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情——民族感情
金庸曾经说过,他的武侠小说在香港及海外华人社会流行,一个主要因素是它
们充满浓厚的中国文化气息。民族感情及民族命运,差不多在每一本金庸小说里都
占着重要地位。
金庸小说里表达的民族感情,从第一本小说到最后一本,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化
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由较狭窄的种族观,发展到较复杂的看法。
在《书剑恩仇录》之中,中国应由汉族人统治,满洲人是人侵的“异族”,意
识十分明确。赶走满族,由汉族人统治,是“光复大汉江山”的“大业”,值得好
男儿抛头颅、洒热血。
到了《天龙八部》,问题就复杂得多了。在汉人社会长大、后来发现自己是契
丹人的萧峰,不能不与敌视了半生的辽人认同,但是他无法把汉人视作敌人,他不
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一方是好人、另一方是坏人,他看见辽宋之争是双方都有好人有
坏人,错不在任何一方,而是在于战争。萧峰的渴望,是停止战争,和平共存。这
种慈悲的意念,盖过了民族观念。
民族感情最强烈的时候,是面临强敌入侵、或已经被外族侵占、正受着外族统
治的时候。犹太人的民族感情分外强烈,一个原因是他们很久没有自己的国土,很
久在外族人统治的国家里生活,受外族人的歧视。
近代中国人的民族感情特别强烈,也是基于类似原因。金庸小说充分反映了这
点;在他的小说里,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吐气扬眉、汉族在强弱悬殊的情况下战胜
外族的场面很多,写得十分生动,例如《碧血剑》之中,温青青怎样找洋剑手的晦
气,《鹿鼎记》里韦小宝怎样教罗刹人大大出丑,都令读者看得大感痛快。
在处理民族感情上,《鹿鼎记》其实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新发展,一是民族的
划分已变得轻微,由“中国人”与“洋鬼子”之分所代替;二是强弱之势扭转,由
怎样抵抗外族的统治,变为怎样以强者的姿态一雪前耻。
失落的族人乔峰
为什么要有民族感情、爱国感情?对国家民族感情有什么可贵之处?从社会整
体的角度看,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团结许多人长时期合力做才可以做到的,民族感
情、爱国热情可以凝聚庞大数目的人的力量,达到远大的目标。理智所能发挥的力
量,永远及不上感情发挥的力量;理性地指出团结合作的好处,一个一个地去说服
世上的人,既费时又易开启争揣,激励群众的民族感情或爱国情绪,则直接而快捷
得多,尤其是在危急关头,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合作,绝对没有呼吁人为伟大的
理想而牺牲那么有效。
从个人的角度看,大多数人害怕寂寞;大多数人,起码大多数男子,需要成就
。一群人为共同目标而团结努力,能够带来最大的满足感,就是这个道理。在金庸
小说里,结义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然而结义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两个人因意
气相投而结“义”,如段誉与乔峰;另一种是一群人为了达到一个共同目标而结交
,如乔峰与他率领的丐帮兄弟,如红花会十四侠。对乔峰这样的人来说,显然朋友
关系,是难以与后一种关系相比的。无论他跟段誉怎样意味相投,他们的结义之情
都没有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的感情深厚。
要了解乔峰的悲剧,必须了解民族使命及他与丐帮兄弟的结义之情对他的重要
性。乔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身分及人生目标。他是汉人,他是丐帮子弟,抵抗外
族入侵是他的天职,接任帮主之后,他的责任就是继承历代帮主,负起率领丐帮抗
敌卫国的使命,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乔峰绝不是站在不胜寒的高处领导;一来因为丐帮的帮会性质,二来也是由于
他的个性。陈家洛也是帮会领袖,但是无论他的“众位哥哥”喊得多亲热,他都是
个地位比他们高的贵族公子,但乔峰则不同,他就是爱与丐帮兄弟一同杀敌、一同
豪饮、一起赌钱;他们是亲密战友,除了丐帮之外,他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乔峰大半生在丐帮度过,自少就在帮主指挥之下,与丐帮兄弟执行杀敌卫国的
任务。他年纪越长,立的功劳就越大,终于被他登上帮主的地位。
保卫国家民族这个共同目标,把乔峰和丐帮的帮众及领袖人物团结在一起;有
共同工作目标而互相敬重的人,性情是否投合,也能建立深厚的关系。
杏子林叛变瓦解之后,白世镜宣布发动叛变首脑宋奚陈吴四长老的罪状,乔峰
一一数出四大长老不为人知的功迹,流血代他们赎罪。说到与他一向交情不好的陈
长老陈孤雁的时候,乔峰朗声道,他自己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
把细的人,因此与陈长老性情并不投合,但是他私心之中,一直对陈长老十分尊敬
;他说:“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
是使命,不是个人喜好,把乔峰和丐帮上下连成一气。这样的英雄,原是不会
寂寞的。
乔峰生命的崩溃,始于他失去他的国家民族使命。发现自已不是汉人而是契丹
人之初,一生安生立命的基础一下子涣散,他痛苦无比,但他是个坚强之极的人,
在他的民族使命破灭之际,他马上抓住了另一个目标:为父母报仇。在失去了丐帮
兄弟之际,他幸运的获得了一个全心支持他的少女作伴,但是个人的目标、私人的
感情,并不能填补这个空虚。
民族感情不是理性的,不能凭理性来决定来就来、去就去。知道了自己是契丹
人之后,乔峰努力接受他的新身分、努力告诉自己要向大辽效忠,但是他做不成功
。他无意救了耶律洪基,一下子贵为南院大王,他有部下可以指挥,他有辽君颁下
的任务去完成,但是他根本无心整理这些部下,在他与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目标,因
为他无法把这个任务视为自己的使命。
他只能消极地告诉自己,他会坚决保卫辽国不让大宋入侵及制止大辽攻宋,但
叫他忘却对大宋之情,就如叫他的左手忘却右手。
海外华人郭靖
如果说乔峰活脱脱是个热爱中华文化、但不为中国人接受信赖的洋鬼子,郭靖
就可比拟在外国长大、但一心只与中华民族认同的海外华人,虽然在外国生活愉
快,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一旦国家蒙难,便坚决站在中国的一边。
郭靖的母亲李萍逃难至大漠生下郭靖,从此在蒙古居住,他六、七岁时母子便
到了铁木真军中,郭靖的童年玩伴都是蒙古小孩,他崇拜铁木真、哲别英雄了得,
他与铁木真幼子拖雷性情投合,两个小孩子仿效大人结为“安答”,成为“金刀驸
马”虽然完全是铁木真一时高兴,但是郭靖与华筝本来便是情同手足。蒙古族人对
郭靖母子全不歧视,他们清贫而自足,比近代一些侨居外国华人所受的待遇好得多
了。
像很多华侨一样,李萍教诲孩子不要数典忘祖,郭靖接受这个道德原则,从来
没有任何疑问。他是个单纯的人,他会经历矛盾,但一经决意,便不会反覆。
铁木真下令郭靖跟窝阔台及拖雷经宋伐金,但其中密令是在回程上攻灭大宋,
要是郭靖奉令,日后即可裂土封王,若不奉令,便即时扑杀。李萍识破密令,母子
预备逃走,但遭遇拘捕。铁木真要杀郭靖,拖雷赶来求情,他劝郭靖说:“安答,
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
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
个不孝之人。”
郭靖本来意动,但终于不肯,正是念及母亲平日教诲,同时也想到蒙古人征服
大宋,会累千万百姓家被人亡。他既然意决,便把个人恩情放在一边,与铁木真决
裂,逃离蒙古。
后来,郭靖黄蓉在襄阳迎战蒙古大军,领军赫然是拖雷。
黄蓉提出“大义灭亲”,叫郭靖刺杀拖雷,使大军暂退,郭靖为了襄阳百姓,
慨然答应。侥幸铁木真病重消息传来,召回拖雷,及时免了郭靖执行此痛苦任务。
比起乔峰,郭靖是幸运得多了。
爱国女子
国家民族感情,在金庸小说中占着重要地位,几乎所有的金庸男主角都是“为
国为民”的英雄侠土,但是对金庸的女子来说,这种感情却不大重要,像秋瑾那样
的女侠,在金庸小说中。可说是绝无仅有。
在大帐金帐之中、刀斧手眈视之下,侃侃而言,劝喻儿子尽忠报国的李萍,显
然是其中一位。另外一位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她领导族人奋力抗敌,是个爱国战士
。霍青桐的民族感情特别激昂悲壮,特别沉重庄严,因为回族抗拒的是比他们强大
百倍的清兵,以弱抗强,他们能依赖的只有不怕死的精神,和他们所信奉的真神的
保佑。霍青桐所表现的,正是她族人这种神圣的誓死抗暴的精神,她的民族感情,
其实比陈家洛真挚得多,是她个性之中一个重要无比的构造成分。
比起霍青桐,蒙古郡主赵敏的爱国热情就薄弱得多了。在爱情与对国家效忠之
间,她毫不考虑地选择了爱情,为了张无忌,她置国家大事于脑后;眼见着张无忌
指挥明教教众对付元兵,她只求这小子莫来向她请教,让她为难,她便满意,对于
这些同族,她显得没有什么感情。
当然,读者对赵敏这种反应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相当嘉许,一来因为读者同情
汉人、拥护张无忌,对入侵中原的蒙古兵殊无好感,但是,从蒙古人的角度看,显
然赵敏是背叛国家民族。而她这样做,并不是基于在道德原则上不支持元朝的做法
,而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她爱上了张无忌。
想深一层,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女子出嫁从夫,丈夫效忠谁,她便要跟他共
同进退,女子不需要独立决定效忠国家民族,至于对国家大事太投入,那就更不适
宜,梁红玉、杨门女将、花木兰那些女子,只能扬名于民间故事。在金庸小说中,
九难是唯一对国运感到切肤之痛的女子,但她原是大明公主,天下是她家的天下,
她的国愁和家恨本来就是一件事。
红夷大炮
中国历久积弱,屡为外族侵侮,中国人的国家民族感情,经常对外族以还击作
为发泄。在战场上光荣的打胜一仗最好,在任何成就竞争上占先,本可称为“中国
人的光辉”,再不然,就夸口谈祖宗基业、或进行小捣蛋小破坏,让外国人难堪狼
狈一下,也是好的。但到了最后这个步骤,其实已是十分可哀,能够洋洋得意,只
为早培养成阿Q精神。
《碧血剑》里,袁承志一行人道上遇上押红夷大炮的西洋人,带着狐假虎威的
通译钱通四,在客店里作威作福。众人大为不满,奈何他们火枪的确厉害,不敢反
抗。西洋人见状更加意气风发。青青不甘受辱,提剑与洋人比武,使他甘拜下风,
程青竹以内力使一叠金币结成金柱、发竹筷震落钱通四的门牙,使西洋人看得目瞪
口呆,最后胡桂南用计,与乡民合谋,毁掉西洋人的火药、把红夷大炮推下洋谷,
逼使西洋人缴械投降。
这场作弄惩戒,大大发泄了中国人冤屈之气,甚至为中国人争回不少面子,但
是对大局毫无帮助。金庸让袁承志指出,大炮是没有好坏的,好与不好,要看它派
上什么用场,袁崇唤守关破敌,就借助红夷大炮不少。袁承志跟运大炮的洋军官说
:“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感谢……
但是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
为什么皇帝要杀老百姓?袁承志说:“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有饭吃,只盼望
有人领他们打掉皇帝,脱离苦海,皇帝怕了,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这就是
中国封建制度腐败。容许当权者为保自己地位而以武力镇压人民。这样的制度存在
;红夷大炮永远紧握在当权者手中。
袁承志与李自成
“人治”在中国丈化中根深蒂固,爱国家爱民族的志士,总把希望寄于“明
君”,以致几千年来,中国始终不能打破封建制度的局面。金庸小说也反映了这个
现象。英雄侠士除暴抗敌奋不顾身,是为了不忍见人民受苦;但他们深信人民受苦
是因为暴君在位,或异族统治,去了暴君、去了异族统治而匡立爱民的明君,人民
就可以安享幸福了。《碧血剑》里穆人清、袁承志等人拥护闯王,正是基于这个想
法。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侠士
的使命十分清楚:明君爱民如子,当能号今天下,但一旦变为残民的暴君,那么侠
客便要持倚天剑出来,把他除掉,另立明君了。这就是武侠小说承袭游侠列传的浪
漫政治观念。然而,金庸小说也反映出这个观念是怎样靠不住。原是“明君”材料
的人,得权后可以转变为暴君,那时原来拥护他的爱国爱民志士侠士,若不臣服、
同流合污,便只有被杀害或退隐两途。
闯王对崇祯的太子说:“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老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
么?”闯王老百姓的形象博取了人民的信任和热烈支持,使他们打开城门迎闯王。
他入城之前,在城门上还肃然禁止士兵伤害百姓,但入城不到一日,闯军已在他许
可之下,四出抢掠奸淫。
这里道理何在?权将军刘宗敏教训袁承志说:“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姓。今
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后来,在《鹿鼎
记》一里,韦小宝解释给罗刹国公主苏菲亚听,要士兵拥护自己为王,最有效的方
法是答应攻下城池之后任由他们抢掠奸淫。换句话说,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要部
属支持自己,就要给部属好处,又哪能管对百姓是福是祸!
到了那个时候,极力保护百姓利益的人,反而要被质问:“你来讨好百姓,收
罗人心,到底是什么居心?”这是封建制度的规律。
韦小宝的民族观念
国家民族观念在金庸小说之中绝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天龙八部》里,宋与辽
之间战祸连年,辽、金、蒙古、女真族之间也是打斗不休。乔峰发现自己是契丹人
之后,只盼望辽宋之间和平共处,互不侵犯。显然,那时的国家民族感情,是汉、
金、蒙古、契丹等族人各自忠于自己族人的感情,可以结为盟友,但不应强吞弱、
大并小。到了《鹿鼎记》,满洲人入主中原,中国已是个多种民族结合的国家,乔
峰时代的民族观念已不合时宜。按照陈近南等人的说法,满洲鞑子应撤离中原,把
国家还给汉族。但按照康熙的看法,满洲人统治中国之后,四海之内,渐趋稳定太
平,要局势进一步稳定,反而是收服台湾。只要人民幸福,那有什么不好?韦小宝
的看法,恐怕较近于康熙,当然他没有康熙的一番大道理。但他更在康熙的大道理
之外,别有一番看法。他跟罗刹人谈判,最重要的是长自己威风,减他人志气,以
及多争土地。因此他大大赞成索额图的说法,就是莫斯科本来就是中国的地方,因
为莫斯科曾被成吉思汉征服,而成吉斯汗成立元朝,正是中国的皇帝。此说果然令
罗刹使气结。
韦小宝表现了国家民族感情的另一面,就是国家富强,国民也有面子。为自己
增加面子,有些人就认为不妨认大侵略者为多国皇帝了。韦小宝为了在罗刹人面前
争光,认蒙古统治者为中国皇帝,又有何不可!
国家民族的界限、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界限、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限,原非绝对
。乔峰的辽相对于宋,辽、宋是两个民族;韦小室的中国相对于俄罗斯,则汉、满
、蒙、回皆同属一国了。世界大同,民族团结互助,原是崇高理想,但什么时候应
该合、什么时候应该分,又以什么原则确定?韦春芳说她接客,汉、满、回甚至西
藏人也接待,但接待“罗刹鬼,红毛鬼”就是“烂婊子”的所为,这些分界,原又
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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