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我的周围总有些神秘,并有一种我不属于此的感觉侵袭我,并再也不离开我。在多福庐里,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有一条小河流经多福庐和奥克兰大厦之间。到这小河边去走走成了我的习惯。我也习惯於注视河里清澈的流水,就好象希望能在水里找到个解答似的。我之挑选这块地方似乎值得一说。麦迪是位打杂的女仆,也算是我的保姆。有一次在河边看到了我,她那眼神我永世不会忘记。
“哎,杰希卡小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质问我。“要是密莉安小姐知道,她是不许的。”
我要她说为什么不许。这点是我的个性,因此弄得麦迪就把我叫作“为什么”小姐、“哪儿”小姐和“什么”姑娘。
“不干净,告诉你了吧,”她声称。“我听密莉安小姐这么说的。不干净!”
“为什么?闹鬼吗?”我问。
“很有可能,”麦迪说。“可别再去了呀。”
“我可喜欢去,”我倔强地回嘴。由于禁果在我比之在任何人都要甜美可口,我到小河边去的次数反而更多了。
可爱的小河和架在河上面的那座很漂亮的桥有什么不对?朦胧地出现在小河对岸的奥克兰大厦,它那壮丽的灰色墙壁更使我神往。小河水浅,在那显出棕色的河床上,有不少卵石,历历在目。一棵垂柳弯弯地垂在对岸。
在早年的岁月里,我常坐在小河岸边,独自思忖。我那浮想联翩的主题总不外:你不真正属于多福庐。
然而这样怀想并未使我困扰。我本来就不同,所以我也不想求同。就拿我自己的名字这一桩来说,它就与众不同。我的名字叫“奥帕尔·杰希卡·克雷沃玲”。可是从来没有人管我叫奥帕尔,我也时常纳闷,我的母亲怎么会给我起了个这样轻佻的名字,而且我母亲又远远不是一个好轻佻的人。她似乎很老,生我时,她的年纪总在四十开外;我的姐姐,密莉安,比我大十五岁,我的哥哥,杰维尔,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密莉安当了我的家庭女教师,家里一贫如洗,实在也请不起外面的人。说真的,贫穷已成了我们家里一个冷酷的话题。我们一家,早就从那极度繁华的世界跌进有如我母亲说的那种困窘境地。
当年,家中有无数的佣人,前呼后拥,还不时举行丰富多彩的舞会和高雅精致的宴会,可是每当我母亲一提从前的“好日子”,我父亲总是表现得畏畏缩缩。然而,在多福庐里总还是吃喝不愁,既有可怜的贾门负责搞花园,也有考伯大妈管烧饭,还有麦迪作待女,总管家务杂事,所以我们并非真的一文不名。
我靠十岁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带有预兆性的机遇。那时奥克兰大厦在开周末晚会,河对面场地上,客人们的欢笑声响成一片。我在想,他们也该邀请我才对,因为我渴望着能看看那大厦里面的样子。真的,冬天我倒是对大厦能有所见,那时橡树枯裸无叶,不再遮蔽视线,但目力所及,不过是远处一片灰色的石砌墙壁而已。
就是那一天,我和密莉安正在书房上课,她远非循循善诱,而且常常对我不耐烦。她身材修长,面色苍白,我那年十岁,她总该有二十五岁了。
当一群猎手从奥克兰大厦骑马过来时,我就向窗口跑去。“杰希卡,”密莉安大喊一声,“你干什么?”
“我不过想看看那些骑马的人,”我答道。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好不斯文,竟把我从窗口拉开。“他们会瞧见你的,”她嘶嘶地低声说,似乎这么着,就要面临堕落的深渊。
“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追问。“真的,他们昨天就看见了我。有时挥挥手,有时向我喊着‘喂’,打招呼。”
“你胆敢再同他们讲话!”她狠狠地说。
“怎么不可以?”
她犹豫了一会,然后,好象她在考虑,露点口风也是可取的,如果这样能使我不致因对待奥克兰大厦的客人友好而犯下滔天大罪的话,于是她说:“当初奥克兰大厦是我们的。是那群粗野的人从我们手里拿走的。”
“从我们手里拿走的?怎样拿走的?”
“他们把奥克兰大厦买去了。”她嘴里坚定地说着。“那里我们住不起了。”
我喊了声“啊”,“贫穷。原来我们的好日子是在奥克兰度过的。”
“你从来没有度过。好日子是在你出生以前度过的呀。我的童年是在奥克兰大厦那边度过的。我深知人生在世走下坡路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我们怎么就变得这么穷了呢?”
“你是不会懂得的,”她说。“可是现在你也许会明白,为什么我们不愿意你象个乡下佬那样,直盯着从奥克兰大厦出来的人。现在是我们学习代数的对候了。”
但是从窗外发现有人马走动之后,谁还有兴趣学什么X+y的平方呢?我真是拼命地想知道关于那些粗野的人夺走我们房子的一些情况。于是我打起精神,以我认为是巧妙的方法进行刺探。
同仆人们打交道,我看似乎比从家里人着手更可能有收获些,于是我就先从可怜的贾口那里试起。贾门是一位在妈妈的主管下照料花园的。可怜的贾门!他告诉我,造物主每年都给他爱人送子,弄得他一直处于贫困。
为了从他那里刺探出消息,我一连一个星期跟着他转,我帮他收集花盆,把花盆堆放在暖房里,还看他剪枝、除草的动作。他对我说,“杰希卡小姐,你忽然对园艺发生了兴趣。”
我机灵地一笑。“你一向在奥克兰大厦工作。”
“啊,当年可是好日子呀,”他得意地说。“这是全国最好的草坪了。就看这棵小连翘吧。你只要一转身,就看到它满园都是。”
“造物主的厚赐,”我说。“造物主无论对草木或者对你,都同样地慷慨。”
他露出怀疑的神气望着我。
“我想问问你,你为啥离开奥克兰大厦?”
“这倒是象个忠厚仁义的事。女主人召我来的。她对我说,‘贾门,我们把奥克兰大厦卖掉了。我们就要搬到多福庐去。’虽然早就有些风声,我还是大吃一惊。女主人又说,‘如果你肯同我们一道过来,你可以保有在我们那小块土地上的那个农舍。那你可以用来结婚。’那是年初的话。没过年,我已经做爸爸了。”
“你刚才说曾有些风言风语……。”
“是的。公馆里赌博成风。克雷沃玲先生非常好赌,而且输掉了不少钱。还有一些是作为抵押——把房子抵押出去,可真不好呀,不仅对房子来说是不利的,那房子的帮工也跟着同样遭殃。有时两个月还发不出工钱。随后,那个人就把大厦接过去了。是个矿工。发了财。”
“这些都是在我出生以前经过的事,”我提了这么一句。
“是。是这样。准是在您诞生之前两年的事了。”
那么,该是十二年以前,无论如何,对我来说,总是我的一辈子了。
我从贾门那里所能得知的,就是一切应归罪于我父亲的好赌。怪不得,我母亲对他那么轻蔑。我可怜的父亲,呆在他房里磨性子——耍独自游戏,这不会发生那种因输给对手又得赔赌帐的事,这样他仍旧和他心爱的纸牌打交道。
我父亲象犯了罪,精神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因此肯定不是我可以刺探消息的对象。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位似有若无、无足轻重的人,当然以这样的心情对待自己的父亲,是异乎寻常的,不过他似乎不了解我,我除了对他表示怜借外,别无其他感想。
至于妈妈,她更是接近不得的。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在教堂里曾唱过这样的诗句:
“慈母的爱如此温柔,
疼爱儿女岂有尽头?”
我就联想到小熊崽为母熊所钟爱的情景。我曾向密莉安评论过,母亲的抚爱是永远不会止息的,因为这种母爱她从来不曾真正有过。一听这话,密莉安竟为之面红耳赤,还说我太忘恩负义了,而且我该以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家而表示感激。
我的哥哥,杰维尔,照管从奥克兰产业中抢救出来的农庄和牧场。他待我马马虎虎,还算不坏,好象承认我有权利住这幢房子,可他对我是怎么个来历,又说不很准,而我却因拘于礼貌,不便盘问。我听说,他爱上了克莱拉·多宁罕小姐,但由于供应不起那位千余小姐过惯了的奢侈生活,他没有向她表示求婚。这样,在我的心目中,杰维尔倒颇有罗曼蒂克的灵气。他是个具有武侠气概的勇士,一生蕴育着幽情,只是拘于礼教没有暴露出来。他的确什么也不会告诉我。
从密莉安那里也许能套出一些情况,可是她还够不上谈知心话。她和尊敬的杰斯帕·克瑞副牧师有个谅解,就是在他没有提升为牧师之前,先不结婚。由于他个性不好钻营,看来希望甚微,非等待好多年不能实现。
麦迪告诉我,如果我们仍住在奥克兰大厦,就会常常举行社交舞会,密莉安小姐也不致于配个副牧师。哎唷,天呀,不,也许是位什么老爷,什么爵士——还可能是个勋爵。
正如我所了解。麦迪是唯一能够真正对我的问题有所帮助的。她早就在奥克兰大厦的儿童室工作过,而且她又好讲话。只要我誓守机密,她是会把消息泄出个一星半点的。
“一切都非常富丽堂皇。那儿童室确是可爱。”
“杰维尔一定是个好小伙子,”我评论道。
“他的确是这样。他可不象那位好调皮捣蛋。”
“那位是谁呢?是密莉安?”
“不,也不是她。”
“那么,你为啥说他们当中有一位是这样的呢?”
“我没说这个话。你就像个地方长官,你的确象。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刚才问的,使她烦恼。只是到后来,我才明白是为了什么缘故。
有一回,我对密莉安说,“我想,你是在奥克兰大厦出世的,而我是在多福庐生的。”
密莉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不,你不是在多福庐生的,说真的,你出生时,妈妈在罗马。”
我激动得睁大了眼睛。“但是,旅行不是很费钱的么?”她显得很痛苦。“总归妈妈在罗马就是了。”另外还有些事我得仔细想想。也许妈妈受意大利天气的影响而激发了灵感,遂一阵高兴,就给我取个名字叫“奥帕尔”。待我查阅词典之后,我对我自己的名字不免百感交集。以“含水的矽矿”一词来命名殊欠赞美之意,而且听起来也没有浪漫之感。然而,我却发现蛋白石具有红、绿、蓝各色的变化——实际上具有光谱所具有的全部色彩——而且是种多变的虹色,这样,听起来倒比较好些。
在看见客人们从奥克兰大厦骑马出来之后,我不久就听说大厦的主人也走了。只有仆人们留下来,同时再也听不到河对岸欢宴中所发出的喧闹声。
我的生活依然如故。年复一年,这个谜始终存在,同时我的好奇心也未曾稍减。家中把我当作外人这一印象,使我越来越相信,其中必有缘故。
每天开门头件事,就是祷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要到齐。大家在客堂会见。我母亲常常冷酷地评论,“现在可没有小教堂了!”她还以怀恨的眼神对着父亲扫视一下。
我母亲主持这个庄严仪式,我看她竟然对上帝也敢吓唬一番,如说,“看不上这个……”以及“不要做那个……”好象她仍在奥克兰大厦,就象当年对她的高级仆役发号施令的那个样子。
我总觉得晨祷令人厌烦,不过我对做礼拜倒很欣赏,但所持的理由也许不够端正。教堂颇为精美,而且那色彩瑰丽的有色玻璃窗的确赏心悦目。我满意地把这种颜色玻璃叫做乳色玻璃。
教堂里我们还保有克雷沃玲一家专用的座位。这些座位占教堂座位的前两排,还有一个带锁的小门,独自进出。每当我们步入教堂时,我相信我母亲会感到那早先的好日子又在她眼前重现。这大概就是她乐于到教堂去的缘故吧。
一个特定的复活节的礼拜天,那年我十六岁了,教堂做礼拜有个颇饶趣味的题目,即:“凡上帝赐给我们的东西,我们都要感恩并表示知足。”我想这对克雷沃玲一家该是多么好的说教呀,而且我还有些怀疑,是否尊敬的杰斯帕·克瑞副牧师仍把克雷沃玲一家记在心上。他可曾提醒过克雷沃玲一家,那多福庐,除了奥克兰大厦之外,论气派,比其他任何房子都壮丽?至于我的父亲,该让他忘记他曾害得我们现在到了这般田地;同时,我的母亲也该为她迄今仍能保有的一切感到慰藉。至于我自己,我倒蛮快活,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内心深处总在渴望得到人们对我的钟爱。我只要求,当我走过别人身旁时,人们能对我投以喜悦的目光。若是回家晚了,我也希望有人把我惦念。
噢,上帝!我祈求主,让世人爱我。
随即我就笑我自己,这明明是我在指点上帝去做什么,就好象我母亲所做的那样。
午饭后,我们同到教堂墓地,在我家的坟墓上献了花。在这里,威望又恢复了,因为克雷沃玲一家的墓碑是其中最精致的。我喜欢读那些碑上的铭文,一个是悼念约翰·克雷沃玲的,他于一六四八年在普列斯顿战役阵亡;一个是悼念詹姆斯的,他在马勒布拉可战场牺牲。另一个是悼念哈罗德的,他战死在特拉法格。我们是当年有战功的家族。
“杰希卡,走开,”妈妈喊道,“我敢断言,你连脉络里都有病。”
我正幻想着特拉法格的炮声,被她这一喊,我就严肃地走回多福庐,接着,那天下午,我又漫步到了小河边。在多福庐的花园外边,有一块草地,久已杂草丛生,任其蓬乱。过路行人稀少,因此把这块地叫作“荒地”。我走过“荒地”,看到一束用白带子系着的紫罗兰。我弯腰把它捡起来一看,原来这花束是放在一块微微隆起的草地上。我跪下来把草拨开,露出一坯土来,约有六英尺长。
象是一座坟,我在想。
究竟是谁葬在这块“荒地”上呢?我坐在河边,忖度着这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我看见麦迪正在衣橱那儿分拣床单。我对她说,“麦迪。今天我看到一座坟。”
“今天是复活节,我料想你是在教堂墓地看见的,”她反驳了我一句。
“哎,不是在教堂墓地。是在‘荒地’上。”
我看见她吓得露出惊慌的样子,随后,她就转身走开了。她一定知道在“荒地”上的那座坟的来历。
“是谁的坟?”我盯着她问。
“杰希卡小姐,你可再不要把人们放在证人席上,你太好刨根问底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不该知道。我想,也许是什么人在那儿埋了一条爱犬。”
“这倒有一半说对了,”她松了一口气说。
“但是做为一条狗的坟又太大了。不,我看埋在那儿的是个人……一位已埋葬了好久,而又未被遗忘的人。有人为纪念夏活节,放了一小束紫罗兰在那儿。”
“杰希卡小姐,请你赶快离开我这儿好不好?”
她慌忙地抱着一大叠床单走开了。她明知是谁葬在那“荒地”上,唉,可是她不肯说出来。
一连好几天,我缠着她,但从她那儿,一无所获。
“唉,算了吧,千万,千万,”她终于喊了出来。“总有一天,这个你本不该知道的事,你会把它弄个明白的。”这句隐语滞留在我的脑海中,但始终打消不了我的好奇心。
那年春天,对岸奥克兰大厦那边,很是热闹。商人不时登门访问,大厦里仆人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还经常有啪啪作响的声音,原来是把地毯拖出户外,拍打灰尘。
随后,有一天,一辆车子转入奥克兰车道。我急忙冲过去,到了对岸,爬近房子,躲在矮树丛里,接着,我就看见一个人,从车上被扶了下来,又被架到轮椅上。这个人,面孔红红的,嗓音洪亮。
“帮我进去,威尔茂特!”他喊道。“出来帮帮班克。”
我多么想能够看清楚些呀,但是又不得不小心。这红脸汉显然是个有力气的人。于是,我觉得我该隐避着不动才好。
这一小队人马,终于进了大厦。我转身往桥上走去,我觉得好象有人在尾随着我。我拼命地跑,一直等过了桥才停下来,朝后面望去。我看到树林深处,有点动静,但又摸不清,究竟那是个男子,还是个女子。我开始担心起来,生怕有什么人看见了我,会告诉妈妈。如果他,或者她,真地向妈妈讲了,那可就真要有点麻烦啦。
次日下午,我决心去问麦迪关于奥克兰大厦房主的事。麦迪总是留给我这样一个印象,就是,只要我能引起她的话头来,她就会一大串、一大套的告诉我。
“麦迪,”我说,“昨天有一位坐轮椅的人推进奥克兰大厦。我看他象曾经碰到过什么意外事故。”
她点头。“那就是他,”她说。“他就是你们称之为新富的那种人。”
“暴发户,”我大声大气地告诉她。
“你爱那样说他就是了,”她说,“反正,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倒想能走进奥克兰大厦。他是不是长期在那里?”
“你要是断了一条腿的话,兜来兜去就不那么便当了。白开脱大妈说,她估量他是回老家安居的。”
“白开脱大妈是谁呀?”
“她在奥克兰,当厨师。过去,在奥克兰时,我就认得她。”
“那你三天两头地看见她?”
麦迪噘着嘴。“哎,碰见相知二十年的人走过,我可不能鼻子朝天,不理人家呀。我们这里就好象容不下白开脱大妈或者管家威尔茂特。”
“我完全懂得。还有,他丢掉一条腿,对吧?”
“你又来盘问喽,小姐。你就好好地呆在小河的右边,不要老问些与你不相干的事。”
时值七月酷热的一天,我正坐在河边,向奥克兰地界望去,忽然出了一件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向我这边来了。有一条花格子毛毯盖在这人的膝上,因此,我也弄不清他是否只有一条腿。我留心望着,当时这轮椅看来越走越快。
眼看轮椅失去了控制,飞快地直往斜坡滚动,看来,不一会就要滚到河边,非翻车不可。
我没有耽误时间。我迳奔斜坡,淌过小河,爬上对岸,正好将椅子一把抓住,差一点,这椅子就要跌到河里。
在他眼睛还没有望见我之前,这人一直在喊,“班克!我的天呀,你在那里,班克?”当时,我把自己身子紧紧顶着轮椅,用尽全身力量才把轮椅挡住。
这人向我露齿一笑,他的脸比以前还要红些。“好的,好的!”他喊道。“你干得好。”
他摆动身前的车把,轮椅掉转到与河流成平行的方向,开始向前走去。
“好啦,”他说。“这样好些了。这个害人的东西,我还不太习惯。你一定知道,要不是多亏了你,我早就翻了车啦。”
“是的,”我说。“那可能的。”
“你住在哪里?”
“河对岸。我们那边。”
他点点头。“我真幸运。你住在那边?”
“是的。住在多福庐。”
“你不是一位克雷沃玲吧?”
“哎,我是克雷沃玲一家的。你是哪位?”
“我名叫亨尼卡。”
“你准是那位买下奥克兰产业的人。”
“正是这样。”
我大笑起来,他也跟着大笑起来。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这对我们两人似乎如此有趣,但是,说真的,也确是有趣。
“克雷沃玲小姐,那么,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这里不太舒服。我要把椅子摇到那边有树的地方去。”
我在他旁边走着,心里在想,这倒是个惊人的奇遇。他把椅子停靠在树阴下,我坐在草地上。我们各自端详着对方。
“你可是位矿工?”我问道。
他点头。“奥帕尔。”
我浑身激动得打颤。“奥帕尔!”我喊道。“我的名字就叫奥帕尔,可是人们从来不这样叫我。总是叫我杰希卡。取名奥帕尔本是很普通的,你说是不是?”
“奥帕尔·克雷沃玲。这名字,我叫起来,很响亮,”他说。他的两颊显得更红了,一双眼睛湛蓝晶亮。“对于一个老采凿工来说,没有什么再比奥帕尔更美丽的了。”
“一位什么人?”
“一位奥帕尔矿工。”
“你做些什么?请告诉我一些有关情况。”
“你嗅着了大地的秘密,你就有所希望,有所幻想。每个矿工都在梦寐以求,思想能找到世上最瑰丽的宝石。”
”你在哪里找宝石?”
“哎,多少世纪以来,奥帕尔宝石一直是在匈牙利开采的。那是种乳白色的。我要的是一种澳大利亚黑色奥帕尔。”
“你是从澳大利亚来的?”我问道。
“那只是我找到奥帕尔的地方,我本人是从祖国出发的。澳大利亚的奥帕尔蕴藏极富。我们连那大地的表层还未搔到呢。”他停了一会,仰望着天空。我敢说,他不见得认得我。他在万里以外,地球的那一端,象他说的那样,采凿他想获得的黑色奥帕尔。
“澳大利亚的奥帕尔是顶好的,”他接着说下去。“那儿的奥帕尔质地更为坚硬,又不象其他宝石那样容易裂开。这种宝石是能够带来好运道的。很久以前,人们一向相信奥帕尔能带来好运,并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皇帝和大富翁们通常佩带奥帕尔以防灾难侵袭。人们常说奥帕尔可以保你不致中毒,还能医治盲目失明。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呢?”
“没有,”我热烈地表示赞同。
“这类宝石叫做‘奥库露斯·梦迪’(译者注:拉丁语的音译,意义是“世界的眼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供认我的文化水平还没有那么高。
他告诉我,意思就是“世界的眼珠”。“还有,你说你的名字叫奥帕尔?也叫杰希卡。你要知道,我喜欢这名字。杰希卡。这名字怪友好的。”
他从他的小手指上取下个戒指给我看。我把它套在我的大拇指上,可是连这大拇指也显得过于纤细。我注视着这块奥帕尔,宝光闪闪,射出湛蓝色的光芒,夹着红、黄、绿的彩色。
“真美丽,”我说着就把这戒指还给了他。
“这块宝石来自新南威尔士州。总有一天,那里会有一些很巨大的发现。可是,我本人是不能参加的了。”他轻轻地拍着那花格子毛毯。“这行业带有危险。我永远不会忘记发生事故的那一天。我正在岩洞里收集珍宝。这些宝石,就象蚌
蠔一样,紧贴在岩洞顶壁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运道。忽然间,发出了隆隆声,洞顶塌陷了。整整有三个小时人们才把我救了出来。我总算还获得了宝石,其中有一块确是个真正的宝贝,为它就是丢掉一条腿也是值得的,我自言自语地这么说着。当我在医院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头件要问的事,就是:‘把那块绿奥帕尔拿给我看。’”
“它该保佑你不让坠石砸了你才好,”我点了他一句。
“哎,你瞧,在岩石开始崩裂之前,这块宝石还没有到我手里。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这就是为了宝贝我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我知道,我以后投入矿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想要找个顶好的地方,就是到奥克兰这个地方来。果然,我来到这里,全靠这把椅子带着我四围转转,你看,多亏有位少女见危相助,才避免了刚才我将发生的事故。”
“我看见了你真是高兴。”
“有一种长期的不和睦一直存在……”他大声地笑了,同时我也哈哈大笑。这一笑正表示着我们之间在思想上的吻合。当时我想到——后来我更相信——他总怀着那种心情,轻蔑地向我们家弹指头。
他说,“克雷沃玲家族自一五O七年以来,就世居奥克兰大厦,直到这个亨尼卡大老粗来到这里,才从他们手里把房子弄走!”
“他们就不该把它脱手,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要保住这所宅子的话。亨尼卡先生,至于你本人,你辛苦劳动,而且也把房子弄到了手……我很高兴。”
“从克雷沃玲家人的口中说出多么稀奇的话呀,”他说。“啊,但这位是个奥帕尔。现在我得走啦,咱们明天在这儿见。”
“好,我可喜欢。”
我注视着他的轮椅走向他的宅子,然后,我也兴高采烈地向桥头跑去。我站在桥上,向后观看。树掩蔽了房子——如今是他的房子——不过我却在脑海中描绘他在家里发出笑声的形象,因为他有了一个克雷沃玲家族的人做他的朋友。
他是个冒险家,而我也是和他一样。
我极力把心满意足的心情掩盖起来,可麦迪却注意到了,她还批评我象个偷吃奶油的猫咪。“你自以为得意,”她以怀疑的腔调加了这么一句。
“多么好的天气,”我爽朗地回答。
“晴天霹雳,”她咕哝了一句。
这可使我笑了起来。真的,如果发觉我已经和仇人讲过话,那么,天气是肯定要变成暴风雨的。而我却几乎迫不及待地要再见着他。
那天,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他谈了又谈,告诉我他早年在伦敦的情况。
“伦敦!”他喊道。“多好的城市!不管我在哪里,我永远忘不了它。但也有一些艰辛的回忆。我十二岁那年离开了学校,那时我父亲已经辞世。他嗜酒成性,所以他的死,并未带来多大损失,而我却开始赡养母亲,使她享点她未曾享过的福。”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我很惊奇,然而我却感到着迷。我还从未见过象他这样爽直的人。
“我生来就会赚钱,”他说。“迈得斯王的点金术,这就是我所学到的。我发现出售商品就是个门路。如果你找到人们需要的东西,而你的,又比别人提供的更物美价廉。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弄到最为货真价实的东西——烹羊脚、土耳其冰果汁、姜味啤酒和柠檬水。我有个做姜饼的打算,这好象我稳要发财了。我想出个法子来,把麦饼做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如马、狗、小孩以及女王的形象。我母亲亲自动手做,而我就拿出去卖。我们有爿精致的商店。生意越做越兴旺,从此我们经济宽裕了些。随后,我母亲去世了。”
“后来你干什么?”
“我找到个女帮手。她貌美如画,但脾气火暴,饼也做得不对路。营业降低,她也走了。我又弄得个生计,在一位绅士家里看马。当时我十八岁,主人乘车出门时,我得在马车后面赶车,停车时,我得跳下来,给女主人开车门。有一天,我们出外郊游,你说我们到了哪里——到了奥克兰大厦。”
“你在拜访克雷沃玲一家!”
“不惜,但只是很自卑的。当时我想这正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我转了一会就走到马房那里照料马匹,又和奥克兰大厦的马夫谈话。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很高傲。”
“那难是多年以前的事吧,”我喊道。
“杰希(译者注:杰希是杰希卡的呢称)小姐,是在你出生很久以前。当我初次看到这块地方时,已是四十多年以前了。我还记得当时我感到的那房子年代久远的气氛。这正是我所喜爱的呀——那些石砌墙壁,以及好几百年来代代相传的遗风。我跟自己说过,有朝一日,我总要弄个象奥克兰大厦那样的房子。又过了六个月,我首途前往澳大利亚。”
“去寻找奥帕尔吗?”我问。
“不,那时我还想不到什么奥帕尔。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去淘金。但是失望、挫折……接踵而来,这就是我的命运。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辗转迁徙,并且在矿场里过活。在卡塞梅困矿场我初次有了较大的发现——虽还不能使我大富,但对我起了鼓励作用。我马上把钱存在墨尔本的银行里。我不象好多人那样,把钱花在女人身上。”
“那么你发财了,”我说。
“那可不是一夜工夫能办到的,待我在希思柯特和巴拉来特两处找到金子,我再也不是个穷人了。我才有暇四下环顾一番,并盘算今后我该走的路。开矿是个有趣的事,深入人们的血液。但除了金子,还有其它事业可搞。”
“奥帕尔!”我说。
“是的,奥帕尔。我搭牛车旅行,进入新南威尔士州,碰见了去寻找奥帕尔的一队人。不出一个月,我已成了正式采凿工。于是我开始进行我初次的又是真正的采掘。这些宝石一攥在我手里,就向我闪烁发光,我知道了这是属于我的奥帕尔。你可知道,人们都说每块宝石都有它的来历。”他看着我又笑了。“我要把我收藏的东西拿给你看。下次,你到我住的房子来,呃?”
“我倒真喜欢去,可是家里会不让我去的。”
他眨眨眼。“象我们这种人还担心那么点禁令吗?明天我有客人来访——他们要同我呆一会儿。你下星期三来。我将以合乎克雷沃玲家族身分的方式款待你。”
我深感激动,几乎来不及向他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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