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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罗妮卡决定去死
作者:[巴西]保罗·科埃略
(七)
埃杜阿尔德笑了。韦罗妮卡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注意到他笑过。她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阴部。埃杜阿尔德的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韦罗妮卡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把他的手拉开了。
某种东西比与这个男人的肉体接触更令她兴奋不已:她可以随心所欲,她可以不受任何限制,除了呆在门外可能随时会进来的那个女人之外,所有其他人都应该入睡了。
血液循环开始加快,脱衣服时感到的凉意渐渐消失。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她一丝不挂,他衣着完整。韦罗妮卡将手伸到自己的阴部,开始了手淫。她从前也手淫过,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与某个男伴在一起,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一个男人站在面前,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这令人兴奋,异常令人兴奋。韦罗妮卡两腿分开站立着,用手触摸着自己的阴部、乳房、头发,从未如此地沉迷过。这并木是因为希望看到眼前的那个小伙子能走出他隔离的世界,而是因为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开始哺哺自语,讲出一些人们无法想象的事情来,其父母淇朋友淇祖先都会认为这乃是世界上最见不得人的东西。第一次性高潮出现了,只见她紧咬双唇,以免惬意地叫出声来。
埃杜阿尔德凝视着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目光,好像正在明白菜种事情,比如活力、热能、汗水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韦罗妮卡仍未感到满足,她跪了下来,再次开始了手淫。
她愿意就这样尽享着欢愉惬意地死去,想着并做着过去一直不能想和不能做的一切:恳求一个男人来触摸她,摆布她,对她为所欲为。韦罗妮卡还希望泽德卡也在场,因为女人了解女人的全部秘密,所以要比任何一个男人更懂得如何触摸另外一个女人。
跪在那个站立着的男人面前,她感到自己已被占有,已被触摸,于是便用粗俗的语言讲出她想要他对她做些什么。一次新的性高潮渐渐出现了,这一次的程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仿佛她周围的一切都要爆炸似的。她想起那天上午她心脏疾病曾经发作过,但这已根本无关紧要,她将在尽享欢愉和爆炸中死去。她很想伸手去抓埃杜阿尔德的阴茎,它正靠着自己的脸,但她不愿冒任何破坏这一时刻的风险。恰如马莉说过的那样,她正体验到一种更强烈的快感,与过去的不可同日而语。
她把自己想象成既是女是又是女奴,既是支配者又是被支配者。在她的幻觉中,她正在与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同性恋者、乞丐做爱。她属于所有的人,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她连续出现了一次、两次、三次性高潮。她想象出了从前从未想象过的一切,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庸俗又最纯洁的性事之中。最后,她终于情不自禁高声地喊叫起来,因为惬意,因为连续性高潮产生的疼痛,因为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通过她的想象之门进出于她的肉体。
她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全身汗水淋漓,心灵充满了宁静。过去她把自己暗藏的欲望隐秘起来却从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且也不需要有一个答案。只要做了已经做过的事情便足矣:全身心地投入。
世界渐渐又回到了它的原处,韦罗妮卡站起身来。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埃杜阿尔德一直僵立不动,但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柔情,一种非常接近属于这个世界的那种柔情。
“我终于明白了性爱的全部,甚至就在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面前,这真是太好了。”
她开始穿衣服,并且感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马莉在房间里。韦罗妮卡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她听到和看到了什么,尽管如此,她也并未感到羞愧或是害怕。她只是像观看一个离自己过分近的人那样望了马莉一眼。
“我按您的建议做了。”她说道,“惬意极了。”
马莉没有作声。她刚重新回忆过自己一生中几个十分重要的时刻,现在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也许到了她重返社会的时候了,她要与外面的世界相抗衡,要宣布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大的兄弟情谊会的成员,哪怕他们从未进过一所疯人院。
比如说韦罗妮卡这位姑娘,她住进维莱特的惟一原因是自杀未遂。她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症,什么是压抑症,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幻觉,什么是精神病,也不知道人的想象力能把我们带到何处。她虽然结识了那么多的男人,却从未体验到埋藏在最深处的欲望究竟是何种味道,结果便是连生活的一半滋味都未曾品尝过。啊,假如所有的人都能了解自己内心的疯狂并且与之和睦相处,那该有多好哇!世界难道因此而会变坏吗?不,人们的生活将会更加合理与幸福。
“为什么过去我从未这样做过呢?”
“他希望你再演奏一支乐曲。’玛莉望着埃杜阿尔德说道,“我认为他的要求应该得到满足。”
“我会满足他的。不过您先回答我,为什么过去我从未这样做过呢?如果说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去想我所希望的一切,可为什么过去我总是避免去想那些遭到禁止的事情呢?”
“遭到禁止的?你要听好:我曾经是位律师,熟悉法律。我还曾是位大主教徒,能背诵出任经》的许多内容。你用‘遭到禁止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马莉走近韦罗妮卡,帮她戴上了胸罩。
“你好好望着我的眼睛,不要忘记我下面说的话。只有两种事是遭到禁止的——一种是被人为的法律所禁止,另一种是被上帝的法律所禁止。你永远不要逼迫某个人与你发生性关系,那会被看成是强奸。你永远不要与儿童发生性关系,那是罪行中最恶劣的一种。除此之外,你是自由的。总有某个人恰恰愿意得到你所希望的同样东西。”
马莉缺乏耐心把这些重要的东西教给某个行将死去的人,她完尔一笑,说了一声“晚安”,便离去了。
埃杜阿尔德没有动,正在等候着他的音乐。刚才他站在韦罗妮卡的面前,看着她如痴如狂的举动没有表现出惊恐或是厌恶,仅此一点,就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欢愉,为此她需要好好地奖赏他。韦罗妮卡坐在钢琴前,重新开始了演奏。
她的心情十分轻松愉快,甚至对死亡的恐惧都不再令她痛苦。她已满足了过去对自己都一直隐瞒着的欲望,体会到了处女和妓女的快感,体会到了女奴和女皇的快感——更多是女奴而不是女皇的。
那天夜里,她奇迹般地回忆起了她所会的全部歌曲,让埃杜阿尔德得到了几乎是与她同样的欢愉。
伊戈尔医生开灯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韦罗妮卡坐在他的候诊室里。
“现在还太早,而且我一天的日程都排满了。”
“我知道是早。”韦罗妮卡说道,“今天的日程还没有开始。我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仅仅一点时间。我需要您的帮助。”
她眼圈发黑,皮肤失去了光泽,这是彻夜未眠之人的典型特征。
伊戈尔医生决定让她进入诊室。
他请韦罗妮卡坐下,然后打开诊室的灯,拉开了窗帘。不到一个小时天就要发亮,很快他就可以节省下电费来。股东们对支出——哪怕是最小的支出——都一直十分看重。
伊戈尔医生迅速瞥了一眼他的记事本:泽德卡已经完成了她最后一次胰岛素休克治疗,反应不错,或是说比以往更好,终于成功地承受住了这种非人的治疗办法。这是个特殊情况,好在伊戈尔医生已要求医院理事会在一个声明上签了字,万一有什么后果,由它来承担责任。
接着他开始审阅情况汇报。根据男护士们的反映,这天夜里有两三名病人举止蛮横,埃杜阿尔德便是其中之一:他于凌晨四点回到病房,并且拒绝服用安眠药片。伊戈尔医生需要采取一种预防措施。无论维莱特内部如何宽容与自由,但在表面上必须要维持它乃是一个保守的和严肃的医疗机构。
“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请求。’韦罗妮卡说道。
伊戈尔医生没有予以理睬。他拿起一个听诊器,开始检查韦罗妮卡的肺部和心脏。他试验了一下她的膝部反射情况,又用一支小手电筒查看了她视网膜的底部。他发现,她几乎不再有维特里奥洛——或接大家所喜欢的那样称之为苦味剂——中毒的迹象。
接着他拨通电话,吩咐女护士把一种名称复杂的药物送来。
“看来昨天夜里你没有打针。”他说道。
“可现在我的感觉好多了。”
“看看你的脸吧:眼圈发黑,满面倦容,膝部反射迟钝。如果你想利用好余下的不多时间,那就请你按我的吩咐去做。”
“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来找您的。我想好好利用不多的时间,但是要按照我的方式进行。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呢?”
伊戈尔医生从眼镜框的上方看了她一眼。
“您可以告诉我。’令罗妮卡坚持道,“现在我已不再害怕,也不再无动于衷,什么都没有了。我有的是要活下去的愿望。但我知道,光有愿望是不够的,我听天由命。”
“你想怎么样?”
女护主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伊戈尔医生用头部示意了一下,女护士便轻轻地挽起了韦罗妮卡毛线衫的袖子。
“我还能活多久?”女护士为她打针时韦罗妮卡再次问道。
“二十四个小时。也许更少。”
韦罗妮卡垂下眼睛,咬了咬嘴唇,但依然能控制住自己。
“我对您有两个请求。第一,给我服用一种药,或是打一针,怎么都可以,只要能让我醒着,只要能让我利用好我生命中最后的每一分钟就行。我现在很困,但我不想再去睡觉,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过去,当我想到生命是十分漫长的时候,总是把许多事情推迟到将来去做。当我开始认为生活毫无意思的时候,就对这些事情失去了兴趣。”
“什么是第二个请求呢?”
“离开这里,死在外面。我需要爬上卢布尔雅那的城堡。以前我总到那里去,可却从没有产生过要从近处看看它的好奇心。我需要和那位冬季卖栗子、夏季卖鲜花的妇女谈一谈。我们木知相遇过多少次,可我却从没有问过她日子过得好吗?我想不容外套在雪地上行走,去体验一下特别寒冷的滋味。从前因为害怕患感冒,我总是穿得暖暖的。
“伊戈尔医生,总而言之,我需要让脸淋淋雨,需要向那些对我有兴趣的男人报以微笑,需要去人们邀请我去的所有咖啡馆。我一定要亲吻我的母亲,说我爱她,躺在她的怀里哭泣,毫不害羞地表示出我的感情来,因为这种感情一直存在,只是我把它们隐秘起来罢了。
“也许我还要进入教堂,去看看那些从未对我讲过任何话的神像,或许他们最后会对我说点什么。假如有一位讨人喜欢的男子邀请我去夜总会,我会接受,并且要跳上一整夜的舞,直到累倒在地上为止。然后我会与他上床,但要与过去和其他男人上床的方式不同。过去我总是力图控制自己,或是假装体会到了实际上并没有体会到的东西。现在我想投入到一个男人的怀抱,投入城市的怀抱,投入生活的怀抱,最后再投入死亡的怀抱。”
韦罗妮卡讲完之后,诊室里出现了一阵令人感到压抑的沉默。医生和病人彼此人神地互相对视,也许都陷入了对短短的二十四个小时所能提供的多种可能性在进行思考。
“我可以给你一些能起兴奋作用的药物,但我劝你不要服用。”伊戈尔医生终于开口了,“这些药物能使你不发困,但也会使你失去要经历这一切所需要的平静。”
韦罗妮卡开始感到难受。每一次注射完这种针剂,她都会产生某种不适的感觉。
“你的脸色更难看了。也许最好你去卧床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韦罗妮卡再次想哭,但依然控制住了自己。
“没有明天了,先生您是知道的。伊戈尔医生,我很疲乏,疲乏到了极点,所以我才来找您要药吃。昨天我一夜没睡,时而感到绝望,时而又听天由命。我可能像昨天一样,再次因为恐惧而歇斯底里发作,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如果说我还可以活二十四个小时,而且又有那么多的事情等待我去做,我认定最好是把绝望弃之脑后。
“伊戈尔医生,求求您让我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活好。你我都知道,等到明天可能就晚了。”
“你先去睡觉。”医生坚持说,“中午回到这里来,我们再谈。”
韦罗妮卡毫无办法。
“我去睡觉,然后再回来。不过,我们现在还能再谈几分
钟吗?”
“很少的几分钟。我今天特别忙。”
“直截了当地说吧,昨天夜里,我第一次完全自由自在地进行了手淫。我想到了从前我从木敢去想的一切,过去让我感到害怕或是厌恶的事情,昨天却令我如醉如痴。”
伊戈尔医生尽可能地摆出一副与其职业更相符的姿态。
他不知道这场谈话可能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不愿与他的上司们发生什么问题。
“医生,我发现我是个堕落的女人。我想知道,是不是这一点促使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我身上有许多东西连我自己也并不了解。”
“好,只是要回答一个问题罢了。”伊戈尔医生心里想道,“无需叫进一名女护士来为这次谈话见证,以避免将来告我性骚扰。”
“我们每个人都想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他回答道,“我们的性伙伴也同样如此。这是不是错了呢?”
“请先生您来回答。”
“完全错了。因为当多数人仅仅是心存幻想而只有少数人才这样做的时候,大家都会感到自己是个胆小鬼。”
“哪怕这些少数人的做法是正确的?”
“谁强大谁就正确。在这种情况下,胆小鬼反倒成了最无畏的人,并且能把他们的想法强加于世。”伊戈尔医生不想谈得更多。“请你去休息一会儿,因为我要为其他患者看病。如果体育合作的话,我会看看就你的第二个要求我能做些什么。”
韦罗妮卡走了。下一个应诊的患者是泽德卡,她应该今天出院。伊戈尔医生要她稍等片刻,他需要为刚才进行的谈话做一些笔记。
在他的有关维特里奥洛的论文中,必需包括一个篇幅很长的章节来谈及性的问题。归根结底,相当多的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的起因就缘于此。他认为,幻觉乃是大脑里形成的电脉冲,当幻觉末能实现时,就把其能量释放到了其他的领域。
在医学院读书期间,伊戈尔医生曾读到过一部颇有意思的关于少数人性行为的专著:性虐待狂,性受虐狂,同性恋,看到。嗅到或接触到粪便就产生性冲动,看到他人交清或只看到他人的生殖器便产生性冲动,交清时要讲污言秽语的欲望,总而言之,可谓名目繁多。开始时,他认为这只是少数功能失调的人发生了偏差,因为他们不能与其性伴侣发生健康的性关系。
然而,随着他的精神病学专业知识的不断积累,加上不断地与他的病人们进行交谈,他发现所有的人都能讲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这些人坐在他诊室舒适的软椅上,眼睛望着下面,开始讲述起长长的有关他们称作是“病”的(仿佛他不是医生!)或是“反常的”(仿佛他不是负责进行判断的精神病专家!)经历来。
这些“正常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讲述了他们的离奇幻想,与那本著名的有关少数人性行为的专著所记载的情景不谋而合。这部专著旨在捍卫每个人获得他所期盼的那种性高潮的
权利,前提是不能践踏对方的权利。
在修女学校读过书的女人幻想她们遭受强暴;穿西装系领带的男人和高级公务员说,他们把钱花在罗马尼亚妓女身上,只是想能舔舔她们的脚;小伙子热恋上了小伙子;姑娘爱上了中学时代的女友;做丈夫的希望目睹妻子被他人占有;做妻子的每发现一次丈夫与其他女人通好的迹象时就会手淫;做母亲的必须克制冲动,以免献身给第一个按门铃送什么东西而来的男人;做父亲的讲述了他们与极其罕见的人妖的秘密艳史,这些人妖费尽周折才通过了严密控制的国境线。还有秘密的纵欲聚会,似乎所有的人一生之中至少会有一次想去参加这种聚会。
伊戈尔医生把笔放下了片刻,想到了自己。他也是这样吗?是的,他同样也会喜欢的。在他的想象中,这种聚会应该是毫无秩序可言和充满快乐的,占有的观念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纵欲求欢和一片混乱。
对相当数量的苦味症患者而言,难道这是导致他们中毒的主要原因之一吗?结婚强迫人们遵守一夫一妻制,据伊戈尔医生小心地存放在他的医学书架上的研究结果表明,在婚后的第三或第四年,对性的要求就要消失。在此之后,女人会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男人则感到自己成了婚姻的奴隶,这时候,维特里奥洛,或是说苦味剂,就开始要摧毁一切。在一个精神病科医生面前,人们的谈话要比在一位神父面前更加坦率,因为医生不能用下地狱来进行威胁。在他担任精神病科医生的长期工作中,伊戈尔医生实际上已经听到过他们所能够讲述出的一切。讲述,而极少付诸实践。做过多年精神病科医生之后,他仍然在自问,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与众不同。
在寻求其原因时,他听到的最多的回答是:“我的丈夫会认为我是个淫妇。”假如他面前是个男人,回答则总是千篇一律:“我的妻子值得尊重。”
谈话通常到此为止。每个人对性的态度并不相同,其差异恰如他们的指纹一样。对他们讲这些话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谁也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由于担心对方仍是偏见的奴隶,所以上床之后自由行事是非常危险的。
“我不会去改变世界。”伊戈尔医生屈服了,他吩咐护士让那位压抑症已经治愈的女人进到诊室来。“不过,至少我可以在我的论文里讲出我的想法。”
埃杜阿尔德看到韦罗妮卡走出伊戈尔医生的诊室,然后又朝病房走去。他曾想讲出自己的秘密,向她敞开自己的心扉,并且如同前一天夜里韦罗妮卡向他裸露出自己的身体时那样他诚实与大胆。
自从作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住进维莱特以来,那是他经历过的最严重的考验之一。他终于挺了过来,并且为此感到高兴,尽管想要重返社会的愿望开始令他感到烦扰。
“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姑娘活不到周末了。一切都将无济于事。”
或者恰恰因此,也许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是件好事。三年来,他只与马莉讲过话,而且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肯定马莉是否能够完全理解他。作为母亲,马莉应该认为他的父母是有道理的,他们只是一心为了他好,而天堂的幻影则纯属青少年的可笑幻想,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
天堂的幻影。恰恰是它把他带入了地狱,使他与家人不断争吵,令他产生强烈的过失感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逼得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躲避起来。假如不是因为马莉,也许至今他仍然生活在自己封闭起来的现实中。
然而马莉出现了,她关心他,使他重新产生了被爱的感觉。幸亏如此,埃杜阿尔德还能知道自己周围所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坐在了钢琴前,弹奏了“月亮奏鸣曲”。不知是因为音乐的缘故,或是姑娘的缘故,或是月亮的缘故,或是他已在维莱特度过的时光的缘故,埃杜阿尔德感到天堂的幻影又开始困扰起他来。
他尾随韦罗妮卡,一直来到女患者病房,却被一名男护土挡住了。
“埃杜阿尔德,这里你不能进去。回花园去吧。天快亮了,这一天会很美的。”
韦罗妮卡回头看了一眼:
“我去睡一会儿。”她对埃杜阿尔德温柔地说道,“等我醒了之后我们脚一聊。”
韦罗妮卡不明白为什么,然而这个小伙子已经成为她的世界——或是说她的来回不多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确信埃杜阿尔德能听懂她的音乐,欣赏她的天分,虽然他没有讲过一个字,可是他的眼睛却说出了这一切。
如同此时此刻,在病房的门口,当有人说着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时,小伙子的眼睛正在讲话。
温柔。爱情。
“和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使我很快变成了疯子。”韦罗明卡想道。精神分裂症患者感觉不到这一点,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
韦罗妮卡感到一阵冲动,想回身去吻他一下,但又克制住了。男护士会看到的,并会去告诉伊戈尔医生,而医生肯定不会同意一个吻了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女人离开维莱特。
埃杜阿尔德一直盯着男护土。这个姑娘对他的吸引力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强烈。但是他必须要控制住自己,去征求一下马莉的意见,她是谁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可以肯定,马莉会对他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想要体验的东西——爱情——危险且徒劳无益。马莉会要求埃杜阿尔德放弃这种愚蠢的念头,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接着她便会开心地大笑,因为这句话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他和其他住院病人一起来到饭厅,吃了给他送来的饭菜,然后便离开饭厅,按照规定去花园散步。在进行“目光浴”(那天的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的时候,他想靠近马莉,而马莉却露出一副想要独处的样子。无需对埃杜阿尔德讲上一句话,因为他充分了解孤独与寂寞,懂得尊重马莉。
一个新入院的患者来到埃杜阿尔德的身边,他大概还不认识这里的人。
“上帝惩罚了人类。”他说道,“上帝惩罚了瘟疫。我在梦里见到了他,他要求我前来拯救斯洛文尼亚。”
埃杜阿尔德离他而去,此人大喊大叫道:
“你认为我是疯子吗?那你就去读读《福音书》!上帝派遣过他的儿子到人世来,现在他的儿子第二次来了!”
然而埃杜阿尔德已经听不到这个人的话了。他望着外面的群山,并问自己,现在我怎么会这样。如果说他终于找到了他曾如此寻求的平静,为什么又产生了要离开这里的愿望呢?家庭的所有问题都已解决,为什么他要冒重新使他的父母感到羞耻的风险呢?他开始感到不安,走过来又走过去,等待着马莉打破她的沉默,两个人能够一起谈谈,可是马莉却仿佛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漠。
他知道如何逃离维莱特——保安措施尽管可能看似严密,但却有许多漏洞,理由很简单,因为病人一住进到这里来,就极少想回到外面去。西侧有一段墙,可以不太费劲地爬上去,因为墙壁满是裂缝,谁要是决定翻过它,马上就可以来到墙外的一片荒野,朝北走上五分钟,就是通往克罗地亚的一条公路。战争已经结束,原来的兄弟又成了新的兄弟,边境不像过去监视得那么严密了,加上一点运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贝尔格莱德。
埃杜阿尔德曾有几次来到公路边,但又都决定顺原路返回,因为他还没有收到一种让他继续前进的信号。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个信号终于出现了,表现形式便是一个绿眼睛、栗色头发的姑娘,还有她那惊慌的举止——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埃杜阿尔德本想直奔西侧的那段墙,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不让人在斯洛文尼亚见到他。可是姑娘还在睡觉,至少需要向她辞行。
目光浴结束之后,兄弟情谊会的成员们集聚在客厅里,埃杜阿尔德也加入其中。
“这个疯子到这儿来干什么?”兄弟情谊会年纪最大的那个男人问道。
“让他留下来吧。”马莉说道,“我们同样也是疯子。”
大家都笑了,然后便开始议论起前一天的讲座。问题是,难道苏菲派的静心默想真能改变世界吗?理论,建议,使用方式,相反的看法,对讲演人的批评,对多少世纪遗传下来的东西加以改进的方法,众人纷纷地表达着自己的见解。
埃杜阿尔德对这类讨论感到厌烦。这些人被关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却在那里拯救世界,而且不用担心会冒什么风险,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有了非常具体的想法,外面的人也会把他们所有人称作滑稽可笑的家伙。他们每个人对所有事物都有着自己一套特别的理论,并且相信这是谁一重要的真理。他们天天、夜夜、周周、年年地谈个不停,却永远不肯相信在每一种思想背后存在的推一真理:这种思想无论好坏,只有当某个人准备将其付诸实践的时候它才存在。
苏菲派的人静默思是什么?上帝是什么?如果世界需要被拯救的话,那么这种拯救又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假如这里的以及外面的所有的人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且也让其他的人这样做,那么上帝就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在每一个芥子的颗粒里,出现在一片时隐时现的云彩上。上帝就在身边。可尽管如此,人们依然相信需要继续去寻找,因为仅仅接受生活乃是一种信仰之举似乎过于简单。
在等待韦罗妮卡回到钢琴前的时候,埃杜阿尔德想起了他听说的苏菲派教师教授的那种极其单纯和简易的练习来:凝视一枝玫瑰。仅仅这样做就足够了吗?
即便如此,在进行了深深的人静默思之后,在已经如此接近了天堂的幻影之后,这些人却仍在这里进行着讨论、争辩。批评和创建各种理论。
他的目光与马莉的相交在一起,马莉却躲开了。埃杜阿尔德决心要彻底结束这种局面,他走近马莉,抓住了她的胳膊。
“别这样,埃杜阿尔德。”
埃杜阿尔德本来可以说:“跟我来。”可他不愿当着众人这样做,因为这些人会对他的坚定语气感到惊讶,所以他宁肯跪了下来,用眼睛来乞求马莉。
众人不分男女都笑了起来。
“马莉,在他的眼里,你变成圣人了。’市人说道,“这是昨天入静默思的结果。”
实际上是多年的沉默不语教会了埃杜阿尔德用眼睛说话,他能把他的全部活力置于眼睛之中。如同他绝对相信韦罗妮卡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温柔与情爱一样,他知道马莉也会懂得他的绝望心清,因为他现在十分需要她的帮助。
马莉又拖延了片刻,最后把埃杜阿尔德扶起来,拉着了他的一只手。
“我们散步去吧。”她说道,“你现在的心情很紧张。”
两个人又回到了花园。当他们刚一远离开众人,确信谁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埃杜阿尔德便立刻打破了沉默:
“我在维莱特已经有好几年了。”他说道,“我已经不再使父母蒙羞,已经放弃了我的雄心壮志,但天堂的幻影依然存在。”
“这我知道,’玛莉说道,‘哦们已经谈过许多次了。我还知道你想要干什么。现在是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埃杜阿尔德抬头看了看天空。难道她也有同感吗?
“全是因为那位姑娘的缘故。”马莉接着说道,“我见过许多人死在了这里,并且总是死在人们没有料到之时,通常都是在他们已经放弃了生活之后。但这一回却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年轻、漂亮和健康的姑娘身上,有许多事情还等待着她今后去经历。
“韦罗妮卡是谁一不想永远继续留在维莱特的人,这使我们不禁要问:我们呢?我们在这里想要寻求什么呢?”
埃杜阿尔德点点头表示赞同。
“昨天夜里,我也问自己,我在这所疗养院里每天都干些什么。我认为,到广场去,到三座桥去,到剧院对面的市场去买苹果和议论天气,要比呆在这里有意思得多。当然我们要面对那些已经被我们忘却了的东西,比如要付的账单、与邻居发生的别扭、不理解我的那些人的讽刺目光、孤独、子女们的抱怨。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面对这些小问题所付出的代价比不承认这是我们的问题所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
“我正在考虑今天到我前夫的家里去,只是为了说一句‘谢谢’。你的看法如何?"
“没有任何看法。难道我也要回到我父母的家里,也去说同样的一句话吗?”
“也许吧。从根本上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过失都只能怪我们自己。很多人同样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困难,但他们的做法却与我们的不同。我们寻求了最容易的办法:一个与世隔绝的现实。”
埃杜阿尔德明白马莉说的有道理。/
“埃杜阿尔德,我现在想重新开始生活。我想去犯那些我一直希望但却从未有勇气去犯的错误。我要挑战可能会卷土重来的恐惧症,它的发作只是会造成我疲惫不堪,因为我知道它不会使我死亡或是陷入昏迷状态。我可以结交新的朋友,教导他们要想成为智者就去当疯子。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按照行为手册办事,告诉他们要去发掘自己的生活、愿望和勇于冒险,还有必须活着!我会给天主教徒们弓l用《传道书神,给伊斯兰教徒们引用《古兰经》,给犹太人引用《律法书》③,给无禅论者引用亚男士多德③的著作。我再也不想当律师了,但我可以利用我的经验去举办讲座,介绍那些了解生活真谛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著述可以用一句话加以概括:“活着。”假如你活着,上帝就与你同在。假如你拒绝承受生活的风险,那么上帝就会回到遥远的天国,而仅仅成为哲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题目。
“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可是谁也不肯迈出第一步,也许是担。已被人叫作疯子。埃杜阿尔德,至少我们没有这种担。乙,因为我们已经在维莱特生活过。”
“我们只是不能去竞选共和国总统,因为反对派会对我们的过去刨根挖底。”
马莉笑了,表示赞同。
“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我能否战胜我的胆怯,但我讨厌兄弟情谊会,讨厌这个花园,讨厌维莱特,讨厌把自己装扮成疯子。”
“假如我离开这里,您也会这样做吗?”
“你不会离开。”
“我几乎想这样做,就在几分钟之前。”
“我不知道。我厌倦了这一切,不过,又习惯了这一切。”
“在我被诊断是精神分裂症住进这里之后,您回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关心我,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我臆想出了另外一种现实,也习惯了我已经决定要过的那种生活,可是您却不让我这样做。当初我因此恨过您,而现在我爱您。马莉,我希望您离开维莱特,就像我离开自己的封闭世界一样。”
马莉离他而去,没有回答。
埃杜阿尔德去了他从未去过的维莱特的小小图书室。他没有找到(古兰经》,没有找到亚里土多德的著述,也没有找到马莉提及过的其他哲学家的作品,但却看到了一位诗人写下的诗篇:
“因此我对自己说:‘荒唐人的
命运也将是我的命运。”’
“去吧,高高兴兴地去吃作的面包,
快快活活地去饮你的美酒,
因为上帝已经接受了你的行为。
让你的衣服总是洁白,
头部永远不要缺少香味。
上帝给了你阳光照耀下的浮华岁月
在你的每一天里
都去与你心爱的女人共享生活的乐趣,
因为这是阳光下你疲倦的生活
与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
沿着你的心灵和
眼睛中的欲望之路前行,
你知道上帝会要求你作出解释。”
“上帝最终会要求作出解释。”埃杜阿尔德高声喊道,“而我将会说:‘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我凝视天空,忘记了播种,没有享受我的岁月,甚至没有畅饮奉献给我的美酒。但是有一天,我自认为准备停当,并重返我的工作。我像博斯、凡·高、瓦格纳、贝多芬、爱因斯坦①和其他疯子在我之前做过的那样,对人们讲述了我的天堂的幻影。’很好,上帝会说我离开疯人院是为了不想目睹一个姑娘死去,不过,她将会去天堂,并将会为我求情。”
“你在说些什么?”图书管理员打断了他的话。
“我现在就想离开维莱特。”埃杜阿尔德回答说,声音要比正常的人高,“我有事情要做。”
图书管理员按响了一个铃,很快就来了两名男护土。
‘哦要离开这里。”埃杜阿尔德激动起来,“我没有病,让我去找伊戈尔医生谈谈。”
但是两名男护士已经一人一只胳膊抓住了他。埃杜阿尔德虽然知道没有用处,但依然试图从两名男护土的胳膊中挣脱出来。
“你犯病了,快安静下来。”一名男护土说道,“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埃杜阿尔德开始挣扎。
“你们让我去找伊戈尔医生。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他,我相信他会明白的尸’
两名男护士开始把他向病房拉去。
“放开我!”埃杜阿尔德喊道,“至少让我跟他谈上一分钟!”
去病房要从客厅的中间穿过,其他所有的住院者都正聚集在那里。埃杜阿尔德拚命挣扎,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放开他!他是疯子!”
有些人在发笑,有些人用手敲击起桌椅来。
“这里是疯人院!谁也不能被强迫跟你们一样地行事!”
一名男护士对他的同伴低声说道:
“我们需要吓唬他们一下,不然的话,局势很快就会失去
控制。”
“只有一种办法。”
“伊戈尔医生会不高兴的。”
“要是这群疯子把他心爱的疗养院毁掉,他会更不高兴。”
韦罗妮卡被惊醒了,浑身冒出了冷汗。外面的喧闹声很大,她要继续睡下去则需要安静。然而喧闹声仍在继续。她昏昏晕晕地起了床,朝客厅走去,刚好看到埃杜阿尔德被两名男护士拖着往前走,其他的护士正拿着准备好的注射器快速地赶来。
“你们在干什么?”她喊道。
“韦罗妮卡!”
那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她讲话了!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又害羞又惊讶地企图靠近他,但被其中的一名男护士拦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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