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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罗妮卡决定去死

作者:[巴西]保罗·科埃略

(三)

  这是她在疯人收容所正常生活的第一天。她离开病房,来到大饭厅,无论男女都在这里一起进餐。她发现,与电影里所表现的——大吵大闹,高声喊叫,人们做着各种病癫的怪相——恰恰相反,这里的一切仿佛都笼罩在一种被压制的寂静之中,似乎谁也不想与外人分享其内心世界。
  早餐之后(早餐还不错,不能因为维莱特声名狼藉而指责这里吃的不好),所有的人都离开饭厅去进行日光浴。其实根本没有太阳,气温在零度以下,花园里覆盖着白雪。
  “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保全生命,而是要放弃生命。”韦罗妮卡对一位男护士说。
  “尽管如此,你也需要出去进行目光浴。”
  “你们才是疯子,现在根本没有太阳!”
  “可是有光线,它能帮助人让内。已平静下来。不幸的是这里的冬季太长,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减少许多工作。”
  争论无济于事。韦罗妮卡离开饭厅,走动了一会儿,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寻找着逃离的方法。围墙根高,是按旧式军营的要求修建的,但哨兵岗楼上却空无.一人。花园的四周是表面像军事建筑的楼房,如今里面全是男女病房、行政人员的办公室和职员的附属用房。第一次快速地审视过之后,韦罗妮卡发现只有正门才真正有人看守,两名警卫在那里检查所有出入人员的证件。
  她的大脑似乎恢复了原有的功能。为了进行记忆练习,她开始试图回想起一些细小的事情,比如她把房间钥匙放置在什么地方、刚刚买过的那张唱片、在图书馆人们向她所提出的最后一个借阅要求。
  “我是泽德卡。”一个女人靠近她说道。
  前一天夜里,韦罗妮卡没能看到泽德卡的脸——谈话的时候她一直蹲在床边。这个女人大概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是个绝对正常的人。
  “我希望那一针没有给你造成大的问题。时间一长身体就适应了,镇静剂也就失去了效力。”
  “我很好。”
  “昨天夜里我们谈过话,你还记得你向我提出的要求吗?”
  “完全记得。”
  泽德卡挽起韦罗妮卡的一只胳膊,两个人开始在花园许多光秃秃的树木之间散起步来。除了围墙,她们还能看到消失在云雾中的群山。
  “天气很冷,不过,这样的一个上午蛮好。”泽德卡说道,“阴天,灰蒙蒙的,寒冷。很奇怪,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从不感到压抑。出现这种天气时,我感到大自然与我是协调一致的,是我内心世界的一种展示。相反,太阳出来了,孩子们开始在街上媛戏玩耍,所有的人都为好天气而高兴,我就感到难过极了。一切都显得充满活力,而我却不能参与其中,仿佛这是不公正的。”
  韦罗妮卡轻轻地从泽德卡那里抽回自己的胳膊。她不喜欢身体的接触。
  “你刚才的话没有讲完,你正说到我的要求一事。”
  “这里有一批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已经可以出院回到家里去了,可他们不愿离开这儿。其中的理由很多:维莱特虽然远不是一家五星级旅馆,可也不像人们讲得那么糟糕。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听不到任何形式的批评,因为说到底,他们是在一所精神病医院。政府派员来视察时,这些人的举止就疯癫得仿佛具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性,因为他们其中一部分人住在这里的费用是由国家负担的。医生们知道其中的奥妙,不过,似乎这个机构的主人们下达过一道命令:让这种情况维持下去,因为这里的床位比病人多。”
  “他们能搞到安眠药吗?”
  “你没法踉他们进行接触,这批人被称作是‘兄弟情谊会’的成员。”
  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正和几个比其年轻的女人在热烈地进行交谈,泽德卡指着她说道:
  “这个人名叫马莉,是‘兄弟情谊会’的成员,你去问她。”
  韦罗妮卡开始前马莉走去,泽德卡拦住了她:
  “现在不行,她正谈得十分开心,不会仅仅因为要向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表示友好就中断使她感到开心的事情。万一她生了气,你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她了。这些‘疯子’总是相信他们的第一印象。”
  韦罗妮卡对泽德卡在讲“疯子”一词时所流露出的得意神情感到好笑,但随后她又不安起来,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似乎十分正常,甚至好得过了头。多少年来,她一直是从工作单位去酒吧,从酒吧到一个情人的床上,又从情人的床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再从自己的房间到母亲家去,而眼下却正体验着一种做梦都从未想到过的生活经历:收容所,精神病,疯人院。在这里,人们对承认自己是疯子并不感到羞耻。在这里,谁也不会仅仅为了对别人表示友好而中断自己正在高兴做的事情。
  韦罗妮卡开始怀疑泽德卡的讲话是否严肃认真,抑或只是精神病患者为了装作比其他人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而采用的一种办法。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正经历着某种有趣、特别、过去从未想到过的事情:人们为了完全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假装成疯子,你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地方吗?
  恰恰就在此刻,韦罗妮卡的心脏感到一阵剧疼,与医生的谈话立刻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使她不禁害怕起来。
  “我想一个人走走。”她对泽德卡说道。总而言之她也是一个“疯子”,无需去取悦任何一个人。
  泽德卡离去了,韦罗妮卡凝视着维莱特围墙外的群山。一种要活下去的轻微愿望似乎冒了出来,但韦罗妮卡坚决地把它赶跑了。
  “我需要马上搞到安眠药。”
  她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情况远非理想。尽管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各样的疯狂举止,人们给了她这种可能性,可是她却木知道该做些什么是好。
  她从末有过什么疯狂的举止。
  在花园里呆上一段时间之后,病人们便直接去饭厅吃了午饭。午饭之后,护士立刻把男女病人带到了一间很大的客厅。客厅有许多小的房间,桌子、椅子、沙发应有尽有,还有一架钢琴和一台电视机,从宽大的窗口可以看到灰色的天空和低低的云层。全部窗子都没有安装栏杆,因为客厅面对着花园。由于天冷的缘故,所有的门都关闭着,但只要转动一下把手,就可以出去重新到树木之间走动。
  大部分人来到了电视机前。还有些人茫然地望着什么,也有的悄声在对自己讲话——在人生的某个时刻,谁没有这样做过呢?韦罗妮卡注意到了马莉,她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女人,现在正与最多的一群人呆在大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几个人在这群人附近散步,韦罗妮卡打算加入到这群人的中间去,想听听他们正在讲些什么。
  她竭力隐瞒着自己的意图,可当她来到这些人的身边时,他们都一致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
  “你想干什么?”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问道,似乎他是兄弟情谊会的会首(如果真存在这样一个组织的话,泽德卡就不像她表面上显示的那么疯癫)。
  “没事,我只是路过。”
  这伙人互相对视,并用头部做出一些疯癫的动作。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道:“她只是路过!”另一个人则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对方讲的那句话。没过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开始高喊起那句话来。
  韦罗妮卡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害怕而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身强力壮相貌丑陋的男护士赶了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这伙人当中的一个回答说,“她只是路过。现在地停了下来,但马上就会继续往前走!”
  所有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韦罗妮卡流露出一副嘲讽的神情,完尔一笑,转了半个身离去了,免得让人发现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她没穿防寒服就离开客厅,径直朝花园走去。一个男护士想劝她回来,但马上又来了一个男护土,对他低语了几句,于是两个人就放她安静地到寒冷的外边去了。用不着去关心一个已被医生判处了死刑的人的健康。
  韦罗妮卡感到慌乱、紧张,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她从未被挑衅牵着鼻子走过,很早她就学会了在一种新的局面出现时必须要保持冷静和淡漠。可是那些疯子却使她感到了难堪、害怕和愤怒,使她产生了要杀掉他们的愿望,要用她从未有勇气讲出来的恶语去伤害他们的愿望。
  也许是安眠药——或是说为了让她摆脱昏迷状态而进行的治疗——把她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无法主动对挑衅进行回击的女人。早在青少年时代,她就遇到过比这更加难以对付的场面,可现在却第一次没能控制住泪水的流出!她需要恢复成原先的自己,懂得以讥讽进行回击,装出种种冒犯根本就没有使她受到伤害的样子,因为她高出所有人一等。请问,这伙人当中谁曾有勇气试图自杀过?如果所有这些人都躲藏在维莱特围墙的背后,他们之中又有谁能够教导她如何生活呢?她永远不会去依赖这些人的帮助,虽然她不得不还要等上五六天才能死去。
  “已经过去了一天,还只剩下四天或五天了。”
  她走动了一会儿,好让零度以下的严寒钻进自己的身体,
  使急速流动的血液和跳动过快的心脏平静下来。
  “太好了,现在我来到了这里,能活的日子可以精确到以
  小时计算。过去我从未见过这些人,而且很快也将永远不能
  再见到,可我却在乎他们的议论。我难过,我生气,我想发动
  进攻和进行防御,为此而浪费时间究竟为了什么呢?”
  然而,事实是她正在耗费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为在一个
  陌生的环境中占有一席之地而进行斗争。在这里,你必须要
  进行抵抗,不然的话,就要由别人说了算。
  “这不可能。我从来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因为别人的
  愚蠢言行而斗争过。”
  她在冰冷的花园中心停了下来。正是因为她认为这一切。都是愚蠢的言行,所以她最后决定接受生活自然而然强加给
  她的东西。少年时代,她认为要选择什么还为时过早;现在她
  已进入青年时代,又相信要改变什么却已为时过晚。
  在此之前,她把全部精力都花费在了什么地方呢?总是
  一心要使生活中的一切都维持一成不变。为了让父母像她小
  时候那样继续去爱她,她牺牲了自己许多的愿望,尽管她知道
  真正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而发展,并且会显现出新
  的表达方式。有一天,当听到母亲哭泣着对她说她与韦罗妮
  卡父亲的婚姻已经完结时,韦罗妮卡立刻出去找到父亲,她哭
  喊,威胁,最终得到了父亲不离开家的许诺,而没有想象过为
  此父母双方该付出多么高的代价。
  当她决定去找工作时,把一家刚在她新生的国家成立的
  公司诱人的提议弃之脑后,而接受了公立图书馆的一个职位,因为那里钱虽然挣得不多,但却有保证。她每天都在同一时刻上班,并总是让她的上司们清楚,无需把她视为一种威胁,她已感到很满足,不想努力向上爬,她的全部愿望就是月底领到工资。
  她在修女院租了一间房子,因为修女们要求所有的女房客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回来,时间一过就锁上大门,所以谁被锁在外边,谁就只能睡在大街上。这样,她就总能向情人们说出一个真正的借口,免得自己不得不在旅馆或是陌生的床上过夜。
  当她梦想结婚时,总是设想把家安在卢布尔雅那郊外的一个小木屋里,设想丈夫是个与她父亲不同的男人,挣的钱刚刚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并对如下的情景感到开心:两个人厮守在一间点燃着壁炉的房间里,一起观望覆盖着白雪的群山。
  她告诫自己,给予男人的欢愉要有一个精确的度数,不能多,也不能少,仅仅是他所需要的那么多。她不生任何人的气,因为一生气就意味着必须要做出强烈的反应,去与一个敌人战斗,接下来则必须承受不可预料的后果,比如报复。
  当在生活中得到了几乎是她所希望得到的一切之后,她便得出了生存已失去意义的结论,因为每一天的生活都一成不变。于是她决定自杀。
  韦罗妮卡回到客厅,朝聚集在一个角落的那伙人走去。这些人正谈得兴高采烈,一见到她来到身边,都又立刻沉默不语了。
  韦罗妮卡直奔似乎是会首的那位年纪最大的男人,不等
  有人拦着她,就给了此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要还手吧?”韦罗妮卡高声问道,好让客厅里所有的人
  都能听到。“你总要有所反应吧?”
  “不。”那个男人用手抹了一把脸,一小道鲜血从鼻子里流
  了出来。“你不会打搅我们很长时间了。”
  韦罗妮卡离开客厅,朝自己病房走去,脸上流露出得意的
  神情。她做了一件一生中从未做过的事情。
  与泽德卡称之为“兄弟情谊会”的那伙人发生冲突已经过
  去三天了,韦罗妮卡为那记耳光感到了后悔——不是害怕那
  个男人会如何反击,而是因为她做了一件不同于以往的事情。
  很快她可能会最终相信,生活仍有价值,忍气吞声是无用的,
  反正她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她的惟一出路就是远离一切和远离所有的人,千方百计
  地试图恢复原来的自我,服从维莱特的规章制度。她适应了
  这里强制实行的日程安排:早早起床,吃早餐,在花园里散步,
  吃午饭,去客厅,再去花园里散步,吃晚饭,看电视,上床睡觉。
  临睡之前,总有一位女护土拿着药进来。其他所有人都
  服用药片,只有她一个人要注射一针。她从未提出过异议,只
  是想知道她并不失眠却为什么要给她注射这么多的镇静剂。
  有人解释说,注射的不是安眠药,而是一种保护她心脏的药
  物。
  她按这里的常规行事,在疯人院里的每一天开始变得一
  模一样起来。当日子变得一模一样时,时间就过得更快了:再
  过两天或是三天,她就无需刷牙和梳头了。韦罗妮卡感到自
  己的心脏正急剧衰竭:容易气喘,胸口疼痛,没有食欲,稍微用点力气就头晕目眩。
  和“兄弟情谊会”发生冲突之后,她曾几次想道:“假如我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假如过去我明白我的生活所以每天都一模一样乃是因为我希望如此,也许……”
  然而回答却总只有一个:“没有什么也许,因为我已无法进行选择。”于是她的内。动又平静下来,因为一切都已成定局。
  这一段时间,她加深了与泽德卡的关系(不是友谊,因为友谊要求长时间的相处,而这将是不可能的)。她们一起玩牌——这有助于时间过得更快——,有时还一起默默地在花园里散步。
  一天上午,用过早餐之后,所有的人都按照规定的要求,立刻来到室外进行“日光浴”,但一位男护士却要求泽德卡回病房去,因为那天是她的“治疗”日。
  韦罗妮卡正和泽德卡一起吃早餐,听到了男护士讲的话。
  “怎么治疗?”
  “是六十年代的一种旧疗法,可医生们认为它可以加快健康的恢复。你想看看吗?”
  “你说过你有压抑症,吃点药,补充上你所缺乏的那种物质,难道还不行吗?”
  “你想看看吗?”泽德卡又问了一遍。
  这将会打破常规,韦罗妮卡想道。在她只需要耐心而不需要再学些什么的时候,如果去她就会发现新的东西。然而她的好奇心却更强,所以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可不是什么演出。”男护土表示反对。
  “她就要死了,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让她跟我们去吧。”
  韦罗妮卡看到泽德卡被捆绑在床上,嘴角一直露着微笑。
  “把过程讲给她听,”泽德卡对男护士说道,“不然她会吓一跳的。”
  男护主转过身来,展示了一下注射液,似乎因为被看成是要向实习大夫讲解正确程序和相应疗法的医生而感到高兴。
  “这个注射器里装的是一剂胰岛素,”他说道,并让自己的话带有郑重和专业色彩,“是给糖尿病患者使用的,目的是降低高血糖。但是,当剂量大大高于常规用量时,血糖的降低就将导致患者进人昏迷状态。”
  他轻轻摇动了一下针管,抽出空气,然后把针扎进泽德卡右脚的静脉里。
  “这种状况很快就会出现,她将被诱导进入一种昏迷状态。如果她的目光变得呆滞,请你不要惊慌。当她处于药物作用的控制时,你不要指望你能够认出她来。”
  “这太可怕了,太无人道了。人们总是为了使人清醒而不是昏迷而努力奋斗。”
  “人们是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自杀而努力奋斗。”男护士回答道,但韦罗妮卡本能听出其中的挑衅含意。“昏迷状态可以让机体得到休息,使它的功能急剧减退,原来的紧张状态就会消失。”
  他边说边把药水注射进去,泽德卡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光泽。
  “你放心好了,”韦罗妮卡对泽德卡说道,“你是个绝对正常的人,你给我讲的那个国王的故事……”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她已经不能听到你的话了。”
  泽德卡躺在床上,几分钟之前还显得神志清醒和充满生命力,现在目光则停滞在某一个点上,嘴里流出了泡沫。
  “你都干了些什么严她冲着男护士喊叫起来。
  “履行我的职责。”
  韦罗妮卡开始呼唤泽德卡,她大喊大叫,威胁说要找警察,找记者,找人权组织。
  “请你安静,虽然你是在一所医疗机构,但也必须遵守某些规章制度。”
  看到男护士讲话时的严肃神情,韦罗妮卡害怕了。但考虑到她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便又继续大喊大叫起来。
  从她所在的地方,泽德卡可以看到病房所有床位全都空着。只有一张除外,上面躺着她那被捆绑着的身体,一个姑娘正惊恐万分地望着它。这个姑娘并不知道,躺在床上那个人的生物机能仍在完美无缺地运行,但她的灵魂却已升向空中,几乎要碰到天花板,并体会着一种深度的宁静。
  泽德卡正在进行一次太空旅行——胰岛素造成她第一次休克时,这种情景曾令她大吃一惊。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治疗压抑症,一旦她的身体条件允许,就准备永远离开此地。假如她告诉别人她曾离开过自己的躯体,人们会以为,她比当初入位维莱特时还要疯癫得更厉害。当她回到自己的躯体之内后,就开始阅读起有关以下两个题目的论文来:胰岛素造成的休克和在太空飘浮的奇异感觉。
  关于这种治疗方法并没有许多东西可讲:它的首次运用大约是在一九三O年前后,但因为可能会给患者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被精神病医院彻底禁止。有一次,泽德卡在昏迷期间,她的太空躯体造访了伊戈尔大夫的办公室,恰巧后者正与收容院的几位股东讨论这一问题。“这是一种犯罪/伊戈尔大夫说。“但却更便宜和更快捷!”其中的一个股东回答说,“除此之外,有谁会关心疯子的权利?谁也不会为此提出任何抗议!”
  尽管如此,有些医生依然认为这是治疗压抑症的一种快捷方法。泽德卡寻找和借来所有谈及胰岛素休克的文章,主要是经过此种方法治疗的患者们的讲叙。内容总是如出一辙:可怕至极,任何一个患者都未曾有过类似她此时此刻的经历。
  于是她理由充分地得出了结论:胰岛素与她意识离开躯体没有任何关系,相反,这种治疗方法会降低患者的思维能力。
  泽德卡开始研究是否存在灵魂,翻阅了几本神秘学的书籍。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了大量的恰恰是描写她目前所经历状况的资料:这种状况被称之为“太空旅行”,许多人都曾经历过。有些人决定把他们的感觉描述出来,还有些人甚至研究出了引发灵魂脱体的技巧。泽德卡现在对这些技巧倒背如流,并且每天夜里都加以使用,以便去她所想要去的地方。
  不同的人对这种体验和幻觉的讲述有所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却有着共同之处:肉体与精神分离之前会响起一阵奇怪而刺耳的声音,接着就进入休克状态,意识迅速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在太空飘浮时的宁静与快乐,身上拴着一根银绳,可以无限地拉长,虽然神话故事(当然是书本)里说,如果这根银绳断裂,人就会死去。
  然而,她的经验表明,她希望去多远就能够去多远,绳子却从未断裂过。不过,从总体上说,这些书在教导她更充分利用太空旅行方面还是大有益处的。比如说,她学会了在想由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时,就必须产生在空中自我发射的愿望,心里想着所要去的地方。与飞机的航程——从一个地方起飞,穿越规定的距离,到达另外一个地方——相反,太空旅行是通过神奇的隧道完成的。心里想着一个地方,以惊人的速度穿越这种隧道,你所希望去的地方便会出现在眼前。同样,她也是通过阅读这些书籍而不再对居住在太空里的人感到害怕。今天病房里空无一人,可在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躯体时,却看到许多人在望着她,对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讶神情感到有趣。
  当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认为他们全是死人,是居住在这里的幽灵。后来通过书籍的帮助和自身的经验,她发现虽然有些失去了躯体的灵魂在那里游荡,但其中很多人和她一样还活在世上。他们或是掌握了离开自己躯体的技巧,或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缺乏意识,因为他们的肉体在世界的某处酣睡,而他们的灵魂却正沿着世界自由地游荡。
  今天将是她利用胰岛素所做的最后一次太空旅行——她的灵魂刚刚去过伊戈尔医生的办公室,知道了他准备让她出院——,所以便决定留在这里漫游维莱特。只要一跨出疯人院的大门,就连灵魂也永远不会再重回此处。她想现在就与之告别。
  与之告别是件极难的事情:一旦进了收容所,一个人就将渐渐习惯于疯人世界里存在着的自由,最后则会积习成痪。
  在那里,人们无需再承担什么责任,无需为一日三餐而奋斗,无需照管那些循环往复令人厌烦的琐事,却可以几个小时之久地观看一幅画,或是动手胡乱画上一通,而这一切都可以被容忍,因为归根结底他们是精神病患者。正如她本人有机会看到的那样,只要跨进一所精神病医院,多数人的情况都会有很大的好转:他们无需隐瞒自己的病症,“家庭”的气氛有助于他们接受自己患有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的事实。
  开始时,泽德卡曾迷恋过维莱特,甚至想到病愈之后也加入“兄弟情谊会”。但后来她明白了,只要具有某些智慧,在应付日常生活挑战的同时,在外边照样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一切。正如有人讲的那样,只要保持一种“可控制的疯癫状态”就行了。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啼哭、不安、生气,但是切不可忘记,你在空中的灵魂正对所有的困境嗤之以鼻。
  很快她就将回到家里去,回到孩子们和丈夫的身边,生活中的这一部分也有其迷人之处。找工作肯定是会遇到困难的:说到底,在一个像卢布尔雅那这样的小城市,消息传播得十分迅速,她入住维莱特的事早已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她丈夫挣的钱足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可以利用自己空闲的时间去继续进行太空旅行,而且不会受到胰岛素的危害。
  只有一件事情她再也不想重新体验,那就是她入住维莱特的原因--压抑症。
  某些医生说,新发现的一种名叫血清素的物质与人类的精神状态有关。缺乏这种物质,就会影响一个人在工作、睡眠、进餐以及享受生活的快乐时集中精力的能力。当这种物质完全丧失,一个人就会感到失望、悲观、一无所用、过分疲劳、焦虑不安、举棋不定,最后则陷入长期忧伤的状态。这种状态或者会导致全然的冷漠麻木,或者会导致自杀。另外一些更为保守的医生则认为,一个人生活中发生的剧烈变化——比如国家更迭、失去了一个所爱的人、离婚、工作单位或家庭增加了对他的要求——是造成压抑症的原因。根据冬季和夏季入院患者的人数多少,一些现代研究成果指出,缺少阳光是压抑症产生的原因之一。
  然而,就泽德卡的情况而言,原因却比所有人的推测都简单得多:隐藏在她过去生活中的一个男人。或更确切地说,是她对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男人所产生的幻想。多么可笑的事情。为一个甚至已不再知道其住址的男人而患上了压抑症和精神病。年轻时,她曾狂热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与当时同龄的所有其他姑娘一样,泽德卡也是个绝对正常的人,需要去体验一种无法得到的爱情。
  与女友们不同的只有一点,即后者仅仅是梦想得到这种爱情,而泽德卡却决定走得更远,她企图得到这种爱情。他住在大洋彼岸,她卖掉了一切前去找他。他已经结婚,她情愿充当他的情妇,并暗中制定计划,以求有一天把他变成自己的丈夫。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度过白天与黑夜,等待着他极少打来的电话。尽管她为了爱情而准备忍受一切,但是却毫无结果。他从不直接说出这一点,然而有一天泽德卡终于明白她已然不受欢迎,于是便回到了斯洛文尼亚。
  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吃不好饭,总是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在床上求欢的快悦情景数千次地重现在她的眼前。
  她试图发现某些蛛丝马迹,使她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有指望的。她的朋友们都为她忧虑不安,而泽德卡内心里的某种声音却告诉她说,这种情况是暂时的:一个人需要为其成长过程付出一定的代价,她正在为此而无怨地付出。事实的确如此:一天清晨,一觉醒来之后她产生了强烈的生活愿望。她好久没有像那天一样地吃过饭,然后就出门找工作去了。
  她不仅找到了工作,还得到了一个小伙子的关切。此人英俊而聪明,是许多女人追求的对象。一年之后,她与他结了婚。
  这引起了她的女友们的羡慕与称赞。夫妻两人搬进一所舒适的住宅,还拥有一个小庄园,正对着穿越卢布尔雅那市而过的那条河流。他们有了孩子,暑假便去奥地利或是意大利旅游。
  当斯洛文尼亚决定脱离南斯拉夫时,他被征召入伍。泽德卡是塞尔维亚人——即“敌人”——,她的生活面临着发生剧变的威胁。在随后十分紧张的十天中,军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谁也无法清楚地知道宣布独立将会产生何种结果,不知道因此而需要流淌多少鲜血。泽德卡此刻才察觉出她对丈夫的爱情。直至那时为止,她一直认为上帝离她十分遥远,而现在却成了她的惟一指靠,于是她无时无刻不向上帝祈祷:只要她的丈夫能够回来,她可以向圣徒和天使做出任何承诺。
  如她所愿,他回来了,孩子们也可以进入教授斯洛文尼亚语的学校读书了,战争的威胁转移到了毗邻的克罗地亚共和国。
  三年过去了,南斯拉夫与克罗地亚的战争又转移到波斯尼亚。这时候,塞尔维亚人进行大屠杀的罪行开始受到揭露。
  泽德卡认为,因为某些疯子的胡作非为而把整个一个民族视为罪犯是不公正的。她的生活开始有了一种她从末期待过的含义:骄傲而勇敢地捍卫她的人民。她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电视上露面,组织报告会,然而这一切都毫无结果,至今外国人依然认为,所有的塞尔维亚人都要为大屠杀的暴行负责。然而泽德卡知道,她已履行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在困难的时刻抛弃自己的兄弟姐妹。她的做法得到了斯洛文尼亚丈夫、自己的孩子以及那些不受双方宣传机器摆布的人们的支持。一天下午,她从斯洛文尼亚伟大诗人普列舍伦的雕像前走过,不禁想起了诗人的一生。三十四岁时,诗人有一次走进了一座教堂,看到了一位名叫儒利妞·普里米卡的年轻姑娘,并狂热地爱上了她。像古代吟游诗人那样,他开始给她写诗,希望能娶她为妻。儒利妞出身于一个上层资产阶级家庭。除了在教堂里意外地见到她一面之后,普列舍伦再也未能走近她的身边。但是那一次的相遇却使他产生了灵感,写出了最好的诗篇,还以姑娘的姓名为中心创作出了一则神话故事。在卢布尔雅那中心的小广场上,诗人雕像的双眼注视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会发现刻在广场另一侧一间房屋墙壁上的一个女人的面容。儒利妞当年就住在那里。即使在死后,普列舍伦依然永久地注视着他那无法得到的意中人。倘若当年诗人更加努力地去争取呢?
  泽德卡的心猛然一阵乱跳——也许是发生某种不幸的预感,可能是她的孩子们出了什么意外。她急忙跑回家去,看到孩子们正边吃爆上水化对有电视。
  然而她的忧伤却并未消散。泽德卡躺下来,睡了近十二个小时,醒来之后便没有了起床的欲望。普列舍伦的故事使她第一个情人的形象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分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过他的任何消息。
  泽德卡自问道:当初我是否坚持得足够呢?我没有寄希望于事情朝我所期盼的方向发展,相反却接受了情妇的角色,应该这样做吗?我曾执著地为我的人民而斗争,是否也以同样的执著为我的第一次爱情而斗争了呢?
  泽德卡自信答案是肯定的,但依然无法使忧伤消散。从前被她视为天堂的东西——邻近河流的住所、爱着她的丈夫。电视机前吃着爆玉米花的孩子们——开始变成了讨厌之物。
  今天,在经过多次太空旅行和多次与有学识的灵魂相遇之后,泽德卡明白了那一切统统是无稽而荒唐的。她是在把无法得到的爱情当作一种托词,一种借口,目的在于切断与她当时的生活——远非是她真正期待的那一种——之间的联系。
  然而十二个月之前的情况却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开始发疯似地寻找那个远方的男人,花费许多钱拨打国际长途电话,可他已不住在原来的那座城市,所以不可能找到他。她以快件方式寄了一些信去,结果全被退了回来。她与所有认识他的男女朋友都进行了联系,可谁都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她的丈夫对此却一无所知,这不禁使她几近发疯,因为他至少应该猜测到一点什么,然后大吵大闹,怨气冲天,威胁要把她赶到大街上去。泽德卡转而坚信,国际长途台的女接线员、邮局工作人员以及她的女友们全部被丈夫收买了,而丈夫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泽德卡卖掉了结婚时收到的首饰,买了一张去大洋彼岸的机票,直到有人劝阻说美国面积很大,没有准确的地址去了也没用时她才作罢。
  一天下午,她躺在床上,空前地受到了爱情的煎熬——连她当年不得不返回卢布尔雅那市重过厌烦的日常生活时都未曾如此过。那天夜里以及翌日整整一天,她都呆在了房间里。接下来的一天依然如此。第三天,她的丈夫叫来了一位医生——他是何等地仁慈!对她是何等地关心!难道这个男人真的不明白,泽德卡正在企图与另外一个男人见面和通奸,由一个受人尊敬的女人变成一个不能见人的纯粹情妇,永远地离开卢布尔雅那以及自己的家和孩子们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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