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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罗妮卡决定去死

作者:[巴西]保罗·科埃略

(四)

  医生来了。泽德卡的神经受到了刺激,她用钥匙把房门锁上,直到医生走了之后才又把它打开。又过了一个星期,她甚至连卫生间都不想去,开始在床上大小便。她不想别的,满脑子装的全是对那个男人的残存回忆,而且深信那个男人也在寻找她但却没有找到。
  她的丈夫恼人地宽宏大度。他为她换床单,用手摸她的头,说什么一切最终都会好的。自从她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个孩子的耳光——打过之后便跪了下来,吻着被打孩子的双脚请求原谅,还把衬衣撕成碎片表示她的绝望与后悔——,孩子们就再也不肯进入她的房间了。
  又过了一周——其间泽德卡不止一次把唾沫吐在给她端来的饭菜里,数次进入和离开现实人生,晚上整夜不眠,白天则大睡不起——,两个男人没有敲门就闯进了她的房间,一个人抱住了她,另外一个给她打了一针,泽德卡醒来时已经住进了维莱特。
  “压抑症。”她听到医生对她丈夫说,“有些时候是因为最普通的原因引起的。她的机体里缺少一种叫作血清素的化学物质。”
  从病房的天花板上,泽德卡看到男护士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来了。韦罗妮卡继续留在那里,企图与她的躯体对话,对她呆滞的目光感到失望。过了一会儿,泽德卡考虑是否可以把正在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人们从她的讲述中永远学不到任何东西,他们需要自己去发现。
  男护士把针头扎进她的胳膊,注射了葡萄糖。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臂推了一把,她的灵魂离开病房的天花板,高速地穿过一条黑色隧道,重又回到了她的躯体。
  “啊,韦罗妮卡。”
  韦罗妮卡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你好吗?”她问道。
  “好。我终于可以幸运地逃脱这种危险的治疗方法,这种情况再也不会重复了。”
  “你怎么知道呢?这里不尊重任何一个人的意见。”
  泽德卡知道,因为她在太空旅行时到过伊戈尔医生的办公室。
  “我知道,但我无法进行解释。你还记得我向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吗?”
  “‘什么样的人是个疯子呢?”’
  “一点不错。这一次我会不无根据地回答你:疯子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的人,就像你到了一个别的国家,看到了一切,明白你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可却没有办法进行解释和求得帮助,因为你不懂那里的人所讲的语言。”
  “我们所有人都会有这种感受。”
  “因此不管怎样,我们所有的人全是疯子。”
  装有栏杆的窗子外面繁星满天,一轮弯月正缓缓由山后升起。诗人们都喜欢圆月,并为它写出了数以千计的诗篇。韦罗妮卡却喜欢半月,因为它有可以扩展的空间,在不可避免地沉落之前能把光亮铺满它所有的表面。
  韦罗妮卡萌生了到客厅去弹奏钢琴的愿望,她要用在中学时代学到的一首美妙的奏鸣曲欢庆那个夜晚。眼望天空,她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惬意,仿佛宇宙的无垠也在展示着它的永恒。然而她的愿望却被一扇钢门和一个永远也读不完手中那本书的女护土所阻隔。除此之外,谁也不会在深夜的这种时刻弹奏钢琴,那将会把所有的邻居吵醒。
  韦罗妮卡笑了。所谓“邻居”就是那些住满了疯子的病房,而那些疯子又全服用了足量的安眠药。
  然而惬意的感觉依然存在。她起身下床,来到泽德卡的床边。泽德卡正在沉睡,也许是因为她要从所经历的可怕的感受中恢复过来吧。
  “回到你的床位去。”女护士说,“一个好姑娘这个时候应该正在梦中与大使或是情人相会。”
  “别把我当成孩子看待。我不是什么都害怕的温温顺顺的疯子。我会暴跳如雷,我会歇斯底里大发作,我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也不会在乎别人的生命。今天我犯了病,我望见了月亮,现在我想要找人说话。”
  女护土打量着她,对她的反应感到吃惊。
  “你怕我了吧?”韦罗妮卡接着说道,“再过一天或是两天我就要死了,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姑娘,为什么你不去散一会儿步,让我把书看完呢?”
  “因为这里是一所监狱,还有一个女看守,她装作在读一本书,目的仅仅是为了向别人表明她是个有学识的女人,可实际上,她正注意看病房里的每一个动静,保管着房门的钥匙,仿佛那是一件宝物。规章里应该是这样讲的,她则照章办事,因为这样她可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而在日常生活中,在丈夫和孩子们的面前,她是没有这种权威的。”
  韦罗妮卡浑身发抖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钥匙?”女护土问道,“门一直是开着的。你也不想一想,我怎么能留在这里面,和一群精神病患者关在一起呢广
  “门怎么会开着呢?几天前我想离开这里,这个女人一直跟到卫生间对我进行监视。她正在说什么呢?”韦罗妮卡想道。
  ‘你别以为我看管得很严。”女护士说道,“病人都服用了安眠药,事实上我们并不需要进行严密的监视。你是冷得发抖吗?”
  “不知道。我想是因为我的心脏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愿意,就出去散一会儿步。”
  ‘俄实话,我真正想做的是去弹钢琴。”
  “客厅在一个单独的地方,你弹钢琴不会打搅任何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韦罗妮卡的颤抖变成了羞怯和克制的低声抽泣。她跪了下来,把头放进女护士纷怀里,不停地哭了起来。
  女护士放下书,用手抚磨着韦罗妮卡的头发,让她如浪的悲伤和哭泣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两个人就这样持续了近半个小时:一个伤心地哭泣而没有说明为什么,另一个进行安慰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韦罗妮卡终于停止了哭泣。女护土把她扶起来,挽着她的一只胳膊,将她领到了门口。
  “我有一个女儿,年纪和你一样大。你来这里的时候,吊着血清瓶和插满了管子,当时我就想,一个来日方长的年轻又漂亮的姑娘,为什么会决定自杀。
  “你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你留下了一封信——我从不相信这是你自杀的真正原因——,你的心脏出了毛病,无法治好,所以活不了几天了。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女儿的模样:万一她也决定去做同样的事情呢?只要能活着就要为活着而斗争,这是生活的自然规律,为什么有些人想要对抗这种规律呢?”
  “我正是因此才哭的。”韦罗妮卡说道,“当我服用安眠药时,我想杀死的是一个我所厌恶的韦罗妮卡。当时我不知道,在我的身上,还有着我会喜欢的另外一些韦罗妮卡。”
  “一个人为什么要厌恶自己呢?”
  “也许是因为缺乏勇气,或是说总害怕自己做错什么,不能像别人期望的那样行事。几分钟之前我还很高兴,忘记了我已被医生判处了死刑。当我再次明白了我目前的处境时,我就感到了恐惧。”
  女护主推开了门,韦罗妮卡走了出去。
  她不可能是在问我这些的。她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哭?难道她不知道我是个绝对正常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有愿望也有担心,提出这类问题——现在已为时晚矣——,会让找产生恐惧吗?
  从病房看到的那盏走廊里的电灯光线十分微弱,韦罗妮卡从中穿行时发现一切都为时晚矣,她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需要自我控制。我是一个能把决心要做的任何事都做到底的人。”
  的确,在她的一生中,她将许多事情都一直做到了底,但那都是些小事,比如把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争吵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或是断绝与她所钟情的一个男人的联系,因为她认为这种关系不会有任何结果。她恰恰是在比较容易做到的事情上表现得十分严格,以向自己显示自己的力量和冷漠,而实际上她却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从未在学业上、学校的体育比赛中和试图维持家庭和睦方面有过出色的表现。
  她克服了自身一般的不足,却因此而在重大和主要的事情上遭到失败。当她极其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却能给人以独立妇女的假象。她每到一处都能引起众人的注目,但晚上却通常是一个人独自呆在修女院里,打开电视知从不改换频道。她留给所有的朋友一种令人羡慕的堪称楷模的形象,井
  竭尽全力企图使自己的举止符合她为自己所设计的形象。
  因此,她从没有多余的精力使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
  一个和世界所有的人一样,为了得到幸福而需要其他人的帮
  助。但是与其他人相处实在太难了!这些人的反应难以预
  料,他们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保护起来,同她一样,对一切都
  显得十分冷漠。如果有人对生活采取更为开放的态度,他们
  会立刻将他拒之卜【,或是令他忍受痛苦,将他砚为低贱和
  “天真。
  她以她的毅力和决心感动了很多人,然而最终的结果是
  什么呢?空虚,彻底的孤独,维莱特,死亡候车室。
  韦罗妮卡再次对企图自杀感到侮意,但她又坚定地把这
  种念头赶走,因为现在她正体验到一种过去从不允许产生的
  情感:仇恨。
  仇恨。差不多如同墙壁、钢琴或病房这类实物一样,她几
  乎可以触摸到发自体内的一种具有毁灭性的能量。她放任这
  种情感的萌生,而不管它是好还是不好,只要能够自我控制、
  加以伪装并以适当的方式流露就行了。韦罗妮卡希望在她生
  命的最后两天或是三天里尽可能地举止失当。
  她先是在一个最年长的男人脸上扇了一记耳光,又与男
  护士大吵一场,当她想一个人独处时就板起面孔不与其他人
  交谈。现在她有充分的自由去体会仇恨,尽管为此要有足够
  的机敏,以免破坏周围的一切,并不得不在镇静剂的作用下,
  躺在病房的一张床上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仇恨此时此刻所能见到的一切:她自己,整个世界,面
  前的那把椅子,走廊里损坏了的一个暖气,十全十美的人,罪
  犯。她住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可以感受到世人对本身加以隐藏的那些东西——因为我们所有人接受的教育都只是要我们去爱,去接受一切,去试图找到一种出路,去避免发生冲突。韦罗妮卡仇恨一切,但主要是仇恨过去指导她生活的方式,正是这种方式,使她一直未能发现自己的体内生存着数以百计的另外的韦罗妮卡,她们风趣、疯狂、好奇、大胆和勇于冒险。
  在某个时候,她开始对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她的母亲——也产生了仇恨。母亲是个出色的妻子,白天工作,晚上操持家务,牺牲自己的生活以便使女儿受到良好的教育,送她去学习钢琴和小提琴,让她穿得像个公主,为她购买网球和名牌裙裤,而自己则把穿过几年的旧衣服打上补丁。
  “我怎么能仇恨只给了我爱的人呢?”韦罗妮卡羞愧地想道,并想改正自己的情感,但为时已晚。仇恨已被释放出来,她已然打开了自己的魔鬼之门。她仇恨母亲给予她的爱,因为母亲不求任何回报,而这是荒谬、失真和违背自然规律的。
  不求任何回报的爱使她充满一种责任感,一种要与母亲的期待相符的意志,哪怕这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这种爱试图在若干年内向她隐藏世间的挑战与腐败,却不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这一点却没有进行抵抗的能力。
  那么父亲呢?她同样也仇恨父亲,因为和整日忙碌的母亲相反,父亲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常带她去酒吧和剧院一起娱乐消遣。在她还是个少女时,曾偷偷地爱上了他,不是像爱一个父亲,而是像爱一个男人。她仇恨父亲,因为他总是那么迷人,对所有的人总是那样地坦诚热情——只有对她的母亲不是这样,而母亲却是实际上惟一最值得他善待的人。
  她仇恨一切:讲解人生的书籍堆积如山的图书馆,迫使她
  整个晚上都要学习代数的学校,尽管她不知道有任何人——
  教师和数学家除外——为了生活得更幸福而需要懂得代数。
  为什么要强迫她学习那么多的代数、几何和一大堆绝对没有
  用处的东西呢?
  韦罗妮卡推开客厅的门,来到钢琴前,掀开琴盖,用尽全
  身的力气用双手敲打了一下琴键。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疯
  狂而恼怒的互不相关的合奏声,撞到四周的墙壁,变成尖利的
  噪音,又回到了她的耳内,仿佛抓伤了她的心灵。这正是此刻
  她心灵的最好写照。
  她用双手又敲打了一次,不和谐的音符再次混杂在一起
  响彻了四面八方。
  “我是个疯子。我可以这样做。我可以仇恨一切,可以敲打钢琴。从何时起,精神病患者懂得要让音符和谐一致呢?”
  她又敲打起钢琴来,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每敲打一
  次,她的仇恨就减少一分,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于是,她的心中重新充满了一种深度的宁静。韦罗妮卡
  再次注视繁星遍布的天空,一轮她所喜欢的弯月把温柔的光
  线洒满了她所在的地方。她又一次感觉到无限与永恒正携手
  而进,只需看到它们中间的一个,比如无限的宇宙,就能发现
  另外一个,即永恒的时间:它不会消逝,而是持久地停留在现
  在,那里包含着生活的全部秘密。在由病房去客厅的路上,她
  已经把仇恨强烈而集中地进行了发泄,现在心中已没有余留
  下任何怨愤。她让多年来压抑在内。动的消极情感最终流露了
  出来。她已经体验过了这种情感,现已不再需要,可以让它们离去。
  地静静地过着她的现在的时光,让爱去占据仇恨所腾出的空间。当她感到可以开始时,就转向月亮,为它弹奏了一支奏鸣曲。她知道,月亮在倾听,并为此感到骄傲,但却引起了群星的妒忌。于是她又为群星弹奏了一支曲子,为花园弹奏了一支曲子,为群山弹奏了一支曲子——夜里虽然看不见群山,但她知道它们就坐落在那边。
  在为花园弹奏曲子时,另一个疯子来到了客厅。他叫埃杜阿尔德,是个无法治愈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韦罗妮卡对他的出现没有感到吃惊,相反还对他荣尔一笑。使她吃惊的是,埃杜阿尔德也对她微微一笑。
  在她那遥远的世界里——比月亮还要更加遥远——,音乐可以穿透一切和创造奇迹。
  “我非要买个新钥匙链不可了。”伊戈尔医生边开他在维莱特小小诊室的房门边想道。原来的那个摔碎了,用来装饰它的一个小金属盾牌掉在了地上。
  伊戈尔医生弯身把它抬了起来。怎么处理这个作为卢布尔雅那标志的小盾牌呢?最好是把它扔掉。不过,也可以拿去修一修,让人做一个新的皮抓手;或者也可以送给他孙子当玩艺儿。他认为后两种选择未免荒唐:一个钥匙链不值几个钱;他的孙子整天都是看电视或是玩从意大利进口的电子游戏机,对盾牌根本不会感到兴趣。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扔掉,而是把它装进衣袋,留待以后再决定究竟如何处理。
  因此,他是收容院的负责人而非患者,因为他在做出任何一项决定之前都要进行反复思考。
  他打开了灯。随着冬季的来临,天亮得越来越晚了。光线不足以技家庭发生变故或是离婚,乃是压抑症患者数目增加的主要原因。伊戈尔医生盼望春天立刻到来,并帮他解决一半问题。
  他看了一眼日程安排表。他必须要想出一些措施不让埃杜阿尔德饿死。精神分裂症使这位患者行为无常,现在他彻底不吃任何东西了。伊戈尔医生已经开了静脉注射营养液的处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埃杜阿尔德二十八岁,身强力壮,即便给他注射血清,最后也要变得虚弱不堪,骨瘦如柴。
  埃杜阿尔德的父亲是年轻的斯洛文尼亚共和国一位著名的驻外大使,是九十年代初期与南斯拉夫进行微妙谈判的代表之一,他对这件事会做出何种反应呢?此人曾多年为贝尔格莱德工作,成功地战胜了对他进行低毁的人——这些人指控他为敌人效力——,继续留在了外交使团,只不过这一次代表的是另外一个国家。他有权有势,声望甚高,所有的人都惧怕他。
  伊戈尔医生考虑了片刻——如同刚才考虑钥匙链上的盾牌该如何处理一样——,但随后就把不安的念头赶走了:对一位大使来说,儿子外貌的好与坏并无关系,他不打算带儿子去参加官方的聚会,或是让儿子陪伴自己前往他被任命为政府代表的国度。埃杜阿尔德住进了维莱特,并且会永远或是在父亲继续领取高薪期间留在那里。
  伊戈尔医生决定停止营养液的静脉注射,让埃杜阿尔德再瘦弱一些,直到他自己想要吃饭时为止。万一情况恶化,他就提交一份报告,把责任推给管理维莱特的医生委员会。‘办果你不想陷入困境,那就总把责任分摊开来。”他的父亲曾这样教导过他。他的父亲也是位医生,曾有几个病人死在他的手里,可当局却从未找过他的任何麻烦。
  开完停止给埃杜阿尔德输液的处方之后,伊戈尔医生着
  手处理下一件事情:报告书说,患者泽德卡·门德尔已结束了
  她的治疗期,可以出院了。伊戈尔医生想亲眼进行核实。归
  根结底,对一位医生而言,最糟糕的莫过于收到在维莱特治过
  病的患者的家属投诉。这种事几乎总要发生——在一所精神
  病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一个患者极少能够重新适应正常
  的生活。
  所以出路只有一条:发现治疗精神病的方法。伊戈尔医
  生不遗余力地为此而奋斗,正撰写着一篇将使精神病学科发
  生彻底改观的论文。在精神病医院,临时性的患者与根本无
  法治愈的患者生活在一起,结果前者的社会适应力就会开始
  退化,而这种进程一旦开始,就很难加以阻止。那个泽德卡·
  门德尔最终还要回到这里来——这一次将是出于自愿,她所
  以无病而装病呻吟,目的只是为了回到似乎比外边的世界能
  更好地理解她的那些人的身边。
  然而,如果他能发现抗击维特里奥洛——伊戈尔医生认
  为它是造成疯癫的罪魁祸首——的方法,那么他的名字就将
  载入史册,斯洛文尼亚也将最终在世界地图中占有一席之地。
  上个星期,一个机会由天而降,一位潜在的女自杀者住了进
  来,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浪费掉这一机会。
  伊戈尔大夫感到十分高兴。虽然由于经济原因,他还被
  迫同意使用早已被医学界禁止使用的治疗方法——比如通过
  注射胰岛素造成休克——,但同样也是由于经济原因,维莱特
  正在更新精神病的治疗方法。他不仅拥有时间和物质条件从
  事维特里奥洛的研究,而且在收容院股东们的支持下可以让
  那伙被称为“兄弟情谊会”的人留下来。收容院的股东们同意可以容忍——请注意,不是鼓励,而是容忍——这些人住院的时间比需要的更长一些。股东们振振有词地说,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应该让刚刚痊愈的患者自己来决定他们回归社会的最好时间。这就意味着允许一批人作出留下来的决定,犹如留在一间自选旅馆,或是人们为了某些共同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一个俱乐部。伊戈尔医生终于得以让精神病患者与正常的人生活在一起,以使后者对前者产生正面的影响。为防止情况恶化——精神病患者最终要对已经治愈的病人产生负面的影响——,所有兄弟情谊会的成员每天至少要离开收容院一次。
  伊戈尔医生明白,股东们同意已被治愈的人继续留在收容院的理由——“人道主义的考虑”,他们是这样说的——只是一个借口。斯洛文尼亚的首都卢布尔雅那是个迷人的小城,他们担心这里没有足够的有钱的疯子来支撑这所费用昂贵的现代医院。除此之外,公费医疗系统拥有一流的精神病医院,这就使维莱特在争夺精神病人的市场上处于不利的形势。
  股东们在把旧军营改为疯人院时,他们把那些可能在与南斯拉夫的战争中受到伤害的男男女女都作为住院的对象,然而战争历时却很短。股东们确信战争将会再度爆发,结果却事与愿违。
  最新研究发现,作为战争的牺牲品,有些人会患上精神病,但与紧张、厌倦、遗传性疾病、孤独和自我封闭相比,它所造成的精神病患者的数目则微乎其微。当一个集体面临一个重大的问题时——比如一场战争,或一次极度的通货膨胀,或一场瘟疫——,自杀的人数会有少量的增加,但是患压抑症。
  妄想狂症、精神病的人数却会大大减少。一旦这种重大的问
  题解决之后,患这一类疾病的人数则又恢复到正常时期的水
  平,这便表明——伊戈尔医生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当具备
  相应的条件时,一个人才会成为疯子。
  他的眼前还放着另外一份最新研究成果,来自刚被一家
  美国报纸评选为世界上生活水平最高的国家加拿大。伊戈尔
  医生看到了下列的数字:
  。根据加拿大的统计资料,已经患有某种精神病症状的
  人员分布‘情况如下:
  十五岁至三十四岁年龄段中的百分之四十;
  三十五岁至五十四岁年龄段中的百分之三十三;
  五十五岁至六十四岁年龄段中的百分之二十。j@-。估计每五个人当中有一人患有某种精神失调症状。
  。每八个人当中有一人因精神错乱一生中至少要住院一
  次。
  “多么好的市场,比这里强多了。”他想道,“人们越是能够
  生活得更加幸福,就变得越加不幸福。”
  伊戈尔医生又分析了一些病例,仔细衡量着哪些应该与
  委员会一起分担责任,哪些可以独自处理。当这一切都结束
  之时,天已经大亮了,于是他关上了灯。
  他立刻吩咐让第一位求见者——那位企图自杀的女患者
  的母亲——进入他的诊室
  “我是韦罗妮卡的母亲,我女儿的情况怎么样?”
  伊戈尔医生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讲出真情,以免使她无谓地担惊受怕——说到底,他也有个名叫韦罗妮卡的女儿——,但最终还是决定闭口不谈为好。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撒谎说,“我们需要再观察一个星期。”
  “我不明白韦罗妮卡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哭泣着说道,“我们做父母的都很爱她,做出了极大的牺牲,让她受到尽可能好的教育。尽管我们夫妻之间存在着问题,但仍然维持着家庭的完整,可以说是面临不幸却能坚持下去的榜样。她有个好工作,人长得也不难看,可即使这样…··‘”
  “…··哪使这样还是企图自杀,”伊戈尔医生接过了她的话,“你不必吃惊,太太,事情正是这样。人们不懂得幸福,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把加拿大的统计数字告诉您。”
  “加拿大?”
  韦罗妮卡的母亲惊讶地望着他。伊戈尔医生看到他已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便接着说道:
  “您要清楚,太太到这里来不是想要知道您女儿的情况,而是为了开脱您在她企图自杀的这件事上自己的责任。她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也就是说,已经是个有过生活阅历的成熟女人,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希望是什么,并且有能力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与您的婚姻或是您以及您丈夫做出的牺牲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个人独立生活有多长时间了?”
  “六年。
  “您看到了吧?她已经彻底地独立了。虽然如此,由于一
  位奥地利医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①,我敢肯定太太听人
  谈起过他——曾著书立说,谈及父母与子女们之间的这种病
  态关系,所以时至今日,所有的人还是对所有的一切都进行自
  责。子女变成了凶手是父母教育的牺牲品,印度人是这样认
  为的吗?请您回答。”
  “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韦罗妮卡的母亲回答道。
  这位医生越来越使她感到惊讶,也许此人受到了他的病人们
  的传染。
  “我来告诉您答案。”伊戈尔医生说道,“印度人认为罪责
  在于凶手本身,而不在于社会,不在于他的父母和他的先辈。
  因为一个儿子决定要吸毒并要胡乱开枪射击,日本人就会因
  此自杀吗?答案与上一个相同:不会!据我所知,日本人可以
  为随便一个什么原因而自杀。就在前几天,我看到了一条消
  息,说有个年轻人因为没能通过大学预科入学考试就自杀
  了。”
  “我能见一见我的女儿吗?”韦罗妮卡的母亲问道,她对日
  本人、印度人或是加拿大人不感兴趣。
  “马上见,马上见,”伊戈尔医生说道,对自己的话被打断
  不禁有些气恼。“但是在见之前,我希望太太明白一件事:除
  了某些严重的病理学案例之外,人们是在企图逃避常规惯例
  时才会发疯的。太太懂了吗?”
  “我很懂。”韦罗妮卡的母亲回答说,“假如先生认为我无
  ①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193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精神
  分析学派的创始人。法照顾她,那就请您放心好了:我从未打算要改变我的生活。”
  “太好了。”伊戈尔医生表现出某种轻松之态,“太太是否已经想象出这样一个世界,比如说,在那里,我们无需在我们每天的生活中都去重复同一件事情呢?再比如说,假如我们决定只有饿了的时候才吃饭,家庭主妇和餐馆又怎么来安排呢产
  “饿了的时候才吃饭更正常。”韦罗妮卡的母亲想道,但因为担心对方不准她见自己的女儿而没有讲出来。
  “那将会乱成一团。”她说道,“我是个家庭主妇,知道您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那我们就一日三餐:早饭、午饭、晚饭。每天都必须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每周休息一次。有圣诞节是为了赠送礼物,有复活节是为了在湖边度过三天。假如您的丈夫,仅仅因为一时感情激动,决定在客厅里与您做爱,您会感到高兴吗?”
  “这个家伙在乱说什么?我是来看我女儿的!”韦罗妮卡的母亲想道。
  “我会感到难过。”她小心谨慎地说道,希望回答得正确。
  “好极了。”伊戈尔医生欢叫起来,“做爱的地方是在床上,不然的话,我们就会树立一个坏的榜样,使混乱状态得以扩散。”
  “我能见一见我的女儿吗?”韦罗妮卡的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伊戈尔医生让了步。这个乡下女人永远听不懂他讲的话,对从哲学角度探讨精神病并无兴趣,哪怕明知道她女儿是真的企图自杀,而且曾进入了昏迷状态。
  他按了一下铃,女秘书应声走了进来。
  “你去把那个想要自杀的姑娘叫来。”他吩咐说,“就是给报社写信,说她所以自杀是想表明斯洛文尼亚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姑娘。”
  “我不想见她。我已经断绝了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当着所有人的面,本来很难在客厅里把这样的话讲出来。但是那个男护士太冒失,扯大嗓门对她说她的母亲正在等着见她,仿佛这件事与所有人都相关似的。
  韦罗妮卡不愿意去见母亲,因为两个人都会因此而难过。最好是当作她已经死了。韦罗妮卡一向厌恶离别场面。
  男护士顺原路回去了,韦罗妮卡把目光转向群山。一周未见的太阳终于重新露了面——前一天夜里她就已经知道,因为在地弹奏钢琴时月亮告诉了她。
  “不对,这太离奇了,我正在失去自我控制。天体是不会说话的,只有那些自称是占星术上的人才不这样认为。如果月亮跟某个人交谈过,那么这个人准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刚想完这些,她就感到胸部一阵刺痛,一只胳膊失去了知觉。韦罗妮卡看到天花板在旋转:心脏的疾病发作了!
  她产生了一种类似欢欣的感觉,仿佛死亡将把她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好了,一切都已完结!也许她会感到某种疼痛,但是五分钟的痛苦却能换来永恒的宁静。现在她推一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因为她最害怕看到电影里睁着眼睛死去的人。
  然而,心脏疾病发作的情景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同。韦罗妮卡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她惊恐万分地发现,她正要去经历她最害怕的事情:窒息而亡。她将仿怫是被活埋或是被突然推向海底那样死去。
  她踉踉跄跄,最后跌倒在地,感到脸上受到重重一台,接着就拚命用力呼吸,但却吸不进气。最糟糕的是她没有死去,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能够继续分辨出物体的颜色和形状。惟一感到困难的是听不清别人说的话,喊声和惊叫声仿佛都那么遥远,似乎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除此之外,一切都再真切不过了。所以吸不进气,只是因为空气不肯服从她的肺部和她的肌肉的指挥,而她的意识并没有消失。她感到有人抓住了她,并把她翻转成仰卧的姿势。现在她已失去了对眼睛活动的控制,任它们天旋地转,发送出数以百计不同于其头脑所想的影像,把窒息的感觉与完全混乱的视觉融在了一起。
  这些影像也渐渐地远去了,当痛苦到达顶点之时,她终于得以开始吸气,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把客厅里的人全都吓呆了。
  韦罗妮卡不能控制地开始呕吐。这种几乎是灾难的时刻一过,一些疯子便对眼前的‘情景发出了嘲笑。韦罗妮卡感到蒙受了羞辱,脑子乱成一团,无法作出反应。
  一名男护土跑了进来,在她的胳膊上打了一针。
  “请你镇静,已经没事了。”
  “我还没有死!”韦罗妮卡开始大喊大叫,并朝住院的病人方向走去,呕吐物把地面和家具全给弄脏了。“我还得继续留在这所该死的收容院,不得不和你们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每日每夜我都生不如死,可却没有一个人同情我!”
  她又转向那个男护土,从他手中夺过注射器,然后向花园扔去。
  “你想干什么?明明知道我已经非死不可,为什么不给我注射毒剂?你有没有感情?”
  她控制不住自己,重又坐在了地上,开始不停地痛哭、喊叫和大声抽泣。几个住院的病人在发笑,对她全被弄脏了的衣服议论纷纷。
  “给她打一针镇静剂厂一个急匆匆赶来的女医生吩咐说,“要控制住局面!”
  可是那位男护士却愣在那里发呆。女医生离开客厅,随后带着另外两名男护士和一个新的注射器返身回来。这两名男护士抓住了在客厅中央歇斯底里大发作的韦罗妮卡,与此同时,女医生在她脏乎乎胳膊的静脉上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连一滴药水都没有剩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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