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回忆的人

 

许强

 

  在《北回归线》的开头,美国作家亨利·米勒写道:“鲍里斯刚
刚总结了他的看法。他是一个天气预报专家。他说,天气会继续坏下
去,会有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死人、更多的绝望。无论哪儿都没有一
点要发生变化的迹象。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我们的英雄或者已
经自杀,或者正在自杀。如此说来,这个英雄不是时间,却是永恒。
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前赴后继地朝着死亡的监牢奔去。无法逃脱。天
气也不会变。”这一段话写得矫揉造作,颇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但
却打动了我,因为他道出了事实,如此坦白,如此激烈。

  一个能说出真相的作家未必是好作家,但肯定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可是随着对亨利·米勒阅读的深入,我终于发现,一个能说出真相的
作家不仅是有勇气的人,同时也肯定是一个好作家。奥妙就在于,说
出真相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一种特殊的能力和技巧。这种能力可以
说是天赋。必须承认,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洞穿真相的,我们通常
自以为是的真相,其实往往是一层迷雾。而对一名作家来说,只有将
勇气与这种洞穿真相的天赋结合起来,才会赋予其言说以价值。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将亨利·米勒视为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
真正的大作家之一,要远远高出与他同时代的另外两位声名更为显赫
的美国作家——海明威与福克纳。后两位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久
享盛誉,是我国许多大作家顶礼膜拜的文学偶像,但是在亨利·米勒
肆无忌惮才思狂涌直逼要害的文字面前,他们却显得单薄、虚假,显
露出摆弄雕虫小技的手工匠人的底色。亨利·米勒在一篇谈论创作的
文章中说道:“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得以发展,我对自己作为一位作
家的命运渐渐漠然,而对自己作为人的命运却愈发明确了。”(《关
于创作的反思》)什么是作家的命运?什么是人的命运?难道两者是
可以区分的吗?这是一个令无数作家遭受灭顶之灾的陷阱,恰恰在此,
亨利·米勒一跃而出,凭借其伟大的才能与勇气将二者天衣无缝地融
合为一体了。因为只有在勇敢地承受看一个人的命运时,写作才会显
现出意义。歌德有一句被广为传诵的话:没有勇气就不要谈论才华。
这个勇气照我的理解,就是做人的勇气。这是对亨利·米勒的精确注
解,同时也是对其他无数作家一针见血的否定。

  任何涉及心灵的写作都带有强烈的回忆色彩。当一个人提起笔来
进行抒写时,他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自己。体验、想像、观察以及对
世界的评判等等,都包容在这个“自己”里面,“自己”既是起点也
是终点。当作者在想像的空间里跋涉时,他的目光和血却渗透在字里
行间。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写作是作者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独
特生命体的一次回忆,而这种回忆的目光和血是否真实有力,全在于
作者如何将自己的天赋与勇气有机地结合起来。换句话说,你是在承
受着一个作家的命运,还是在承受着一个人的命运?首先是做一个人,
其次才谈得上成为一个作家。好作家的文字背后都有着一双观察世界
洞穿真相的清澈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赋予文字以神奇的力量。亨利
·米勒因此而具有了很高的意义,所以我将其称之为是一个拥有回忆
的人,因为他面对着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血肉丰满与自己赤诚相见
的人。相形之下,许多作家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丧失了回忆的人,他们
不是太想成为一个作家,就是太在乎自己是一个作家了,以至沉迷于
一些舶来的空洞观念之中胡言乱语。

  当一个作家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时,他要么是缺乏天赋,要么是
缺乏勇气,要么是二者俱缺。三者必居其一。一个丧失回忆的人也就
丧失了言说的能力,他唯一能够面对的就是纸上的文字。许多作家因
此落入技巧的圈套,沦为江湖上耍把式的卖艺者之流。无可置疑,艺
术当然需要完善创新的技巧,但只有在鲜活准确的文字指引下,技巧
才会具备审美的力量。可悲的是,写作者们在大力展示技巧时,由于
缺失了文字后那一双“人的眼睛”,致使所写下的每一个字几乎都丧
失了活力,丧失了所指的意义。“石头”变成烂泥,“温暖”变成燥
热,“个性”变成精神狂躁症,“死亡”变成假寐,“感动”变成无
病呻吟,“生命”变成驱赶鸟雀的稻草人,“大师”变成迎风招展的
酒旗,“人文关怀”变成追名逐利的遮羞布,“批判”变成党同伐异,
而所谓的“风格”,不过是一则违背广告法的虚假广告。这些带引号
的词汇,大量地出现在我们的文字中,构成了现时代我国文学的先锋
特征、美文特征。由于无法面对自己,写作者们都在急不可耐地与西
方的、拉美的文学大师(当然还有我们伟大的鲁迅)进行自我认同,
津津乐道于在某某某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真的看到自己了吗?
聪明的读者,会因此感到尴尬,其景况就像在看一出戏,当台上的演
员不慎出乖露丑时,台下的观众也会因此莫名其妙地感到难堪一样。
而那些成为镜子的大师们,则肯定会因此而发出恶作剧般的笑声。

  亨利·米勒说:“我不相信任何词语,无论它怎样错落有致,构
思精美,但我却相信超出词语之外、且词语所难以充分描绘的语言。
除了在语文学家的头脑里,字词是不单独存在的,离开了语言,就失
去了生命。大家都以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昭示于人。对于心底清纯的
人,最难辨认的笔迹也会明白无误。”(《关于创作的反思》)

  “我具有受过教育的人所显露的一切缺点。我不得不以全新的方
式,像没有受过任何教育那样,去重新学习思考、感觉和观察,这是
世上最难不过的事了。尽管我知道有危险,还是勇敢地投入激流。绝
大多数艺术家也跃入了激流,但他们脖子上套着救生圈,而往往正是
这些救生圈使他们沉入水底。”(《关于创作的反思》)

  “一个人应随时成为艺术家,最终根本不当艺术家,而只成为一
件艺术品。”(《和平,真是好极了》)

  阅读亨利·米勒是一次感觉与想像力的清醒复苏,就像鲁迅的文
字,总是能够以一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刺穿阅读者长满厚茧的心灵,
释放出尘封已久的真实回忆,让你的目光恢复清澈,血液重新流动,
惟有在这种时刻,艺术才具有了超越的意义,就如一棵生机盎然的大
树上,缀满了嫩绿的枝叶。那个让我深感沮丧的夏天,由于亨利·米
勒的出现,从而变得气氛热烈起来。不是因为大师,也不是因为文学,
而是因为一个拥有回忆的人对另一个人的启示。缘于这种启示,我们
对艺术对文字才怀有着非同寻常的敬畏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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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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