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日前,王元化先生的亲朋好友和文化界部分人士,相
聚上海图书馆,以座谈学术文化问题的方式,祝贺王先生八十华诞。
去年,我在筹划一系列“世纪之问”的对话题目中,请王先生谈关于
“五四”的再反思,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最好的人选。在准备这次对
话过程中,我从王先生的大事记中才得知,他曾出生在湖北一个基督
教家庭,从小接受的也是教会学校的教育,这引起我极大兴趣。这样,
我们的对话,也就从他的家庭生活背景、少年时代对清华、北大的印
象开始。关于王先生早年的生活情况,过去介绍的文章并不多,因此,
在上海文化界庆贺他的八十大寿之际,应《博览群书》邀请,我特将
对话中的第一部分单独摘选出来予以刊发,并以此作为对他生日的祝
贺。
1999年11月
李辉(以下简称“李”):我想找不同方面的人士,就我所感兴
趣的、整个20世纪中国比较重要的历史、文化、思想诸方面的一些专
题做一系列对话。我希望你能结合自身的思想学术发展道路,谈一谈
对于“五四”的看法。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是否可以先围绕你个
人的经历谈一谈。
王元化(以下简称“王”):可以。
李:我首先感兴趣的是前不久才知道你的家庭背景是一个基督教
家庭。你父母都是受基督教文化熏陶的。
王:我祖父那一代就是基督教徒,我小时候也受过洗。
李:但你后来成为了共产党员,与基督教还有什么联系吗?
王:自然不再信教了。但基督教精神可能还会发生潜在的影响。
李:我在与陈思和谈中国教育问题时,我们谈到对近、现代史上
的教会和教会学校的研究还不够,所以我觉得中国关于教会学校的研
究应该加强,过去仅仅把这说成是帝国主义文化对中国的侵略,未免
太简单化了。
王:这样说是不太妥当。我的外祖父桂美鹏是沙市的一名传教士,
他是基督教圣公会第一位由中国人担任的会长,负责长江一带的传教
会务。当时的圣公会和长沙的长老会是支持辛亥革命的,沙市的圣公
会曾帮助成立日知会,这是一个带有维新色彩的团体,创办了书报展
览室和分班授课的学校,这所学校就以美鹏命名。由于日知会支持孙
中山,还发生过一位教士被清廷逮捕杀害的事情。黄兴参加基督教就
是在沙市,这些情况我没有听父母说过,还是最近读陆淡林的《革命
史谭》才知道的。
李:20世纪教会学校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文学史上不少著名
作家出自教会学校,有的甚至受过洗礼。像冰心、老舍、林语堂等。
你的学术功底与教会学校也有关系吧?两个姐姐都是燕京大学的,还
有一个妹妹是圣约翰大学的。
王:我中学读的是教会学堂,读大学时已经抗战了,我参加了救
亡运动,读的大学不是教会学堂,而且我也没有读完大学。
李:你认为你是否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具体在哪些方面?这容易
回答吗?
王:如果说基督教对我有什么影响,那恐怕就是《新约》中的基
督教精神吧。西方19世纪,无论是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德国的……
大抵都浸染了这种精神。这些作品是我喜爱的。这一点,我曾经在一
篇文章中回忆日伪统治时期说到过:“上海成了一个恐怖世界,我的
许多藏书都自行销毁了,自然更谈不到发表文章。但幽居生活却使我
可以沉静地思考。我对教条主义感到了厌倦。浸透着人文精神的西方
19世纪文学,几乎成为我当时的唯一读物,引发了我的浓厚兴趣。也
许这是由于小时在家庭受到邻人爱的基督教义的影响,使我对这些文
学作品产生一种认同感吧。”直到今天,西方19世纪文学仍是我最喜
爱的读物。解放后,我没有在文章中谈过苏联的作家和作品,因为引
不起我的兴趣。我谈到过的是莎士比亚、费尔丁、狄更司、白朗底姐
妹、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等,
自然还有许多我喜欢而没有在文章中涉及的作家,也大多是19世纪浸
染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
李:你自小和父母生活在清华大学,我看材料说在巴黎的美术家
熊秉明小时候跟你在一起,他是比你大吧?
王:是的,我曾谈起过这件事。后来一位友人告诉我,有人见到
他问起,他说他那时太小记不得了。我那时虽然比他大两岁,但也只
有七八岁。我们都住在清华园的西院,他父亲是熊庆来。不过,我在
清华园经常在一起玩的童年友伴倒不是他,而是住在南园时的一些小
朋友,他们是李广诚先生家的增德、华妹,马约翰先生家的启伟、佩
伦,赵元任先生家的如兰、新那,梅贻琦先生家的祖彬、祖彤,虞振
镛先生家的佩曹、佩兰,杨光弼先生家的大田、二田等。那时王国维
的儿子也在南园,但他们比较大,没有在一起玩过。
李:你把书斋起名为“清园”,与清华大学有关吧?那里的环境
对你是不是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王:我的童年是在清华园度过的,自然那里常会引起我的怀念。
清华留给我的印象是整洁有序,是潜心攻读的好地方。后来,进了城,
脱离了大学校园的环境。
李:你与北大有什么接触吗?北大与清华一般认为在风格和传统
上是有区别的,你怎样看呢?
王:我和北大没有什么接触,只记得我在城里读小学三年级时到
北大去过一次。我不记得是为了什么节日,老师准备带我们去那里表
演节目,大学在我们心中是神圣的。很早我们就在学校认真地排练,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可是到了北大,还没有表演,就听到里面传出一
片乱糟糟的声音,两帮学生正在里面争吵,越吵越厉害,我们吓得不
得了。节目演不成了,老师只得掩护我们回去。这是我第一次所得到
的北大印象。不过后来我对它有了另一种看法,我觉得那里可以不受
什么约束。上课很随便,不是北大的学生也可以去旁听,没有人管,
自由自在。但是真正值得赞扬的却是北大的办学方针。我认为蔡元培
的兼收并蓄精神是十分可贵的。可惜这种尊重不同学术见解的兼收并
蓄精神后来并没有得到认真贯彻。有些人在这个问题上往往从蔡元培
移到陈独秀那种“不容许讨论”的立场上去了。我十分向往过去北大
的自由空气,但是在治学方面,我还是倾向于清华的那种自由思想独
立精神。
李:清华大学是美国用庚子赔款修建的,在办学方针和风格上是
不是具有明显的美国式特点?
王:早期的清华在办学上受到美国大学教育模式的影响,包括校
园的风习,如新生入校的“拖尸”;又如每逢10月31日夜间,大礼堂
熄灭了灯火,学生用挖空心的南瓜罩在头上过万圣节(鬼节);还有
在大礼堂前草坪上的一棵大树顶端悬一面旗帜,由参赛学生去夺旗,
以分胜负……诸如此类都是美国化的,这我并不欣赏。但是清华从美
国引进政治与学术分开来的教育原则和治学态度,我认为直到今天仍
具有重大意义。我们太重功利,不承认学术的独立地位,必须使它依
附学术以外的其他目的。后来更是强调政治统帅一切,把立场态度看
得比什么都重要,用立场态度来判定真理和是非。有人曾引王安石的
话,称这种偏向是“其道未足以为己,而其志已在于为人”的急性病。
其实政治是不能缺少学术思想的基础的。近代以来政治素质的低落和
学术思想的衰微是有关联的。前几年我提出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
学术也正是为了说明同一道理。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我觉得清华在
治学态度上所显示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是非常可贵的。这里我想顺便
说一件事,王瑶生前对我说过,他后来从清华分配到北大教书,但他
不认为自己是北大人,而是清华人。这话也含有对治学态度的看法。
李: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你从小接受的基督教影响和清华学风的
影响,对你这些年的历史反思起到一定作用。你的反思与宗教的忏悔、
反省有无关系?在形态上是一回事吗?
王:没有你说的什么宗教的忏悔心情。一个人反思自己的思想,
有错误加以纠正,就像走路跌倒爬起来再想想怎么走一样,这是出于
思想认识上的偏差,或由于经验不足所引起的,试问它和宗教的忏悔
有什么关系呢?反思这个词本是黑格尔哲学用语(nachdenken),它
原来的意思是“反思以思想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为思想”。这
和我们今天通用的反思概念有些不同,我们已经把检讨自己思想的意
思注入到里面去了。这几年我为什么要进行反思呢?20世纪就要走完
了,现在回顾一下,可以知道哪些做对了,哪些需要纠正。我这样做
并不是第一次。将近二十年前,我在《对文学的真实思考》一文中就
提到40年代初我对自己的文学观点作过反省(见《文学沉思录》)。
那次反思使我后来终于摆脱了教条主义。这一经验也是促成我现在反
思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