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日记(1997—1998)

 李福寿 

  (下)
   
二月十三日 (雨) 
  舅妈曾直言叫她去做掉这个孩子。她说:“你们目前不适合要孩子。你们根本养不活。”她当时就红着泪眼抢白舅妈。她妈妈过来看她时,也有这个意思,她当即背起包包要走。她已经与她腹中的孩子共了六、七个月的患难了。舅妈说:“没有一万元钱准备着,这孩子难生。是顺产还好说,万一不是顺产,又没有钱,大人孩子都难保。”听着这近乎诅咒的语言,我们面面相视,我细想之下,舅妈的话其实非常有道理。没有足够的钱准备着,要保证母婴安全是一句空话。可眼下到那(哪)里去弄这一万元钱?还有儿子的抚养教育费,母亲万一去世的安葬费都从何而来?我束手无策。 

二月十六日 (阴) 
  法院需要一个婚情证明,我的结婚证在妻子那儿,当然没法拿出,只好到民政局去开一个。 
  为了少碰到熟人,我坐麻木(用于载客的三轮摩托车——编者注)到城南去。路过我极其熟悉的文化大楼,见我过去坐过的“鄂K-41005"桑塔纳2000正停在新建成的文化大楼门口,心自然往下一沉。不少朋友说:“你刚好把文化局的床铺铺好牵平了,别人正好来睡觉。”可不是吗?文化大楼建起来了,小车有两部,这是文化局自解放后成立以来最红火的时候。 
  我又坐麻木到人事局问档案回了没有,转头又到组织部找邱部长。邱部长正在办公室与一个局长谈话,这位局长也是换过老婆的,不过,他是在局长位置上离的婚,据说花了不少钱,还有一套房子,因此,他可以很荣耀地在云梦与他的情人结婚,接受那些愿意或不愿意恭敬的人们的祝福。当时,我妻子也是开过价的,她找到我这样的穷光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光受损害没有半点好处。邱部长看见我,当然不会高兴,从我当代副局长转为副局长,再从副局长转为正局长,他先后三次代表县委跟我谈话,要说培养一个干部,多少人付出了多少心血看不出,但组织部是最清楚了。他批评我“不识抬举”,我一个劲认错,请求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说:“我个人的意见,你首先要把家庭问题处理好,要么,回去;要么,离。不然,这事不好办。弄不好,会闹到县委来。”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我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呢?掌握在我离不掉的妻子手里。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主人。我失错在先,有负于她,她不要我,可以像丢掉一条不忠的狗一样丢掉,算是原谅;她不想撒手,我走再远,那根线还攒在她手里,她收紧这根线,我就永远别想潇洒地走出云梦。想我们这许多年的夫妻生活,我感到,我整个人,就像是她喂养的一条狗。她不需要读懂我,只要我赚钱就好,只要我回家就好,只要我对她忠诚就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是对的,她实在是无辜的,别人都会咒骂我而同情她。 
  夜色之中,我鼓起勇气,去到那个熟悉的“家门”,我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谈谈,为了儿子为了大家能重新开始,我们还是离婚吧。妻子打开门,见是我,“嘭”的一声关上门。正好楼上文化局工会蔡主席的夫人回来,见我站在门前,以为我回来了我妻子不让进,她硬敲门,说:“回来了就好。”我儿子开了门,他拦住我不让进,这孩子,真难为了他,他真是难做人啊!我转身就走,妻子在屋里破口大骂,我真后悔来这儿。巧的是,我二姐这时来了,她把我往里推,她说:“来了就进去谈一谈”,我被她推进门。妻子骂得很不成话,老同事老邹两口也过来了,我想请她冷静下来,一起谈谈,她无法冷静。我无法坐下去,退出门,她从后面追出,用棍子追打我,我避让不及,被她打了一下,棍子断成两节,幸亏那棍子是从脸上滑下打在了肩上,要不然,就更惨了。几个人扯住她,她将棍子递给我儿子,叫他追打我。我快快逃离,我看到,不知儿子是念及父子情,还是没有胆量,棍子脱落在地上,他满眼是泪,清秀的脸上充满痛苦。 
   
二月十八日 (雨转阴) 
  赶到舅舅家,因为事先没有跟她联系,她喜出望外。 
  刘家“岳母”过来,带来了二老的意见,他们当然是不得已接受这个事实。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们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我说我们不是一时冲动,天下这么大,知己难得,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会努力尽快改变目前的被动局面。 
  “岳母”曾当过民办教师,是个通情达理而又很厚道的人。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们是真心。但是,你们这种做法,使我们很难见人。农村的舆论你是知道的,我就这一个姑娘,就这么‘嫁’了,我们怎么向村里人、向亲戚交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只希望你们双方都要珍惜自己的选择,不管有多难,谁也不要后悔。”她告戒(诫)小刘,“要照顾好他,他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对你这么好,你尤其要懂得珍惜,不要光顾自己的感觉,动不动就使性子。”小刘在一旁早已眼圈红红的泪水涟涟了。 
   
二月十九日 (雨) 
  "岳母”一大早就从街上买回一大篓子鸡鸭鱼肉,言谈中把我当一家人看待,我很惭愧,我在他们家里,是个什么“女婿”啊! 
  与小刘一起沿泥泞的小街往镇外转,不巧,碰到了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姨表姐,一个大她三岁的少妇,她问小刘:“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没有听到你妈说起?”她说:“去年。我们是旅游结婚的,没有请客。”谈了半天,小刘连连后悔不该走这里。回到舅舅家,她把这事告诉她母亲,她母亲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怕什么?” 
  晚间,我与她商量去照一张结婚登记照。她找舅舅借剃须刀,告诉了舅舅,舅舅说:“他又没有离婚,照什么结婚照?”我默然。 
   
二月二十一日 (晴) 
  今早在路上遇见了老尚。 
  这位尚兄,与我和小刘还有一段不愉快的过节。我准备出走以前,大家一面劝我,一面并不相信,认为我不过是一时冲动,说说而已。临行前两天,老赵告诉我,“你千万要冷静,不可冲动,这个小刘,可不是个简单人,她在跟你好的同时,跟老尚也好了两年,老尚叫你不要糊涂。”老赵说,“这事是老尚亲口对我讲的,他还说,当时,小刘要他离婚。”我叫了起来,“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气急败坏地找到小刘,要她解释清楚,她说:“你认为他有那么潇洒那么大的魅力吗?我还没有这么贱。你这么不信任我,叫他来我们当面谈。”我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的确不太大。不要说这几年她没有这个心情,她也基本上没有这个时间。小刘再淫荡或再开放都不可能,这也不符合小刘的性格。他在劝我退出情网,保住官职,也足见他们用心良苦。 
  本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可在几次接触中,我感到尚兄好像还在把我当情敌,我就觉得没有道理,这至少说明,小刘在他心中不一般。几次对小刘说:“你们当初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吗?”她一脸冷笑,说:“他是你的同学,我不想贬低他。你抬起头大胆跟他交往,我的一切经历我都曾告诉过你,你已经了解了我的全部。我就是犯错,也没有犯在他那儿。” 
   
二月二十五日 (晴) 
  晚上,我们和舅舅一家人一起看电视,舅妈再一次提到我们这个孩子。她认为不该要也不能要。我很为难。不应她的话显然没有礼貌,应下来我真的很吃力,感到越发前程吉凶难测。她的话其实非常真实,是完全有道理的,只是这样有道理的话常常不会讨人喜欢。 
  舅舅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说:“是哪个在听你说?说了一百次的话,又不嫌烦。”我借故走到我的临时房间,一个人在那里静思默想。我知道小刘不得已在那儿听这番话完全是没有办法。许久,她也过来了,坐在我侧边的沙发上。我握住她的小手,两人相视无语。时钟打了十点,我说:“我明天想回云梦,……我知道……你在这儿也不好呆,下星期,无论如何先让你回厦门。” 
   
二月二十六日 (晴) 
  我向舅舅告辞,说想回云梦去活动一下,舅妈说:“你是有事走呢?还是怪我们不热情?”我还没有开口解释,舅舅对她吼道:“你多什么嘴,他有事。” 
  我们到街上大排挡去吃东西。我给她要了十个小笼包,十个水饺,自己要了一碗米粉,她坚持要吃米粉,吃完一碗,不饱,又加一碗。吃完,她抹着嘴说:“饱了。”看着她很投入的吃相和很容易满足的样子,我感到,她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了,真的还没有长大,还是那么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自己既感到幸福又深感愧疚。也许,她如果成熟世故一些,我们的爱情中就会夹杂一些世俗的垃圾的重量。正是因为她的灵魂少有污染,她才能爱得执着。这也是我们一如既往相爱的基础。她怀这个孩子,食欲食量一直很好,而且身体也一直很健康,脸上总是红润而有光泽,不像有些妇女,一怀孕,不仅身子难看,脸上也变得狼狈不堪。我们到邹岗南头那条渠道那儿,走到渠边树荫下,她说有点困,想睡,便把棉袄脱下来铺在地上,我脱下羊毛衫给她枕头,又用我的棉袄给她盖身子。我说:“你睡吧,安心做个好梦。”她怕我冷,要我穿上羊毛衫,我说你少担心,放心睡。她才闭上眼睛,安祥地睡去。 
  直到下午快三点钟,她才醒来。她说:“睡得真舒服。”看我只穿着高领衫,她问我:“冷吗?”她摸摸我的手,才放心说:“你的手好暖和。”又说:“你的身体真的很不错,挺棒!”我笑着说:“现在,棒也没用。”她白了我一眼,然后,偎依在我的怀里,说:“我们的日子多得很,全部是你的。” 
   
二月二十七日 (晴转多云) 
  晨八时到法院,法院通知:下周二开庭。法院的人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谈不好,可能判不准离婚。也可能拖几年不处理。谈好了,说不定三万两万可以解决。你在法庭的态度很重要。”我说我会好好谈的。办案人员还说:“她的工作很难做,到时候,我们会组织三个人开庭,轮流做她的工作。虽然我们同情你想帮你个忙,但这种事,强行判离了,她再上诉到中院,就更麻烦,我们不希望办成这个结果。” 
  他们说得很到位。我要想离婚,必须出三万元钱,否则,结果是判决“不准离婚”。关键是我现在不要说三万,就是三百对我也不是个小数目。 
  我打电话告诉小刘这个情况,我说,看来这一次离婚有困难。她半天没有说话,好半天才说:“你尽量办吧!……今天爸爸妈妈来看我,带来许多好吃的。”我想她父母过来一下,她在那边可能要好呆些。我叫她乖巧些,不要惹父母生气。她说:“你放心,他们爱我。只要你能离,他们没什么说。”我的心更增一层沉重。现在的问题是我很难离掉。 
  我感到万分辛酸。我老婆不是不清楚我目前的处境,她也非常明白我现在拿不出钱来,而开价离婚,说白了,还是不想离。不想离不是还抱有“破镜重圆”的希望就是想拖我整我,这两种结果对她而言都不错。至于我的家人是否参与了策划,就全凭他们的良心了。 
   
  资料写作者:李福寿,私奔前为湖北省云梦县文化局局长,现在厦门某公司打工。以上资料由其本人提供。 

(此文原载于《天涯》2000年第三期)

 

[编者宇慧按:大家想知道主人公后来的命运吗?这里有一篇刊登在齐鲁晚报上的短文,可以告诉大家一点资料:]

文化局长私奔后日子过得怎么样

  湖北省云梦县文化局长李福寿的私奔在云梦县引起了轩然大波和剧烈震荡。(本报6月24日曾编发过他的《私奔日记》)凡读过李福寿《私奔日记》或听说过李福寿私奔事件的,几乎无人能漠然置之,他们各以不同的理念和心态对此事件赞叹或斥责,给以各种各样的评判。

  然而,事件的真正是非曲直是一回事,为此所付的代价又是另一回事。不管多么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李福寿心中仍会有难以平抚的痛(笔者在此特指或仅指李母为此病逝一事)。因此,人们更加关心李福寿今日的生活,关心他所追寻的价值的实现程度。

  笔者因读《天涯》上的《私奔日记》有感而作《爱情的美丽与代价的惨重》一文,寄《天涯》后其主编蒋子丹女士又寄给“日记”的作者李福寿,因此,从李福寿处传来了他今日生活的一些信息,笔者在此作一转述,以告慰那些关心李福寿生存境遇的人,也一并满足那些对李福寿现今生活怀有种种猜测和好奇心的人。

  1、过去的婚姻:李福寿1998年3月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后,第一次法院判不准离婚;1999年4月再次起诉后于1999年5月30日判离,并于6月20日与女友小刘取得结婚证。此后李福寿终可以自由之身与他的女友小刘光明正大地生活了。

  2、工作:李福寿现已调入厦门某企业集团从事企业文化建设工作,主要是主编一张企业报纸,策划一些公司文化活动和广告宣传。妻子小刘9月份将被公司安置适当工作(前期未安排是因孩子小)。

  3、爱情:李福寿说:“我不敢说我们的婚姻有多么完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双方都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许多时候,沟通是在一颦一笑之间,一个眼神就可以化解一些矛盾。”

  4、孩子:李与小刘的女儿已两岁零三个月了,女儿开始学儿歌和唐诗了。从照片上看,那个小女孩说不上多么漂亮,但她的眼神专注且表情严肃,看上去很聪颖很有个性,想象长大后会很像她的妈妈,有主见而意志坚定。李福寿的儿子判归李福寿抚养教育,其户口已随父落在厦门,现尚在云梦县读高中二年级。

  5、追求:有人说李福寿一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二是个理想化的人。李福寿说他不否认这一点。他说,对自己的事,不称心而又不能变,毋宁死。无论是做人还是写作,他都希望自己尽可能接近一种理想状态。他希望自己活得真实活得有自我,而视淹没自我一味地媚俗媚世为人生之痛苦、为无价值。     (文/杏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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