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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罗妮卡决定去死
作者:[巴西]保罗·科埃略
(八)
“这是干什么?我到这里来并非因为我是疯子!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她终于推开了那名男护土,此时其他的住院病人开始大喊大叫,发出了一阵喧哗声,使她感到害怕。难道我应该去找伊戈尔医生,立刻离开这里吗?“韦罗妮卡!”
他再次呼叫出了她的名字,并以超出常人的力气,挣脱开了两名男护士。但是他没有跑掉,相反却一动不动地站立在
那里,同前一天夜里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魔术师施展了某种魔法,所有的人也都停止不动了,等候着开始下一个动作。其中的一名男护士重新向他靠近,但是埃杜阿尔德再次使出他所有的活力,死死地盯着他。
“我会跟你们走。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也明白你们希望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请你们只等一分钟。”
这名男护士认为应该冒一次风险。无论如何,一切似乎都已恢复正常。
“我认为你…认为你对我十分重要。”埃杜阿尔德对韦罗妮卡说道。
“你不能说出来。你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你不知道我叫韦罗妮卡。昨天夜里你没有跟我在一起,求求作了,你说你没有和我在一起。”
“我是和你在一起的。”
韦罗妮卡抓着了埃杜阿尔德的手。疯子们开始喊叫,鼓掌,讲起下流话来。
“他们要带你去什么地方?”
“去做一次治疗。”
“我跟你一起去。”
“用不着。即使我向你保证一点不疼,什么感觉也没有,你也会吃惊的。要比注射镇静剂好得多,因为可以更快地清醒过来。”
韦罗妮卡听不明白他所讲的话。她后悔自己刚才抓着了他的手,想尽快地离开他,以掩饰自己的羞怯,并再也不与这个目睹过她最见不得人的举动却仍然继续温柔地对待她的男人见面。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马莉说过的话:你无需对任何人解释你的生活方式,包括你面前的那个小伙子。
“我跟你一起去。”
护士们认为也许这样更好:已经用不着对这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小伙子采取强制手段,他会自愿去的。
来到卧室之后,埃杜阿尔德主动躺在了床上。已经有两个男人在等着他,还带来了一台奇怪的机器和一个装着布条的袋子。
埃杜阿尔德转向韦罗妮卡,要她坐在旁边的床上。
“几分钟之内,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维莱特。所有的人都会安静下来,因为连最暴怒的疯子都会感到害怕。只有经历过这种疗法的人,才知道其实它并不是那样地可怕。”
护士们在一旁听着,不相信这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所说的话。应该是很疼痛的,但谁也无法知道一个疯子的头脑里所想的东西。只有一件事小伙子说对了,那就是它令人害怕。这件事会很快传遍维莱特,局势马上就会恢复平静。
“你躺下得早了。”一名护士说道。
埃杜阿尔德从床上站起来,护士们在上面铺上了一条类似橡皮的床单。“现在行了,你可以躺下来了。”
埃杜阿尔德躺了下来。他很平静,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在按常规办事。
护士们用几个布条把埃杜阿尔德的身体捆住,将一块橡皮塞进了他的嘴里。
“免得他不自觉地咬破舌头。”一名男护士对韦罗妮卡说道。他很高兴在提供一个技术知识的同时又附加了一个警止
他们把那架奇怪的机器——比一个鞋盒大不了多少,上面有几个电钮和三个带指示针的探望镜——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机器的上半部露出两根电线,电线末端是个类似耳机的东西。
一名男护士把两个类似耳机的东西置于埃杜阿尔德的太阳穴上,另一名男护士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地旋转着几个电钮,仿佛在调试机器。虽然因为嘴里塞了橡皮而不能讲话,埃杜阿尔德用眼睛望着韦罗妮卡的眼睛,似乎在说:“别担心,别害怕。”
“已经调到每零点三秒一百三十转。”调试机器的男护士说道,“马上开始。”
他按下一个电钮,机器立刻发出一阵嗡嗡响声。就在同一个时刻,埃杜阿尔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身体开始在床上扭动,如果不是被布带子紧紧捆住,其猛烈程度会把脊柱弄断。
“快停下来!”韦罗妮卡喊道。
“已经停了。”那名男护士说道,同时从埃杜阿尔德的头上取下了耳机似的东西。即使如此,埃杜阿尔德的身体仍在扭动,脑袋向两侧来回摇摆。看到摇摆得过于猛烈,其中的一位男护士决定把他的头部按住。另一个男护士把机器收进一个袋子里,然后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
这种情景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埃杜阿尔德的身体似乎恢复了常态,但接着又开始重新抽搐,此时那位男护士更加用力地按住了埃杜阿尔德的头部。抽搐渐渐地减弱,最后完全停止下来。埃杜阿尔德的两只眼睛还睁着,一个护土就像对死人做的那样把它们合闭上了。
随后这位护士从埃杜阿尔德的嘴里取出橡皮,给他松了绑,将布条收进装着机器的袋子里。
“电击的效力要持续一个小时。”他对韦罗妮卡说道,此时的韦罗妮卡已不再喊叫,似乎眼前的情景使她感到精神恍格。“一切都很好,他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变得更加安静。”
刚一受到电击,埃杜阿尔德就体验到了从前已然经历过的那种感受:正常的视力渐渐减弱,仿佛有人拉下一个窗帘,直至一切都彻底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疼痛或是难受的感觉,但他曾见过其他疯子接受电击治疗,知道那种场面看上去是何等地令人心生恐惧。
埃杜阿尔德现在显得十分平静。如果说不久前他发现自己心中萌生了某种新的情感,如果说他开始察觉到爱不仅仅只是他父母亲所给予他的那一种,那么电台——专家们更喜欢称之为电痉挛疗法——肯定将会使他恢复常态。
电痉挛疗法的主要功能就是使患者忘却最新的记忆。埃社阿尔德不能怀有无法实现的幻想,不能期盼一个并不存在的未来。他应该固守原来的想法,否则的话,最终他会产生重返生活的愿望。
一个小时之后,泽德卡走进几乎是空无一人的病房——只有一个小伙子躺在一张床上,一位姑娘坐在一把椅子上。
当她走近时,发现姑娘又吐了,脑袋耷拉着歪向了右边。
泽德卡转身想喊人求救,但韦罗妮卡抬起了头。
“没事。”她说道,“刚才犯病了,但是已经过去了。”
泽德卡亲切地拉起韦罗妮卡,把她带到了卫生间。
“这是男卫生间。”韦罗妮卡说道。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你放心吧。”
她帮韦罗妮卡脱掉被弄脏的毛线衣,洗过之后放在暖气的散热片上面。然后又脱下自己的毛线衫,给韦罗妮卡穿上。
“这件衣服你留下吧。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辞行的。”
韦罗妮卡心不在焉,仿佛什么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泽德卡又把她领回她刚才坐的椅子上。
“埃杜阿尔德过一会儿就要醒过来。也许他难以回忆起所发生的事情,但是很快就能恢复记忆。万一刚开始时他认不出你来,你不必吃惊。”
“不会吃惊的,”韦罗妮卡回答说,“因为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
泽德卡拉过一把椅子,在韦罗妮卡身边坐下来。她在维莱特已住了这么长的时间,陪这位姑娘再多呆上几分钟并不算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一天我向你讲了一个故事,试图说明世界恰恰如同我们所见到的那样。人人都认为国王是个疯子,因为他想强制维护他的臣民们头脑里已经不复存在的一种秩序。
“与此同时,生活中有些东西,无论我们从哪个角度去看,它们总是不会变的,而且对所有的人都一样,比如说爱情。”
泽德卡发现韦罗妮卡的眼睛发生了变化,便决定继续讲下去。
“我这么说吧,如果有人只能活很短的时间了,却决定要在这余下的不长时间里守在一张床前,看着一个男人睡觉,那么这就有爱情在其中了。我还要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这个人的心脏病发作了,却又默不作声,目的仅仅是为了可以不必离开那个男人的身边,那则是因为这种爱情可能已经是很深了。”
“也可能是绝望,”韦罗妮卡说道,“是企图证明,无论如何都没有公开继续下去的理由。我不能爱上一个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男人。”
“我们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假如你看看繁星满天的夜空,你就会发现,所有这些不同的天体结合在一起,便组成了星座、太阳系、银河系。”
韦罗妮卡起身来到埃杜阿尔德的床头,亲切地用手抚磨着他的头发。她很高兴能有个人陪她说话。
“很多年以前,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母亲非要我学弹钢琴不可。我曾对自己说过,只有当我热恋之时,才能弹好。昨天夜里,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仿佛在我对自己所做的动作毫无控制的情况下,音符就从我的手指中跳了出来。
“有一种力量引导着我,使我弹出了昨天的那种旋律和谐音,过去我从未想到过我会具有这种能力。我全身心地痴迷于钢琴的演奏,因为我刚刚全身心地痴迷于这个男人,虽然他没有触摸过我的一根头发。昨天,无论是在手建时,还是在弹奏钢琴时,我都不再是我自己了。尽管如此,现在我却认为,昨天的我还是我。”
韦罗妮卡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说的话一点都无法理解。”
泽德卡想起了自己在太空中与所有那些飘浮着的大小各异的生灵相遇的情景。她本想把这告诉韦罗妮卡,但又担心讲出来会使她的思想更加混乱。
“在你重复你就要死了之前,我想说几句话:有些人整整一生都在寻求你昨天夜里的那种时刻,却未能如愿以偿。因此,假如说你现在就会死去,那你就心里充满着爱情而死吧。”泽德卡站起身来。
“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掉。许多人恰恰由于这个原因而不让自己去爱,因为他们要考虑很多的东西,考虑很多的过去和未来。你的情况不同,你只有现在。”她走近韦罗妮卡,吻了她一下。
“假如我在这里再多呆上一会儿,我就会放弃出院的想法。我的压抑症已经治好了,但是我在这里发现了另外类型的疯癫。我愿意这些类型的疯癫也发生在我的身上,我要用自己的双眼去观察生活。
“我刚来的时候是个感到压抑的女人。现在我成了一个疯女人,并且为此感到骄傲。到了外边,我的表现会完全地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比如去超级市场购物,和女友们聊些平庸琐事,在电视机前浪费一些重要的时间。但我知道,我的心灵是自由的,我能够梦想到其他的世界,并与那里的人们交谈,而在住进这里之前,我甚至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们的存在。
“我会让自己做出一些蠢事,目的只是为了让人们说:她是从维莱特出来的!但我知道我的心灵将是完整的,因为我的生活有某种意义。我能够看到日落并相信上帝就在它的后面。假如有人令我十分讨厌,我就会恶语相加,而不去理会别人的想法,反正所有的人都会说:她是从维莱特出来的!
“我会打量大街上的男人,在他们的注视下,不会因为感到被人垂涎而害羞。但随后我会马上去一家进口品商店,根据我钱的多少尽可能地去买最好的酒,并且让我的丈夫陪着我喝,因为我那么爱他,希望与他同乐。
“他会笑着对我说:你疯了!我会这样回答:当然了,我进过维莱特!是疯狂把我给解放了。亲爱的丈夫,现在你每年都必须要申请假期,带我去认识一些危险的山脉,因为我需要冒险的生活。
“人们会说:她是从维莱特出来的,现在让她的丈夫也失去了理智!而他明白这些人是有道理的,并且会感谢上帝,因为我们的婚姻现在才刚刚开始,而我们都是疯子,就像创造爱情的人全是疯子一样。”
泽德卡走了,嘴里哼着一支韦罗妮卡从未听到过的乐曲。
这一天虽然很劳累,但却没有白忙。伊戈尔医生虽然尽量保持着一位科学家的冷静与淡漠,却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兴奋:治疗维特里奥洛中毒的试验有了惊人的结果!
“您没有事先预定今天来。”他对马莉说道,后者没有敲门就走进了他的诊室。
“我不会耽搁您很多时间。其实我只想征求您的一个意见。”
“今天所有的人都只想来征求一个意见。”伊戈尔医生想道,因为他回忆起韦罗妮卡那位姑娘以及她的有关性的提问。
“埃杜阿尔德刚刚接受了一次电击。”
“电痉挛疗法。请您使用正确的名称,不然您会认为我们是一群野蛮人。”伊戈尔医生终于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不过,他决定随后要查清楚是谁做出了这一决定。
“如果您想征求我对这件事的意见,我就应该向您阐明,电痉挛疗法今天的使用已经与过去不同。”
“但有危险。”
“过去非常危险。那时人们不知道精确的转速,不知道放置电极的正确位置,许多人在治疗过程中因为脑溢血而死亡。不过,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电痉挛疗法正被重新使用,技术的精确性比过去要高得多,其优点是可以迅速造成记忆缺失,从而避免因长期使用药物造成化学中毒。请您去阅读一些精神病学杂志,不要把电痉挛疗法与南非拷问犯人时用的电击混为一谈。
“好了,我已经讲了我的意见,现在我必须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马莉没有动。
“我不是来问您这个的。其实,我想要知道的是我能否离开这里。”
“您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愿意的时候再回来,因为您的丈夫还有钱为您在这里保留一个昂贵的床位。也许您应该问我:我的病治好了吗?而我要用另外一个问题回答您:治好了什么病?
“您会说:治好了我的害怕,治好了我的恐惧综合症。我会回答说:好,马莉,您已经三年没有受它的折磨了。”
“那么我已经痊愈了。”
“当然不是。您患的不是这种病。在我正撰写的准备提交给斯洛文尼亚科学院的论文中(伊戈尔医生不愿详谈维特里奥洛),我正试图研究被称为‘正常的’人类行为。在我之前许多医生已经做过这种研究,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正常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问题,或是说,如果很多人认为一个东西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东西就成了正确的。
“有些东西是合乎清理的,比如把扣子钉在衣服的正面就符合规律。因为如果把它们钉在侧面,系起来就非常困难。如果把它们针在背面,就根本无法系上。
“然而另外一些东西却是逐渐地让人被迫接受的,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必须要这样做。我给您举两个例子吧。您是否问过自己,为什么打字机键盘上的字母非要按那种顺序排列呢?”
“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件事。”
“让我们把它称为QWERTY键盘,因为它的第一排字母是按这种顺序排列的。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排列,并且找到了答案:第一台打字机是克里斯托弗·肖尔斯于一八七三年发明的,目的在于改进书写。但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人们用很快的速度打字,字排就会互相碰撞和损伤机器。于是肖尔斯设计了QWERTY键盘,一种迫使打字员放慢速度的键盘。”
“我不相信。”
“然而这是事实。当时制造缝纫机的雷明顿公司在它生产的第一批打字机上使用了QWERTY键盘,这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要被迫学习这种制式。随后更多的公司开始生产这种键盘,直至它成为现存的推一制式。我再重复一遍:打字机和计算机上的键盘是为了让手指的动作更慢而不是更快而设计的,您懂吗?假如您试图变动键盘字母的位置,那么您就找不到任何一个购买您产品的顾客。”
第一次看到打字机键盘时,马莉曾自问过为什么不按字母表的顺序进行排列。但她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相信,这是为了能让人打得更快的最好设计。
“您去过佛罗伦萨吗?”伊戈尔医生问道。
“没有。”
“应该去,离这儿不是很远,那儿有我的第二个例子。在佛罗伦萨主教堂,有一座极其漂亮的挂钟,是一四四三年保罗·乌切洛①设计的。这座挂钟有个奇怪之处,即虽然它和其他所有的挂钟一样都能表示时间,但是与我们所习惯的不同,它的指针是反方向运行的。”
“这跟我的病有什么关系?”
“我就要谈到这一点了。制造这座挂钟时,保罗·乌切洛并非想要标新立异。实际上,当时有些钟就是这样运行的,而另外一些钟的指针走向则与今天我们见到的相同。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公园的君主有一座挂钟,其指针的走向就是今天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这一种,这位君主最后就强行地把它定为是惟一的走向,而保罗·乌切洛的挂钟则成了一种越轨之物,成了一种疯癫。”
伊戈尔医生停顿了一下,但是他知道马莉正在紧随着他的思路而行。
“现在我们来谈谈您的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点。天性、欢愉的方式和寻求冒险的精神,具有其推一性。然而社会却要把一种集体的行为方式强加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人们便要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行事不可。他们仅仅
①保罗·乌切洛(139-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画家。是接受而已,就像打字员接受 QWERTY制式是可能设计出的最好的键盘这一事实一样。在您的一生中,您所认识的人有谁这样问过:为什么钟表的指针要朝这个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运行呢?”
“没有。”
“假如有人这样提问,他可能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你疯了!假如他坚持再问,人们会试图找到一种理由,但随即就会转变话题,因为除了我刚才的解释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的理由。
“现在我回到您的问题上来,请您把它重复一遍。”
“我的病治好了吗?”
“没有。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却想要与别人一模一样。在我看来,这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与众不同很危险吗?”
“强迫自己与别人一模一样才危险,它会导致神经官能症、精神病、妄想狂。想与别人一模一样后果是严重的,因为这是在扭曲天性,违反了上帝的法规——在世界所有大大小小的森林中,上帝没有创造哪怕是一个与其他树叶相同的树叶。但是您却认为与众不同是一种疯癫,并且因此而选择维莱特作为生活之地。由于这里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同,您也就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了。您明白了吗?”
马莉点点头表示明白。
“因为没有勇气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人们就会违反天性,于是机体就开始产生维特里奥洛,或叫苦味剂,人们通常是这样称呼这种毒药的。”
“维特里奥洛是什么?”
伊戈尔医生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太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了,于是决定换一个话题。
“维特里奥洛是什么并不重要。我现在要说的是,一切都表明您的病没有治好。”
马莉具有多年的法庭经验,她决定把这些经验拿到这里来实践一下。她的第一个招术是假装同意对手的看法,以便随即将其引导到另一种思路上去。
“我同意您的看法。当初我住进这里是因为一个十分具体的原因——恐惧综合症——,而最后留在这里的原因却十分广泛:没有能力正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丈夫。我同意您的这种看法:我失去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愿望,我需要重新习惯新的生活。让我把问题扯得更远一些,我同意这样的看法:在一所疯人院,尽管那里使用电台——对不起,应该是电痉挛疗法,这是您喜欢的叫法——,尽管要按作息时间表进行活动,尽管有些住院的患者歇斯底里症会发作,但是与您所说的尽一切可能使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那个世界的法律相比,它的规章制度更加容易让人容忍。
“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个女人弹奏的钢琴声。她弹得相当出色,我极少听到过这么好的音乐。我一边听,一边想到了为创作这些奏鸣曲、前奏曲、柔板而受苦受难的所有作曲家,想到了他们把这些独树一帜的作品拿给在音乐界发号施令的人物看的时候所遭受到的讥讽,想到了他们为了让某个人资助一个乐队而遇到的困难和羞辱,想到了他们可能从还不习惯于这种谐音的听众那里受到的嘲笑。
“我想,更糟糕的是,不仅这些作曲家忍受了痛苦,还有热情地用灵魂演奏他们作品的那位姑娘,因为她知道她就要死了。而我难道不同样也会死吗?为了能以她的那种同样热情演奏我的生活乐曲,我把我的灵魂留在了何处呢?”
伊戈尔医生默默地听着。看来,他所想的一切都正在得到验证,但要完全肯定尚为时过早。
“我把我的灵魂留在了何处呢?”马莉又问了一遍,“留在了我的过去,留在了我所期望的那种生活之中。我把我的灵魂囚禁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有一个家,有一个丈夫,有一个我想摆脱却又从没有勇气去摆脱的职业。
“我的灵魂一直留在我的过去,但是今天它却热情洋溢地来到了这里,我在我的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才明白了生活正把我推向另外一条不同的道路,而我不愿意去走这条路。”
“我认为我正发现您有了某些好转的迹象。”伊戈尔医生说道。
“我无需提出离开维莱特的要求,只要我走出大门就可以永远不再回来。但我需要把这一切讲出来给某个人听。现在我要告诉您,这个姑娘的死使我理解了我该怎样去生活。”
“我认为这些好转的迹象正奇迹般地变化为痊愈。”伊戈尔医生笑着说道,“您打算怎么办?”
“吉萨尔瓦多,去照顾那里的儿童。”
“无需去那么远的地方,离这儿不到两百公里就是萨拉热窝。战争已经结束,但问题还继续存在。”
“那我就去萨拉热窝。”
伊戈尔医生从抽屉取出一张表格,小心地填好,然后站起身,把马莉领到了门口。
“愿上帝保佑。”他说道,随即便转身回到诊室,并立刻关上了门。他不愿对他的病人们产生什么感情,却又一直无法避免。维莱特将会缺少了马莉。
埃杜阿尔德睁开双眼时,韦罗妮卡依然还留在那里。最初几次接受电击之后,要经过很长时间他才能够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说到底,这恰恰是电台所要达到的治疗效果:造成部分记忆缺失,使病人忘记困扰他的问题,从而变得更加安静。
然而,随着电击的次数不断增加,其效果就难以持续很长时间了,埃杜阿尔德很快便认出了韦罗妮卡。
“你睡着的时候讲到了天堂的幻影。”韦罗妮卡边说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
天堂的幻影?是的,天堂的幻影。埃杜阿尔德望着韦罗妮卡,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
就在这时,一名女护士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
“你现在该打针了。”她对韦罗妮卡说道,“这是伊戈尔医生的命令。”
“今天我已经打过了,我不会再打任何针。”韦罗妮卡说道,“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不会服从任何命令、任何规章,不会做任何你们想要强迫我做的事情。”
女护士对这类反应似乎已习以为常。
“可是很不幸,我们一定要给你注射兴奋剂。”
“我需要跟你谈一谈。”埃杜阿尔德说道,“让她打吧。”
韦罗妮卡挽起毛线衣的袖子,女护土给她打了一针。
“好孩子。”女护士说道,“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阴森的病房,到外面去散一会步呢?”
“你在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感到羞愧吗月当两个人漫步在花园时,埃杜阿尔德问道。
“曾经羞愧过,但现在我为此感到自豪。我想了解天堂的幻影,因为我曾非常接近过其中的一个。”
“需要朝更远的地方看去,在维莱特楼房的那一边。”埃杜阿尔德说道。
“那你就看吧。”
埃杜阿尔德向后望去,他要看的不是病房的墙壁,也不是住院病人静悄悄散步的花园,而是另外一个大陆的一条街道,那里或是雨水很多很多,或是一滴也不落。
埃杜阿尔德嗅到了那块土地的芳香——时值旱季,灰尘钻入他的鼻孔,使他感到惬意,因为感觉到土地的气息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十七岁的他骑着一辆进口的自行车,刚刚驶离巴西利亚的一所美国中学——所有外交官的孩子都在这所中学读书。
他讨厌巴西利亚,但是喜欢巴西人。两年前,他的父亲被任命为南斯拉夫驻巴西大使,当时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国家会发生血腥的分裂。那时候米洛舍维奇还在执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按照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生活着,力求超越地区冲突而和睦相处。
他父亲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恰恰就在巴西。埃杜阿尔德所梦想的乃是海滩、狂欢节、足球比赛和音乐,然而他的居住地却是远离海边的首都。这个首都仅仅是为政客、官僚沙D交官及其子女们而兴建起来的,但这些子女却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中该去做些什么。
埃杜阿尔德讨厌住在那里。他整天埋头学习,并力图与班里的同学建立起联系,但却未能成功。他努力寻求一种可以使他对汽车、运动鞋、名牌服装、年轻人之间惟一谈论的话题产生兴趣的办法,但却没有找到。
偶尔也有节日聚会,喝得醉酸酶的小伙子们集中在大厅的一侧,装出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的姑娘们则集中在大厅的另一侧。总有毒品流传,埃杜阿尔德实际上已经尝试过所有可能得到的各种毒品,却从未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产生兴趣。毒品使他时而过于兴奋,时而过于昏沉,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家里人很是感到不安。他们需要对他加以培养,使他也能从事父亲的职业。虽然埃杜阿尔德具备几乎所有必需的才智——求知的欲望、良好的艺术兴致、学习语言的能力、对政治的兴趣——,但却缺少从事外交活动的一种基本素质,即他难于与其他人进行交往。
尽管父母亲常带他出席节日聚会,尽管他们为他在美国中学的朋友们敞开了家庭的大门,尽管每月交给他一笔可观的费用,埃杜阿尔德仍然极少带人到家里来。一天,他的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带他的朋友们来吃顿午餐或是晚餐。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运动鞋的牌子,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轻易就能与他们上床的姑娘的名字,我们已再没有任何感兴趣的话题可谈了。”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一位巴西姑娘的出现为止。当儿子开始外出二并且很晚才回家的时候,大使及其夫人都比原来安心了。谁也不确切地知道他与这位姑娘是怎么相识的,但有一天晚上,埃杜阿尔德把她带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姑娘颇有教养,大使及其夫人都感到很高兴。他们的儿子与生人交往的才智终于得到了开发。除此之外,两个人还都想到——但彼此并未交流过——,这个姑娘的出现卸去了压在他们肩上的一个沉重负担:埃杜阿尔德不是个同性恋者!
他们像未来公婆那样对玛丽娜(这是姑娘的名字)十分亲切,尽管他们知道两年之内他们将被调往另外的地方去任职,而且巴西是个充满异乡情调的国家,他们根本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与当地的某个女人结婚。他们的计划是让儿子在法国或德国遇上一个家庭境况良好的姑娘,能体面地与儿子共度美好的外交生涯——大使正为儿子能进入外交界在做准备。
然而,埃杜阿尔德对这位姑娘的热恋却显得日甚一日。母亲忧心冲忡,就跟丈夫谈起了这件事。
“外交艺术在于要让对手产生期待。”大使说道,“初恋可能永远不会被忘怀,但又总会结束。”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埃杜阿尔德彻底变了。他开始往家里带回一些莫名其妙的书籍,在自己房间里堆起了一座金字塔,每天晚上还和玛丽娜一起焚香,全神贯注地几个小时望着钉在墙上的一幅怪异的图画。埃杜阿尔德在美国中学的成绩
开始下降。
母亲不懂葡萄牙语,但可以看明白这些书籍封面上的图
案:十字架、火焰、被吊起的女巫、异国的象征物。
“我们的儿子正在阅读一些危险的书籍。”
“巴尔干半岛正在发生的事情才是危险的。”大使回答道,
“有消息说,斯洛文尼亚地区想闹独立,而这可能会把我们卷
入一场战争。”
但埃杜阿尔德的母亲根本不关心政治,她要知道的是自
己的儿子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焚香的怪病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掩盖大麻的气味。”大使说道,“我们的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不应该相信这些有香味的小棍根能够招魂。”
“我们的儿子吸毒!”
“这只是暂时的。年轻的时候我也抽过大麻。他很快就会感到厌恶,就像我过去那样。”
妻子感到骄傲与踏实:他的丈夫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曾经吸过毒,又成功地戒掉了!一个具有这种意志力的男人能够控制住任何局面。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埃杜阿尔德想买一辆自行车。
“你有司机和一辆奔驰,要自行车干什么?”
“为了接触大自然。玛丽娜和我要一起外出旅行十天。”他说道,“附近有一个地方,那里储藏着大量的水晶,玛丽妞很肯定地说,它们可以放射出强大的能量。”
母亲和父亲都是在共产主义制度下接受的教育:水晶只不过是一种矿物质,按某种固定的形式由原子组成,不会放射出任何种类的能量——无论是正的还是负的。他们了解过并且发现,“水晶振动”的说法正开始变得时髦起来。
万一他们的儿子在一次正式场合中决定谈及这个话题,在别人的眼中就可能会被视为荒唐可笑。大使第一次承认,情况开始变得严重了。巴西利亚是个流言满天飞的城市,很快人们便会知道埃杜阿尔德参与了原始的迷信活动,使馆里大使的对手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外交不仅是等待的艺术,而且还需要具备这样一种能力,即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表面上都永远要符合常规和礼仪。
“我的儿子,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父亲说道,“我在南斯拉夫外交部有朋友,你将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外交官,所以必须要学会如何面对世界。”
埃杜阿尔德离家外出,当天夜里没有回来。他的父母与玛丽妞的家以及该市的停尸房和医院进行了联系,结果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母亲失去了对丈夫治家能力的信任,虽然他是一位与外国人进行谈判的好手。
第二天,埃杜阿尔德又饿又困地回来了。吃过饭就去了自己的房间,焚上香,向自己的信奉物祈祷,下午和晚上的其余时间则一直睡觉。当他醒来时,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在等候着他。
“去看你的水晶吧。”母亲说道,“我会向你父亲解释的。”
于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干燥下午,埃杜阿尔德骑着车高兴地朝玛丽妞的家奔去。城市的设计如此之好(建筑师的看法)或如此之差(埃杜阿尔德的看法),竟至几乎没有街角。他沿着一条高速车道的右侧前行,眼睛望着布满云层而不会下雨的天空。就在此刻,他感到自己以极高的速度冲向了天空,紧接着又落了下来,撞在了沥青路面上。
砰!
“我出了车祸。”
他想翻过身来,因为他的脸紧贴在了沥青路面上,但却发现身体已不再听他使唤。他听到了汽车刹车时所发出的噪音,听到了人们的喊叫声,有个人走近他并想动一动他,但立刻听到了这样的喊声:“不要动他!假如这时有人动他,他可能一辈子都要成为残废户
时间一秒秒地慢慢过去了,埃杜阿尔德开始感到害怕。与他的父母亲不同,他相信上帝,相信死后的来生,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公正的——十七岁就死去,而且是在异国他乡看着沥青路面而死。
“你怎么样?”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不好,他的情况不好,他动弹不了,而且讲不出一句话来。最糟糕的是,他没有失去意识,很清楚地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知道他目前的状况。难道他不会昏迷过去吗?恰恰在他不顾一切如此急迫地寻找上帝的时候,上帝对他竟毫无怜悯之心吗?
“医生马上就到。”另一个人拉着他的手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的话,不过,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大事。”
是的,他能听见,并且希望这个人——一个男人——继续讲下去,保证没什么大事,虽然他已是个成年人,足以懂得,当情况非常严重时,人们总会这样讲的。他想到了玛丽妞,想到了贮藏着水晶的那个群山环抱的地区,那里的水晶充满了正能量,而巴西利亚,则是他所认识的负面事物的最大集中地。
时间由秒变成了分,人们继续试图安慰他。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感觉到疼痛。疼痛得非常厉害,从头部中间开始,接着便似乎传遍了全身。
“医生来了。”抓着他的手的那个男人说道,“明天你又可以重新骑自行车了。”
然而第二天埃杜阿尔德却躺在了医院里,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打上了石膏,差不多要三十天左右之后才有可能出院,迫使他不得不听母亲哭个不停、父亲神情紧张地拨打电话、医生们每五分钟重复一遍最危险的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大脑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他的父母与美国使馆进行了联系。美国使馆从不相信公立医院的诊断,他们自己拥有一套极其精良的急救设备,还有一份他们认为有能力为其外交人员看病的巴西医生的名单。为了奉行好邻居政策,有时他们也使用这些设备为其他国家的外交代表机构提供服务。
美国人带来了他们最新一代的器械,进行了超出原来十倍以上的新的检查与测试,然后得出了他们的一贯结论:公立医院的医生们诊断准确,措施得当。
公立医院的医生们可能是优秀的,但是巴西的电视节目却同世界任何地方的一样糟糕,而埃杜阿尔德又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玛丽妞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她又找到了另外一个男友,同他一起前往那贮藏着水晶的群山。
与他女友的冷淡表现相反,大使和夫人每天都来看望他,不过,却拒绝把家里他的那些葡萄牙文书籍带到医院里来,借口是他们很快就要被调往其他国家,没有必要去学习今后永远都不需要使用的一种语言。埃杜阿尔德只能满足于和其他病人聊天,与男护士们讨论足球,读上一两本落入他手中的杂志。
直到有一天,一名男护士给他带来了一本书。这本书是这位男护士刚刚得到的,不过,他认为“读起来太厚了”。恰恰从这一时刻起,生活开始将埃杜阿尔德置于了一条奇怪的路上,把他领进了维莱特,使他看不到现实,完全远离了与他同龄的其他小伙子在随后的岁月将要做的事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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