离的经验中,发现自己不是母亲唯一爱著的对象(因为还有父亲),母亲有著他所不了解的、不可知的欲望,因此深感自己一定失去了什么东西(Lacan1957-1958,seminarofJanuary15,1958,qtd.InDor115)这样的一种原初失落,换句话说,恋物癖不必然只发生在不承认母亲在生理上被去势的男孩身上,也发生在明知已然失落了爱物却不愿意接受失落或分离经验的任何主体身上。王夫人对蔓陀山庄的茶花所投注的特殊情感,正是一种恋物癖者与物神的关系,用以否认情郎段正淳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不论是自恋或是恋物,困在想像认同的层次中等待他者的凝望来成立自我的结果,便是主体的极度异化、有抒解不完的攻击欲。段誉感叹父亲的旧情人,包括自己母亲,个个脾气古怪(第四十七回,金1996),实非无的放矢。最后这些女人(除了康敏之外)全部同归于尽的场景中,特别加以刻画、也因此分外值得玩味的,便是王夫人的死:当慕容复杀了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却仍不能使段正淳屈服时,王夫人虽然是慕容复的旧母,却也开始心惊有性命之虞,此时段正淳对她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段正淳这番话使王夫人害怕莫名,因为她知道段正淳恨她至极,才会故意说反话让慕容复把她也杀了,但是之后的变化则更为戏剧性:

  王夫人素知道外甥心狠手辣[…]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的一番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复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谅了自己。可是她十馀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著自己胸口突然间脑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宵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第四十八回,金2031)

  最后王夫人更在段正淳斥骂不休的情况下,猛然自己撞向慕容复的剑尖结束生命,不但段正淳要吃惊何以王夫人不解他的斥骂是要救她一命,读者可能也极惊讶于王夫人竟神智不清、颠三倒四至此,先前还知道段正淳若假意示好才是恨她的表现,瞬时间竟然又认为段正淳如此严厉的话语是恨她的表现。这一段的曲折写得极细致,我们就此可以再次看到想像认同造成的问题。先前说过,当主体困在oo’的想像轴线上时,这轴线会形成一道语言墙,阻隔了真正对话的进行□每一个主体的语言行动其实都受到了欲望的穿透,必须放在代表大他者的象徵体系中才能理解,不能只从自我的位置出发,以想像投射的方式理解字面上的意思。王夫人起初意识到这一点,知道段正淳语言中的欲望是要置她于死地,但是当段正淳心软改口骂她时,她却因为心神已乱,分不清楚段正淳口头上的辱骂是否正是他的真心,因此把自己弃妇哀怨自伤的心情--「你从前对我说过甚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金2031),一股脑投射到段正淳身上;说话者的发言位置、发言欲望这些东西都被摒除在想像轴线之外了,此刻段正淳所说的话听在王夫人的耳朵里之所以只具有字面上的辱骂仇恨之意,实在是因为王夫人几近偏执的状态,使她所听见的成为一种「错觉的言说」(delusionalspeech),自己心里怀疑、焦虑、认为对方会如此看待自己的种种信息,会反向地透过错觉中的小他者之口被主体接收(receivingsomewhereherownmessageinaninvertedformfromthesmallother;Lacan1993:52-3)。而偏执的想像认同所造成的结果,自然是使王夫人认定段正淳不但离弃她还恨她,因而决定自戕,王夫人想听的,毕竟是段正淳「轻怜密爱」之语,和阮星竹一样,即使是口头说说骗她,她也高兴□王夫人就在段正淳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承诺:明天就去大理无量山中的玉洞双宿双飞,之后,满脸喜色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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