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作者∶林燕妮(香港)
第一章 缚著一滴眼泪
七月七日,报上有段很奇怪的启事∶
五年了,
还记得吗?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一滴眼泪。
范斌
此信乃故范斌先生五年前委托本律师楼
于本月刊出者,敬祈收信人致电5-269922沈休文律师联络沈黄曾律师事务所谨启一九八二年七月七日
“又是电影公司的宣传绰头!天皇巨垦范斌死了五年啦!,该是旧片重映,再刮一笔的时候了!”这是所有人的反应。“想来快重映范斌的旧片了!这样的宣传手法也算新鲜!”陈子壮边吃早点边对太大说∶“壁君,你有没有兴趣看范斌的旧片?”
方璧君努力忍著快涌出来的眼泪,久久不能作声。
“壁君!怎么了?还没睡醒?”陈子壮爱怜地望著妻子。“噢……也许是吧!”方璧君有点不知所措的应著,心里涌起很多事情。她渴望把报纸拿过来纳看,但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一看,她便会控制不住自己。憨厚的子壮,根本不晓得壁君和范斌的往事。子壮是在范斌去世后两年才认识壁君的,所以壁君认为,毋须把范斌的阴影投在她和丈夫之间。“我回公司去!”子壮吻吻壁君的秀发∶“你精神有点恍惚,再睡一会吧!不到正午不许起床!”
子壮去后,方璧君把报纸拿进睡房,反锁了门,低低地饮泣,怕有人听见。
方璧君在衣柜底油出只旧箱子,开了锁,珍惜地拿出了张字条∶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一滴眼泪,
此刻,
你用秀发,
缠著我那紊乱的心。
没有上款没有下款,但那是范斌的字迹。
壁君一直藏著这字条,没有人象范斌那样,能够令爱恨一个人都那么多采多姿。
“但愿你没有死!”壁君对著自己说∶“我愿恨你一生,也不愿你死掉!”
在沈黄曾律师楼里,沈休文律师好奇地等待著,他想象不到启事登出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手中的纸上,写著四个名字。
“小沈!”新加入的拍挡曾律师拿著报纸进来∶”我们是在做话剧还是在于律师事务?范斌是怎么的一回事?”
“老曾,我也不晓得!”沈休文说∶“我和范斌只见过几次面,他似乎偏要选我来信任。也许范斌看得章回小说太多,交了几个密封信封给我,嘱咐我什么时候要开第一个,什么时候开第二个,象锦囊妙计似的,似乎肯定我不会一时手多,把信封全开了!”
“你猜他信封内的是遗嘱吗?”曾律师问。
“不是传统那种,大概是什么未了之事吧!我答应了受他委托,━━照做。”沈体文说。
“你不知信的内容,怎能贸贸然受入委托?”曾律师说∶“假若其中有一封叫你买凶杀人你也照办?”
“范斌贸贸然委托我,我也可以说是贸贸然受委了。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性气相投而已!律师不一定是婆婆妈妈的!”沈休文说∶“何况,范斌说我不用当这是法律上的问题去办,他只当我是一个朋友般委托而已!”
“范斌是患什么病死的?”曾律师问。
“肝癌。”沈休文答∶“去得很快,前后不过几个月!才三十岁,真可惜!”
“他人怎样?”曾律师开始想知道多点了。
“很爽快!很有把人吸过去那种魅力。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沈休文说。
“你真令我失望!”曾律师说∶“才见过大明星几次面,收了人家一叠信封,便马上变成忠心影迷!”
“何止信封!还有银行里的一大笔存款哩!”沈休文说。曾律师瞪大了眼睛。
“不过,不是给我的。”沈休文说∶“我的费用,他早已交付。”
“那末,钱是给谁的?”
“目前我只知道其中四百要给谁,余下的大部份我可不知道。”
“余下的大部份?还有多少?”
“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范斌有很多钱。他是孤儿,无亲无故,所以,我也不晓得他的财产会给谁。”
“信封……”
“我答应过他不提早拆阅的。”沈休文说∶“别以为我可以动用他户口的一分钱,支票是需要我和另外一个人共词签名的。”
“谁?”曾律师问。
“我投见过签名那个人。”沈休文说。
就在那天,丽莉也看到了报上的启事。
丽莉是个三十八岁的二流女星,做过很多二流片子的女主角,年轻时算是肉弹。现在的丽莉,虽然仍有很好的身材,可是她在影界太久了,从十五岁肉弹到三十八岁,整整二十三年,在观众心目中,她根本和一百岁差不多了!所以,丽莉近来的境况,当然不好。
“妈!”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跑过来亲她。
“小莉,记得斌叔叔吗?”丽莉搂著女儿。
“记得!他死了!”小莉说。
丽莉皱皱眉头,叫小莉快上学去。
丽莉记不清楚,认识范斌多少年了。他只记得,十四岁的范斌在片场做小工时,她已经是个十七岁的新星,她对这个没有亲人没有家的大男童,一向很照顾。
“丽莉姐,你真漂亮!”十四岁的范斌常对她说。
“他死那年还一样说我漂亮哩!”丽莉喃喃自语∶“怎么观众却说我什么人老珠黄了?”
丽莉是好心慷慨的,范斌有什么不开心,便往她家里钻,虽然范斌未必说什么,但有丽莉在聊闲说笑话,范斌便舒服了!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滴盼泪,
此刻,
你用秀发,
缠著我那紊乱的心。
丽莉唏嘘地读著范斌给她的小诗。她始终不相信范斌爱她,虽然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丽莉对性,也是好心慷慨的。那天,十四岁的范斌在片场被主管辱骂了一顿,坐在丽莉家里半晚没作声,丽莉的心好疼。
“范斌!你死了也好!别看到我这倒楣模样!”丽莉半叹气半自嘲地说∶“到婆罗洲登台,台下才得那几十个观众,范斌,你说我卖什么?”
和丽莉相反的,是文宓。
当一位电影明星红得令人心折时,他的背景和出身,便变成可以暂时搁置一旁的事了。他会马上成为宴会的最佳点缀品,舞会大堂最闪耀的水晶灯,上流社会容许这些他们本来看不起的人,成为可炫耀之物。
这本是范斌不晓得的,通过文宓,他以为被上流社够受了,然而,爱上文宓,他却再度体会到上流社会的蔑视。蔑视他的不是文宓,是文宓的家人和社交圈子,为了爱范斌,文宓跟他一起挣扎,一起痛苦。
文宓的品味,教会了他穿Georgio Armani和Versace,教会了他不站在新买的劳斯莱斯旁让记者拍照,教会了他不将房子装修得象夜总会一样。
“范斌,你的头脑不比大学生差!”文宓常对他说∶“当你不想再演戏时,做生意你也成的!”
范斌在文宓的鼓励下,看了不少书,她给他希望,她给他信心,范斌一直当女神般尊敬她。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一滴跟泪,
此刻,
你用秀发,
缠著我那紊乱的心。
文宓凝视著珍藏了几年的字条,心里疑范斌到底能否原谅她。因为,当文宓终于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人时,范斌的天地变色了,他开始相信世上一切都是谎言。所以,文宓不明白,为什么范斌会把小诗的上半段登在报纸上。
“范斌,希望你是在说∶我原谅你!”
沈休文接到三个女人的电话,她们是方璧君、丽莉和文宓。
沈休文对一对范斌给他的名单,三个都榜上有名,沈休文安排了她们个别到律师楼会面。
“请她们上来干什么?”曾律师问。
“闲谈一会,然后,每人给她们一百!”沈休文说。“一百?”曾律师想了想∶“要是旧情人嘛,一百出手是太少,要是没特别关系的,一百出手又嫌太多。真弄不清楚范斌在布什么局!”
“都是旧情人哩!”沈休文说∶“三个都背得出那首什么梦中泪珠的下半段!范斌这家伙,怎可以同一首诗送那么多人!”“他是明星,不是诗人,”曾律师说∶“能熬得出多少首诗来?”
“第四位可不晓得会不会背这首诗了!”沈休文笑著说。“第四位?还有一位旧情人?”曾律师问。
“的还有一位,但却似乎不是旧情人。”沈休文说∶“亦是跟那首诗有关系的,我想,是情敌居多!”
“情敌也送一百?”曾律师狐疑地说∶“没可能!你大概猜错了吧?多半也是旧情人!”
“一定不是!”沈休文拿出名单∶“第四位还没跟我联络过,你看看名字是什么7”
“是个男的!”曾律师奇怪地说∶“三公子!”
“不错,三公子!”
“三公子是谁?”
“我不知道三公子是谁!”沈休文说。
“没有名字么?”曾律师问。
“没有。名单上只写著∶三公子。”沈休文奇怪地说∶“而其他三个女人,都是有名有姓的。”
“这位三公子在范斌的心中一定很特别,不然不会那么古怪。”曾律师在推想。
“但是,香港的著名公子中,根本没有姓的!”沈休文说。
“这个真耐人寻味。既然范斌认为单写下三公子这四个字,人家便会知道他是谁,那么这个人一定应该很出名。”曾律师说∶“然而,他又不是!”
“猜不透是何方神!”沈休文摇摇头∶“有姓无名的,叫我往哪里去找?”
“在我想象中,这位三公子年纪应该跟范斌差不多━━年少翩翩,风采不凡那类。”曾律师说∶“香港姓的人不多,也不至于太难找吧?”
“沈律师!”内线电话响了,是秘书的声音∶“有位朱丽莉小姐到了,她约了你的。”
“呀,对!请她进来!”沈休文回头对曾律师说∶“假若有姓的打来,你代我听,千约个时间见面!”
曾律师点著头出去了,他很感激沈休文让他参加这个游戏,
站在门外的丽莉看见他出来,友善地对他笑一笑,曾律师只觉得这友善的女人身上有很多曲线。
丽莉被秘书带进沈休文的办公室,眼前这位年轻律师的俊秀斯文,令丽莉不自禁又甜甜地笑起来。
“你就是跟我通过电话的沈律师?”丽莉问。
“是,请坐!”沈休文礼貌地站起身来。
丽莉打量了一下他那六尺高的身躯说∶
“哦!你很高啊!”
“喂…嗯…请坐!”沈休文面对著这个跟谁也不陌生的女人,有点尴尬,
“沈律师,是不是范斌有遗言托你告诉我?”丽莉说∶“他还有什么要我替他做的?你不妨告诉我。我和范斌,十几年朋友了,他就象……”
说到这里,丽莉开始哽咽,然后便不顾一切地抽抽搭搭哭起来,沈休文一时手足无措,忙把一盒纸巾递过去。’
“范斌从十四岁捱到……捱到终于名成利就了,偏又没福享!”丽莉摇头唏嘘∶“你知道吗?他死的那天,三十岁生日还有两星期。”
“呀,是吗?”沈休文应著。
“我都准备好了,生日饼、狮子头、洋葱蚝油牛肉……那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我想,假使那天没有人替他庆祝,或者他没什么事好做,便到我家来吧!”丽莉闲话家常地说∶“他百无聊赖时,多半会跑上我家的。”
“你是……”沈休文问。
“我不是他的爱人!”丽莉叹了口气∶“我是他的好朋友。那首诗,嘿,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我总觉得他不是写给我的。总之,那不是我跟你联络的原因。”
“那你是为什么来呢?”
“我怎知道?我就是想,也许他想叫我,每隔什么日子便去料理一下他的坟头,拜拜条祭,诸如此类。你知道吗?范斌是没有亲人的。”
“这倒不是范斌叫我请你来的原因。”
“那叫我来做什么呢?”
“范斌叫我给你一百。”
“一百?”丽莉有点不相信∶“我不是来要钱的!”“当然,你根本不晓得我们请你来的目的。”
“这……这算是他给我的遗产?”丽莉不明白地问。“诸如此类吧!”沈休文说∶“他只要求你答覆我一句话。”
“什么话?”丽莉问。
“小莉是不是他的女儿?”
丽莉呆了半晌,然后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不是!”
“我再问你一次∶小莉是不是范斌的女儿?”
“不是!”丽莉和善的脸开始变了色∶“小莉不是他的女儿!我不会因为想得到那一百而说小莉是他的女儿!我现在的经济环境虽然不好,但也可以不要那一百!”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沈休文说∶“那一百无论如何都是给你的。”
丽莉低头不语,只是红著眼睛。
“朱小姐,”沈休文递过了支票和收条∶“请你签收。”丽莉满心事地签收了。
“多谢。”丽莉在揩那揩不干的眼泪。
“不用谢我。我只是受委托办事。”沈休文说。
丽莉站起身来要走,沈休文突然想起一件事∶
“朱小姐,你认识一位叫三公子的人吗?”
“什么三公子?”丽莉侧头想了想,“年轻时有很多所谓公子追过我,但是就没有三公子!”
“你没听范斌提过?”
“没有。”丽莉说∶“虽然,他有时会警告我,这个是真公子,那个是充阔的假货……嘿,不过,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现在……不提也罢!”
丽莉脸上的风尘,令沈休文有点不忍,她的灯笼裤和打褶大荷叶领上衣,都是便宜货色,沈休文有点为她难过,毕竟,她还有几分姿色。
丽莉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你们娇生惯养的人,三十几岁还如粉雕玉琢一般,我们老早出来吃苦的,三十几岁已经残了!”
“不,不!你别误会,”沈休文忙说∶“朱小姐,你仍然很漂亮!”
“是吗?有时我也会这样想!”丽莉苦涩地笑了笑∶“不过,我得减一点肥!”
“朱小姐,”沈休文说∶“我很高兴见到你。我认为你是个……是个很好的人,真正是范斌的好朋友!”
丽莉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去了。
曾律师又故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好奇地再打量了丽莉一会。
“这女人有点憔悴,”他对沈休文说∶“不过仍很有风情啊!”“收过电话没有?”沈休文问。
“没有。”曾律师说∶“没有姓的打过来。”
“祖祖2”沈休文问他的秘书∶“方小姐什么时候来?”“方小姐应该下午三时到。”祖祖答道。
“文小姐呢?”沈休文问。
“她改了时间。”祖祖说∶“她说因事要到巴黎一星期,回来再约时间。”
下午三时,沈休文看看表,方璧君还没有到。
三时半,仍没有出现。
沈休文叫祖祖打电话去,没有人听,他只好继续做其他工作。
五时正,律师楼放工了,方璧君依旧人踪杳然。
沈休文独自留在办公室,收拾一下文件。
快六时的时候,沈休文隐约听见静寂的大厦走廊里,有高跟鞋走路的声音。跟著,他听见有人敲门。
“请问有什么事?”沈休文隔著门问。
“请问……这个时间,沈律师还在吗?”是女于的声音,“我就是!”沈休文打开了门。
面前站著的女人,令沈体文吃了一下。
吃,因为这女人极其白哲美丽。
吃,因为这女人一脸神经质。
“请问阁下是……?”
“我是陈太’….’方璧君。”
这位陈太、方璧君是尖尖的瓜子脸,长长的古典美人眼睛,绮丽如花的端巧玲珑鼻子,和一张线条娇柔的小嘴,她的脸上没有化妆,更显得肤如白壁。
“请进来。”沈休文领她进去。
方璧君有点紧张地跟他进去,坐下,微微低头,沈休文看见她两道秀丽的入鬃长眉。
方璧君坐著,双手互扭著,没有作声。
“方……陈太……”沈休文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她。
“我可不可以走?”方璧君突然问。
“你有事吗?”沈休文问。
“没a有,没有。”方璧君有点神不守舍。
“那我只需耽搁你一会。”沈休文被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弄得自己也紧张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
“他还记得我吗?”方璧君终于开腔了。
“范斌先生委托我请你来……”
“他不把我的名字登在报上也好。”方璧君说∶“我先生不知道我……我认识范斌。”
方璧君打开皮包,微颤的手,拿出一张淡黄色的信纸来。信纸的四道折痕,几乎已经变成裂痕了,可见这张纸在放手中,一开一折过无数次。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一滴眼泪,
此刻,
你用秀发,
缠著我那紊乱的心。
“看!”方璧君给沈休文看。
“是!”沈休文不晓得方璧君期望他作什么反应,只好说∶“我第一次看见这张信纸。”
“当然,”方璧君脸上首次掠过一点笑意∶“只有我一个人有。”
沈休文不忍心告诉她,还有几个女人有。
“陈太……方小姐……”沈休文说∶“范斌先生委托我,交给你一百!”
方璧君沉默了一会,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哼!”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悲愤地低声笑了几下。“方小姐!”
“沈律师,七年前范斌已经给过我一百!”
“嗯……?”沈休文说不下去准备好的话。
“不过,”方璧君以乎返回了记忆中∶“我没有要!”“为什么?”
“为什么?那一百元,是叫我开他的!”方璧君那双长长的凤目,望著沈休文∶“当然,要不要他都是开我的了。我要,便令他的心里舒服。我不要,便令他心里不舒服!想来,他是心里不舒服到死的那天吧?”
“范先生请我叫你收下那一百。”沈休文说。
“不,我不要他心里舒服!”方璧君顽固地说,
“人死了,不要再恨他。”沈休文说∶“他托我向你作一个请求。”
“什么?”
“原谅他!”沈体文说。
“不!我恨他!我不会原谅他!”方璧君强作冷漠地说∶“他夺去了我一辈子的快乐,我要恨他一辈子!”“方小姐,既然你说他开你,便等于夺去你一辈子的快乐,那你一定还爱他吧?”沈休文说。
方璧君两行泪终于挂了下来∶“我不争气!我恨他一辈子,却会爱他十辈子!我恨他深,但爱他更深!……然而,我始终不能说我不恨他、原谅他!”
“方小姐,”沈休文说∶“你说你恨范斌一辈子,却会爱他十辈子,然而,范斌此生已经完结。你恨他爱他,他都不会知道。所以,你不如接受他的心意,收下这一百。”
“沈律师,他会知道的。”方璧君缓缓抬头四望,似乎在空气中看见事物∶“他有时会来找我,我摸不著他,但是,我嗅到他的气息,我会对他说话,我会骂他,我会告诉他我不快乐,而我的不快乐,不可以怪任何人,只可以怪他。……沈律师,我有个很好的丈夫,假如我不是认识过范斌,我应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沈休文越来越感到方璧君的神经质,他甚至疑,她是否正常。如此冰肌玉骨的女人,看上去根本就象世间最薄的瓷器,范斌到底怎么会伤过她的心,和伤到什么程度,他无从知晓。
“方小姐,”沈休文再尝试一次∶“我的责任是将这一百交到你手。”
“我说过我不要。”方璧君一点也没改变主意∶“他以为我会要吗?他以为我会让他心里舒服吗?”
“但是,方小姐,范斌已经死了!”
“人死后有幽灵的。”方璧君梦吃似的说∶“你相信吗?你知道吗?”
沈休文开始担心,这么纠缠不清地说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请恕我冒昧问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上来?”“为什么?”方璧君冷冷地一笑∶“见了你,那我便知道他想怎样。我知道了他想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
“方小姐,”沈休文耐性地说∶“我并不是范斌,我只是个受他委托的律师……”
“那你叫我做什么我便不做什么!”方璧君抢著说。沈休文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好,你不想要那一百,那你可以收下了,再捐给慈善机关,也算做做善事。钱无了期地放在银行里只便宜了银行,你明白吗?”
“哦!那倒给了我一个主意!”方璧君回眸微笑地望著沈休文∶“你替我把文宓的丈夫找来,我把那一百送了给他!”沈体文料不到她认识这位尚未出现的文宓,但又不方便表示文宓也曾联络过他,只是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把你的一百交给文宓的丈夫?”
“因为,”方璧君得意地笑笑∶“范斌最恨他,他把文宓从他手中夺去!我把他给我的一百给了他最恨的人。他会气愤得在棺材中辗转!嘿,真好!”
沈休文想∶女人的心真狠绝!然而他又马上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文宓的丈夫是谁?文宓又是谁?”
“文宓的丈夫就是著名的富家公子石建国,难道,你连大名鼎鼎,常被杂志拍照的石建国夫人也没听过?”方璧君并无善意地说。
沈休文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在上流社会舞会中常常出现,仪态千,艳光四射的石建国夫人就是范斌名单上的文宓!
“她很美丽吧?”方璧君眼中带著寒意地问。
“噢……这个……这个我没留意!”石建国夫人文宓诚然美丽夺目,但沈休文不想再刺激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显然,文宓是令她根范斌的理由之一。
“石建国本身是位富翁,他怎会接受你的一百?”沈休文问,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方璧君说∶“石建国接受那一百,我便接受那一百。”
“好吧,我设法代办。”沈休文想先哄服她∶“你先签收了这张一百元支票。”
“不!”方璧君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休文解释∶“这是手续问题,即使石建国肯要,也得由你先收了再给他!”
“我不管你的手续!”
“假设,方小姐,一位到时改变了主意,我便很难做。”“我不会改变主意!”
“一百不是个小数目,你怎可以贸贸然给别人?”“对,一百不是个小数目,我丈夫也只是个高级职员,一点也不富有,我不是说,我不希罕一百,而是我不希罕这一百,我不肯要这一百!”方璧君刻意加强了“这”字的语气,沈休文知道暂时没法说服她。
“沈律师,假使我能把范斌这一百元给了石建国,我这辈子会开心一点。”方璧君眼中有请求的意思∶“请你帮我这个忙。”
“方小姐……”沈休文有点左右为难∶“范斌到底是我的委托人,我不应该……”’
“我不管!”方璧君截断了他的话∶“我要侮辱他的钱!我偏要送给他最憎恨的那个人!”
方璧君拿起皮包款款站起来,修长柔弱的体态,令她显得清秀无匹,沈休文望著她开门去的背影,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细致娇嫩的女人,心肠会如此之硬,如此之狠,报复心理又如此之强。
翌晨,曾律师连公事包也没放下使跑进沈休文的办公室,神秘而又兴奋地拿出份商业杂志给沈休文看∶
“喂!也许找到了!”
“找到什么?”沈体文问。
“三公子!”
“真的?”
“你看!”曾律师指著一帧照片∶“这位国起先生,也许就是三公子!”
沈休文细看,那是一段访问,是关于银行业务之类的事。照片中的人三十四、五左右,气宇轩昂,有一般顾盼凛然的傲气。
“这个人的长相,真够条件做范斌的情敌!”沈休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有多少人姓啊?”曾律师喜孜孜地说∶“敢情这个就是什么三公子!”
“别太快下结论!”沈休文整理了一下思路∶“不过,可以查一查!”
“我看多半是了!”曾律师说∶“我们起初不是说香港没有姓的名公子吗?这个国起是刚从美国回来的,以前没见过他的照片。”
“先查查去,查完再说。”沈休文说。
“他会是跟范斌争过哪一个女人呢?”曾律师一向是什么花边新闻也爱知道的。
“不是朱丽莉,朱丽莉说不认识三公子的。”沈休文在回忆昨天的事∶“也不会是方璧君。难道是……文宓?”“文宓?还没上来那位?”曾律师又想起了一件事∶“昨天说来又没来那位方璧君呢?”
“结果来了,六时才出现。”沈休文说∶“我几乎走了!”“什么样子的?好看过朱丽莉?丑过朱丽莉?”曾律师对朱丽莉的丰满身材印象很深。
“我会说是好看过。而且年轻很多,大概二十八、九吧!”沈休文说∶“皮肤白得很,很清秀,很细致。”
“你好运气!”曾律师说∶“一连两天会见美女!”“别羡慕!这女人很不好惹!”沈休文说。
“怎么不好惹法?”
“我烦死了!先别问!我有事做,有空才跟你聊!”沈休文说。
沈休文希望今天早点办完事,去理个发,因为晚上约了位女朋友去个盛大的舞会。女朋友虽然不是爱人,但独身汉总不免会约会一下女孩子,今晚这个美姬,沈休文只约过几次,未算十分谈得来,不过美姬大方得体,是带去舞会的最佳人选。“方璧君美过美姬?”好事的曾律师又问。
“美过。”沈休文想了想∶“美过。”
“哗!范斌这小于真会挑女友,个个都美!”曾律师说∶“那个文宓不晓得是什么样子的1”
“亦是美人。”沈休文说。
“你还没见过,你怎知道?人家下星期才上来!”曾律师在抗议。
“你这好事之徒,”沈休文摇摇头∶“定见过石建国夫人的照片吧!”
“见过!怎么没见过!她是香港出名美丽的夫人!”曾律师说,
“石建国夫人,就是文宓!”
“就是她!。”曾律师张大了嘴∶“就是她!我的天!范斌!我服了你!”
“别多事了!还有……唉,算了,警告你也没有用,改天文宓上来时你又一定会借题跑进来看人!”沈休文边说边作手势请曾律师出去。
美姬是个守时的女孩子,所以,沈休文和她七时半便已抵达丽晶酒店,众宾客在大宴会厅外边的大堂喝鸡尾酒,和跟相识的人聊闲话。突然,有好些人回过头去,眼光集中在丽晶那道宽大的白云石梯上━━石建国挽著他那著名美丽的夫人来了,正在拾级而上。
沈休文一时停了说话,不明白为什么石夫人文宓说她因为要去巴黎,本周不会在港,而今晚却会在舞会中出现。
文宓挽著丈夫的手臂,穿了件露肩直身薄纱的GianfrancoFerre晚礼服,婀婀娜娜地上楼梯,她的装扮很潇洒,一点也不累赘,抢眼的不是什么刻意的隆重,而是那恰到好处的品味和自如的风度。
自从石建国和文宓到了之后,沈休文的眼睛没开过文宓,终于,他等到了文宓开了丈夫身边,独自往某方向找朋友的机会,
“石太大!”沈休文礼貌地递给她一杯香槟∶“请原谅我冒昧介绍自己。”
文宓礼貌地含笑望著他,等他继续说话∶
“我是跟你通过电话的沈休文律师。”
“噢!幸会!”文宓伸出手来跟他握。
“我还以为你这星期在巴黎!”沈休文说。
“我是这么说过。”文宓镇定地说∶“我也许下个星期仍在巴黎,仍旧不能依约夫你的律师楼。”
沈休文一时猜不透她的意思。’
“我还得想一想。”文宓嫣然一笑∶“请不要叫秘书打电话给我,请不要见怪。”
文宓的风度礼貌,令沈休文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这时,一位金堂玉马人物似的公子含笑走过来,亲切地唤一声∶
“文宓!”
跟著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沈休文一看,那不正是早上在杂志中见过的国起?
沈休文的眼睛,不禁停在国起身上,看他和文宓亲呢的谈笑姿态,沈休文感到他俩的交情一定不比寻常,也许这就是范斌的名单上有“三公子”的原因━━国起是范斌生前的情敌!然而,终于娶得文宓为妻的是石建国,而不是国起,为什么范斌名单上第四个人是“三公子”而不是石建国?刹那问沈休文的脑袋里泛起了一百个问号。
“沈律师!”文宓的声音把怔怔的沈休文唤醒∶“这位是我的表兄国起。……国起,这位是沈休文律师。”
国起从容地跟沈休文打了个招呼,沈休文却按住心里的诧跟国起打了个招呼,他想不到,国起居然是文宛的表兄。
“原来令母姓!”沈体文说∶“这个姓很稀有。”“是的,国起的父亲即是我母亲的哥哥。”文宓笑著说∶“他是我唯一的表兄,所以,姓的人始终不多!”“也不能这么说!”国起说∶“我还有一大堆妹妹哩!”“先生是排行第一?”沈休文不肯相信心里的失望。“自然喽!”国起微带诧地答。
“这位是大公子,不是……三公子!”文宓有深意地望著沈休文说∶“再见,沈律师!”
文宓说完,便路国起翩然而去,不容沈休文再有说话的机会;沈休文料不到,文宓居然会说出“三公子”这四个字,显然她知道他是谁,亦知道他是个跟范斌有特别关系的人。
在整个舞会中,文宓没有再看沈休文一眼,亦无意再给机会让沈休文跟她说话,结果,沈休文心神不定地熬过了这本应很热闹的舞会。
“老曾!”沈休文翌晨上班对曾律师说∶“国起不是三公子!”
“你这么快查清楚了?”曾律师失望地问。
“人也见过了!人家是排行第一的!不是什么三公子!”沈休文说∶“真熬死人!文密我也见过了,都是在昨晚的舞会中碰到的!”
“那又怎样熬死你了?”曾律师问。
于是,沈休文把昨夜碰见二人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给曾律师听。
“现在,只好等文宓上来了!”沈休文无可奈何地说∶“希望到时她肯告诉我三公子是谁!”
“我也许肯,也许不肯2”一把似曾相识的女声在沈、曾两位律师背后温柔地响起,两人转身一看,曾律师是艳,沈休文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律师,”秘书祖祖说∶“石太太说约了你的。”“呀……是……石太大,请进我办公室。”
“石建国夫人本人比照片还漂亮!”祖祖悄悄对曾律师说。
“我就没有阿沈的福气!”曾律师自怨自艾地说∶“我天天见的,不是老头子就是老婆子!”
为了多看著名的石建国夫人一眼,祖祖亲自端了茶和咖啡进去沈休文办公室,没有劳动平日负责茶水的阿婶。
文宓要了咖啡,优雅地呷著。
“我料不到你今早上来。”沈休文说。
“对不起,”文宓说∶“我不想再失眠,所以,还是决定了上来,听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
“范斌。”
“噢!”美丽的文窃的一个“他”字,令沈休文有种莫名的羡妒∶“很简单,范先生委托我交给你一百。你签收支票便成。”
“好。多谢。”文形平静地说。
这是出乎沈休文意料之外的,他还以为,石建国夫人不会接受一百。
“就是这个?他还有别的话跟我说吗?”文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还有。”沈休文说∶“他叫我问你……问你……石太太,我也不好意思问……你得明白,我是受他委托的。”“你问好了。”
“他叫我问你快乐吗?”沈休文象在念句难念的台词般说。
刹时间,一直神态自若的文宓脸色变了,从皮包里拿出根烟抽。沈休文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心情的波动。
“我不快乐!”文宓在拍了几口烟后说∶“但是……”“我明白,石太太,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沈休文说∶“我也很为这个奇怪的任务而尴尬。”
“其实,他怎会听到我说什么?”文宓又喷了口烟∶“他只是逼我说而已!死后还要折磨人!”
“我想他是关心你而已!”沈休文维护著这个已经不存在的客户范斌。
“当然。”文宓怨怨地苦笑∶“不过,有时关心也是折磨!”
“对不起,我不能代他说对不起。”沈休文说。
“好了!”文宓把烟蒂弄熄∶“我老老实实地答了你的问题,你也应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吧?”
“什么问题?”
“我迟迟不上来的原因,是恐怕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女士在看了报上的启事后上来。”文宓说∶“我不想做其中的一个。然而,不上来见你,我又不会知道。”
“这个……这个是我不能答你的问题。”
“不能吗?呀,是了,律师不能披露客户嘱咐的事。”文宓慧黠地点头∶“方璧君有上过来吗?朱丽莉有上过来吗?”沈休文呆了两秒钟,抱歉地说∶
“你的猜想,不是我的回答。”
“谢谢,你已经答了我。”文宓得意地灿然一笑∶“你刚才想了两秒钟才开口!”
沈休文选择不作反应。
“还有一位没上来吧?”文宓没放过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休文说。
“要是上来了,你便不会一听见个‘’字便追问不已!”文宓说。
“好,既然你知道,便请帮我一个忙。三公子的不是国起?”沈休文问。
“的不是。”文宓答。
“那末,三公子是谁?”沈休文问。
“三公子是谁有什么关系?这个人已经死了!”文宓的语气没有难过的成份。
“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当然是在范斌之后,不然他不会托你去找!”文宓冷冷地说。
“怎么死的?”沈休文问。
“我不清楚。”
“三公子是你的亲戚2”
“不是。”文宓说∶“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了你,再问我也不晓得了!”
这时会计部已经打好了一百元的收条,祖祖又拿这个借口,再进来一次。
文宓签收了支票,便站起身来。
“再见,石太大!”沈休文礼貌地说。
“希望不会!”文宓漠然地说。
第二章小树作为坟墓
文宓去了,三公子死了………
沈休文感到纳闷,感到老是有点东西不对劲,晚饭后喝了几杯闷酒,独自跑了去一间著名的“的士够格”。他平日最怕吵声,但是在纳闷时,却喜欢到“的士够格”,让震耳欲聋的音乐充塞他的脑袋。
“的士够格”照例有不少青年男女,沈休文感到自己有点超龄,虽然在律师群中,他算是年青的一个。
在邻桌坐著热闹的,是一群十八岁到二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有些很时髦,有些很秀美,有些眼里膘著嗲气,有些眼里蓄著挑逗,沈休文看得出,这是一群同性恋者。这个不足为奇,沈休文从不介意同性恋者,令他奇怪的,是混在这群同性恋者中的一位年轻小姐,看上去廿三、四岁左右,正在无拘无束地跟那些男孩子熟络地聊天吃酒。
细看,这女孩子的五官十分动人,一双飘呀飘呀的大眼睛,弯弯的嘴角象常含著笑,一把长发摆来摆去,沈休文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怎会没有男朋友在身边。
不久,其中一位男孩子站起身来,那女孩子一把拉他到舞、池共舞。她那细长的腰扭动著,舞得象株夜风里的垂杨,性感中透著潇洒,潇洒中透著飘选,她的舞姿是有控制的美丽,不是没教养的女人那种失态的狂放。
“好奇怪的一个女孩子!”沈休文边呷著酒边想。
才跳了两只舞,那女孩子便跟那男孩子返回座中了!
“阿弟,我给了你个机会表演舞姿,现在该少闷点了吧?”那女孩子对那男孩子说。
“又没有人欣赏我,表演什么?”叫做阿弟的那男孩子颓丧地说。
“那你老早跟我说不要跳好了,省得我白出一身汗!”那女孩子说∶“人家失恋你失恋,就没见过你这么天愁地惨的!”“三,你不明白的!”座中一个男孩子说;“我们找对象不如你们容易!”
“三”这两个字象雷殛般打到沈休文耳朵里!
“别灰心!人怎会没人要?”被唤作“三”的那女孩子说∶“你看看街上,再丑再笨的人也有人娶有人嫁!”
“对啊!三公子岁!”另外两个男孩子起哄地举著酒杯说。
三公子?文宓不是说三公子已经死了?而且三公子又怎会是个女郎?
’
“对不起!”沈休文忍不住爬了半个身过去∶“请恕我冒昧,不过,我觉得这位小姐的名字叫做三公子很有趣……我只是想说,很特别,很好听。”
“好!谢谢你!”叫做阿弟那男孩子保护式的代答了,其他几个温和地把沈休文半推半送地按回原位,显然他们以为他是醉汉。
沈休文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掐,然而,今天让这位叫三公子子的女郎跑掉了,又不知何时才可以再找到她,所以孤注一掷地大声嚷了两个字∶
“范斌!”
这两个字显然生了效。那女郎问∶
“你是谁?”
“我是沈休文律师。”沈休文忙递过名片。
女郎接过了看,其他的男孩子都说∶
“别理他!”而叫做阿弟的那个却若有所思地默不作声。“不,不!”那女郎站起身来∶“你们别担心,不要紧的。”
说罢便走过沈休文那边坐下。
“……小姐?”沈休文一时还未能接受三公子居然是个女郎。
“是。”女郎点点头∶“熟朋友都叫我三公子,或者三,不熟的才叫我名字。”
“请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仪。”女郎说∶“这名字只有在念书时老师叫的。爸妈自幼唤我做三,我小时又顽皮,家里的老佣人拿我没法,说这个老三应该是男孩子投胎,我应是三公子,不是三小姐,同学们听著好玩,便常叫我做三公子,于是这浑号便叫开了,我自己也喜欢!”
“原来如此!”沈休文说∶“我一直在找先生!”“为什么找我?”三问。
“既然你认得我的名片,”沈休文说∶“那你一定看过报上那段启事了?”
“对。”三说。
“你没有反应?”沈休文问。
“有反应也不需要找你!”三说∶“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无关,律师楼无关!”
“即使有人说你已经死了?”
“什么?”
“有人说你已经死了!”沈休文重复一次。
“谁那么关心我,说我死了?”三俏皮地问。
“这个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便不听罢了!”三毫不在乎地说∶“反正我没有死!”
沈休文觉得自己很笨,想知道文宓为什么说三公子死了的是他,而不是本人。沈休文想了想,问道∶
“国起是你的什么人?”
“国起?国起是我的大哥!”三答道∶“你认识他吗?”
“见过一次。”沈休文答;“是你的表姐文宓介绍的。”“文宓表姐?”三笑了笑∶“那当然了!她看了启事,上过你的律师楼吧?”
“这个……”沈休文不晓得说好还是不说好。
“这个你又不能说,是吗?”三的大眼睛在沈休文脸上一溜∶“不能说便别说了,老实说,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紧张,什么也不在乎?”沈休文奇怪地问∶“范斌的启事显然你有关,你不上律师搂,人家说你死了,你又不在乎!”
“你倒紧张了?”三那弯弯的嘴角,似乎在嘲笑沈休文∶“一定是文宓说我死了啦!是不是?我在乎什么?生气的是说我死了的人,不是我!”
“你跟你表姐不和?”沈休文问。
“谁跟她不和?我才没空跟她不和哩!”三摇摇她那把长发。
“你的嘴巴比我还密,问了半天,我对你一无所知━━除了你认为什么你无关之外。”沈休文先后见过范斌三个女人对看他亦悲亦愁,三倒是个意外!
“我不是认为什么都我无关,”三说∶“而是,我只关心我喜欢的人、喜欢的事。”
“你不喜欢范斌?”沈休文问。
“不喜欢?”三微微地侧过头,凝视著沈休文∶“沈律师,如果你是代范斌调查谁最爱他的话,那就不必了。要是他到死时还不知道,我也无谓说了!”
三唏嘘地垂下她的长发,长发遮住她半边侧脸,长长的睫毛依然翘在长发之外。
“小姐,”沈休文说∶“对不起,我不是想查问什么,范先生委托我代他办一点事,劳烦你上律师楼一趟。”
“我说过我不上!”三固执地说。
“小姐,”沈休文诚恳地说∶“我很为难,我不能不尽责任,有负范先生所托。”
“他叫你找我做什么?”三问。
“他要我交给你一百!”沈休文说。
“他有没有什么给小莉?”三问。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一百,
“你是说,朱丽莉的女儿?”沈休文料不到三会提起小莉,
“是。”
三叹了口气∶“他始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小莉是他的骨肉!”
“朱丽莉说小莉不是他的女儿。”
“唉!丽莉姐,一生都在维护他!”三说∶“这样吧,你把他给我那一百元替小莉做个信托金吧I那末她长大了,升学什么的都有个保障。”
“你怎能肯定小莉是范先生的女儿?”沈休文说∶“谁告诉你的?”
“丽莉姐告诉我的,但是她不许我告诉范斌。你去问她好了!”三说∶“沈律师,我要走了,请你不要勉强我上律师楼,我没有事要交代,也不想知道什么!”
沈休文依著地址,到了朱丽莉家。那是铜锣湾一层五百多k 偷弧@锩娴某律栌械懔杪遥匀恢炖隼虿皇歉鍪??著重收拾的人。
“沈律师,对不起,地方太乱了!”朱丽莉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拾起一把头刷,在桌子上捡起立口红,又把沙发上的垫子摆回原位,还拍了几下。
“朱小姐。不要客气。”沈休文说∶“小莉上学了吗?”“上学了!”丽莉说∶“你要茶还是咖啡?汽水?还是要点汤?”
“清茶好了,谢谢!”
“真的不要点汤?”丽莉热心地说∶“单身汉老是汤水不够的。”
“不用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热一热就成了!”丽莉看见地上还躺著个洋娃娃,不好意思地忙捡起来∶“我对收拾地方不在行,烧菜我倒是顶拿手,我可以一个人烧出二十四人吃的十几道菜!”“朱小姐,清茶成了。”沈休文礼貌地说∶“我有些事要跟你谈,小孩子不在时最好,所以你别忙弄汤去了!”
“什么事?”丽莉边说边坐下。
“我见过了小姐……”
“仪?”
“是,你们认识吗?”
“认识。范斌的女朋友中,只有她肯跟我说话。”丽莉摊开了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有些看不起我啦,有些吃醋啦!其实,有什么醋好吃?范斌只不过是我的老朋友,我又不要争……”
“小姐说小莉是范斌的骨肉。”沈休文截止了她的独白。
丽莉沉默了一会。
“她不是说谎吧?”沈休文问。
“小姐不是个说谎的人,她是个好女孩!不象那自以为了不起的文宓!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嘛!
小姐可一点也没想到什么阶级不阶级的!”
“朱小姐,别岔开话题,小莉是不是范斌的女儿?”“你不会说出去?”丽莉担心地问。
“不会。”
“不是为我自己,是为范斌!”丽莉强调地说。
“范斌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律师。”丽莉说∶“范斌留给影迷的形象,是个白马王子式的人物,要是一下子揭发他有个私生女,那便不好了。何况,正如你说,人已经死了,何必再翻历史?反正我会好好抚养小莉的。”
“为什么他生前你不告诉他7”
“沈律师,范斌是个好人,要是他知道了,无论那对他有什么影响,无论他爱不爱我,他都会跟我结婚的,那又何苦来呢?”
“结婚有什么不妥?”
“你不明白的,沈律师。”丽莉解释∶“要是你象我一般,看著他从十四岁起做片场小工,受尽凌辱吃尽苦头的才成为明星。你便会知道一切得来不易。小莉出生那年,他才廿三岁,刚刚冒出头来,要是他跟我结了婚,还有个女儿,你说他怎会红得起来?观众要的是白马王子,不是要个娶了个年纪比他大的肉弹、又有个女儿的小丈夫!……何况,我的名声又不好……观众怎会了解?我没念过很多书,又没人教导,我要找生活,而且,年少时我并不晓得,什么是好名声什么是不好,总之有锋头出,有得见报便以为很好了!”
“你一直没告诉范斌女儿是他的?”
“当然没有。我想他有点思疑,不过,我一晓得了孩于便马上嫁了个南洋商人了,小莉是跟我那丈夫姓黄的。”“那位黄先生呢?”
“我和他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没感情嘛!”丽莉说∶“我对他不起就是了!”
“你是如此爱范斌?”
“是爱、是同情、是习惯。”丽莉在想适合的形容词∶“我和范斌的感情很奇怪,那是段很美丽、很醇的感情。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知道我不是他要找寻的妻子。”
“你怎知道?”
“我怎知道?他不会为我而发狂。我只不过是个他喜爱而又珍惜的习惯。”
“你只不过是什么?”丽莉突然咬文嚼字起来,沈休文反而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我说,我只不过是个他喜爱而又珍惜的习惯!”丽莉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慢慢念。
“哦……”沈休文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是我从一本小说中看回来的,我觉得这恰巧就是范斌对我的感情,所以便记著了。我平时是不大看书的,连‘读者文摘’’也看不下去,说起来也真丢人!”丽莉说。
“小姐要将她那一百给了小莉做个信托金,你意思怎样?”沈休文问。
“小姐本身没有多少钱,却老是顾著我们母女!”丽莉叹道。
“你又说她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她的哥哥是国起嘛!”沈休文不解地间∶“怎么她没有很多钱?”
“小姐这么同情小莉,因为她自己也是私生女。她是老先生在外头生的,一岁多便带回家里养,她根本不晓得母亲是谁。老先生虽然很疼她,但始始终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太太对她没什么,但总没有母亲那份关和细心。而且,她年纪轻,信用卡是装满了皮包,她买什么都可以签卡,但她名下是没有财产的。也许先生去后会留给她一些什么,不过两者还健在哩,我相信小姐从未有过一百现款!”丽莉说。“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什么也不大在乎!”沈休文说。“范斌去后我没见过她,灵堂她也没有去。”丽莉想起当日的事,她守在灵堂,方璧君白著脸孔来坐了一夜。什么也没有说。文宓和丈夫联名送了个花圈,人倒没有来,小姐却是人不出现,花圈也没有。然而,丽莉最担心的便是她。
“小姐是个有真性情的女孩子,她从不说心事,但是我知道,范斌的死对她打击很大!”丽莉告诉沈休文∶“这样吧,你问她好不好跟我见面,我也想跟她谈谈!”
“可是。我没有她的电话地址。”沈休文说∶“我只是在‘的土够格’碰见她。”
“我有她的电活地址,不过五年来都没找到过她。”丽莉拿起电话旁的地址簿,”翻了仪的地址出来给沈休文∶“那是家的大屋,不过,范斌死时小姐还在念大学,她是放假才从美国回来的,有时又不晓得有没有回来,所以很难找,你试试吧!代我问候她!”
沈休文打了几次电话,都找不著三,不论那个时辰,都是说出去了。沈休文疑,三在故意避他的电话。他不明白,三为什么要把所有和范斌有关的人和事,都避得那么远。
“你那个怪任务,做完了没有?”曾律师问他。
“除了朱丽莉和文宓都签收了一百外,什么下文也没有!”沈休文说。
这时,电话响了∶
“喂?”
“沈律师,我是陈太……方璧君。”
“呀!陈太,你打电话来最好了!”沈休文说。
“我托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我!我有点困难……”
“好吧!我上来!”
没隔多久,方璧君上来了,一件黑色无袖旗袍,衬得她的双臂象是冰雪雕出来的一样。她没有文宓的华采风韵,但是沈休文开始觉得她很耐看,羊脂白玉似的一张脸,配上清秀的长眉和粉红色的小唇,真有点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味道。
“沈律师,我上来签收那一百。”方璧君说。
沈休文如释重负地叫会计部准备收条。
方璧君平静地签收了,一点也没给沈休文麻烦。
“我很高兴你改变了主意!”沈休文说。
“我并没有改变主意!我还是要把这一百送给石建国!”方璧君娇滴滴地一笑,然而,沈休文觉得她的笑有点寒意。“你办不来,我办!”方璧君继续说∶“石建国的汽水地址,谁都找得到!”
沈休文不好说什么,只好目送她去。
祖祖把一些文件拿进来,望望沈休文桌上的日历,好几天没有照了,祖祖轻轻地替他翻好日子。
“八月十日!”沈休文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几乎忘了!”八月十日,是范斌叫他开第二个信封的日子。
沈律师∶
八月十七是三公子的生辰,请替我买一颗十五毫米直径左右
的南洋珠坠子给她。
范斌
沈休文对珠宝一窍不通。幸而拍挡黄律师的太太对珠宝一向有研究。
“十五毫米直径的南洋珠7不是要便马上有的,代你我找吧!”黄太太说。
找了几天,终于有间名珠宝店找来了颗光滑无暇的。黄太大又买了条简单的白金项链,把珠坠子吊著。
“范斌不肯让任何女人忘记他!”黄太太说∶“要是我,也忘不掉呀!这么浪漫,这么情深款款!哎!老黄有他十份一情趣便好了!”
沈休文在想著刚才开保险箱时看见的一叠信封,上面都有不同的日子,沈休文疑也许还有叫他代购生日礼物的。“你还得自己送去哩,小沈!”黄太大说∶“那位小姐,不知会哭得怎么了,你应付得来吧?”
“我祈祷她不要哭!女人一哭,我便手足无措!”沈休文说。然而,电话永远找不著三,沈休文只好送封信去,说范斌有份生日礼物送给她,请她八月十七日早上十时见面。八月十七日晨,沈休文在办公室紧张地等,不晓得三会不会出现,因为她根本没有回复。九时多,祖祖走进来说∶“有位小姐说十时正在楼下等你,请你不要迟到,她驾著车!”
沈休文九时四十五分便拿著珠坠子下去等,一面等一面担心三不来。
十时正,一辆小型吉普车在他面前停住,一位长发少女招手叫他上车。一看,那是三,她穿了件宽宽大大的麻质白恤衫,腰带束著细细的腰,一条麻包袋颜色的长裤勾划出她那双潇洒的长腿,腿旁有束花。
“我还担心你不来!”沈休文上了车说。
“我说过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三说。
“我还以为女人善变,老是拿不定主意的!”沈休文笑著说。
“我不善变。”三说。
“我们到哪儿去?”沈休文问。
“到一个我喜欢到的地方。”三说。
“你要不要先看礼物!”
“到了才看吧!”三说。
驾了近一小时车,三没作声,沈休文亦不敢跟她说什么。
车子在个偏僻的郊区路口停下,沈休文跟著三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下坡路,到了个小沙滩。
三把手中那束花,放在沙滩一角的一棵小树下,默默地坐著,双眼蓄著哀伤,沈休文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呀,我忘了说,生辰快乐!”沈体文尴尴尬尬地说∶“这是范先生送给你的礼物。”
三把盒子打开,把珠坠子握在手中一会,然后把它戴上,望著海。
“对不起,我忘了说,麻烦你了!”三在静默了半响后说。
“小姐,这是什么地方?”沈休文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这个不起眼的小海滩。
“这是……”三自嘲地说∶“这是范斌的墓━━我的傻主意。”
沈休文望著她。
“当然,范斌不葬在这里。”三抚摸著那棵小树∶“五年前,我种下了这槐树,就当这是他的坟墓。……从前我们常来这里的。我想,他会在这儿,多过在他现在的坟墓里,你说是不是呢?”
看见沈休文答不上什么话来,三笑笑说∶“幽灵也会常到他喜欢的地方,而不会躺在那可怕的棺材里,对不对?”“我想是吧!”沈休文从没想过那些事。
三沉溺在自己的回忆里,根本没留心沈休文的答案。在得悉范斌死讯那天,三独个儿跑到范斌的居所,她有门匙。
房子里没有人,范斌的佣人和司机都出了去忙著做一些主人死后的琐碎事。
三梦游似的在屋子里走著,在范斌爱跟她一起挤著聊天的沙发上坐了片刻,在范斌的床上躺了一会,拿走了一本他爱看的杂志,和一件他常穿的恤衫。
回到家里,她把杂志和恤衫藏在箱子里,唯恐有人把那些东西抢了去。
以后的几天,是一片空白。
…………
沈休文见她出神地坐著,不敢走开,也不敢动。
三在追忆,她初次见到范斌那一天。那时她十七岁,刚念完中六,在放暑假,文宓表姐对她说∶
“别让范斌知道我决定嫁给石建国!”
那时,范斌来了,深邃的眼睛和方方的下唇,有慑人的魅力。
然而,范斌只看著文宓,一点也没注意到文宓身夯那位十七岁的姑娘……
“今天出海好吗?”范斌一把搂著文宓的腰肢,亲了亲文宓那头大波浪型的及肩柔发。
文宓在他里挨了一下,“唔”地一声表示好。
这时,范斌才发觉站在文宓身后几步有位十几岁的大女孩,头发短短直直的,撑著一双长腿,出奇地在看他们。
“呀!这是我的表妹三。”文宓突然省起三站在那儿∶“三,这位是范斌先生。”
三当然认得范斌,她初同学们都看过他的电影。三一脸的出奇,只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表姐刚决定了嫁给石建国,见了范斌却若无其事的亲热得扭在一块,
“范先生,你好!”三跟范斌只握了握手。
范斌朗著她的大眼睛笑了笑,问中的文宓∶
“你表妹叫做三?”
“是。她姓。”文宓说。
“一、二、三的三?”范斌奇怪地问。
“是呀!她排行第三。”文宓说。
“别告诉我她的姐姐叫二,妹妹叫四!”范斌依然不信∶“你姨丈起名字,也太省气力了!”
“不!不!不!”文宓吃吃地笑了起来∶“三是小名,她单名一个仪字。唉!每次介绍她,我都得说故事!”
“什么故事?”范斌问。
三顽皮地笑著不作声。
“这捣蛋呀,自小爱闯祸,男孩子也没她顽皮!”文宓边说边敲了三的头一下∶“小时她在家里找到梯子绳子,爬上了梯子,把大厅的水晶灯每盏缚上一根绳子,然后她便从这根绳子荡过去另一根绳子扮泰山,结果灯给扯了下来,她也摔得头上起疙瘩!”
“是大哥告诉我人猿泰山的故事的!”三说。
“这些事层出不穷,男孩子也自叹不如,所以她家的佣人便说她是男孩子投错胎,叫她做三公子了!总之,她从五、六岁起便被我们叫做三的了!仪这名字怎样象她!”文宓边说边摇头,范斌听得直笑。三却有如听人朗诵自己的杰作一样,得意地站著。
“你妈妈不打你吗?”范斌问。
“不打,不骂,也不理!”三说,脸上的表情不大开心。
文宓忙岔开话题∶
“别多说了,上船吧!把小顽童也带去好不好?”
“好!好!”范斌说。
“我不是小顽童!”三摇摇她那头乱乱的短发∶“我中六都念完了!”
“哦!会考了吗?”范斌对学校似乎很有兴趣。
“去年考了,三优二良!”三耸耸肩头∶“其他的科目没尾巴!”
“这顽童念书一向不错的!”文宓说∶“放完暑假她便到美国升学了!”
“我真羡慕你1”范斌说。
“我倒羡慕你们不用再上学哩!”三说∶“上学太有规律了!我喜欢一连三天不睡觉。一连三天不起床!”
范斌笑著,拉著文宓的手坐了跑车前面,三得横著身子缩在后边,
在夫皇后码头途中,范斌只顾和文宓亲热地谈笑,文宓唔唔呀呀地发嗲,三觉得没有人记得她在后面。
到了皇后码头前,文宓仪态千地下车,范斌却被一群影迷团团围住要签名,文宓站了半天,影迷们也似乎没发觉范斌有女友在站著等,有些还打了她个包挤进去看范斌。文宓厌恶地皱了眉头,拖著三先往码头走。范斌再签了一会名字,才摆脱了影迷上去找她们。
上了范斌那只中型游船,文宓穿了件一件头泳衣,懒洋洋地在甲板上晒太阳,范斌轻轻地替她抹日光油,雄伟的身躯,在太阳下显得更加伟岸。
三在旅行袋里掏出两件泳衣,一件一件头,一件比基尼,她想了一会,穿上了比基尼。她的皮肤早已晒成蜜糖色,三照照镜子,觉得自己也不错,在学校,有很多男同学追求她,她亦换过很多男朋友,三认为自己经验老到,挥挥手男孩子便过来,想不到文宓表姐一直把她当个顽皮的男童般介绍,而范斌又好象完全没有被她吸引,她好不服气[
走上了甲板。范斌正俯首跟躺著的文宓喁喁私语,范斌那如罗马武士似的侧影,令三的心扑扑地跳,然而范斌只顾用手指勾著文宓卷曲的青丝,仿佛世上除了文宓,便没有东西值得他看。
三穿著比基尼在两人面前打了个转,希望范斌看见她的长腿,和那令男朋友们看定了眼睛的健美身材,只可惜范斌叫她不用客气,要是想滑水便叫艇童开快艇好了。三从未被男性这么忽视过,文宓倒是从眼角膘到了小表妹那已经发育完全的体态,她故意当作看不见,反而把一双手臂勾在范斌颈上。三扑通一声跳下水里,游了好一阵子。到了个小沙滩,抽起匍匐在沙上的野花,扯个痛快!小滩石多,三跟来蹬去的乱走,一个不小心,让石块和贝壳刺破了脚底,血涔涔地流出,三喃喃地骂∶
“死脚!死脚!”没好气地游回船上找纱布。
“什么事了?”文逐看见她的样子,忙问她。
“刺破脚底了!”范斌看见一些血∶“快坐下,快坐下!”范斌很快地去拿了红药水和纱布来,扶三坐下,轻轻地拿著她那只受伤的脚,用湿了清水的药棉揩洗。范斌的一双手是那么的温柔,三是第一次受到他的摸,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范斌吓了一跳,还以为弄痛了她∶“不过你得忍著点,不洗干净,伤口会发炎的!”
“很痛吧?三!”文宓关切地问。
三答不出话,只在唏哩呼啦地哭。
“好了!好了!”文宓教洲地说∶“别四处乱跑了,躺下晒晒太阳吧!”
三想起刚才范斌替文宓涂日光油的旖旎,心里又嫉妒又羡慕。这时,范斌随手递过一瓶日光油∶
“日光油你拿去涂好了!”
“不要!”三说。
“不要?”范斌把日光油放在她旁边。
“不涂!”三负气地把头理在臂中,俯卧在甲板上。“三!”文宓不高兴三的没礼貌。
三不睬她,动也不动装睡。
“别理她了!小孩子脾气!”文宓对范斌说。
“我们开快艇去!”范斌拖著文宓的手向船尾走。
三偷偷地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俩在快艇上,一时拥抱,一时欢笑,她一面羡慕文宓,一面在想∶“她什么时候才告诉范斌不要他?”
船泊岸时,黄昏六时多了。看范斌和文宓的神情,大概是不想她跟著,所以三说∶
“不用送我回家了,我约了比利在‘@鶿帧齔!??“好,那我们在希尔顿放下你吧!”范斌说。
三到了“@鶿帧保鹯虻缁案壤钏蹇砩侠础⒈?衩搅恕?
“怎么昨天说没有空,现在又有了?”比利问。
“我突然闷起来!”三说。
“闷什么?”比利准备大献殷勤。
三望了他一眼,不答他。
“呀!你真的是心情不好了!”比利边说边在想如何逗她开心。
“你不用代我心烦了!”三说∶“你不明白的!”“什么事呀?没有大学收你吗?”比利问。
“怎么没有?”三鼓起了嘴巴∶“华沙、加省大学和史丹福都收了我,我还没决定去哪一间!”
“我多半去波士顿大学。”比利说∶“你没申请那一间吗?”
“没有。”三说∶“开玩笑吗?姑母住在那儿,去了岂不让她日夜看管著?我要去个断六亲的地方,没有人可以管我!”
“跟我一块去嘛!有个伴儿!”比利求她。
“我不要伴儿!”三说。
“不过,我可以随时飞去你的学校看你的。”比利说∶“假若你去华沙便远点,加州可波士顿远一些了!”
“华沙是女子大学,我怕闷哩!”三说∶“最好一年转一问,体会一下不同风味!”
“一年转一间?我听见已经烦了!”比利说∶“你不怕烦?”“有什么麻烦?”三说∶“搬报屋报报书而已!”谈了一会升学,三突然问比利∶
“你猜我长长了头发会不会好看?”
“我怎知道!”比利说。
“男人是不是喜欢女人长头发的?”三脑中浮起范斌的手在文宓的长发中爱抚的画面。
“你这样很好看呀!”比利看著三的短发说。
“唉!”三叹了口气∶“明知你什么也不懂的!”“别装老了!我比你大两年哩!”比利不服气地说∶“我看这世界至少看多过你两年!”
三不能说比利不对,不过,不知怎的,跟十几岁的男孩在一起,三开始感到无聊。今天,范斌那种令人心向往之的魅力,那双手的温柔,令她不禁想了又想。
想起范斌,三一并想起了文宓表姐在他面前的娇媚,她设法记住,文宓表姐令范斌神魂颠倒的表情。
“我们去兜兜风好吗?”比利问。
“唔?”三嗲嗲地从鼻孔中唔了一声,一个媚眼飘过去,不知不觉地用上了文宓的表情。比利受宠苦地怔怔望住三,诧她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刚才还在奚落他,忽地却向他发起嗲来!
“那我们去了?”比利陶醉地问。
“去什么?”三的媚眼一试生效,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
“去兜风呀!”
“对不起,比利,不去了!”三带著歉意找借口∶“我今天游泳刺破了脚底,我想回家去了!”
“噢!是吗?”比利口快快地说∶“不回家行不行?你又不见得脚痛!”
“我要回家行不行?”三不高兴地回敬他一句。心想这比利真不懂温柔,不象范斌那双轻轻呵护她伤足的手……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三感到莫名的惆怅,跟小男朋友们风平浪静地约约会,拍拍拖,一点新鲜也没有,大不了呕呕气,吵吵嘴,总没有范斌跟文宓那种浓浓的情调。她不明白成年人为什么老说羡慕他们的青春!
第三章心上缠了秀发
翌日是星期天,文宓一早过来找三的大哥国起打网球。三的脚倒真的痛起来了,只好从窗口看他们在花园旁边的网球场打球。打了好一会,文宓和国起不行了,朝屋里走,三忙拐下楼梯,准备去客厅趁热闹。
“你应该告诉范斌了!你打算拖到几时?”国起说。“我知道!”文宓叹了口气∶“老实说,我舍不得他!”“石建国是你自己选的!”国起说∶“没有人逼你今年结婚!”
“但是我和范斌是没有结果的!”文宓说∶“我喜欢的是范斌的人,不是他的工作。我觉得我跟电影圈格格不入,我并不向往做大明星的太太!”
“当然,嫁给范斌,你不会有什么光荣,走在街上,人家注意的是范斌,不是你!”
“话又不是那么说!”文宓不以为然。
“文宓,我们一同长大,我太了解你了!”国起说∶“你一向象凤凰般让人捧著,在我们的圈子里,你是皇后,跟著范斌,你只是他的女朋友2”
“电影圈的人跟我们的值观念不同。”文宓说∶“我不大习惯。你知道,我从不去片场看范斌拍片的,我怕记者拍照。”
“你怕别的男朋友看见你跟范斌的照片才是真话!”国起说∶“你有多少事瞒著他?”
“国起,这两年来我没有别人,你不是不知道的!”“是,除了石建国之外!除了你准备将来还有的别人之外!”国起讽刺地说。
“我实在最爱他!”文宓说∶“但是我知道,假使我嫁了给他,我们始终有一天会不能相处。”
“文宓,你是应该嫁给个出身和背景跟你相同的人的!”国起说∶“俗话说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不是没有道理的,出身和背景相近,大家容易相处。我是说,你不应跟范斌混下去了!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而是,你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恋爱时,你们各自从自己的世界中跑出来,聚在一起,结了婚便得回到现实了!”
“所以我说我跟他是没有结果的,所以我决定嫁给石建国!但我不是存心玩弄范斌,认识他两年来,我都是真心真意对他。”
“文宓,你自小便很清楚你想要什么,你只不过是划出两年给范斌而已,你晓得什么时候停止,但是范斌并不晓得,他眼中只有你,总不能象你这样,说停便停!”国起说∶“我是反对你选择他,不过,我也觉得你太自私!”
“国起!不要说我自私!没有人比我给过他更多快乐1”文宓说。
“对!然而,也没有人象你那般把快乐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你好好地对他说,快点跟他说!”
文宓低头不语,三乘机走进客厅,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大哥,表姐,早晨!”
“脚怎么了?”文宓亦趁机转了话题。.“好象有点肿,不过不碍事,你仍然可以带我去买衣服!”三说;
“好吧!”文宓说∶“你先跟我回家,我换了衣服再跟你去!”
三坐在文宓的房间里,看著文宓化妆,换衣服,她一向崇拜这位美丽出众的表姐。她相信文宓爱范斌,然而她不同意文宓不能嫁给他。
“表姐,你不如嫁给范斌吧!”二说。
文宓想了一想,问∶
“你觉得他很好?”
“是的。”
“石建国不好吗?”
“石哥哥没什么好不好,一个人没什么好不好,就没有好的好了!”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表姐,你不要以为我不懂!”三努力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者,你以为嫁石哥哥好,其实是不好呢?”
“为什么会不好?”
“你会闷的!”三说。
这时,电话响了,是范斌约文宓出外,他有问题要跟她商量,文宓叫他到半岛酒店咖啡室等她。
“那我呢?你不陪我买衣服了?”三其实不大紧张买衣服,只是想跟著去。
“你一块来好了!”文宓说∶“他有些拍片的问题跟我谈,你也来无妨,只不过别乱说话!”
三满口答应了。
范斌在较僻静的桌子坐著,看见三跟著文宓来,起先有点错愕,不过很快便和气地笑起来∶
“你的脚还疼吗?昨天哭得哇哇叫,倒令我担心起来了!”“不怎么疼,谢谢你!”三说。
“还能怎么疼呢!都跟著我四处跑了!”文宓笑著说。“你们谈正经事好了,不用管我!”三说。
“文宓,我想要你的意见。”范斌说。
“什么事?”文宓问。
“你知道,我是杨天导演一手捧红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只拍他的电影,他也不高兴我替别的导演拍。”范斌说∶“可是,近两年来,杨导演的片子卖座已经差了点,人家说,要是没有我,根本没人要看他的片干!当然,我不会那样想,不过,我有点担心是真的。”
“你仍然是最红的影星!”文宓说。
“杨导演在公司里也不那么得势了!”范斌说∶“江明导演的戏反而很卖座,还不是用大牌主演的哩!江导演叫我替他拍一部,剧本很好,脚色也很合我心意,所以,我很为难,因为杨导演一定不高兴,会认为我不忠于他,忘恩负义!”文宓想了一会答道∶
“我认为你应该拍江明的片。我不是叫你忘恩负义,而是跟杨导演拥在一块儿死也不见得是报恩。拍完了江明的片子,你会更红,那时一样可以回头替杨导演拍,你更红只会对他有好处。何况,明星越红,在公司里说话越响,越能够帮助杨导演。”
范斌点了点头。
“当然,你得告诉记者,是杨导演鼓励你拍江明的戏的,那末杨导演面子上也好过了!”文宓说。
“我根本上是会征求杨导演同意的,江明不高兴我一样会这样做,我总不能不尊重杨导演!”范斌说。
“总之,不论杨导演和江明喜欢不喜欢,你都要依自己的宗旨去做∶一你要顾及自己的前途,二你要顾及杨导演。”文宓说。
“我想最好的方法是把我心里所想的,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我虽然想拍江明的电影,但我不能对不起杨导演,没有他我就没有今天!”范斌说∶“江明也不能因为他是红导演便给杨导演难堪,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谈不拢顶多不拍而已!”“一定要拍!”文宓说∶“你得把他们两个都说服。记著,他们两个都不拥有你!”
“嘿!我一直是多人争的!”范斌笑著说∶“十四岁做小工时,众人都争著叫我扫地,抬这个搬那个!”
三见他提起过去的苦时那么轻松,不禁瞪著大眼瞧著他。
“你拿过扫帚没有?”范斌问三。
“没有。”三答。
“改天我教你!我是熟手工人,运帚如飞!”范斌说。“那时你还是孩子哩!你木觉得辛苦吗?”三问。“小姑娘!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不做工谁给我饭吃?”三发觉,范斌的眼神有孤儿的凄郁,虽然他脸上挂的是个微笑。
“没有人照顾你?”三关切地问∶“想起来你不难过吗?”
范斌摇摇头说∶“一切都成过去,人无谓让过去折磨自己,对不对?我常对自己说,都捱过了,那些日子已经不存在了,我还可怜自己干什么?”
三边点头边从心里赞叹范斌真是个男子汉!
“我可以去看你拍片吗?”三问。
文宓不同意地瞪了她一眼。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范斌爽朗地说。
“什么时候?”三兴致动勃地问。
“后天,我派司机来接你,不然你我不到路的!”范斌说∶“文宓,你表妹来,你也破例来一趟吧?”
文宓娇娇地摇摇头∶
“不,我不破例!我等你宵夜好了!”
三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文宓可以完全不受将要下嫁石建国那件事的影响,若无其事地跟范斌依旧象情侣一样。
跟范斌别过后,文密带著三去Joyce Boutique。
“表姐,你打不打算告诉他?”
“我已经烦死了!你别罗嗦,我自有分数!”文宓说。“范斌一定会伤心死了!”三在替他难过。
“你别再提这个好不好?”文宓沉著脸,三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担心得很。
进到了片场,三才知道堂皇的布景其实没个舒适的角落,旁观者更加坐没地方坐,站没好地站,要不是为了看范斌,她老早回家了!那部是古装片,范斌演流浪剑客,满脸的沧桑沉郁,三觉得他少年时的凄苦,此刻都现在脸上。
拍了几个镜头,换机位打灯,范斌可以休息一会,跑过来招呼三。
“我这个扮相蓬头垢脸的,是不是很丑怪?”范斌问她。“不!一点也不丑怪!我……我很喜欢!”三由衷地说。
“文宓在等我收工吧?”范斌紧张地问。
“是呀!”三答。
“收工后,我们去……”话才说了一半,范斌突然停了口,脸色一沉。
三回头看,后面站了个脸如寒霜,肤色皓白的女子。工作人员窃窃私语,三见人说∶“那是范斌旧时的女朋友!”“她跟了他好几年啦!”“又闹上门来了!”……
“范斌!”那肤色皓白的女子把一张支票往他面上直挥过去∶“这一百元支票还给你!”
“璧君,我们到外边谈!”范斌说。
“怕被豪门千金知道吗?”那女子显然想闹事了,三害怕接她冷森森的眼光。
“璧君!”范斌想把她扯出去。
“你还要推我吗?”那女子凄凄然地说,流下了泪∶“━百元便要支开我了吗?你以为我要钱,不要你吗?”
“璧君!我们两年前已经完了,你何苦令我难堪!”“你难堪?我呢?你不晓得我这两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日等你,夜盼你!”
“璧君,我这儿就跟你说清楚,我们已经完了!我打算跟文小姐结婚!”范斌斩镇截铁地说。
“什么?”那女子呆了,三也呆了!
“我打算跟文小姐结婚!”范斌重复一次。
那女子混身抖颤起来,泣不成声,一步一步地退往布景墙上,把身子紧贴在那儿,神智昏乱地呆站著。
众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方璧君只是贴墙站著,有如头受伤的小动物般,抖颤著凝视范斌。
“壁君,你回家吧!”范斌已经十分尴尬。
方璧君坚决地摇了头,把身子再贴紧墙一点。
“好!你不走我走!”范斌咆哮一声,自己上车夫了,忘了三也站在那儿,三只好跟著他上车。
“范先生,到什么地方去?”司机问。
“回家去!”范斌刚说完又改变主意∶“不!不要回家去,先送小姐回家。”
“那么你呢?”三看著他那一身戏服∶“你到哪儿去?”范斌这时才省起戏服没有换,头套没有脱。
“回家,刚才那位小姐会不会来找你?”三想起了方璧君。
“就是怕她会!”范斌一脸的烦恼。
“不如去找表姐吧!反正你约了她!”三说。
“我想独个儿清静一下,我不想见任何人!”范斌用力地把头套扯下∶“阿生,先在嘉街放下我!’”
阿生明白地点点头。
范斌在铜锣湾嘉街一幢大厦前下了车,夜深,街上行人稀疏,也没有什么人看到范斌的一身戏服。
三一百个不想回家,然而,范斌已经鲁鲁莽莽地撇下她跑了。她不怪范斌,她知道他心烦,然而她有一百个疑问∶那女人是他的什么人?范斌真的打算娶文宓?文宓打算嫁给石建国哩!
三叫阿生送她到文宓那里。
文宓看见三独自回来,有点奇怪∶
“怎么?范斌没拍完你已经不耐烦了?”
“不!表姐!我不晓得怎么说……”
但是,三还是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文宓。
“那个女人是谁?”三问文宓。
“是他从前的女朋友方璧君。范斌都告诉我了。”
“原来你们一直纠缠不清!”
“不是纠缠不清,范斌认识了我后便没跟她来往,只是她一直在闹,这女人真麻烦!”
“范斌当著那许多人面前告诉她他打算跟你结婚!”“他是跟我提过结婚。范斌也真是……怎么在那种情形下告诉她?”
“表姐,你要不要打电话络范斌?”
“你说他在嘉街下了车?”
“是。他进了一幢大厦。”
“我晓得他去那儿。”文宓脸上的表情不大高兴。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那是他朋友的家。”文宓知道那是朱丽莉的家。
“你要不要给他打电话?”
“不要!”
那夜,三留在文宓家里睡觉。文宓叫她睡在客房,不跟她睡。
翌晨三醒来,跑进文宓的房间,发觉她倚在床上抽烟,显然一夜没好睡。
“表姐……?”
“三,叫司机送你回家吧!”文宓心神恍惚地说。“范斌有电话给你吗7”
“没有。”
“大小姐!”佣人在轻轻叩房门∶“有位方小姐找你,在客厅,她说是范先生叫她来找你的。”
文宓定了定神,叫佣人请方小姐等等。
文宓匆匆换了衣服,又犹豫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见她?”
“表姐,这是你的家,她能闹得出什么来?我陪你下去!”三迫不及待的自告奋勇。
方璧君静静地坐著呷茶,跟昨夜的疯狂判若两人。
“文小姐?”方璧君双眼盯在文宓脸上。
“范斌把我的地址给你?”文宓不想浪费时间。
“不是他叫我来的。我只是想肯定你会下来见我。”方壁君说∶“我来过这里好几次,我看著范斌进来,我在门口等。当然,你们都不知道。”
“你我我有什么事?”
“文小姐,范斌是我一生唯一所爱的人,我不能没有他……”
“这是你和他的事,跟我没什么好商量的。”文宓说。“文小姐,我知道他打算跟你结婚……”方璧君低了低头,再抬头望著文宓∶“我不做他的正室也行,我做偏房……我知道,只要你同意,他也不会反对的!”
文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清楚方璧君是什么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小姐,我是诚意的,你答应我吧!”方璧君在恳求。三却在想,这女人什么也一厢情愿,她可知道表姐要嫁的是石建国,不是范斌?
“文小姐,我和范斌是不可以分开的,无论怎么痛苦,我也不可以不跟他在一起!”
“这不是我的事,你去跟范斌说好了!”文宓实在不耐烦。
“他不会听我的,他只听你的,你就当可怜我,答应我吧!”
“方小姐,你实在是无理取闹,这怎是我答应不答应的事?”
然而,方璧君仍然不断的求下去,亦不肯走,文宓写了一个电话给三∶
“你叫范斌来,我不管了!”说完便上了楼。
三摇了电话,起先是个女人接听,然后是范斌。
“表姐说叫你来,那位方小姐不肯走,表姐说她不管了!”方璧君却扯著三不停地说∶
“你代我求求你表姐,她做大,我做小……”
三但愿范斌快点来,她实在应付不了!
范斌在半小时后到了,一进客厅看见方璧君便说∶
“你来找她于什么?”
方璧君只是在哭。
三忙上楼把文宓扯了下来。
“文宓,她跟你说了什么?”范斌著急地问。
“她说,我做大,她做小,她不介意,她要跟你在一起!”文宓没好气地说。
范斌胀红了脖子。
“璧君!你疯了!你要我说多少次,才肯相信我们完了!”“我不相信我们完了!没有她,我们怎会完了?”方璧君抽咽著∶“好,你要娶她,我甘心情愿做侧室,你还想怎样?”“壁君,我只要一个太太!”范斌说。
“你不要我?”方璧君不相信地说∶“你不要我?”
“壁君你不要再逼我!你已经逼我做了太多我平日做不出的事,说了太多我平日说不出的话!”
“斌,你说吧!我不相信你不要我!”方璧君那种弱者式的咄咄逼人,倒是三和文宓没有见过的。
“为什么你要逼我说伤人的话?好!你要我说,我这儿就说∶我要娶的是文宓,不是你!”范斌愤怒地说。
“那你是逼我去死!”方璧君开始狂了∶“我死了你便可以安心娶她了吧?”
“你不死我也一样安心娶她!”范斌说。
“哈!哈!哈!”方璧君凄厉地笑起来∶“你就是那样不在乎我?”
砰的一声,方璧君把垫茶杯的碟子在几上碰碎,拿著碎片便往腕上割,范斌和文宓手忙脚乱地去拉著她,可是却按不住她歇斯底里的蛮力,三只见碟子的碎片在方璧君手中飞舞著,突然她看见方璧君的手腕中流出血来,方璧君死命地割,三在情急之下嚷了出来∶
“方小姐!不要!我表姐要嫁的是石建国,不是范斌!”三这么一嚷,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方璧君、文宓、范斌那一角的混乱,突然变得一片无声,三个人一齐望著三,方璧君的表情是想再听清楚点,文宓是一脸的恼怒和怪责,范斌却是象中了连他自己也不知来自何处的一刀,震地尚未分得出痛不痛。
三个人的眼光都令三害怕,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再忍受文宓继续隐瞒真相,她不能再忍受看著范斌被蒙在鼓里1
“表姐已经在上月决定了嫁给石建国!”
“我的事不用你代我说!”文宓直斥三。
“上个月?决定了?文宓!你……”范斌双手象铁钳般钳著文宓的肩头,把她猛摇。文宓直视他,没有避开他的眼光,她的双眸仍是款款深情,三讶她的镇定,和她使范斌静下来的本领。文宓的眼睛令范斌软了双手,文宓把头贴住范斌那急促起伏的胸膛,一手揽著他的腰,一手搭住他的肩头,拥著他坐下。
“斌……我不想你分担我内心的痛苦,所以我一直没有提……”文宓眸中闪著泪光。
“文宓!你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范斌疼惜地说。三心里却冷笑,分明是文宓自己要嫁石建国,她又有什么痛苦了?她要霸占著范斌到最后一刻才放手!
“你听见她表妹说她决定嫁给别人了,你还听她的鬼话!”方璧君不忿地说。
文宓抬头对方璧君说∶
“方小姐,你先去医生处看看伤口吧!让我跟范斌说几句话。你们两人还有一生一世,就给我一点时间吧!”
文宓一句“你们还有一生一世”,果然令方璧君安心了。“你晚点来看我!”方璧君对范斌说。
范斌“唔!”了一声,方璧君有点担心地定了。
支开了方璧君,文宓继续跟范斌说话∶
“我的家庭,和很多其它问题,都令我……都令我……”文宓楚楚地凝视范斌∶“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也不会再有,跟你在一起时的快乐……”
三第一次亲眼看见文宓摆布范斌的手段,以文宓的性情,她若是要嫁范斌,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止她,而她,却令范斌以为她的选择是无奈的。
“文宓,我们仍可以快乐的,你跟我走,顶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文宓摇摇头。
几下稳重的皮鞋声,国起进来了,他是来接三回家的,料不到范斌也在。国起有礼但不热诚地向范斌点了点头。文宓看见国起到,便不想用自己的口告诉范斌,她无论如何也是嫁石建国的话。
“表哥!”文宓请国起坐下∶“我们在谈著一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什么问题?”国起问。
文宓在沉吟,范斌直截了当地说∶“文宓的婚事。我和文宓其实可以……”
“文宓的婚事?那是已经决定了的,她会嫁给石建国。”国起截断了他说的话。
“文宓还没有决定!”范斌说
“不!那是已经决定了的。”国起说。
“表哥,我跟你谈过的!”文宓求救地望著国起,国起以为范斌在给她麻烦,当然,范斌怎会知道文宓跟国起谈过的,是她不会嫁自己?
“对。文宓跟你并不适合。”国起说∶“当然,我们都很尊重你在电影界的成就,不过,那不是文宓的世界。”“这两年来,我们非常快乐!”范斌说。
“那你是不了解文宓所习惯的生活!”国起说∶“范先生,请你不要误会,外边有很多崇拜你的人,只是,你有你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不是谁好过谁,而是谁适应什么多一点!”
“先生,你很客气,然而,我愿你老实说,你看不起艺人!”
“范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
“先生,我没有进过牛津剑桥,我只会老老实实地说话!”范斌说∶“我爱文宓,我并不需要高攀,我可以令文宓生活得舒舒服服!”
“那不是这个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我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我甚至没有念过很多书,然而先生,我跟你们是平等的,你们的财富名位,并不是要分给我,我亦绝对不想要,我并不觉得我跟你们有什么不同!”范斌的牛脾气开始发作。
“我并不是要跟你开辩论会!”国起不耐烦了∶“文宓跟石建国的婚事,没有什么可以再谈的!”
“文宓!我不相信!你怎会决定了不告诉我?你怎可以不告诉我?”
“范先生,你最好不要再令我表妹为难!感情的事,不可以强求!”国起说。
“文宓!我们过去的两年,是强求吗?是强求吗?”范斌冲动地拉著文宓的手说。
文宓泫然欲泣∶
“斌,我不会忘记你!”
“文宓!不要说不负责任的话!”国起不高兴文宓说那种话。
“我是不会忘记他!我是不会忘记他!我一定要说这些,话!你们男人,明白些什么!”文宓倔强地说,眼泪进了出来,掉头奔上楼,范斌看见大滴泪珠从文宓粉颊上飞了出来,滴在地上。
“三,跟我回家去!”国起说∶“范先生,喜帖已经在印了,请你不要再骚文宓!”
三看见范斌的愤怒和痛苦,那是无处申诉的愤怒,吼不出声的痛苦。
三跟大哥上了车,闷闷地坐著;
“昨夜不回家也不打电话,爸爸急了,一问才知你在文宓处,虽然是亲戚,下次不许这样!”国起在责备三。“我忘了打电话,因为范斌的事嘛,闹得一团糟!”“又关你什么事了?以后少跟范斌那些人混!”
“范斌是好人!他对表姐是真正的好!”
“那文宓也真是!从来什么男朋友也把人弄得为她生为她死!还骂我们男人不了解女人!”国起没好气地说∶“无端令我说了一番尴尬话!”
“她不要说,你撞了进来,便一把推给你说啦!”三说∶“大哥,你就是笨,没有表姐聪明!”
“你站在那儿碍手碍脚,又很聪明了?”
“又没有人问我意见,我只好站著不动了!”
“你是好管闲事才真!”
“大哥,我觉得范斌很可怜!”
“我不同情他!”
“大哥,你是偏见!是表姐不对,她自私!”
“那个女人不自私?”
“大哥!”
“你别再理那个范斌,别惹麻烦!”
“我替他难过,真的替他难过!”三喟叹地说。
范斌以为,文宓会给他电话,但是没有。他打电话,都找不到文宓听
范斌相信文宓是爱他的,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他老是看见文宓上楼梯时掉下来那颗晶莹的泪珠,梦里,他看见文宓哭著向他奔来,秀发在月光下散著,一颗颗钻石似的眼泪,飞溅在丛林中,挂在叶子尖,滴在草地上……
夜半醒来,范斌倚在床上,胡乱地找了张纸,写著涂著∶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一滴眼泪,
此刻,
你用秀发,
缠著我那紊乱的心。
范斌把那几句诗寄了给文宓。
文宓奇回几条长长的秀发给范斌,但是信封内半只字也没有。范斌只嗅到,几根柔丝所发出的阵阵幽香。
再打电话,佣人说大小姐出外旅游去了。
三看过范斌寄给文宓的诗,亦送了文宓和石建国的飞机,他们是旅行结婚完毕才回来宴客。三对文宓冷淡了点,文宓对三也冷淡了点。三想,表姐把范斌的诗给自己看;有点示威作用,聪明的文宓已经看得出,三对范斌的感情有点特别。
当然,那时文宓还不至于想我死,那是以后的事……三在回忆中对自己说。
突然,她省起了沈休文就坐在身边。
她又想起了朱丽莉。
“沈律师,我会去找朱丽莉。”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她!”沈休文分明记得,朱丽莉说打电话找不著三。
“将一百元转做小莉的信托金一事,我不需要见丽莉姐。”三说∶“但是,我有些事想问她。”
三有点伤感。范斌的事,除了她目击的之外,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和范斌真正相处的日子,已是范斌快要油灯枯尽的时候。范斌没有提过去,没有提及得悉文宓婚讯后那一段日子,他是怎么过,她只知道,朱丽莉是那个时候见得他最多的人。
仍是嘉街,仍是那个门口。
三站在电梯里,感到电梯在升,似乎在经过一条时光隧道,把她带回六年前。
朱丽莉敷了一脸面膜膏,料不到这时候有人按门铃。她把门开了,喜地看著三。
“是你!是你!真想不到你来了!”
“丽莉姐,很多年没有见了!你好吗?”
“我这辈子,没什么好不好的,还在拍戏就是啦!间中也登登台。”
丽莉兴奋地倒茶,招呼三坐下,看见茶几上那瓶面膜膏,才记起脸上还敷著脸膜。
“见了你,开心起来,连自己敷著面膜也忘记了!我现在大概象科学怪人吧!”丽莉边说边往脸上摸∶“唉!还没有干,撕不下,你坐十秒钟,我进去把面膜洗掉!”
三还认得那套沙发,那个茶几,有点旧了,丽莉如果手头宽浴,也不会不把沙发换掉吧?
丽莉果然很快出来了,没有补上化妆品。三十八岁的脸,还算光滑,不过皮肤倒微微有点松弛了。丽莉指了指眼皮∶“我割过了眼皮。有点松了,双眼皮快变单眼皮啦,所以去割了一下,这样上镜好看点。”
“丽莉姐,你一个人带著小莉生活,不吃力吧?”
“小莉很听话,比我还会照顾自己!你知道吗?她还教我说英文哩!她说,别人说完thank
you,我应该说you arewelcome! Thank you我早懂啦,那什么you are welcome
我却弄不清楚了!”
“小莉书大概念得很好吧?”
“也算不错!”丽莉说∶“呀,是了,沈律师说你要把一百给了小莉,我说不用啦,范斌亦托沈律师给了我一百!”“小莉是范斌的女儿,范斌的钱应该给她。”三说∶“老实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每人给我们一百。”
“他又没有亲人,所以分给朋友啦,我想。”丽莉说。“为什么要等五年?”三边说边想∶“为什么要登那首诗在报上?”
“我也不明白。”丽莉说∶“那首诗是他有一夜喝醉了,在这里给我的。”
“那是在文宓结婚后?”
“是的。”
“你可知道,那首诗本来是写给文宓的?”
丽莉怔了一怔,认命地苦笑了。
“我就是奇怪,为什么我这么好运气,他会写这么一首诗给我!原来是给文小姐的!”
“文宓结婚后,你是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人。”三说。“也不是安慰。谁可以安慰他?我只不过是个他一定找得著的朋友而已!我家又没什么人,他来了,有时坐一晚不作声,有时跟小莉玩玩,有时喝醉了摸上来,那些日子,真令我心疼!”丽莉抚著茶杯说∶“虽然如此,我但愿他仍在。十几年来,菜烧好了,他会忽地上来吃一会,我在家看电视,他有时会陪我看至半晚,大家吃杯酒,聊聊天……有他出出入入惯了,现在他不再来,这房子也象少了个朋友!”
三的心在一下一下地酸,然而她不想哭。
“是的,丽莉姐,我们都但愿他还在1”
“我就是心疼,他没有认真开心过!”丽莉似乎在追忆范斌的表情∶“提心吊胆挣回来的,他没命享!爱情……他又呀……呀,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也许你是对的,他没有忘记文宓。而我和他刚开始,他便已经面对死亡!”
“小姐,其实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对他这么好,文宓其实很自私,连我这么笨也看得出来!”
“你能够告诉一个快要死的人,他平生最爱的女人,只当他是裙下降臣之一吗?我无谓令他的梦中女神形象幻灭。他到死仍相信,文宓最爱的是他!”
“那些日子,他沉默得怕人!”丽莉说∶“那也是他演戏演得最好的日子。可惜,观众的欢呼并没有令他快乐。我还记得,文宓摆婚宴那晚,他在片场拍片,他一直没停过拍片,他投入角色,忘记自己。有一场戏,他跟一向是死对头的武林高手作生死斗,他是男主角,剧本当然是写他终于一剑把对手杀死。我在看他拍,他投入得象真正作殊死战的打,突然,他抛了剑,一手按著对手演员的肩头,识英雄重英雄的停了手,对方也是好演员,自然而然地惶惶相借的跟他相拥,我感动得很,虽然这个跟剧本完全不同。我只见范斌眼中有泪光,导演却不高兴脱了剧本,要再拍过这一场,范斌发脾气跑了,喝得大醉半夜摸上了我的家。我难过得哭了,我说他这样演法才合那流浪英雄本色,我很感动……他望著我笑了一会,说丽莉,你真是我的知己,你永远支持我!不要哭,不要哭,这场至少有你这个观众看过…………不要哭……于是便在小莉功课簿上撕下了一张纸,写下了那首诗给我。……之后,他在这儿呆了个多月,对我十分好,直到……直到文宓找他!”
“文宓婚后找过他?”三不知道这件事。
“文宓叫司机送个字条给我……不,那是个信封,上面写著我的名字,我还以为是什么,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另一个给范斌的小信封,我交给范斌,他一看完便去了。”’
“文宓是当你不存在了!”三摇头笑笑。
“我也想得到,这位文小姐,看上去很斯文娇嗲,其实倒是很霸道的!”
“你为什么替她传信?”
“我又不是为她,为范斌嘛!他虽然对我好,但是我知道他渴望得到文小姐的消息。……小姐,她做得出我们做不出嘛!”
“真正对一个人好,为一个人好,是不是很笨?”三一半对丽莉说,一半对自己说∶“到头来他不知道你一切为他!”“也不要那么说,范斌知道的!要是没有了你,他最后的几个月会很寂寞悲哀!”丽莉了解地说。
“要是他知道,为什么从不提文宓?要是他心里没有她,为什么要避开她的名字不提?人只会因为对一个失去的人余情未了,才会不肯提那个人,免得一提便心痛!”
“我看不是吧?”丽莉安慰三∶“那时你年纪小,才那十七、八岁,不象我们久经世故,话重点也受得了。他是要保护你,怕她的名字会令你不快罢了!”
“文宓要侵犯的人,他保护得了吗?”三说∶“当文宓知道了范斌跟我好以后,捆了我一巴掌。”
“掴了你一巴掌?”丽莉问。
三笑了笑∶
“因为我告诉她范斌不会跟有夫之妇通奸!”
丽莉也笑了起来∶
“那倒是真的,那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痛苦。在见过文宓那一次后,他便没有再找她。我知道他的性情,除非文宓婚,不然他不会去破坏她的婚姻,他愿默默地想念她!”“可惜这不是我表姐所想的!她喜欢把一切摆弄得天翻地覆!”
“小姐,认识了你,是他的福气,他老早应该忘掉文宓!”丽莉说。
“有你这个朋友才是他的福气,你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三实在很喜欢丽莉,一个没受教育没有教养的女人,付给范斌的,居然是忘我的挚情,而受过教育、教养很好的文宓,又居然那么自我中心。
“这也是我的福气,我有什么比人好的地方呢?他就是一直当我是知已。”丽莉说∶“我跟他一块在电影圈长大,没有那一年没见过面,只是我跟他,好象有缘,又好象无缘,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你和他倒是有缘,伴他渡过最后的日子,只可惜,他没有得到很多快乐!”
“也许,快乐不是最值得珍惜的事!”三说∶“我们最爱的那个人,未必给我们最多快乐。然而,什么是快乐呢?文宓带给他很多痛苦,他舍得不要她所给他的痛苦吗7我也如是,我只要他,管不了是快乐还是痛苦。”
“为什么你一直让他记著文宓?”
“念她那种痛苦,便是他的快乐。我想,那令他感到仍拥有她。我们岂不都是,愿拥有一个影子,好过一无所有?”“我倒是想,范斌不够命长去忘记她而已!”丽莉唱叹著∶“假使他活下去,你将是他的一切!”
“也许是吧!只可惜,人明知生命快到尽头的,喜欢回首看过去,多于憧憬未来。然而,我没有后悔跟他在一起,那总比没有跟他在过一起好。我对他的记忆,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贵的事。我想我不能再对另一个人有同样的感情!”
“小姐,你今年才廿三岁!”
“丽莉姐,我是个顽固的人。我不需要再爱过!其实,文宓又何尝能爱别人比爱范斌多?她以为可以而已!”
三想起文宓新婚的日子……
她一切都有,有记得她的男人,有她计划中的理想丈夫,有赞美羡慕她的人群,然而三不觉得她的得比失多。
那天,石建国送给新婚太太的豪华游船第一次出海,船名就叫Felicia━━文宓的英文名字,是石建国花了五百多从意大利订回来的,那算是五年前最登样的五十八英尺游船之一了。石建国约了国起和三兄妹以及一些朋友同去游船河,文宓倚在丈夫中,但是石建国没有用手指勾弄文宓那头又软又长又蓬松的美发,而文宓亦没有柔情种地跟石建国斯磨著,他们只象一对夫妻。
船驶到斩竹湾,客人各适其式地游泳、滑水、驶快艇,文宓和石建国都把各人招呼得很周到,船上的侍应不停地奉茶和酒水食物,男士们偷偷欣赏著美艳如花的文宓,单身女士们借故亲近高大轩昂的国起,亦有好几个少年绕著三献殷勤,然而三觉得很兴致索然,很寂寞,为了没心情跟那些少年说话,三跳进海中游泳。游泳,是唯一不需要跟谁有接的活动。
游了一阵子,三看见一艘略旧而不豪华的三十多h未??泊在另一边,那好象是范斌的船,三不由自主地游过去,在水中朝上望,三看不见人,她爬上了船侧挂梯,张望著,范斌在哪儿?她悄悄地上船,在上层甲板找著了双手支在脑后平躺著的范斌。
三湿漉漉的身上流下来的水,把沉思著的范斌动了,坐起身来,诧地望著三。
范斌憔悴了,深邃的眼睛有更浓的苍凉,三一时说不出话来,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跑上了他的船。
“是你!”范斌说了两个字。
“是我。”三也只想得出两个字。
范斌象有话想说,但是却没有说,跑下船舱,拿了杯汽水上来给三。
“我们在附近泊了船,看见你的船,所以过来打个招呼!”三脸红红地说。
范斌看见她那有趣的样子,打量了她一下∶
“头发长了点!”
“唔!”三点点头。
“什么时候回美国开学了?”范斌问。
“还有两个星期。”
“这个暑假玩得开心吧?”
三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范斌笑著摸了摸她的头∶
“你应该是开心的!”
“你……你好么?”三鼓起勇气说了她想说那句话。范斌萧洒地一笑,摊开双手点了点头∶
“有朋友上船来探我,那自然好!”
“水手们呢?”三问。
“有时我喜欢独个儿出海,我有驾船牌。”范斌边说边望∶“你们的船在哪儿?”
三只好指指泊在另一边的Felicia。范斌当然认得那个名字。
“新船?”
三点点头∶“表姐夫送给表姐的。”
“很帅!”范斌说,若无其事地咧著那俊朗的笑容。这时,Felicia号左舷转出一个俏丽的身影,一圈圈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著,那是文宓,她看见了范斌,她朝著范斌的船站著,没有动没有招手,范斌的笑容痉挛了一下,文宓依旧站著看著他,范斌转过身去,向三招招手,示意下船舱。
范斌在船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你没事吧?”三关切地问。
“那有什么事?”范斌看见三手中仍握著那杯汽水∶“要是你大点,我也倒杯给你喝!”
“嗅,酒我也喝的,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不许喝!”范斌责备地摇摇头,说著自己又倒了一杯。“你一个人在船上,不要喝那么多!”三说∶“喝醉了掉下海里怎么办?”
“不要担心,我酒量很好!”范斌说∶“来,叫你猜个谜,考考你的智商!”
“好!不过猜不到不许笑我笨!”三娇憨地一笑,紧张地呷了口汽水。
“喏,听著!有三条小虫,一条跟一条地排成一条直线,头接层层接头的在游花园。前头那条虫说∶我后面有两条虫!对哇是不是?中间那虫说∶我前面有一条虫,又对哇,是不是?可是排在最尾那条却说我前面没有虫,后面又没有虫!为什么?”
“它是盲的!”三很快地答。
“错!三条虫都不是盲的!”
“它掉转了方向,前面便没有虫翦B 蹦怠
“不对,我说过三条虫都是尾接头头接尾的排成一直线的!”
三想了半天,答来答去,老答不著∶
“我不猜了,你把谜底说出来!”
“哈!”范斌呷了口酒∶“那条虫说谎翦B【褪悄敲醇?鸬?”
三扁著嘴,跺著脚说∶
“这分明是捉弄人的嘛!根本没有理由!”
“你笨嘛!”范斌取笑她。
“不,我老实,所以才不会想到那条虫说谎!”三理直气壮地说。
“说说谎,很多事情便都有理由了嘛!”范斌又倒了杯酒,拿起罐汽水问三还要不要。
“不要了,一肚子汽水,游不回去啦!”
范斌苦笑著说∶
“我本来可以把船弯过去送你回去,只是……”
“我明白的,我游回去好了,没问题。”
两人沉默了一会,三站起身说∶
“我走了,也许很久都碰不见你了。……你不要太不开心,照顾自己!”
“谁说我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拼命喝酒说笑话?什么一条虫两条虫的,你是自己不开心,所以寻我开心!”三不高兴地说∶“你当我是什么也不懂?女朋友刚嫁了别人,你这么开心?”
范斌呆了一下,想不到这小姑娘那么心直口快。
“对不起∶我说话有时不经大脑!”三道歉∶“我这么说,很残忍是不是?”
“三,”范斌诚恳地说∶“我开心不开心,现在都跟你的表姐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快乐!”“你想我传话?”三问。
“不不,不要骚她!”
“也许她想听呢?”
“算了,你不要说。”
“她刚才看见你。”
“我也看见她。”
“那么……”
“没怎么。算了!”范斌说。
三有点失望。她一心上船来看范斌,表示她的关心,而话题又扯回文宓身上,范斌到底没留意她的感情,她只好力装成熟得体地答一句∶
“多谢你对我表姐那么好!”
范斌看见小姑娘脸上悻悻然的表情,半开玩笑地对她说∶“那就不多谢我请你喝汽水,跟你说笑话了?”
三瞪了他一眼,呶起了嘴巴∶
“多谢!”
“我是开玩笑的,别生气!多谢你上来看我!”
“也许……也许以后我再看不到你啦!我得开学去了!”“学校里会有一百个男孩子追求你!”
“不过,我想我会给你寄张诞卡。你收到时,你想你还记得仪吗!”
“你签三好了!”范斌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三不舍地望著范斌。
“好好地念书!”范斌说。
“我念书很用功的!”三说。
“好!”范斌赞许地点点头∶“我喜欢用功的人!”
“再见了,范斌……记住三!”三那双清澈的少女眼睛,带著无可掩饰的挚诚。说完,三转身出船舱。
“回来!”范斌唤住她,捧住她的脸庞,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记住给我寄诞卡!”
三的心,从胸口直跳到小足趾,睫毛象两把扇子般垂下,然后又象两把扇子般张开来,脸孔发热地凝视范斌良久,跟著转身跳下水中。
三只觉得她的心跳跃得满海都是,她只觉天地欢腾!迷迷糊糊的,也不晓得何时游回了文宓的船上,上了甲板。文宓的目光迎著她,象句审判式的问话。
三亦迎著她的目光,没有低头,故意不作声。
“你上他的船干什么?”文宓忍不住先开口。
“你也可以上的呀”三反唇相讥。
文宓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十分难看。
石建国走过来问∶
“文宓,什么事?”
“没什么。”文宓说。
“表姐不高兴我上范斌的船。”三故意说出来。
“我是为她好而已!”文宓马上把本来的情形在丈夫面前,转方向,
“三听表姐的话!你不是那种人!”石建国语中百分之百轻蔑范斌。
“范斌,”三眼中闪著顽皮倔强∶“是个很动人的男、人!”
石建国诧三公然顶他嘴,三却在百分之百地享受他的不悦。
文宓忙拖著石建国走向朋友群中,她不想在他面前多提范斌,
“你这位表妹,好象跟我有仇似的!”石建国一直不感到三对他友善过。
“她是个大小孩,你别理她!”文窃安慰他。
“家里没人管么?乱说话!”
“姨父宠她,姨母不管她,她只怕国起大哥一个!”文宓解释著。
“也不见得吧?我看国起很疼她!”
“那是有原因的。国起是个心地很好的人,三不是他们母亲生的,姨母不大关切她,所以国起特别疼惜她。”
“她的妈妈是谁?”
“我也不清楚,大概不是什么好人家吧!”
“三知道吗?”
“她知道。”
“什么种养什么种!怪不得她那么野!”
“建国,不要这么说2她到底是我姨丈的孩子!”
文宓自小跟表兄国起特别谈得来,国起常常带著三,所以她本来跟三也很亲近,她喜欢三,但是她不能忍受三对范斌的感情,更绝对无意让范斌爱上三,范斌是她的!为此,她对三渐渐不喜欢了,然而,她又感激三在石建国面前维护范斌。
三并不喜欢石建国,她从来不觉得有钱人有权当自己是贵族。她对太大没有感情,不是因为太大没有做个得体的母亲,而是她感到太太并没有立心当地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国起说过∶
“三,你妈妈伤透了我妈妈的心,你得明白她的心境,何况,体又长得跟你妈妈几乎模一样!”
三不怪太大,只是亦无法对她起亲近之心。
国起知道三的生母后来又跟了几个别的男人,不过他没有告诉三,他说她去世了。比三更小的妹妹们,都不知道这些历史,家也投有说,她们只觉得,这位三小组独来独往,除了跟大哥外,圾谁也不亲密。
三想起自己,想起小莉,不禁对丽莉说∶
“小莉认为自己有个正式的爸爸是好的。
“要是告诉她父亲是范斌,我实在不晓得如何解释,我不想小莉不快乐!”丽莉说。
第四章绕成一片哀伤
石建国的汽水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方璧君。
她告诉秘书说她是文宓来自外地的旧同学,一时找不到文宓的新地址,想放下一点礼物托石先生交给她,并且向石先生打个招呼。
秘书小姐见她斯文秀丽,反正石建国刚好有空,使替她通传了。
汽水只是石氏家族生意之一,归石建国管理。
“请坐!”石建国虽然没听过文宓提起有位姓方的同学,不过文宓中学时念的是女校,女同学多也不出奇。她只是出奇文宓有位这么清雅秀丽的旧同学。
“石先生,我有样东西交给你!”方璧君把一个信封放在石建国的办公桌上。
“噢!是给文宓的信吗?”石建国想当然地说∶“其实你们可以通电话约见面,我给你家里的电话和地址!”
“好,谢谢你!”方璧君含笑说,把写著电话号码和地址的字条放进皮包里。
“那这封信,你自己交给她还是我交给她?”石建国问,“也许你自己交更妥当,男人善忘!文宓不晓得埋怨过我多少次了,叫我做事总忘记!”
“石先生,你先打开信封看看。”方璧君说。
“我也有份儿的?你真好心事!”石建国以为是个什么有趣的卡,一打开,不禁呆了∶那是张一百元的支票,收款人的名字是自己!
“这是什么的一回事,方小姐?”
“这是我欠她的。”
“文宓借过一百给你?”
“是,给我先生周转。”方璧君平静地在撒谎。
“那为什么收款人是我?”
“文宓不要我还,所以我只好还给你2”
“方小姐,我是生意人,银行的事我也略懂。”石建国开始觉得事情有点古怪∶“你即使不知道她的户口号码,支票也可以写她的名字,我可以代她存进去!”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方璧君诚恳地说∶“请你先收下,再回去告诉文宓。她会告诉你为什么。”
“我不能胡乱收你的支票,让我先打个电话给文宓!”“好!”方璧君在微笑。
石建国显然找著了太大,文宓的话,又显然令他脸色本变。
“方小姐,我太太说最好请你马上开这里。你并不是她的同学,她并不认识你!”
“那也不见得吧!”方璧君在冷笑。
“你是什么意思?”
“我唯有说真话∶我跟你太大是认识的。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范斌!”
“范斌已经死了!”
“他死前叫我送这张支票给你两夫妇!”
“为什么?他花过文宓的钱?”
“我怎知道?我只是受人所托,你回去问太太好了!要是她没有隐情,便不至于要你马上叫我走吧?”
“我不能收这张支票I”
“支票是可以撕掉的,石先生;你回去跟文宓商量好了!我的任务已完,现在我倒请你让我告辞哩!”方璧君款款地起身出去了。
石建国马上飞车回去找文宓。
“你解释!”石建国咆哮著。
“那个女人对你说了些什么?”文宓是个细心的人,她要弄情楚方璧君在捣什么鬼。
“她说是受范斌所托,交这张支票给我们!”
文宓明知,范斌所托的是沈休文律师,绝不会是方璧君,沈休文代范斌交给过她一百,这个石建国当然不知道。虽然她猜得到范斌亦托沈休文给了方璧君一百,但是,她绝不能让丈夫知道她上过律师楼。
石建国见她久久不作答,便说∶
“他那时花过你的钱,死前良心发现还给你,是不是?”“范斌没花过我一文钱,他自己有足够的收入!”
“那为什么要还我们一百?是不是你婚后还在倒贴他?”文宓一个耳光掴在石建国脸上,石建国还她重重的一记耳光。
“他从没有打过我!”文宓强忍著眼泪,对石建国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话,抢出门外驾车绝尘而去。
方璧君坐在的士里,想著石建国会回去跟文宓吵得天翻地覆,心里很得意。
她叫的士在花档停下,一朵一朵花地拣,拣好了,一步一步地在向坟场的路上走,一边喃喃地说∶
“我把你一片好意留给我的钱,去糟踏了,去害了你所爱的人,你心痛吗?范斌?这都因为我爱你,你的心痛,比得上我的心痛吗?”
在愤怒惆怅中驾车的文路,是五年来第一次到坟场。她知道范斌葬在那儿,但是她一直没有去,到底,她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方便让人看见。
文宓缓缓地走著,找到了范斌的墓。碑上的照片,是如许地熟悉,眼睛、嘴角,都跟她从前吻过抚摸过的一样。
“你没有打过我……你一句重活也没有对我说过……”文宓的沮珠簌簌而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彷徨。
想起范斌对自己的珍惜,以及丈夫对她的粗暴,文宓知道,六年前的选择是错误的。她的婚姻,不但令范斌郁郁终身,亦令到自己非常不快乐,外边的人只道她和石建国是一对壁人,在社交场合中,石建国先生夫人是光芒四射的,愉快得体的,然而谁猜得到,石建国对太大并没有太多尊重,他不留情面的说话,和暴躁的脾气,都不能令文宓有被人疼惜的感觉。然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能怪谁呢?
文宓站在范斌的墓前,刹那间有天地无容身之处的感觉,她但愿范斌仍在,他会张开双臂迎她入,呵护她,溺爱她……正在胡思乱想问,文宓突然觉得被人用手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向旁边让了两步。一看,原来是捧著一大束鲜花的方∶壁君,她嫌文宓阻著基前的石花槽,把她推开,蹲下来把那一大束花插下去。
方璧君望了范斌的遗像一下,又望了脸带泪痕的文宓下,开心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不开心,他不开心,没有人开心!很好!很好!”
方璧君那双长长的凤目,阴森森地望住文宓。方璧君那白似雪的皮肤,一条皱纹也没有,文宓发觉,这个女人的皮肤天生绷得比普通人紧,怪不得她一直给文宓个狠狠然的感觉。文宓开始明白为什么范斌怕了她,没有人可以长期对著神情可以突然变得那么阴森恐怖,那么神经质的女人生活。文宓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转身开坟场。虽然她极度恼怒方璧君在石建国面前陷害她,不过她知道这个女人不可理喻,她亦不屑跟她说话,所以一句话也不搭腔便去。
“石夫人无话可说了?”方璧君在文宓背后嘲笑著,然后又蹲下去把花儿弄得好点∶“斌,她不快乐,你高兴吗?我是很高兴的。要是没有她,我们便会一直在一起,是不是?……唉!其实,我也不是那么高兴,我也不开心!”
方璧君喃喃自语地坐在范斌坟头,动也不动,直至夕阳西下……”
文宓茫茫然地驾车回家,她忘记了在四处胡乱兜了多少个圈子。踏入家门,石建国已经穿好礼服坐在客厅,
“你到哪儿去了?”
“驾车四处兜风。”文宓答。
“还不快上楼换衣服?”石建国看看表。
文宓猛然省起,今天是他们结婚六周年纪念,她自己安排了舞会庆祝,请了很多朋友。
“我有点头晕。”文宓实在兴致索然∶“我很累。”“你开玩笑吗?”石建国黑著脸孔∶“这是你自己每年搅的玩意,你不出现怎成?”
文宓叹了口气∶“对!对!不能丢脸!这是我搅出来的社交盛事!一定要风光!……你不要担心,今晚我会是个谈笑风生的女主人。你也合作一下吧!”
石建国从口袋掏出一盒礼物∶
“今晚戴这条弱翠颈链吧!你的请贴印了是‘翡翠之夜’!”
文宓打开一看,那是条钻石伴了七颗大翡翠的颈链,值不菲,但是奇怪得很,她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感觉,只是礼貌地谢了丈夫。
在房间内,文宓拿出那件早已准备好的翡翠绿塔夫绸露肩晚礼服,无褚打采地坐在床缘。她的头既昏且痛,梦游似的化过了妆,穿上了礼服,戴上了丈夫送她的翡翠项链。突然间,她觉得一切都没意思,六年来,除了赴宴外,她和石建国之间实在无事可以联系,两个单独相对时,永远话不多,只有在朋友中间,他们才可以活泼起来,不互相冷落。“这是否健康的婚姻呢?”文宓感慨地想。
“够钟了!还不下来!”石建国在楼下嚷著。
文宓忙拿了手袋,从二楼下大厅。”
梯上的文宓是拥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的,石建国不能否认太太的风华出众,虽然那一百元支票的问题仍令他耿耿于,虽然文宓没有跟他解释清楚便独自往外边跑到黄昏才回来。
“你今晚真漂亮!”
“谢谢!”文宓麻木地应著。
在“翡翠晚会”中,不少女宾都是裁了翡翠饰物,衣服倒不是件件绿色,到底,那不是个每个人都合穿的颜色,不过,女士们倒可趁此机会让自己的翡翠项链、手镯、胸针、耳环、指环亮相,大宴会厅中是一片珠光宝气。
“石太大,”有位太大对文宓说∶“我们刚才在说,你今晚十足一位皇后,你的髻梳得那么好看,怎么不叫石先生镶个翡翠皇冠给你戴呀?今晚到底是你们的日子呀!”
“翡翠皇冠?”文宓一句有适可而止的好品味∶“我怕过份一点了!我一直觉得,只有真正皇后公主戴才合身份的,我就了反而象小丑了!”
“这也有道理!怪不得王太太那晚戴了个小钻石皇冠做生日,我们就觉得有点不顺眼!”那位太太说。
平日,文宓会有兴趣跟女士们聊聊衣著首饰,今晚,她倒没兴趣了,她只觉得累,很累,整个人空空的。
她一向享受男土赞美和殷勤;但是这些在今天晚上也失却功效了,她只觉人在面前转,声音在耳边响,她的脑袋被这些形象和噪音弄得胀大,胀大……
“文宓,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国起关切地问,他记得文宓在宴会中一向是神采飞扬的。
“国起,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人又软又空的……空气好象混浊了!”
“刚才的晚餐你没怎么吃,我在邻桌看得见。别空肚吃酒,你又不大会吃!”国起说∶“来,我陪你出大堂走一会,吸吸新鲜空气。”
“国起大哥,将来嫁著你的女子是幸福的!”文宓边走边喟叹。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人又好,又细心,又关心别人!”文宓说。
“我问为什么不是这个意思。”国起细看文宓的神情∶“你今晚有心事。是不是跟建国呕气了?”
“谁跟他呕气?”文宓委屈地说∶“不问情由先发脾气的总是他!”
“以你的性情,我也奇怪你一直让著他!”
“我又不是个很凶的人!”文宓说。
“然而自小至大,从来没有人可以欺负你的!”
“我要面子,我不肯让人窃窃私语说我不快乐,所以我忍著。很傻,是不是?”文玄自嘲地说。
“文宓,要强是有代的!”国起说∶“自以为理智的决定,有时根本是愚蠢的决定。”
“国起大哥,有时思前想后,我但愿我不是个理智的人,只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但愿能让自己豁出一切去疯去狂!”
“你后悔?”
“后悔什么?”
“范斌。”
“后悔有什么用?他都不肯见我。”
“你婚后找过他?”
“找过一次。亦只见过那次。”
“他说什么?”
“他说愿我快乐。”
“之后呢?”
“之后就不见我了。”
“那不等于说他忘了你。”
“他有了三。”
“三就是死心狠,你不能怪她。”
“我怪她。”
“三倒是真正爱范斌的。”
文宓默然不语。
达时,沈休文律师匆匆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很快便看见文宓和国起。
“石太太,幸好你不在舞会里边,不然可难找了!”“你有事找我?”文宓奇怪地说。
沈休文看看国起,想了一想,从口袋掏出个小盒子来,交给文宓。
“这是一位朋友托我交给你的结婚周年礼物。这位朋友要我亲自交给你,但是你下午不在家,我只好送到达里来。”沈休文带来的礼物?文宓心里怦怦地跳,难道又是方壁君?又难道是范斌?
“麻烦了你,沈律师,真不好意思!请进去吃一杯吗?”文宓说。
“不!不!多谢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沈休文说∶“我这儿也恭喜一声,请原谅我告辞了!”
沈休文说完,便匆匆朝外边走。
“国起,你的车子在下面吗?”文宓有点紧张。
“在,司机在等。”
“陪我到你的车子坐一会,好不好?”
“好。”国超明知她心里有事,见她心神恍惚,亦不再追问。
文宓叫司机把车兜到酒店附近一角,停了车,叫司机出去。
车子里边只剩下她和国起,她才放心把礼物拆开。那是一个小小的白金心型盒子坠,盒子打开了,是颗跟盒子大小十分相近的心形钻石,四、五卡拉左右,白金盆子里面,刻著一行小字∶
愿你永远快乐斌
文宓双手抖额著,是感激也是心酸,那些字,一刀一刀地刻在她心上,是那么的疼,又是那么的哀伤,她呆呆地握著那颗心,头靠在车子的椅背上,眼泪一行一行地挂下来,双肩抽搐著,终于失声而哭。
国起轻轻地拍著她的手背,让她哭个痛快。
良久,文宓擦干了眼泪,茫茫然地望著国起。
“你想回家,还是回舞会?”国起温柔地问。
“我也不晓得。”
“要是你可以冷静下来,还是回舞会吧,就当没事发生过。”国起说∶“你有什么问题,我们以后再商量。”“给我根烟。”文宓说。
国起给了她根烟。文宓默默地抽了,定了定神。
“好,回去吧!”
国起陪文宓回去大堂,灯下,国起看见她花容失色。“要不要补补妆才进去宴会厅?”’
文宓摇摇头。
石建国见文宓失踪了好一会,老早不耐烦,突然看见文宓双眼红肿,化妆掉了一半的由国起陪著回来,既诧又不高兴。
“建国,文宓今晚有点不舒服,你们有什么事回家再谈。”国起保护著文宓。
“我等著她回来向客人敬酒。”石建国望望文宓的脸∶“怎么象洗掉了化妆似的?”
“我现在很难看吗?”文宓冷冷地问。
石建国沉著脸不作声。
“文宓,你的样子没事,去,敬酒去!”国起说,推著她。石建国和文宓走到乐队前面的米高峰前,拿起香摈,石建国举杯说∶
“在这个纪念我们结婚六周年的快乐日子,我们要举杯多谢各位好朋友,令我们这六年的生活,平添不少乐趣!”在庆杯齐举的祝贺声中,文宓眼前一片迷糊,耳朵嗡嗡地作响,象有阵阵凉风在耳边掠过,心象被什么东西往下用力拉扯,眼前越来越黑,猝地昏在舞池边。
众宾客都吃了一,不知所措,国起忙抱起地上的文宓。石建国对太大的昏倒,是反感多过关心,他觉得文宓是当众出丑,令他丢脸,虽然他亦乱了手脚,不过随即恢复镇定,对各宾客说∶
“对不起,我太太今天有点不舒服,也许太高兴了,酒多吃了两杯,休息一会就没事了,各位请继续跳舞!”
国起在情急之下,把文宓抱进了化妆室,化妆室内的阿婶和酒店女职员,七手八脚地替她擦药油,敷热毛巾,文宓悠悠醒转,国起轻轻拍了她的脸颊两下∶
“文宓!你觉得怎样?”
文宓呆呆地望著他。
“文宓!你没事吧?”
“没事……没什么……”文宓仿佛在跟自己说。
这时石建国也进来了,一脸的怒容,国起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表示绝对不许他发脾气。
“文宓,你想回家吗?”国起边问边扶她坐起来。文宓这时也看见了石建国,夫妇俩冷冷地对望了,眼。“不!我没事,我怎可以有事呢?宴会要紧!”文宓语低气弱地针对著丈夫∶“石建国,你不要挽著我的手回去宴会厅吗?”
“刚才你和文宓出去,发生了什么事?”石建国审问国起。
“文宓觉得不舒服,我陪她到外边远透气。”国起说∶“建国,她的精神不好!”
“她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石建国显然不信。
“石建国!”文宓勉强站了起身∶“你不要挽著我的手回去宴会厅吗?”
说罢,也不管石建国怎样,把手插在他臂弯,石建国亦担心别人讲闲话,想想,终于跟她一同回去。
国起担心文宓不稳的脚步。
文宓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挽丈夫的臂,她心中已经作了个决定,这样的生活是没有意思的!既然面对现实,文宓反而不乱了,意志坚强地跟石建国一同回到宾客之中。她立定了主意,不论头如何的昏,腿如何的软,她一定不再倒下去,她要演完这最后一夜,然后,她不需要再对石建国解释什么。众人本在窃窃私语,看见文宓和石建国回来,又马上停止了议论,纷纷过来问候,文宓虽然虚弱,但她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她厌恶闲话。
宴会完了,石建自一进车子便发作了∶
“你跟国起出去了大半句钟干什么?”
“国起已经告诉过你了!”
“现在我是问你!”石建国提高了嗓门。
“你想我回答什么?”
“早上来了个假旧同学,下午你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宴会中途又失踪,还哭肿了眼睛回来,你以为我是盲的吗?”“我喜欢哭不行吗?”
“要选我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来哭?你分明想令我没面!”文宓不答他。
“怎么不说话!”
“现在不喜欢说!”文宓突然觉得石建国十分讨厌,对他十分灰心,她很不舒服,然而他一点也不理。
”我要你现在说!”
“你以为发脾气我便一定要说?”文宓忍不住了。
石建国恼得颈筋暴现,但是文宓突然的强硬态度,令他一时拿她没法。
到达家门后,石建国扔掉了上衣,砰砰 地把可以扫在地上的东西都扫掉。文宓冷静地坐在床边,看著他扫。文宓的冷静,令他火上加油,当他再找不到东西乱摔时,便冲前把文宓颈上的翡翠项链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文宓俯身把项链拾起来,走到窗前,一把将项链扔了出去。
“你干什么!”石建国怒道。
“我要婚。”文宓低声而清楚地说。
石建国呆了一呆,然后讽刺地说∶
“又是范斌那贱种?”
“他说话没你贱!”文宓鄙夷地说。
“你休想婚!”
“你以为你是上帝?你以为你有脾气我便没脾气?我有受你气的必要吗?石建国,请你自量!”文宓把积了六年的气都发了出来∶“我今晚也要学你,出口伤人!石建国,是我选你做丈夫,也是我不要你,你听清楚了!”
石建国再也忍不住,一脚把文宓踢在床上,文宓痛彻心肺,然而她没有气力还手,也不想还手,只是虚脱地躺在床上。
石建国愤然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的睡房门。
刚才文宓是挤命支撑著说了她不吐不快的话,现在她只觉头痛欲裂,百骸俱散。她软弱地伏在床上,连换衣服的气力也没有,伸手把在床角的手袋拉过来,掏出了范斌送给她的心∶“愿你永远快乐!”’━━那是范斌最后见她那回对她说的话。…………
“为什么不肯再见我?”
“要记住一个人,是不需要见面的。”
“斌,我很想念你!”
“你始终会忘记我的!文宓,快乐的生活会令人不需要好念过去!”
“你不原谅我?”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原谅打伤我的人,不等于我没受过伤。”
“那你是不原谅我了?”
“假使你第二次结婚,仍是不嫁给我,我才真正不原谅你了!”
“……”
“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文宓,我也不习惯骚别人的婚姻,你才结婚两个多月,你们刚有个快乐的开始。我不想令到本来快乐的婚姻变成不快乐,你不要任性,你明白吗?”“我不能忘记你!”
“你会的。”
“不要这么说!”
“文宓,我不要再见你。知道你快乐,于我而言,已经足够。”
“斌!不要走!”
“愿你永远快乐!”
“斌……”
…………
那一幕往事,在文宓脑海中翻滚━━假使你第二次结婚,仍是不嫁给我,我才真正不原谅你了━━斌,我现在嫁给你……是因为我不快乐,所以才不能忘记你,还是,因为我不能忘记你,所以才不快乐?……我现在嫁给你……
第五章珍珠滩上的风
三在她那装著旧笔记本子的大盒子里,翻出了一些旧书信和旧诞卡。其中一张是影印的。那是她寄给范斌的诞卡,自己影印了一份留为纪念。那是个她亲手画的卡,上边画著个直发及肩的女学生,━手捧著一叠书,一手拿著笔在墙上面了很多个“正”字,上面写著∶“送你很多个祝福,你可知道,有多少个?”“正”字是老式店子用来点货时用的记号,每一划代表一件,正字五划,一个“正”字便代表五件了。范斌也回了个诞卡给她,写著∶“我数过了,一共是三百七十个祝福,每天用一个,一年也用不完。也许,在倒楣那一天,需要一口气用光三百七十个祝福,到时你肯不肯多给我寄几个来?”三一时兴起,又划了一堆正字寄给他,还写著∶“存货甚多,什么时候倒楣,请叫‘救命!’那我会马上再送一些来!”这本是闹著玩的,但范斌本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时拍戏不顺利,便真的写了个“救命!”字条寄去,三便又划几十个“正”字寄回去给他,这样来回了几次,免不了会在信中说上几句话。三告诉他成绩如何,范斌告诉她工作如何。三一张又一张信纸的翻著∶
“今天脾气不好,胃不好,在片场骂了人,救命!”“昨晚玩得太高兴,喝醉了,今早头痛得象被斧劈著,还要开早班,救命!”
“很担心这部戏的票房不好,我又是扮大英雄,观众不腻我也腻了,救命!”
“票房居然破了纪录,下回又得扮大英雄了,我再也想不到第十八次扮大英雄的新演法了,救命!”
“这回演大情人了,要跟我最讨厌的女明星谈情说爱,要命!救命!”
“胡里胡涂的,原来今天放假,一个朋友也找不著,想起你这小顽童━━可惜,你极其量只能写‘正’字寄给我!”
那时接近复活节,大学有近三星期的假期,三心念一动,马上寄了封快信给范斌∶
范斌,
复活节假期我要突击回港,我没通知家人,想令他们喜一下,你肯不肯接我机?我不想下机后排队挤的土!快覆!
三
她附了宿舍电话号码,范斌果然打来∶
“小顽童,又弄什么把戏?”
“接不接我机?”
“接!接!你送了我一千零二十个祝福,我不接便不够朋友了,对不对?”
“对!”三哈哈地笑著。
在从美国回香港那十多小时的漫长航程中,三一点倦意也没有,窗外每朵云都特别可爱,象浮在蓝天上的棉花糖,三歪在座位上,仿佛自己也变成一团开心的棉花糖,当飞机著陆的时候,她简直兴奋得混身酸软了!
三三步并作两脚的第一个抢到移民局关卡办例行手续,为了节省等行李的时间,她只随身携了只小箱子,放了几件衣服,海关人员见她是学生,也只打开她的箱子望了两眼,便让她出去。
“范斌会在吗?”三担心自己出闸太快了,快得范斌仍末到。一踏出接机处的自动门,三耳边便响起天使歌声━━范斌已在人群中伸手向她打招呼,好事的接机群众,不禁都打量著三,看看最红的男星范斌接的是谁。
范斌接了三的小箱子,一手搭著她的肩头,两个人都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在茫茫人海中见到了亲人。三虽然不习惯群众的眼光,但是她反正不管,所以也没多大不自在。范斌向影迷慢边微笑边点头边签了几个名,拥著三去。“我料不到见到你会这么高兴!”范斌边驾车边说∶“陌生人,我们现在是老朋友了!”
“原来我是陌生人吗?”三有点失望∶“我倒没当你是陌生人!”
“我本来以为是。谁知再见你,原来有说不出的亲切!”范斌不信地摇著头∶“人的缘份,真是很奇怪。三,我很高兴再见到你!”
“打从第一天起,我就没觉得你是陌生人!”三无法形容她心中的感觉∶“你不怪我要你接机吧?”
“我很少接机,也没什么朋友可接。”范斌说∶“现在到哪儿去?送你回家?也许你累了!”
“现在是几点钟?”三的表仍是美国时间。
“晚上十一时四十五分。”
“我不回家了,太晚了,又没早通知他们。”三不知如何告诉范斌,她这次回来,其实只是想见他,她根本不想回家。一旦见到了范斌,绷紧了的弓弦一下子都松了,她开始有点累,然而,她不想回家。
“那末,我陪你宵夜,再游游车河,天亮送你回家。”“我不饿,”三怕被亲友碰见∶“游游车河好了,你累吗?”
“我?我不累,日夜对我,没什么大分别。”范斌说。三本有千言语,只是不知从何说起。范斌跟她闲聊著,她说大学生活,他说他对大学的向往。
“只念过五年书,说出来也不好听。”范斌喟叹著。“你的中文很好,英文也说得几句呀!”
“幸而,我自小喜欢看书。”范斌说∶“小时拿著扫帚,抬著布景,我便对自己说∶范斌,你不能一辈子这样!你知道吗?我会听会说的一点点英文,都是只有声音的,那些字,十个我有八个素末谋面!我多羡慕你们,有爸爸妈妈供你们念书!”
“你现在也不错了!有书念的人未必行,有些同学,连一封信也写不来!”三说∶“怎么你小时没人找你当童星?”“当童星?”
“你小时一定很漂亮,很惹人喜爱!”三望著范斌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嘿!是呀!我小时胖冬冬的,漂亮得很,逢人见到我都搂著说∶“小弟弟,你真可爱!”范斌想起童年历受的白眼轻蔑,声音都激动了起来∶“谁都一看见我便喜欢,争著带我上茶楼!”
三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激动。
“范斌,是我问错了?”
“不!只是,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一想起童年,便∶想起美丽的故事。”范斌笑了一下∶“我小时又黄又瘦又矮,一点也不起眼,半点也不惹人喜欢。大人的呼喝,我习惯了,最受不了的,是大人做错了事赖在我头上,我跟谁说去?谁替我出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成年人怎做得出来?去委屈个无亲无故的小孩子?也许因为我无亲无故吧,所以委屈我最好,我毫无还手之力!”
“你小时孤苦零丁的,也真可怜!”
“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还不是自生自灭的长大了?看见人家娇惯著孩子,我会一边羡慕一边心里咒骂∶死不了的,紧张什么?”范斌说著笑了起来∶“我又没吃过什么维他命丸鱼肝油九,现在还不是变了个大个儿?”
“你什么时候开始长高的?”
“很迟,十六、七岁吧!一下子高到六掸I狈侗笏担??“喂,你也好象高了一点?”
“好象是,没量过。”
范斌把车泊在路旁,仔细地看了三一会,发觉三再不是小女孩了,她的双眸,开始有似水柔情,一颦一笑问,开始有绰约的风仪。范斌一向只当她是个小朋友,料不到,小别八个月,三已变成个动人的女郎。
“学校里是不是你最漂亮!”范斌的声音中有赞叹。“我怎知道?”
“你知道自己是漂亮的,是不是?”
“本来知道一点点。”三 腆地说∶“但是你面前,就不知道了。”
“女人是不是一定要人告诉她才相信的?”
三第一次听见范斌归她入“女人”之列,不再叫她做“小顽童”,心里甜丝丝的∶
“是。”
“既然你要听,我便说。三,你漂亮得令我吃了一!我一直没发觉你长大了!”
“我以前跟你说的,也不是孩子话。”三希望范斌明白她的意思,
“谢谢你的一千二百个祝福!”
“你每次写信叫我用功念书,我都用功了一点。”
“你每次给我的祝福,都支持著我度过了一些不如意的日子!”
“那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三的眼中,透著诚挚的关欢欣。范斌看得出,她有很多话想说。
“你这次回来……”范斌开始明白。
“要是你还不知道,我也无谓说了!”三闪闪的星眸,殷殷地凝望著范斌。
范斌有说不出的感动,拿起她的双手,低头深深地吻了一下。三的双手一紧,握著范斌的手,又马上羞赦地放开。她想投进范斌里,但是她又不敢。
范斌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开动了车的马达∶
“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家!”三急急地说。
‘范斌不作声,驶了一段路。
“范斌,半夜三更的,我不想吵醒全屋于的人!”
范斌沉默地驾著车,似乎在想著些什么,没听见她说话。三觉得自己被拒绝了,又羞又生气∶
“要是你不想陪我,你就在这儿放下我!我……我自己去咖啡室坐到天亮才回家!”
范斌侧过头来,看见她又急又恼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回家?谁说回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车子左弯右拐,天色渐渐由一片黑沉沉变成透著微光的灰,车子在一条狭窄的泥径前停下,范斌下了车,绕过去替三开车门,伸手拖著她。三跟著他走了一段下坡的路,到了个小沙滩,滩上有几棵乱生的树,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一点也不体面,十足象个没人要没人理的丑陋乡童。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叫珍珠滩。”
“珍珠滩?”三不禁失笑。
“一点也不象吧?我倒觉得它象我小时,没半点讨人喜欢的地方。然而,我对它有种亲切感,我常常独个儿到这里来。”“没带过人来吗??”
“没有。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想来。”
“为什么带我来?”
“为了感谢你!”范斌把三另一只手也抓著∶“我在想,感谢你的最好方法,便是介绍你认识个我心爱的朋友━━这个只有我欣赏的小沙滩。”
“我喜欢这沙滩,真的,我喜欢!”
“三,我是不值得你的[”范斌的凄苦眼神又复出现,三知道他是想起她的家庭背景。
“范斌,我是个倔强的人!”晨曦的风拂在三脸上,吹开她那一头直发,范斌看见她一脸的坚贞。
“你认识我有多少?”范斌说∶“也许你后悔这次回来。”
“也许我认识你不多,但是我感受得你多。范斌,那是种感觉,我不会后悔。”
“你只当这是个复活节假期好了。之后,你可以忘记。”“你认为你是个可以被人忘记的人吗?”
“我不是没被人忘记过。”
“不要这么苦涩!文宓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件事!”三一语说中了范斌的心事。
“她不只是我生命中的一……”范斌阻止不了自然的反应,到发觉时马上收口。
三叹一口气说∶
“我永远是你忠实的朋友,范斌,你记住了!”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分别只在,你有往事,我没有往事而已!我叫过文宓嫁给你!”
“是吗?”
“是。我认为你们在一起会快乐。”
“她现在也很快乐。”
“这个我不清楚。”
“你们没通讯吗?”
“没有。”
“为什么?她不是把你当作亲妹妹一样吗?”
“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她认为我喜欢你。”
“女人很敏感。”
“她仍是爱你的,我知道。”
“不要再提这些好吗?”
“你仍然挂念著她?”
范斌耸耸肩头,踢了一些石子进海中∶
“我不是带你到这儿来谈她的。”
“好,那未谈谈你新片的女主角━━你挺讨厌那个!她落了妆好看吗?”
“我很少看她,从来没看清楚。”
“你们一同演戏的呀!”
“那就只是演戏时看。”
“听人家说,演员要培养感情,甚至会戏假情真的!!”“那我是戏真情假!嘿,想来我也是个不坏的演员,看毛片,倒真象对她死心塌地,这回我佩服我自己!”
“拍完了没有?”
“还没有,明天,不,今天还得开工。”
“什么时候?”
“六时出外景。”
“六时?现在快六时了!”
“让她等好了!虽然我一向是不迟到的,不过这个女人,不论景外景也要找些影迷来送花送水果的,老是嚷半天,烦死了!”
“那我们不如走了!”
“我先送你回家,看你怎么解释这么早到的班机!”车子到了家大门口,屋子仍是一片清晨未醒的静。范斌识趣地说∶
“你到了家门,我可放心了,我不想你的家人看见我,把你又审又问。我先走了。这是我家的电话,我不在时,留言给电话录音机或者佣人好了,我一定会跟你联络!”
“一定?”
“一定!谢谢你,三!”
范斌的车子开走了,三才按门铃。开门的是花王,吓了一跳。
“三公子!怎么你回来了!老爷还没起床哩!”
“不要吵醒他们!”三说。
三蹑手蹑脚地走上房间,洗了个花洒浴,打算去睡觉,写了张字条,贴在父母房间门外∶“爸爸妈妈,我回来了,现在先睡觉!
三”
贴好了字条,才回转身,便碰见大哥国起从房间出来。“三!怎么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
“格”的一声,先生和太太的房门也开了,都跑了出来。
“怎么回来了?”先生诧地问。
“很多朋友都回来了,比利也回来了!”三为了不想家人起疑,特意提了比利的名字。
“哦1原来这样!”先生作个会心微笑。
三总算交代了,跑回房间睡觉,一边想著范斌和珍珠滩,一边想著要约约比利掩掩家人的眼。
三睡饱了醒来,已经是黄昏。三故意当著父母面前,打电话给比利和其他回港度假的男同学,令父母深信不疑,她是为了这些男同学而回来的。
比利跟几个男孩子一同来接三出去玩,比利很兴奋,因为他以为三回来后第一个便找他,而三又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比利有心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你想去哪里玩?”比利问。
“找个热闹的地方,大伙儿兴奋一下!”三在盘算著,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一来可以避免跟比利谈心,二来越多人看见她跟比利和其他男孩子一块越好,那样便没有人会疑心地是为谁而回来了!
三最怕大哥国起知道她跟范斌来往,所以她打定主意,以后约别的男孩子,必定要选国起常到的地方,让他碰见一两次,大哥便会不疑有他了!
三对自己的声东击西计划十分满意,心情一放松,便对比利特别和颜悦色起来了。
在谈天说地间,三发觉有个格外沉默的男孩子,她不认得他,于是便悄悄问比利∶
“这是谁?老不大说话?”
“这是威廉的弟弟,”比利低声说∶“同性恋的,跟我们当然格格不入!不过,威廉说要带他出来,让他看看你,对女孩子动动心!我看威廉是白费心机了,他的弟弟只喜欢男人,我见了他便混身不自在!”
“人家喜欢男人,又不是看上你,你紧张什么?”三说∶“他叫什么名字?”
“威廉叫他阿弟,我们都叫他做阿弟。才满十七岁,比你还小半年!”
三不高兴别的男孩子都冷落阿弟,于是便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阿弟,我叫三,你是威廉的弟弟?”
“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他们都叫你三公子”阿弟脑腆地说。
“你很害羞的吗?”三友善地逗著他。
“不是。我很喜欢聊天的。”
“我也是啊!跟好明友聊天最舒服不过了!”
“你的华伦天奴夹克很有型!”阿弟欣赏地说。
“你喜欢华伦天奴?”
“我喜欢所有美丽的东西。”阿弟说。
“你是说表面美丽还是内面美丽?”
“很贪心,”阿弟笑了∶“我喜欢美丽的衣服,美丽的人,美丽的心。”
“你是个唯美主义者?”
“是。我喜欢美丽的世界。”
“你认为这世界美丽不?”
阿弟摇摇头。
“为什么?”三问。
阿弟反问∶
“你认为呢?”
“我认为,”三侧著头想了想∶“假使所有人都让别人快乐,那未这世界便很美丽了!”
“那你便明白我为什么摇头了。”
“人是应该让别人追寻自己的快乐的!”
“可惜人都很喜欢干涉别人。”阿弟说∶“他们本身不觉得那样东西美丽,便不许别人觉得那样东西美丽。”
“其实,”三说∶“是他们不懂得领略那种美丽!”阿弟赞叹地点头同意著。
“喂,你们什么美丽不美丽的,谈什么哲学?”威廉说;“三公子你真本事,我这个弟弟是难得跟人聊天的!”“我们谈得很投机!”三说。
“是呀,美丽呀美丽!”威廉说∶“我就不晓得你们在谈什么!
三公子,就是你肯陪他胡扯这些孩子话!”
“不!”三抗议著∶“阿弟很有思想,依我看来,比你成熟哩,威廉!”
阿弟感激地对三微笑著,这个哥哥,一向只会取笑他。“威廉的脑袋,”比利说∶“是著名的交通空白地带!说话不经大脑,思想不经大脑!”
“什么不经?”威廉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想得快,说得快!”
在大伙儿胡扯闲聊间,三出去摇了个电话给范斌。范斌不在家,她留下了几句话。她渴望快点再见到范斌,这群十几二十几岁的男孩的闲聊,听在她耳中只落得个无味,只有阿弟她投缘点。三很喜欢阿弟,同性恋不同性恋,她倒不在乎。三天性自由不羁,在她跟中,天下间无阶无级无界无限,任何人都有权追求自己的梦想,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别人。回家等了一晚,范斌都没有消息,她是叫范斌叫司机或佣人回她电话的,她明白,范斌不可以直接打来。
一连几天,三一听见电话响便抢著去听,但每次都是失望,总没一个电话是范斌那边打来的,找她的不是比利便是别的男孩子,先生不明就里,看见三天天紧张的守在电话旁,还以为女儿跟比利在闹恋爱。
又等了几天,范斌仍是音讯全无,打电话,又总是说范先生拍片去了,三有种失恋的落寞,或许是范斌对自己根本无意吧!!然而,珍珠滩那番话又怎么解释?范斌又不象对自己没有感情……三泡在浴缸里,一时幻想范斌再携自己的手在珍珠滩上走,一时幻想范斌独个儿在珍珠滩徘徊,一时幻想著范斌搂著另外一个漂亮女人的腰在珍珠滩上散步……
房间的电话突然铃铃地响,三忙爬出浴缸,湿漉漉地,滴了一地毯水,
“喂!”
“请问三小姐在家吗?”是个陌生中年女人的声音。“我是!”三急切地说。
“请等一等!”中年女人的声音说。
“三!”是范斌的声音。
范斌说了个时间和地点,三披了件衬衣牛仔裤便忙冲出去。
“去哪里?”
国起问。
“约了比利!”三撒了个方便的谎。
的士把三载到了范斌约定的地方━━其实那只是个路边,范斌的车泊在那儿等她。
三跳进了范斌的车,按著心口喘著气。
“别这个样子,好象通缉犯似的!”范斌笑她。
三自己也不禁笑了。
“这几天热闹吗?”
“噢!节目多得很,”三装作很轻松地说∶“很多男同学都回来了!”
范斌边开车边说∶
“没见女同学吗?”
“女同学都拍拖去了!”三在暗示著自己也拍拖去了,到底,范斌冷落了她好多天。
“你打过几次电话给我。”
“是,你都没有回。”
“我一直要拍戏。”
“人要是想打电话络一个人,再忙也抽得出时间的!”三说。
“你刚才说你节目很多,那一定常常出去了,怎知我没打过?”’
“我当然知道!”三直觉地说。
“你等过?”
三鼓著腮子不答他。
“别生气,对不起!”
“为什么要我等?”
“我本来想不再见你。”范斌说∶“何苦来?不过,终于还是想见你。你还想见我吗?”
“我没有试过,”三想起多天来等他电话的彷徨委屈∶“这么的等人电话!”
“我本来希望你不要等。”范斌说。
三有种失败的感觉,在她那十几年的生命中,只有男孩子等她,她从来不需要等任何人,只有男孩子争著向她献殷勤,她从来不需要讨好谁,范斌根本没有追求过她,没有主动地约过她,游泳上范斌的船,十八千里的寄信给范斌,叫范斌接机,都是她主动的,然而范斌却是那么的不紧不松,她实在受不了,
范斌多少看得出她的委屈,到底,他是个久经世故的二十九岁男人。
“三,你明白我的话吗?”
三不理睬他。
“你才十七岁,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朋友。”
“你很老吗?”三负气地说∶“你只是不想见我而已!我知道,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多得你见也见不完!”“很多女人喜欢我;不等于我喜欢很多女人。”范斌笑著说∶“我只喜欢过很少很少女人。你以为我每晚都跟女人上床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
“我是想告诉你,我只喜欢我尊重的女人。我很尊重你。”
“尊重得不回我电话?”
“我是在想,”范斌叹了口气∶“假使你爱上了一位大学生,你的生命会简单愉快得多。”
“你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权决定我应该爱什么人,更无权决定我什么令我愉快!”
“我当然不是你的主宰,我只是不希望要你面对太多问题而已。你的家庭会反对你见我,你的朋友不会支持你!”“他们也不是我的主宰!我才是我自己的主宰!我喜欢谁、喜欢什么,不需要任何人许可,更不需要任何人支持!”“你不会后悔?”
“人的一生,能遇到多少个自己真正所爱的人?我只会后悔没有去爱!”
“三……”
“你还要我说什么?你们……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男人!”三哽咽著想哭,第一次向性示爱,令她感到很羞赧,很气恼。
范斌嘎地停了车,双手捧著她的脸庞,三大大的眼睛蓄著倔强地不肯流的泪,把长长的睫毛根染湿了一点儿,范斌禁不住俯首吻她,三又是喜说又是余恼末息,一边吻,一边哭。
范斌把她搂在中,温柔地说∶
“来,我们到珍珠滩去!”
珍珠滩上,暮色四合,夕阳那忧郁的橘红,勾划出范斌苍凉浓美的轮廓,三凝视著他,一颗心溶在那张脸上。那个身体上。
“你的样子,”三象在吟著一首诗∶“一重又一重,眼睛里面藏著眼睛,心里面藏著心,我什么时候才看得清楚你?”
“三,谁也不用看清楚谁,互相感谢大家的一点诚意就是了。”
“你不相信天长地久?”
“我的生活,我的职业,没有一样是天长地久的,我当然不相信。”
“我相信天长地久。我说过,人一生中,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我愿相信天长地久。”
“你很乐观。”
“不,我只是顽固。范斌,你相信我吗?”
范斌摇摇头,跟著又说,
“不是不相信你顽固,而是人有很多时候,自已交了也无能为力。他日你长大了,变了,连你自己也不会觉察。三,人不是刻意想变,而是自然而然会变。我甚至不知道,变是有罪还是无罪。”
“你在说什么?”
“我在想起一个人。
三的眼睛亮了一亮,想起了文宓,范斌马上摇摇头,“不是她!”
“你很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我自小需要如是。不察言辨色,我便不能生存。”“那你是在说哪一个人?”三努力搜索脑袋∶“唔……我又不认识多少个你认识的人。……变是有罪还是无罪……你是想起方璧君?”
“你根聪明。”
“你有歉意?”
“有。永远都有。”
“永远都有?那即是说你不会再爱她?方璧君很可怜。我虽然只见过她两次,但是我知道她疯狂地爱你。”’
“她一直很爱我,这个我从不疑。她会爱我,直到永远。”
“为什么你弃她?”
“我不能接受她爱我的方法。”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们一向生活过几年。”
“她也很美丽啊!”
“当然,我知道她是美丽的,可惜,我对她的样貌已经麻木。当情感死去时,一切都没有了,面貌,只是一片你不想再看的空白。你对那张面孔,不能再有任何反应,不美,不丑……那是种最不愉快的感觉。”
“她很难相处吗?”
“她爱的方法很奇怪,她太敏感,一丁点儿事都会令她大哭大闹、打人、打自己、自杀……我数不清她当众跟我闹过多少次,用过多少种方法自杀……也许,不停的攘,令我对她的感情麻木了。爱可以快乐,也可以痛苦,但不可以讨厌。”“你讨厌她?”
“说讨厌这两个字,是令我痛苦的。有时,你会明知一个人全心爱你,你也努力继续爱她,可惜,两厢情愿也没有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所以我说,变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
“也许我们应该说,变是件不理有罪无罪的事。正如生死,怎能分有罪还是无罪?”
“三,有时你象个老哲学家!”
“我常常想那些事情。我有一百岁老,我不是个只会看电影和混闹的十七岁大孩子!其实,过几个月我便十八岁了!”“哦,那你很老啦!”范斌打趣地说、
“所以,别以为你很沧桑,我也很沧桑!”三指指脑袋∶“这里沧桑。我很容易代入别人的处境。所以,只是看,我也似乎经历了很多。”
“我相信你。”
“文宓嫁石建国,我比你还难过。……不,当然不是,我只是代入了你,也难过得很。”
“你是个好心的女孩。”
“不,只因为我觉得你太吸引人。范斌,不要笑我,第一次在游艇上看见你和文宓拍拖,我已经神为之往。”三自己忍不住笑自己∶“我很傻的,范斌。”
“不,你是个很真的人。”
“你还念文宓吗?……呀,我又傻了,当然你会念她,连方璧君你也耿耿于。”
“什么叫做念不念呢?一切事情,在我们身边掠过,有些停留,有些不停留,我们不能说它们没经过,那些人我们没相识过。”
“你有知已朋友吗?”
“有。”范斌突然有了个主意∶“我们去看她!介绍她认识!”“谁?”
“朱丽莉。”
“你是说那个演肉弹戏的?范斌,你在跟我开玩笑!”“三,不要侮辱我最好的朋友!”范斌毫无保留地让三知道他不高兴∶“朱丽莉不是你想象中那类人!”
“我又不认识她,怎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三不服气地说。“不认识便不要乱发表意见!”范斌不客气地说。
三见他一连两句话维护朱丽莉,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不是味儿∶
“她对你很重要吗?”
“至少她觉得我很重要!”范斌说∶“我说过,她是我的知已。没有事她会不肯为我做━━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对我!”
三想说,我也什么都肯为你做,但是想想,范斌一定不会相信,所以便不说了。
“她很能干吗?”三问。
范斌笑著摇头∶
“丽莉一点也不能干。她不聪明,也不理智,只不过,她心地很好,很善良。三,聪明能干的人不一定对人好的!”
第六章就是想告诉你
朱丽莉显然不知道范斌会来,同时也显然习惯了他的不宣而到,眉开眼笑地欢迎。她没有化妆,衣服也穿得很随便。“我们在你家吃晚饭成吗?”范斌熟络得无可再熟络地问。“当然可以,我多烧两个菜便成了。”丽莉说。
“有没有洋葱炒牛肉?”范斌像回家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有。洋葱和牛肉,这还不容易,冰箱里常有,就是奇怪你吃不厌!”丽莉说著发觉三还站著∶“呀,你这位小姐请坐,对不起,我去替你们倒两杯茶来!”
“三,对不起,忘了叫你坐!”范斌说∶“一到了这儿,我便连礼貌也忘记了!丽莉,这位是小姐!”
三实在猜不透他们的关系,显然范斌常到这儿吃饭,丽莉会随时替他烧饭。
这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赤裸著湿漉了的身子,抱著条浴巾走了出来,范斌一看见便张开双臂让她爬到身上。“小莉,怎么不揩抹身子便跑出来!”丽莉忙放下了茶杯走过去替小莉揩身子。
“我在浴缸听见范叔叔的声音!”小莉躲在范斌里说。“小姐,真失礼,小莉光秃秃地跑出来!小莉,叫阿姨!”
“阿姨!”小莉大声而清楚地叫了。
“这是你的女儿吗?”
“是呀,她跟范斌一向玩得疯的!范斌,你一身都湿了!”
“不要紧,我揩干小莉!”范斌边说边用胸口揩她,把她放进里搓著。
“是呀!”小莉哈哈地笑,觉得很有趣∶“范叔叔比毛巾好!”
丽莉拿了小莉的小裙子出来,递在她手中∶“快穿衣服,小莉!妈妈烧饭去,你乖乖的!”
丽莉跑了进厨房,又像忘了什么的跑回客厅∶“我烧饭去,你们先坐著;很快使成了,很快,很快!”
“怎么样?你看见了!”范斌伸著长臂指向厨房。
“她就象个家庭主妇!”三说。
“丽莉很好客的。谁没饭吃,都可以上来吃!”范斌有荣焉地说。
“那你常常没饭吃了?”三语带双关地问。
范斌笑著不答她。
丽莉果然很快便弄了几味小菜出来,其中当然有范斌要的洋葱炒牛肉。
“丽莉烧的东西很好吃!”范斌说∶“快多吃点,回美国后你便要捱热时汉堡包了!”
“小姐住在美国吗?”丽莉问。
“不,我只是往那边念书而已。”
“她念书很帅的,优生!”范斌说∶“成绩表每科都是A !”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丽莉有点出奇地问∶“范斌,怎么不早请小姐来吃饭?”
“也……也不算很久!”三说∶“我是文宓的表妹,你、大概认识我表姐吧?”
“噢,见过,也不算认识。”丽莉耸耸肩。她记得范斌介绍过;但是文宓完全没有友善的表示。听见三是文宓的表妹,丽莉担心地望望范斌,范斌轻轻拍著她的手背,示意不用担心,
几个人谈谈聊聊的吃了顿饭,范斌还开了电视机看,三看看表,晚上十一时多了,得回家了。
“范斌,我得回家了!”三说∶“朱小姐,谢谢你请我吃饭,真好吃!”
“那里!那里!叫我丽莉姐好了,要是不嫌弃,请多来吃几顿便饭!”
丽莉目送二人去,关上大门,独个儿坐著看电视。“你喜欢丽莉吗?”范斌在车子中间。
“喜欢,她这人很好,很热情。……你好象很在乎我喜不喜欢她!”
“当然,她是我最在乎的朋友!”
“怎么文宓没提过她?”
“文宓不喜欢她。大概是看不起她吧!她倒是一心准备喜欢文宓的。”
“那你又准许文宓不喜欢她?”
“她不喜欢,我没办法。”
“方璧君呢?”
“她吃丽莉的醋,老是给她没趣。我想,如果我有母亲的话,她连我母亲的醋也吃了!”
“你很想有母亲吗?”
“当然想。”
“我也想。”三说。
范斌不明白她说什么∶
“太太不是好端端的?怎么你也想要母亲!”
“太太不是我妈妈。”三说∶“我是爸爸在外头生的。这事我没告诉过人,我的妹妹们也不知道。”
“这个我倒料不到!不过,你的家人很疼你呀?”
“也没什么不好。爸爸顶疼我的,大哥疼我还多过他的亲妹妹们。”
“那你没有什么好怨的了!”
“不是怨,只是,人总会想念自己的亲妈妈的,也许只是好奇吧!不过,我想,要是妈妈在,我可以跟她谈很多的事,谈念书,说你!”
“太太不可以谈吗?”
“她象家长多过象妈妈,谈不了心,她对我没有那份亲切感。”
“那你自小跟谁谈心?”
“也没跟谁谈,爸爸、大哥都是男人,我总不能跟他们淡裙子、谈发型、谈女孩子的事……他们没兴趣的。”
“为什么告诉我?”
“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三想了想∶“大概,遇上投缘的人,自然什么也会说;再孤僻的人,也得找个人说心事的!……范斌,我们试试不交谈一会好不好?”“什么?”
“你不作声,我也不作声。”
“干什么?”
“待会才告诉你!”
“好,让你做导演!”范斌说∶“你想我沉默中有什么表情?忧郁?愤怒?开心?”
“你心里觉得怎样,脸上便怎样!”三说∶“好了,由现在起,各想各的,不说话。”’
驾了半小时车,范斌不时望望三,三也不时望望他,只是大家都不说话。有时,范斌会自己出神,三也自己出神。再驾了一会,范斌拉拉三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巴,表示想说话。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话了!”三侧著头笑。
“你在搞什么鬼?告诉我行吗?”
“很好!很好!”三脸上带著舒适的微笑。
“什么很好?”范斌不明所以。
“你刚才觉得怎样?”
“很自在。”
“没有不安吗?”
“没有。”
“我也很自然∶不觉得拘束不安。”
“什么意思?”
“只有真正的朋友,才可以无言相对而仍然感到自在。”“你真麻烦!”范斌没好气地摇著头∶“快到你家啦,怎么样?”
“干脆送我到门口吧!”
“不怕人家看见了?”
“我打定主意了,管它哩!”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三下了车说再见。三站在大门口灯下,久久没有按铃,范斌亦久久没有开车,一阵夜风吹起,三瑟缩了一下,范斌情不自禁地下车把她搂著,深深地吻她。
“快进去,不然著凉了!”
三宜看到范斌的车子不见踪影,才舍得按门铃。
踏入漆黑的客厅,三看看四周没人,准备悄悄上楼去,料不到客厅里的一盏灯“嚓”地亮了,坐在灯旁沙发上的国起。
“大哥━━还没睡?”三的心在跳。
“我从睡房下来,看你在门口站到几时!”国起说。“大哥……”
“除了我家的女人,他没有别的女人可追吗?”
“不是他追我……”
“不要告诉我是你追他!”
“大哥你不要有偏见!”
“不是有偏见,而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国起说∶“你才回来两星期,你见过人家几次?认识人家多少?这么就打得火热?你怎知道他不是为了追不到文宓,硬要憋一口气而追你?”
“一定不是!”
“你怎知道?”
“他起初还不想见我!大哥,不是他追我,是我追他!”“这算是什么作风?你以为这样很新潮?”
“这不是新潮作风,这是最古老的作风!大哥,我听从我的心!”
“我不希望你再见他!”
“你不要担心……”
“回房间睡觉去!”国起低声地喝令。
三一语不发,掉头便往大门走。
“你到哪儿去?”国起不料她有此一著。
三不作声,只朝外边跑。
“站住!”国起威严地喝住她。
“大哥!”三停了步∶“我不想跟你争吵。但这是什么年代?还有富家女跟穷小子出身的明星来往,家庭反对,忍痛分手,此恨绵绵的故事?我不要恨你,也不要恨自己,我当然还会见范斌!”
三冲出门口,不管国起说什么。
黑漆漆的路上,一时没有的士,三只顾向前跑,希望碰上一辆的士。正在跑问,背后响起胡胡的马达声,这是国起的跑车追了出来。
“三,别牛脾气,上车!”
“我不上!”
这时有辆的士经过,三一步跳了上去,国起知道妹妹性情刚烈,越追她越要跑,干脆由她去了。
三叫的土驶到范斌家去,她从没到过他的家,范斌亦没有请过她去,然而,半夜三更的,她实在无处可去。
三战战兢兢地按门铃,她不是怕范斌开门,而是怕佣人开门,一个女孩子,深夜摸去大男人的家,而那佣人,又是未见过她的!
按了半天门铃,听不见有人来开门的脚步声,再按了一会,半点反应也没有。三以为看错了地址,再看看,又分明是这儿。只是,按来按去老没有人开门,那种失望和焦躁,是她从没尝过的。
难道范斌去了拍戏?
难道他还有约会?
难道佣人是不留夜的?
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街上走来走去,既不服气回家,又想不起能可以到哪个朋友的家去,孤零零地在路上级步,涌起了一眶泪水。
这时,街头有辆车转进来,车头灯就象两只没脸孔的眼睛,三眯著双眼看,原来那是范斌的车子。
范斌料不到三会在这时候在他门前解围,忙跳了出采,一把拉著她。
“你找我?”范斌担心地问。
三点点头,忙把刚才急得快掉下来的眼泪吞回去。“怪你什么?”
“我没有斯文有礼地说话。”
“别作状,你可以很斯文的。”
“我还可以说很多粗话,七岁时我已经每句粗话都运用自如了!”
“不要说粗活,我不喜欢听!”
“当然,我也不喜欢听,但那是我的背景。你知道,片场不是念莎士比亚的地方。”
“呀!罗密欧,你在哪儿?”三齐玩笑地在做戏。“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范斌跟三笑作一团。
“你的大哥怎么办?”
“管他哩!”
“明天一早起床,我带你去大牌档吃白粥油条,然后,我们搭小巴,然后,你得跟我从清水湾步行出九龙。不许说走不动!”
“好玩呀!”
“唉!”范斌摇头叹了口气;“我是叫你体验小市民生活,你却只说好玩!天天如是你便不觉得好玩了!”
“你不怕满街人盯著你,追著你签名?”
“那是我的麻烦,也是我的安慰。做我们这一行,是需要掌声的,我多谢他们!”
“掌声怕把你宠成自大狂了?”
“本来是想自大的,可是你的家人老是给我脸色看!喂,我签个名字,写国起影迷留念,你拿回去给你大哥好不好?”
“别发疯!大哥没有太多的幽默感!不过,别恼他,大哥是好人,只不过思想偏狭点。”
“也不一定的,我从设机会跟他好好地谈。也许他会很喜欢我,说∶呀,你和三是天生一对,我要马上把妹妹嫁给你!”
范斌虽然在开玩笑,三听在耳里,却开心得心都甜了。“然后,”范斌原来还没说完∶“我说,我得考虑一下,唔,追溯八百年前,我先祖是一品大官,你们家有没有祖先做过一品大官呀?没有?那不行,门不当户不对,我不要你妹子了!”
“要死!”三槌他,晃著长腿赤著脚满屋地追他打。“够了!够了!我一还手,拍你还不飞了出屋于外边!快去睡一会,不然明天两个大黑眼圈的象熊猫了!”
三乖乖地去睡,穿上了范斌又长又大的睡衣。
范斌把房间让了给三,自己到客厅里去。
“不怕黑?”
“不怕。”三说。
“我就在客厅,有事便叫我。”
三其实不累,她只是想服从范斌的命令。躺在床上,三把头皮在枕头里,嗅范斌留在枕上的男人气息,回味著刚才范斌说国起要把妹子嫁结他的话。想呀想的,越来越没有睡意,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出客厅,看范斌的睡态。
一走出客厅,范斌原来没有睡也没有换衣服,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拿著杯酒抽烟,淡淡的月色映在他脸上,刚才的兴高采烈没有了,回复一脸的沉郁和沧桑。范斌的眼睛在月光下闪著,象个禺O氖恕
三走过去,坐在他足旁地上,把头倚在他膝上。范斌轻轻地抚著她的头发。
“为什么你的样子好象不大开心?”三把脸颊在他膝上磨。
“我不是不开心。”
“你常常都有很多心事?”
“也许是吧。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三把手伸上去,牵著他的手。
“象今夜,有你在我家中,我很开心。但是,不知道哪一天,你又不再来了!”范斌有点伤感。
“我是要跟你一同开心,一同不开心的!”三轻吻范斌的手,长长的睫毛垂下,秀发揩著她温柔的嘴角。
范斌一欠身,长臂一捞,把她拉了在膝上,将她的头按在胸口。
“三,你是我很亲爱的人。……睡一会,你累了!”三在范斌中沉沉睡去,连梦也没有做。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范斌的床上,而范斌却不知道在哪儿。
“范斌!范斌!”三惶地叫。满屋子乱找,找来找去,人影也没有。
在走近大门时,三突然听到隐约的男女对话声……“你不能跟我住!”男的说。
“文宓已经嫁了!”女的说。
三忍不住把大门打开,站在外边说话的,赫然是方璧君范斌。三料不到方璧君会在门外,而方璧君更料不到三会在里面,还穿著范斌的唾衣,两个女人一时都呆住了。“原来她在里面,怪不得老不让我进去!”方璧君升起了一脸妒意∶“哼,穿我穿过的睡衣吗?”
三低头望望自己身上范斌的睡衣,羞恼地红了脸,转身跑回房间,关上了门。
“三! 三!”范斌追进去敲门。
“我在换衣服。”三的语气完全没有喜怒。
隔了半晌,房间里面静了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范斌再敲门,三没理会,范斌把门钮一旋,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没上锁,只见三已换好衣服,默默坐在床沿。
“你不要误会!”范斌忙解释∶“我不知道她会来!”“我来也要通知你吗!”方璧君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家!”
“璧君,这是我的家!你尊重一下我好不好?”范斌极力按住怒气,他知道方璧君闹起来时是无可理喻的。
“我走了。再见。”三低声地说。
“这样聪明点!”方璧君在冷冷笑著∶“你来干什么?人家还惦著文宓,有空又去跟朱丽莉睡觉!”
“璧君你不要乱说话,你对待起我?”范斌怒吼著。“你又对得起我?”方璧君尖叫著。
三没心情听他们说什么,她只是想尽快开。方璧君刚才的话,令她觉得象个妓女。
“三你不要走!”范斌一手拉住她∶“你别听她说!”这时,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那是国起。在忙乱问,没人记得把大门关上。
“三,跟我回家去。”国起威严地说。
三本来就要走,做梦也想不到大哥居然会找到这个地方,不禁呆在当场。
“范先生,我妹妹还未成年的。”国起冷静地说。“你们走!你们都走!都给我滚!”在委屈和愤怒之下,范斌将方璧君一把推了出去,国起不屑地望他一眼,拉著三的手踏出大门。
范斌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震得墙灰簌簌掉下。
国起铁青著脸驾车。三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怔怔地坐著。
“说话!”国起恼怒地命令。
三没作声。
“你在他家干些什么?”国起再问。
“没干什么……”三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是聊天,他把睡房让了结我,他在客厅坐了一晚。”“那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她又在那里?”国起当然记得方璧君在文宓家大闹那回事∶“她是他的太太吗?”“不……范斌没有太太,她只是……我也不知道,大哥你别问我!”三苦恼地说。
“你受受教训也好!伟大的爱情?你根本不知世途险恶!”
“大哥,不要再说!”
“我会告诉爸妈你到了同学家过夜。”
“你怎会找到他的地址?”
“文宓告诉我的。”
“你打电话问她?大哥,你怎可以……”
“不问她问谁?”
“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
三觉得很羞愧,很没脸。连文宓也知道了!方璧君的话,令她后悔到过范斌家。……人家还惦著文宓,有空又去跟朱丽莉睡觉……
三被国起带走后,范斌颓然坐在客厅里,恨不得放一把火把整个世界都烧掉。
他料不到方璧君会来,更料不到国起会来,他和三刚有个温馨的夜,谁知刚到天明便一切都被破坏无遗,最令他难以接受的,便是如斯美丽的事会在几分钟内变成丑恶。
范斌拿起了酒瓶,灌了几大口酒。他觉得要爆炸,要捏死好多人!
“咯1咯!咯!”
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跟著是方璧君的声音∶
“斌,让我进来!”
“我不要见你!”范斌大声叫道。
“斌,让我进来,我看你一会便走。”
“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无事可做!”范斌自言自语地开了门。
方璧君象个鬼影般闪了进去。
“你大清早来干什么?”
“我……我昨夜睡不著。”方璧君有点虚弱地说。
“找我也不会令你睡得著!”范斌望了她那憔悴的脸孔一眼。“又吃了多少颗安眠药了?”
“五、六颗,老是睡不著。”
“早叫你别有事无事地吃镇静剂、安眠药。这样吃下去,再多吃几颗你也一样睡不著!”
“你叫我怎么睡?每次见面,你不是骂我便是我!”范斌叹了口气∶
“璧君,你以为我想骂你你?每次都是你迫得我这样做的!你反省一下每次见到我的行为,不是令我下不了台便是令人尴尬,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你不要开我!”
“壁君,我跟你说了两年,我们完了,你尝试过爱我,我尝试过爱你,然而我们爱得不愉快又不成功。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明白吗?”
“但是文宓已经嫁了!”
“那不是文宓的问题!即使没有文宓,我们也没可能再在一起!”
“斌,我爱一个人,是一生一世的!我也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每次见你,都弄得那么僵,都令自己那么讨厌!……我知道我今早说的话不应该,但是,说都说了,你不要恼我!”“璧君,你常在有别人面前嚷那些私人的事,什么文宓,什么朱丽莉,又什么要生要死的,人家会以为我是什么人了?”
“原谅我!”
“我没有恼你。”
“可是你也不再爱我了?”
范斌点点头。
方璧君泫然低头∶
“其实,你老早已经说过了。是我自己不要脸,老来找你。”
“璧君,我们可以做朋友,间中见见面,吃顿饭,不要吵,也不要闹,别把我迫得每次都要骂你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
“这样,我不要见你了,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你是我唯一所爱的人,我怎能……怎能只当你是朋友?”
范斌一时说不出活来,他怜她又厌她,无可奈何地又喝了几口酒。
“给我一点!”方璧君伸手要酒。
“不要喝!你吃了五、六颗安眠药,我不能让你喝酒!”“斌,你还是疼我的?”
范斌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方璧君永远给他带来混乱。“你现在在哪儿工作?”范斌想改变话题。
“还不是在老地方做秘书!”
“璧君,我常想送你一样礼物……”
“我不要!”方璧君神经质地摇著双手∶“不要再给我张一百的支票……唉,我愿你送我一束花!可惜,要你送花给我比要你送支票给我难!……算了,我以后不再见你!”“你回去睡觉吧!”
“不,我上班去。”
“我送你。”范斌心里百感交集,这是个他曾爱过的女人,如今,他不能否认,她也是他最怕见的女人。他想起可爱的三,他打算送了方璧君上班后设法找她。
三被大哥带回家里,有种失恋的感觉。原来范斌只是即兴跟她玩玩,原来他始终没忘记文宓,职来朱丽莉是他的情妇……然而,范斌跟她交往,一直都是那么真诚,三难以相信范斌骗她。可是,事实就如她今晨所见,她能当自己是范斌所爱的人吗?
三把房门上了锁,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哥和父亲都回办公室去了,妹妹们都上学去了,只有太太和佣人在家,没有谁会骚她,那一重锁,她不晓得是锁什么。
有过几个电话找她,可是她都是没等到佣人说完是谁打来的,便已经把电话挂上。
三从美国跑回来,是准备迎接她和范斌的天堂,如今,她有被人从天堂中扔了出来的感觉。
三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两天,谁也不开门,什么电话也不听。先生央求她下楼吃饭,国起塞个字条说∶“三,跟大哥去看电影?七点半,买了票!”但是三什么反应也没有。她知道她总要出来,可是她害怕想及要出来那一天。第三天了,全家都拿她没法。
下午,正当三呆坐在地上时,有人轻轻地敲门,那种温和的敲门声,是三这几天没听过的,她疑那是谁。
“三,是我,阿弟……喂,你不开门给别人,也开门给我呀……三,你不开心?阿弟坐在门外陪你不开心。……好,我坐在你门口了,你不想开门便不开吧!我陪你!我想,假如我不开心,不肯见人,你也会想办法陪我吧?也许,只有你明白,朋友互相关心,不一定要见面的。”
三跟威廉的弟弟,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不过她总觉得,阿弟了解她,而她亦了解阿弟。这个朋友不多的孤独男孩,巴巴的跑上来说这几句话,令三很感动,可是,她实在不想见任何人。
过了个多两个小时,三都没听见脚步声,难道阿弟仍坐在门口?
三轻轻在门内敲了两下,门外传来两下温和的敲门声答应著她。
“阿弟!你仍坐在门口?”
“是。你想找人说话时,我可以隔著门跟你说几句。只是,你的佣人间中在走廊的另一端,狐疑地盯著我,令我不大自在。”
“你回家吧,阿弟,多谢你的心意,我明白的。”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放下你。你都没出来,你仍是不开心!”
“阿弟,你真是……好吧,你进来吧!”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阿弟弯著腿走了进去,手中拿著一包东西。
“你的腿干什么?”
“坐得麻了!哎!矮了!站不直!”
“搓一搓,慢慢就好了!”三说。
阿弟缓缓站直了身子,放眼望望房间,奇怪地问∶
“怎么这样整齐,我还以为你自己关了三天,房间会一团糟,东西摔得满地都是!”
“我不摔东西的!”
“我摔的!”阿弟边说,边从纸袋里拿出两个汉堡包,两罐可口可乐∶“带给你吃的!”
“我不饿!”三说。
“我饿!想不到等了两句钟才可以吃!”
“你自己吃好了!”
“你不吃我也不吃!”阿弟固执地说。
“你以为我怕饿死你吗2”三没好气地说∶“吃不吃是你自己的事!”
“我又失败了!还以为可以哄你吃点东西!”阿弟很不开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汉堡包。
“算了!算了!别这个样子,我陪你吃一点点。”三有点内疚。
“到底是什么的一回事啊?”阿弟关切地问。
三低著头不肯说。
“我也不一定要知道的。”阿弟把汉堡包递给她。
“没有人需要知道!”三苦涩地说;
“我刚才在大门口,盘算著好不好上来找你的时候,看见有个人驾著车子在你家门口兜来兜去,似乎也象我一样,不知道好不好上来。”
“车子呢?”
“我进来的时候仍在兜著。”
“驾车的是谁?”三装作不经意地问。
阿弟神秘地一笑∶
“好象是电影明星范斌。”
三一所见这名字,眼圈红了起来。
“他好象很苦恼。”问弟说。
三没说话。
“那你是认识他的了!”阿弟察言辩色,猜到了几成。三默默地喝著可乐。
“你想坐关坐到几时?”阿弟问∶“我走了你出不出去?”
三无精打采地说∶
“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最糟糕的事!”
“我回美国去好了。”
“这个样子回去?”’
“没办法。”’
“你其实是不想走的?”
三叹了口气。
“你很爱他?”阿弟何。
三扁了扁嘴,想哭。
“你真没用!”阿弟说,
三无奈地耸了耸肩,哽咽著说不出话来。
“别骂自己,我也很没用的!”阿弟安慰她说。
“别担心,我没事。”
“谁又会有什么事了?人再不开心,都是没事的,多讨厌!”
三同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阿弟终于走了,三自己把房门打开,下楼吃饭,国起没回来,太太和先生知道女儿的脾气,没问什么。
阿弟在街上慢慢地踱看,看看刚才那辆兜来兜去的车还在不在。
车子似乎不在了,阿弟有点失望地继续走,走到刚转弯的地方,发现车子泊在那儿。
“范斌先生?”
“嗯?”正在出神的范斌被阿弟吓了一跳。
“我在三个多小时前便看见你的车子在兜采兜去。”范斌皱著眉头打量他。
“我是三的朋友,刚去看过她。”
“她叫你找我?”
“不是。她根本没提起你。她把自己在房间关了三天,我想……我想你应该去找她。……请原谅我多事,她说要回美国去了。”
“请问……”
“我叫阿弟。……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别说是我说的!”阿弟截了辆的士走了,范斌双手握著方向盘沉吟著,他不想冲进家大门,把事情弄得更僵,然而,不跟三当面谈谈,事情又无法弄清楚。
范斌跑去附近的汽油站拨了个电话,可是三不接听。第七章浪不曾消失过
翌日,是公司宣传新片的招待会,范斌是最红的影星,当然记者云集。
“范斌,一向少见你拍拖的消息,我们当然不相信你没有女朋友,是不是太多了,不能公开?”记者们问。
“不是。”范斌答∶“我只有一个女朋友。”
范斌第一次公开只有一个女朋友,令记者们大感意外。“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她是谁?”记者七嘴八舌地问。范斌微微一笑答∶
“不可以!”
记者失望地鼓噪著。
范斌想了一想,说∶
“她自己知道便成了。……我但愿地知道!”
“范斌,这是什么文艺对白?宣传部写稿给你念的?”记者笑著问,
“她给过我一千二百五十个祝福━━这不是宣传稿子!”范斌翩翩地微笑著。
“三,你看!”阿弟拿著几份报纸给三看∶“他是什么意思?”
三咬著下唇,眼眶渐渐湿了。
“三,你哭什么?”阿弟问。
“他就是一定要我知道……”
“他说的是你?”阿弟大感欣慰∶“也算苦心了,你一定不听他电话又不见他啦!哗,要是有人这么传消息结我,太美丽了!”“你觉得我是应该和他在━起吗?”
“为什么这么问?”
“全世界人都反对,好象他是坏蛋魔鬼似的!”三说。“我喜欢他!美丽的入做美丽的事,我喜欢他!”阿弟说。“改天我介绍你跟他见面。”三说。
“好!好!”阿弟没告诉三他们已经在路上见过面。这时,电话响了,佣人说是范先生。
“听呀!听呀!”阿弟在怂恿著。
“喂……”三的声音仍有嗔意。
阿弟紧张地看著,他当然听不见范斌在说什么,只见三终于点了点头,似乎同意了在什么地方见面。
“值得爱的人就去爱吧!”阿弟说。
“你怎知道值不值得!”
“我是凭直觉说的,要是他在乎别的女朋友,怎会说只有你一个?又说什么一千二百五十个祝福?那大概是你们的暗语吧?”三不是不同意阿弟的说话,只是她仍有解不开的心头结∶范斌会觉得她不如文宓吗?方璧君会一辈子纠缠下去吗?朱丽莉又是他的什么人?还有小莉……三有一肚子的问题。四月的风,微湿而带春末的凉意,珍珠滩上的浪一层一层地铺展著,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前浪潜在后浪底下,跟著第三个浪又叠上来,范斌不觉得,有哪个浪真正在海中消失过。三到来,看见范斌望著风出神,风把他的斗篷卷著扬著,一个烟蒂随风掉在海中。
“你不应该抽太多烟。”三在他背后几步说。
范斌蓦地回过头来,脸上并没有笑容,三看清楚了他憔悴的脸孔。
“你也不应该吃太多酒。”
范斌脸上带著个自嘲的微笑,“嚓”地又点了另一根烟。三察觉到他神色间的悲愤。
“什么事?”
“杨导演昨夜去世了。不抽烟不吃酒,还不是得了肝癌?”三记得,杨导演是一手捧红范斌的导演。
“短短几个月便去了,又受了那么多痛楚!”范斌显然很心痛。
“要是受苦,倒不如早点去了。”三说。
“最好不死!”范斌说∶“你知道吗,三,他在最不得意时死去,这两年来,他的片子一直不卖座,以前在公司呼风唤雨,一旦失去了票房纪录,便要什么没什么,那些嘴脸真令他难受!不错,杨导演是老了,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仍是不甘心的。令我愤怒的是、他没能拍一部片于重振声威便死去。我想他是不腹目的。”’
“你已经尽力帮助了他。”三说∶“他的片子,你从来不推。”
“可惜,我替其他导演拍的片子都卖座过他拍的,你以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明白,你是他发掘出来的。”
“没有他,也许我还在抬布景!”
“也不是这么说,你有你自己的条件!”
“他始终是第一个给我机会的人!”
“你很长情!”三说。
提到长情这回事,三不禁想及他对那几个女人的感情,一时沉默了下来。
“三,有些人,是我的过去;有些人,是我的将来,你分得开吗?”范斌知道她在想什么。
“过去是不可以抹煞的。”三说。
“事实不让我们抹煞。”范斌说∶“方璧君是过去,但她是人,她依然存在,我不能叫她到另外一个星球去住!”“你们几时才算了?”三问。
“我说了她说不了,我没办法!”范斌说∶“那天你走后,我已经告诉过她,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爱的存在。她说以后不再见我。”
“她会吗?”三不信地说。
“那你想我怎样?叫人把她锁起来?跟她去律师楼立张约说以后不许找我?”范斌动气了。
“那朱丽莉又怎样?方璧君说你间中跟她…人跟她……”三的家庭教养,令她说不出“睡觉”这两个字。
范斌知道,以三那十七岁的年纪,没可能了解他跟朱丽莉的关系。
“她是我的忠实朋友,当我失恋时,当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时我去找她,她在乎,你明白吗?”
“那天为什么带我去找她?那天你失意吗?没人理你吗?”“那是另外一回事!”范斌觉得很难找适合的字眼∶“那天我是介绍你认识我的好朋友,而她也需要朋友!世上不是太多人对她好,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以为你会同情她!一个半红不黑的演员,带著个小女儿,又不肯四处去卖身,你以为她的日子易过吗?难道你连跟她交个朋友也不肯?”
“她不肯……不肯跟人……嗯,跟人……”三又说不出“上床”这两个字。
“她会跟人上床,但她只讲感情,她不卖身。”
“你是她讲感情的人之一了?”
“对!”范斌大声地说∶“她随时肯跟我上床,因为她爱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么你呢?”
范斌想了一会∶
“你问了个我不想问自己的问题,假如我爱她到要她做我妻子的程度,我老早便会娶了她。从我十四岁起她便照顾我,她自己那时也只不过十七岁。是的,她是我第一个女人。如今,我想她象我的家人多一点。她知道我的一切。”
“她不吃你女朋友的醋?”
“要是吃醋的话,我们的情谊便不会维持到今天。”范斌说,有点欣慰的神情∶“丽莉有个难得的特质,她喜欢付出便付出,她不要回报,不要占有,她希望我快乐。”
“也许我不应该问,小莉的父亲是谁?”
“丽莉结过一次婚,她的丈夫是新加坡一个姓黄的商人。”“小莉很可爱。”
“有时我想,小莉是我的女儿也不错。小莉跟我很有缘的,她最疼范叔叔!”范斌笑著说∶“假使小莉是我的女儿,我想我会为了她而跟丽莉结婚。”
“虽然你并不爱她到那个程度?”
“不是程度问题,那是另一种感情,不是恋人或者夫妻那种感情。”
“假若小莉是你的你便会娶她?”
“孩子应该有爸爸。”
“你的思想倒是很传统的。”
“我不是个很新潮的人。”
“所以你没碰过我?”三突如其来的一句,把范斌弄呆了,三发觉他的脸红了一阵。
“范斌!你脸红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三取笑他,“你见女人多过我见老师!”
“真笨!是不是?”范斌自己打了一下头∶“做我们这一行,投送抱的女人很多,跟她们,我从来不脸红,只是,对著我尊重的女人,我……”
“你胆怯?”
“说笑!我怎会胆怯?只是,很珍惜。……在脑海里,我跟你造爱,在现实生活里……嘿,嘿……”
“你笑什么?”
“三,你有过男人没有?”
“不告诉你!”三装作莫测高深,她害怕说有,又害怕说没有。
范斌笑著不作声。
“不许你笑!”三含嗔发恼,
“好!好!我不笑,我抽烟!”范斌熟练地点了根烟。“不许抽烟!”三恼范斌笑她,一手丢掉他的烟。范斌哈哈大笑,三生气地跑开了,范斌追了上去∶“别生气!别生气!对不起,是我没礼貌!”
三的直发被风吹得象匹丝缎的往后送,风侵在她里,本来宽大的衬衣紧贴在她身上。令她小小的腰显得更小,花蕾似的胸脯显得更挺,圆实的臀象塑像一般滑溜。
“三,你令很多男人都心跳,所以我脸红了!”范斌在欣赏著她∶“来!别冷著了!”
范斌把她拉进里,用斗篷裹著她,两人坐在沙滩。三并不觉得冷,她只是喜欢把头靠在范斌雄壮的身上,感觉他胸口的起伏,和听他的心跳。
回到家中,先生给她一张机票∶
“订好班机了,这回你好运气,大哥跟你一块去。”“大哥也去?”
“我把大哥调到我们美国的分公司。全部交给美国人做也不成,你大哥精明,我派他到那里管理一切。”
“那也好,我想大哥也愿自己叫牌!”三一向帮著大哥∶“在香港帮你,你主意太多!”
“你以为大哥很听我话?”
“大哥三十岁了!自己再没主意便是脓包了!”三在发表意见∶“其实,大哥这么能干,老早不用你担心!”
“父亲看儿子,老是以为他是小孩子嘛!”先生说,“喂,大哥到底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
“当然是有的,不然天天晚上往哪儿跑?”三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大哥不跟人说的!”
“有便带去好了!我怕他娶洋妞!”先生说。
“大哥有分数的,你别理他!”
“我倒要叫他在那儿看著你呢?”
“我是优生,爸爸你还不放心吗?”三在撒娇。“早点收拾行李,后天早上便飞了,别到时手忙脚乱!”太太插了一句腔。
“后天?这么快?”三一直忘了数日子。
“复活节假还有三天便完了,”太太说∶“后天上机刚好得上!”
后天?这个假期完得太快了! 三跑回房间,急急打电话给范斌∶
“我后天早上要回去了!明天你有空吗?”
范斌说有日班戏拍,叫她到他家等他收工。
三依范斌的指示,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找到了钥匙。一进门,三看见客厅里摆了十八篮花,从小到大,有趣得很,每篮花上都有一张卡,最小的那篮花写著∶
“给一岁的三。”
次小的写著∶
“给两岁的三。”
一直数下去,很大的一篮写著∶
“给十七岁的三。”
还有一篮更大一些,只不过只插了大半,桌子上还有几朵花和一张卡,空白没有写字。
三用丝带把花缚在一块,插在篮子里,在卡上填了一句∶“以后的日子,给三和范斌。”
跟著又画了一堆“正”字,把卡的前前后后填得满满的。三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竖著耳朵听街外每一辆车声,每一下脚步声,她觉得自己象个等丈夫下班回来的主妇,然而她从没有等得如此不寂寞过。
范斌回来时,天已入黑了,三扑进他中,吻他的胸膛∶“谢谢你!谢谢你!”
“花店大概以为我在订拍戏的道具了!”
“我这辈子没有一次收到过那么多花!”
范斌走到桌子旁,细看最大的一篮上面的卡,感动地拿起对三说∶
“祝福我们!”
然后笑著说∶
“幸好我著出门,一时想不出写什么才好!”
“为什么拔了几朵花出来?”三问。
“本来想找个好位置放卡,结果卡没写成,又不晓得怎么把花插回去,于是便都扔在桌子上去!”
“你累吗?”三问。
“平日收工回来,我会很累,见到你便不累了!”
三痴痴地望著范斌,心里有点难受∶
“还没有走,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我有空可以去看你,暑假你又会回来。书你是一定要念的。”
“你不会忘记来?”
“我有空,定来看你!”范斌今夜的脸上,少了苦涩,多了安详。
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走到沙发上坐下,范斌看见她深呼吸了几下,好象作了个什么决定。
三双手放在胸前,一下于抬起了头,闪闪生光的大眼睛凝视著范斌,柔情无限个有十分坚决。范斌被她的眼神吸住了,再看,三十根长长的手指,已经把衣钮解开了几个,露出了肩头,展出了胸脯,露出了腰……三的眼睛没开过范斌的眼睛,衣服━寸一寸地滑下来,三一动也不动,双眼睛只望著范斌。
范斌一膝跪在地上,吻她那小鹿似的长腿,三低低地说∶“我一定要给你!”
范斌觉得自己掉在一朵初开的百合花里边,他是喜,也是心乱……
范斌从欣慰迷悯中清醒过来,流出了眼泪,三未有过男人,这是她的第一次!
“三……”范斌爱怜无限地低唤她的名字。
三象婴儿般缩在范斌里,她感到很欣慰,亦感到很混乱。欣慰的是她把自己给了范斌,混乱的是她仍然不大明白肉体上的反应。第一次的感觉是别扭的,甚至是不舒服的,她在精神上的快乐远远超过肉体上的快乐。
“你没事吧?”范试看见她一脸的迷乱,担心刚才弄痛了她。“我没事。你为什么哭?”
“三,那是你的第一次。”
“你……你分得出的吗?”三有点差愧,她想∶比起其她女人,她实在笨手笨脚,她完全不懂得怎么去做,
“应该分得出吧!”范斌说。
“因为我很笨?”三位泥地问。
“别傻!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晚。”
“处女对你很重要吗?”三问。
范斌一时不知如何答她。
“我倒觉得,”三说∶“处女不处女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你是我全心去爱的人。范斌,除了你之外,我不觉得此生还需要爱别人。我希望你是为我这样爱你而流泪,而不是为了我是处女而流泪!”
“三,你给得我太多!”
范斌横伸著臂,把三抱在里,满足地沉沉睡去。三却是睡不著也舍不得睡,把范斌抚著看著,夜深了,她希望太阳不要升,白天不要来。
范斌一直睡得很沉,三当然不明白,为什么他居然没有醒来继续跟她私语。
窗帘缝透出来街灯的光,渐渐在露白的天色下黯淡,天快亮了,三设法不回家。她觉得不需要把酣睡的范斌唤醒,再见是不必要说的。
她找到了纸和笔,写了几个字∶
我得回家拿行李上机了,到宿舍后马上给你电话。
三把字条放在床头,深深地吻了范斌一下,静静的掩了门。
三回到家,已是清晨六时多,奇怪地,没有人等著她回来质问。三松了口气,洗了个澡,便提笔写信给范斌,虽然她还未开,但是她有太多话要说,她要尽量把话写下来,她满脑子都是他。待会上了机。大哥会坐在身旁,她没可能在机上写信给他。
三写呀写的,看看时钟,快九点半了,差不多要出门了。门“呀”的一声开了,三知道是家人催她,急得头也不回地边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边说∶
“来了!来了!”
“是我。”门轻轻地又关上了。
三回头一看,原来是文宓。
三有点意外,自从文宓知道三对范斌的感情后,便很少跟她见面了。
“早晨,表姐,你送我机?那太好了!”三开心地说。“昨夜你去了哪里?”文宓的表情不象来送机。
“哦!原来如此!”三恍然大悟∶“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审问我,原来他们派了你作代表!”
其实文宓是自动请缨的,她想知道范斌和三到底是什么的一回事。
文宓瞥到三手上拿著的一叠信纸上,有范斌的名字。“你昨夜在他家?”
“是。”三老实地答∶“这个不难猜到。”
“三,女孩子得重点。随便到人家里度宿成什么样子?”“我不认为爱情是随便,那是我所爱的人的家,我并不是随便到人家里度宿!”
“爱情?你才十七岁,人家不过当你是小孩子!你以为他记你当真?”
“他没有当我是小孩子!这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我不知道谁是一厢情愿!”文宓按住妒意说。
“表姐,这几个月,常常见到他的是我,不是你!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没法知道!”
“范斌不是个善忘的人!”文宓语带双关地说。
“对!他告诉我有些人是他的过去,有些人是他的将来!”三回敬她一句,
文宓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说什么?”
“你听到了!”
“你以为他会把真正的感受告诉你吗?你了解他多少?”“他不用说?我只知道他不是个会跟有夫之妇通奸的人!”三愤怒文灾一直在奚落地。
文宓气得脸也白了,一掌打在三面上。
三忍著气说∶
“表姐,不要因为他而打我!是你自己放弃他!放弃了,你便无权摆弄别人的生活!你不要骚我们!”
“我们”这两个字,象箭一股刺痛文宓的心,她知道三不是个夸大或者说谎的人。文宓一语不发地转身出去。
三和国起进了头等机舱,坐下不久,空中小姐便含笑交了个小盒子给三,然后无限欣羡地走开了。
三打开盒子一看,是条珍珠坠子项链,盒内的字条写著∶
虽然不方便送你机,但我不会这么便让你走━━这珍珠坠于是我的使者,它代表我伴你飞渡大西洋。
三有说不出的欢喜,她料不到范斌那么,细心。她不管国起那充满疑问的眼光,喜孜孜地把项链戴上。
国起坐在旁边直摇头∶
“这家伙这么的追女人,难怪你和文宓都象掉了在陷阱中似的!”
“文宓嫁了!”三说。
“她根本不能忘记他!我看见她从你房间走出来时的表情!”国起说。
“大哥,你猜她怎样?”
“什么怎样?”
“她打了我一巴掌。”
“为什么打你?”国起有点紧张了。
“我说了些她不喜欢听的话。”
“我不管你们吵什么嘴,不过,三,玩玩算了,我明白,你年纪轻,你好奇,浪漫够了也就修心养性了!”
“我不是玩的。”三说∶“别老说我年纪轻,十三岁恋爱和三十岁一样,都不是玩的!”
“爸蚂叫我管你我也管得烦了,我不想再到什么男人家里把你揪出来━━”国起有点啼笑皆非∶“你们这些小姐,收几束花便神魂颠倒,真是!”
“大哥,送花不是罪恶,你送过花给女朋友没有?”“没有,我不来这一套。投有空!”
“订花不外是打个电话,什么叫做没空?大哥你别恃著自己长得帅,改天来了个丑小子,天天向你女友送花表心情,你也不见得很安全!”
“对自己没有信心的男人才会忙给女人送花!正正经经做事的男人没空想那些噱头!”
“你是天生没有情趣!还要替自己说好话!”
“三,范斌是个演员,他们说情话还不容易?你别什么都相信!”
“大哥,范斌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他有时连话也不爱说!你一直冷眼旁观的。他有做过什么伤害文宓和我的事没有?文宓那一回,他真正伤心,我跑上他的游艇那天,他的样子,如果你看见,你也会为他难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快爱上你?”
三心里一沉,但是又不服气∶
“你怎知道他跟我一起不会快乐过跟文宓在一起?”“三,不是给你波冷水,文宓不是个容易被人忘记的女人!”
“你偏心!文宓是人选,我是丑小鸭了?”三生气地别过头去对著窗口。
“别发孩子脾气!”国起说∶“我不知道你对文宓说了些什么,但你也不要太任性,表姐妹一场,何必为范斌那家伙弄得不和?”
三不睬他,坐了十几小时飞机不跟他说话,国起也不理她,自己看书打磕睡了,
下了机,三赌气不让国起送她回宿舍,她自己叫了的士。
国起知道三的牛脾气,便由她去了。
回到房间,同房的美国女同学已经在大呼小叫∶
“要是我有个象你那么样的男朋友便好了!”
“什么?”三摸不著头脑。
同房把一盒花捧到她眼前,她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盒上卡片写著∶
你一下机,我便要你看到我的花!
“他是谁?他是谁?”同房兴奋地问。
三一边插花一边形容范斌给她听,反正美国女孩子不清楚香港,闲话也传不到那儿去,三象发泄般细细告诉她范斌的眼睛鼻子嘴巴,珍珠滩和他的电影,三从未有机会跟人谈范斌谈得如此痛快过。
“呀!要命!”同房在赞叹著∶“高大、英俊、还是电影明星,又这么慷慨,十八篮花、珍珠项链,宿舍里又有花!羡慕死我了!什么时候介绍个高大、英俊、浪漫、慷慨的中国男朋友给我?”
三觉得十分自豪,还答应了同房结婚时请她做伴娘。整夜,三梦著毕业、结婚,永远跟范斌在一起……第八章生是你的不渝
三在校园里,过著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日于,用功地念书,天天给范斌写信,隔天便道长途电话,她不觉得范斌很远,她觉得他天天都住在她心中伴著她。
当三美梦正浓时,范斌的噩梦却开始了。
范斌自小是苦出身的,提更抵夜从来不算一回事,身体又一直强壮,他根本不在乎休息不休息,睡觉不睡觉,在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中,他没尝试过体力不支这回事。
范斌的片子一部比一部卖座,新片开个不停,三回美上学后个多月,他没停止过工作。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老觉得很疲倦,有一天拍到半场,他根本没法支持下去。
“范斌,你是不是生病?”导演奇怪地问。范斌一向是精力过人的。
“不是啊!”范斌靠在椅子上说∶“又没有发烧感冒,但这十来天老是混身不对劲。”
“今天收工吧!”导演说,“你也许工作过劳了!你们年青人也不要太自恃身体强壮,人到底不是铁打的。”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定没事的了。”“我看你还是看看医生好点,检查一下身体!”另一位老导演说∶“我看你刚才几乎虚脱的样子,不是睡一觉便没事那么简单!”
范斌漫应著,他累得不想说话,回家睡了一觉,醒来,觉得腰部隐隐作痛,不算太厉害,只是微微有点痛。导演没叫开工,范斌和朱丽莉通了个电话,丽莉叫他一定要去看医生。医生替他作了检验,替他安排到医院作个肝切片检验∶“范先生,既然你没有亲人,我只好告诉你。你的肝脏有点问题,也许是肝癌,也许不是,不过做个切片试验安全点,你先不用担心。”
范斌的心沉了沉,他想起杨导演。
他做了切片试验,证实是肝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告诉导演医生吩咐他休息几天。
范斌倚在沙发里,他听见几声干笑,他几乎不自觉那几声干笑是他自己发出来的。那天,他的精神不太坏,除了腰部微微有痛外,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大病。他要死了?范斌自己问自己,然而,这是个天下问没人可替他解答,或者用任何方法帮助他的问题。
我刚找到三,可爱的三……范斌苦涩地想著,窗外一阵风起,树一阵地摇,雨开始滴嗒地下,范斌拿起了车匙,驾车去兜风。
他把车驾入闹市,平日他爱清静,突然,他想念挤塞的街道,和一张张街上人的脸孔。
黄昏六时的中环,下班的人依旧挤在街上,象大战疏散时般急急惶惶抢的士或者争著上巴士。雨下得很大,街灯在灰暗的街旁,范斌突然看见方璧君,淋得一身湿透,没有雨伞,没有抢的士,只是@袒痰卣驹诼放圆恢鷍⺮耄匀唬䁖??到的士,她放弃了争。这个多月来,方璧君果然没找过范斌,范斌本来一直如释重负地,庆幸方璧君终于守诺言不再骚他。今天,骤地在雨中看见她这个模样,范斌仿佛如看到几年前他俩相识后不久,第一次吵嘴后方璧君跑出街上,在雨中淋得混身发抖地等电车的情景。无多的日子,再加上前尘往事,范斌曳地停了车,跑下去一手拉著她∶
“璧君,上车!”
方璧君坐在车子里微微抖著,范斌忙关了车内的冷气,脱下外衣让她披著。
“斌,你瘦了。”方璧君打量著他∶“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前几天有点不舒服,现在没什么事了。”范斌说。“你还记得我的地址吧?”方璧君说∶“谢谢你解救了我!下雨,在中环下班实在没法抢得到的士。”
“你想我马上送你回家吗?”范斌问。
“这是你想的,不是吗?”方璧君说∶“我答应过不再找你。”
“到我家坐一会,弄干了衣服,我们一同去吃顿晚饭。”方璧君奇怪地望著他。两年来,范斌一直避著她,今天却居然主动要跟她吃顿饭,她心里是欢喜也是奇怪。
“我突然想见见你。”范斌说。
“为什么?”
“没什么。朋友可以见面时应该见见。”范斌心里升起无限的伤感。当人有时间,当未来的日子数不完的时候,一切都可以不珍惜;当余下的时间是如此的少,未来的日子随时会完结的时候,一切又似乎都值将珍惜了。
方璧君在范斌家洗了个澡,拿风筒吹头发,范斌没叫佣人替方小姐熨于衣服,反而自己动手在熨。
“斌!让我来熨!”方璧君觉得范斌今天的行动很奇怪。“不!不!让我替你做点事!”范斌说∶“只是熨得不好别骂我!”
方璧君笑著倒了一点点拔兰地∶
“你教我的,喝一点拔兰地预防伤风!你要不要我替你倒一杯?”
范斌摇摇头。
“你转了性!”方璧君自己呷了一口∶“我几乎不相信眼前的是你。”
范斌微笑著把刚熨好的裙子交给她。
“斌,我有点害怕。”方璧君接过了裙子∶“你对我这么好,一定是有坏消息告诉我。是不是……你要结婚?”
“别傻,哪有什么坏消息?我不是要结婚。”
“那这是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斌,不要再折磨我!今天叫我来明天叫我走!”
“我说过我们仍然是朋友。”
方璧君路然不语。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范斌温柔地问。
两滴酸泪从方璧君长长的秀美眸子掉下来,滚在她羊脂白玉似的脸颊上。
刹那间,范斌再度看见了他忽略已久的美丽。初见方璧君时,她的白哲和她的倩丽令他著迷,之后,他们的争吵令他对她的脸孔麻木,此刻,他又再度寻回她那纤弱的美。范斌凝视著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甜酸苦辣。
“那天那个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方璧君幽幽地问.“是。”范斌答得很肯定。
“你很爱她?”
“是。”
“那么,文宓呢?”
“她是人家的太太。”
“那不等于你已经忘记她。”
“璧君,不要再理这些事好不好?”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我想跟你吃顿饭。”
方璧君叹了口气,她很失望,她还以为范斌有意跟她重拾旧欢。她生气,然而她又舍不得不跟范斌吃这顿饭。她日间想的是他,夜间想的也是他。
“璧君,肯不肯跟我吃这顿饭?”
方璧君默默地伸手去牵著范斌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范斌的车子停在浅水湾酒店的门口,方璧君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再来这个地方!”
浅水湾酒店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就要去这么一次,为我。”范斌说。
“你很自私。”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什么我要再带你来这里。”餐桌上的烛光,照著两个无限烯嘘的人的脸。两个人都很少说话。方璧君在追想过去,范斌在想著没有的将来。
“为什么这么不开心?”范斌问。
“我觉得这是最后的晚餐,你今天特别对我好,你是打算永远也不再见我了!”
“不要这么想。”
“你总是令我心绪不!”
范斌无言。想了一会,叫侍役拿酒来。虽然医生禁止他再喝酒,只是他不再在乎了。
“来,璧君,干一杯!不要生气!”
方璧君举杯一饮而尽。
“我但愿你对我说谎,告诉我你只爱我,告诉我你肯让我等你,我愿意相信,我会相信……只是你……”方璧君抽泣起来,范斌忙掏出手帕递给她,手帕褶处夹著的一张纸掉了下来,方璧君打开了来看,脸上渐渐有欣慰的神色,范斌方才省起,他有一天把写给文宓那首小诗又在纸上涂,不知如何夹了在裤袋的手帕里面。
方璧君低低地读∶
梦里,
我用青草缚著你的一滴眼泪,
此刻,
你用秀发缠著我紊乱的心。
“这是给我的?”方璧君品莹的眼泪未干,范斌不忍告诉她这不是给她的。反正日子不多了,方璧君刚才说愿他说谎,所以范斌只是沉默地望著她。
方璧君珍而重之把纸条收在皮包里。
“你的心很乱?”
“是。”
“什么事?”
“没什么是你可以为我解决的。”
“你老令我觉得是局外人,连你的朋友也不如!”
“你只要记著,我曾经爱过你就够了!”
“曾经?”方璧君心中一痛,然后无奈地呷了口酒∶“我早应该知道。”
“原谅我!”范斌握著她的手。
“我会爱你一辈子,但我不原谅你!”
“我送你回家。”范斌拉著方璧君的手站起来∶“璧君,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你的脸色不大好,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疲倦的。”“我们这次没有吵嘴,是不是?”范斌一直牵著方璧君的手,也许,这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送了方璧君回家后;范斌本来想找丽莉,他并不想丽莉知道他的病,他只是习惯地心烦便找丽莉,然而他很疲倦,打不起精神再到什么地方去。
躺在床上,范斌开始有个肉身一天一天地偷偷他而去的感觉,心中掠过一阵恐惧。也许明天精神会好一点,甚至回复平素的精神奕奕,范斌想,谁知道呢?癌这种神秘的病症,有人捱得过,还活上一大段日子……然后他想到杨导演,在短短几个月内,一天衰弱过一天,肝部的疼痛一天难受过一天……范斌觉得他不能等了,在他还能走动的时候,他要去找三,他还要给她一些快乐的日子!
范斌没告诉三他会去三藩市找她,他想给她一个喜。三写给他的信,无所不谈,连上课时间表都写得清清楚楚,什么科目在那幢大楼几号室上,全都报告了。她的信,有时还抄上了条数学方程式,或者新学会的几句法文,她一切都范斌息息相关,在方程式中,范斌深深感受到xyz的柔情蜜意。在启程的前夕,范斌整夜做著梦,有时好像三在他中,有时好像文宓的秀发披在他肩头;三缩进他体内,文宓压在他身上,一滴钻石似的眼泪掉在他胸膛,低低地说∶“我不会忘记你!斌!不要走!”
“文宓!”范斌醒地坐起身来唤道,然后颓丧地靠在枕上。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见著她了!文宓和石建国过著神仙眷侣似的生活,他已是个局外人!
他常常自疚总会想起文宓,三给他矢志不移的爱,她一起的世界,清纯而脱俗,范斌从未有过如此的安详快乐━━象抛开了一切,投身入长满了青草野花的田园。文宓一起的世界,是烦而刺激的,也是属于这世上的,范斌从未有过如此知心的伴侣,从投资储蓄拍戏到做人处世,文宓都一起跟他研究,她给他自信,和给他多彩多姿的爱情。可惜,文宓的世界并非只有范斌,她的世界大而复杂,有些地方,范斌知道文宓是不愿显示给他看到。但是,他念她的抚慰,和她那种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不可捉摸。
然而,有谁比三更能令他忘忧呢?有谁比三的世界更超脱呢?有谁比三更勇敢更坚决地为他而对抗一切呢?范斌心酸地怜惜三,她把未来建在他身上,而他的日子又是那么的有限……。
一夜的辗转反侧,令范斌更形憔悴,机场里的人,都奇怪一向英俊勃发的范斌刹那间象老了几年。
范斌沉默地走往海关检查的入口,在一步一步问,他觉得有个特别的人在凝视他,而那个人是站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的。范斌稍稍回头,脚步登然停顿了!那是文宓,穿著件黑色的衣服,更显得一张脸庞艳丽无匹。她刚送完朋友机,看见范斌,便一直站在那儿凝视著他。两人四目交投,文宓显然觉察到他的憔悴疲弱,范斌不想她看见他这样子,别过了头,走向入口处。文宓的目光没开过他身上,到了闸口,范斌忍不住再回头,文宓仍是在那儿痴痴地望著他,眼睛里蓄著凄然无奈,范斌缓缓举起手作个道别的手势,文宓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著,遥遥看著他入了闸。
在飞机上,范斌合上了眼睛休息,然而文宓黑衣衬著的那张痴痴凄凄的脸,不停在他脑海里晃著。
范斌压抑著无限的伤感,不去想她。
他希望能在机上睡一觉,见到三时精神饱满点。他不知道他能在三藩市陪三多久,总之陪得一天是一天,直到他不能支持为止。
三在“拉地玛化学大楼”上完最后的一课,捧著书和笔记本走出来。一出课室,她不禁欢喜得呆了━━范斌就站在课室门口等她!他的高大雄美引得美国同学们都不禁看上他几眼。“范斌!”三象头快活的小马般投进他里,范斌紧紧将她抱住,俯首便吻她,吻了又吻,老是不放手。
“范斌!”三又是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你要表现热情大胆给美国人看?”
“不!在这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当众吻你,不用再躲起来!”
“怎么你忽地来了?”
“我想念你,要马上见你!”
“你不用拍戏吗?”
“见你重要点!”
“你瘦了!”三打量著他∶“做得太辛苦吧!”
“唔!近来辛苦点,所以瘦了点。”
“你什么时候下机的?”
“昨夜。”
“为什么不打电话来宿舍给我?”
“对不起,我累得一到酒店便睡著了。不过,等你放学岂不更好?看看你有没有和男同学拍拖出来!”
“你不相信我?”
“三,别那么认真,我是开玩笑而已!”
接著,腰部一阵痛,范斌弯了弯身子。
“什么事?”三关切地问。
“没什么,拍片时扭伤了腰,还有点痛。”
“我本来想带你走走校园,不过,如果你伤了腰,便改天再走吧!”
“不要紧,我们定一会!我从未见过大学的样子!”三拉著范斌的手,在校园里走著,指给他看,那幢是生物大楼,那幢是注册大楼,山上的是辐射实验室,学生不可以上去的……走了大半点钟,范斌觉得人有点虚浮,三以为他累了,牵著他的手走到学生会大楼∶
“要不要试试我们饭堂味同嚼的餐?那是大学生活之一。”
“好!我当然想试!”
两个人在自助的食物廊选了想吃的东西,坐下了边吃边聊天。范斌看看四周的学生,眼中充满了羡慕的神色。
“其实你也可以来念书的呀!你才二十九岁!”三说。“你们才十多二十岁,我坐在这儿已觉得超龄了!”“有些学生比你还老哩!有几个了婚回来念书的女人,都三十几了!”
“我相信更老的都会有,不过人数一定很少了!我放眼望去都是十来岁的!”
“中国人长得年轻,人家会以为你只有二十四岁?”“那不是年纪问题,我中学都没念完;怎样进大学?”“念校外课程呀!不过那是没有学位的。”
“好!我考虑一下!”范斌漫应著。进大学是他一直的梦想,不过这个梦想不会有实现之日了!
有几个美国女孩子跑过来,跟三说了几句话。
“她们说我的男朋友太英俊了!她们晕浪哩!”
范斌笑了笑,执著三的手。
“来!带你去一个地方!”三神秘地一笑。
他们乘电梯到了学生会大楼的天台,那儿有问大门紧闭的巨室。
“这个是静思室,让学生入去静思的,不过不许交谈。平日也不大有人来。”
三带著范斌进了“静思室”,里面空无一人,两人盘膝坐在地上,夕阳从彩色玻璃的窗户斜斜照进来,令人有处身殿的安。
范斌凝视著被彩色玻璃滤成黄红蓝的光线,他激祷著不要死,他实在太想活下去!为什么是我呢?范斌痛苦地想,我本可以携三的手,她终老!
范斌的愁苦,在色彩交集的夕阳光下,更加不能自解,他站起身来,向门外便走。
三追了出去,挽著他的臂。范斌的腰又是一阵疼痛,紧皱著双眉。
“斌!什么事?你好象不舒服!”
“也许我太累了,我们回酒店好吗?”
“好,我打个电话告诉舍监这几天我不住宿舍,陪你!”范斌随身带了些吗啡针药,乘三不觉时,在浴室自己打了一针止痛。平日,他尽量不肯打,他恐怕越来越需要依赖这种止痛剂,但是,这几天,他要跟三在一起,他不要痛楚骚她。
三躺在范斌臂上,舒服地睡去。范斌整夜都在半醒半睡中,他不知道能支持多少天而不让三发觉他的病。他打定了主意,一开始支持不住便回香港。
早上,三醒来,范斌约她下课后见。三倒不想去上课,只是范斌有件事想做,所以便她回校,又向她要了国起的办公室地址。
“怎么,你要找我大哥?”三奇怪地问。
“打个招呼。”
“你们又合不来!”
“不一定的,你放心!”
三回校后,范斌到了国起在三藩市的办公室。
“范先生!”国起奇怪地说∶“我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令你来找我!是我妹妹叫你来的吗7”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想让你了解一件事━━我是真正爱三的。”
国起没作声。
“先生,也许,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次。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而你却不可以告诉她。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有肝癌,这次来三藩市,是想在我还有气力走动时看看她。”国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出范斌失去了平日的神采,但他料不到他是个垂死的人。
“如果我是你所鄙夷那类人……”
“你便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来看她!”国起没等他说完便接下去,然后叹了口气∶“我明白。范先生,我很难过。”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
“你为什么要找我?”国起再问。
“我有点话跟你说。”
国起沉默地听著。
“国起,”范斌说∶“我不习惯叫你做先生,你也别叫我做范先生,就叫我做范斌好了!你得明白,我们没有时间互相认识到唤名字的阶段,所以我于脆省下了客气,就叫你做国起。”
“随便你,范先生。”国起并无叫他名字的意思。范斌微微一笑∶
“国起,我要托你做两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国起大大料不到范斌有事托付他,不期然地有点不安和不悦。
“第一是处理我的财产,第二是照顾三和文宓。”国起愕然,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么简单。我投资房产股票,积了一点钱。我没亲人,没有谁可付托的。从前文宓给了我很多很好的投资意见,她说都是从你那儿听回来的,我很尊重你的见识和眼光,所以我想,你是帮我这个忙的理想人选。”“范先生,我马上有两个反应∶第一,为什么你信任我?我们并不是朋友。第二,为什么我要替你处理?”
“国起,信任你,是我的选择。从文宓口中,我知道你很可靠,你是个公道的生意人。至于你肯不肯,当然是你的决定,在香港,我已委托了一位叫做沈休文的律师处理一切法律问题,然而,他不是财经专家,他只可以代办一切必须的手续。将来我若委托他将什么给谁,要动用什么资产,都要由你两位受托人签支票。”
“你的意思是,将你的财产如何投资这方面,由我决定?”“是。”
“你不怕我吞没了你的财产?范先生,这是很容易的事。”
“要是你吞没了我的财产,便等于给个机会我死后鄙夷你了!”
国起不禁笑了起来。
“你也笑起来了,是不是?在你眼中,我的少少财产算什么?你当然不会给机会我鄙夷你!”范斌笑著说。
“你有多少财产?”
“时值三千多吧!你知道,我不是红了那么多年,财产是极有限的!”范斌自嘲地说。
国起突然有点难过,范斌才那廿八、九岁,正如他说,才红了几年。
“这也很难得了!你没把钱都花掉,几年间积到这个数目也不错!”国起本能地做他的心算∶“但是,为什么我要答应你呢?”
“我也想不出理由!”范斌哈哈地摇著头笑。
“范先生,你是个怪人!”国起有点啼笑皆非。
“你先考虑一下再告诉我肯不肯。”范斌说。
“范先生,我不是个冲动的人,你自己也应该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完毕了。虽然,我连你是否仍然很讨厌我也不知道。但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你也许亦很讨厌我!”国起说∶“我也没有问过你,━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在乎!”
范斌摊摊手,作个无所谓的姿势。
“至于你的第二个付托,”国起说∶“根本是不必要的。三是我的妹妹,有你没有你,我都会照顾她。文宓有她的父母和她的丈夫,当然有人照顾她!”
“我说的是精神上的照顾,不是物质上的照顾。”“你是武断地担心她们会不快乐?”
“国起,你爱过没有?”
“这个你无关。”
“假如你爱过,你会明白;假如你没有,你终有一天会明白!”
“三爱你,我并不明白,而只是知道。然而,为什么你认为文宓仍是爱你?”
“我不是认为,我是知道!”范斌说∶“你跟她这么亲近,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国起很难否认这个事实,只是他认为不应该。
范斌看得出他在沉吟,于是说∶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向你说这些话。我本来没打算说。”
“你爱我的妹妹,但是你又忘不了文宓,你这算是什么?”国起说。
“你认为我死了最好?”范斌突然觉得很可笑,马上笑不可抑起来!
“范先生,对不起,我的如此想!”
“国起!你是个完全理智的人,为你的妹妹和表抹著想,你的应该愿我死了!我不反对你。但是,为什么刚才我告诉你我的日子不多,你居然有点难过?”
“范先生,你是个难得的好演员,在中国所有的男演员中,你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我觉得很可惜。”
“那你是承认看过我的电影了!”
国起笑著点点头。
“你到底是个不屑说谎的人!
国起,其实你也不怎么装模作样!”
“其实我和伤都没什么装模作样。只不过,我们的经历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不同。”
“你很有教养,没有说我们的出身不同,背景不同!”范斌喟叹地说∶“出身和背景,限制了我们的思想,这是很可惜的事。不然,你会接受我,我会接受你。”
“文宓也会嫁给你,”国起接下去说∶“三不需要跟你缠在一起。”
“国起,文宓给过我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总不能因为怨,而叫自己去恨或者去忘记这样的一个人。而认识了三,令我死而无憾。”
“你不打算告诉三你的病?”
“何必加添她的负累?”范斌感地说∶“就让她有段美好的回忆算了。她年轻,她忘记得起。他日三变成个白发者婆婆时,在记忆中,范斌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小部份而已!”“范先生,我妹妹是个死心眼的人!”
“少年十五二十时,谁不死心眼?大了就不会了!”“你想她忘掉你?”
“我想她快乐。我能带得什么走?死总是孤独的死!你不要告诉她我今天跟你谈过些什么,也不要让她回香港,我会告诉她我到外蒙古尼泊尔之类电话不方便地方拍外景去。”“好,我答应你!”
“至于那两个委托,你考虑好了没有?你不用喜欢我,你可以继续讨厌我,就只当帮陌生人一个忙好了!”
“好吧!既然你作了个这么奇怪的决定上来找我,我当是缘份好了。你也不用因此而不讨厌我!”
范斌笑笑站起身来告辞,国起想起一件事,忙叫住他∶“你要我代你投资到几时?这笔钱总有个用途吧?我会注册一间公司,用那问公司的名义替你投资。公司的律师跟你的律师接可以了,我不想跟你的律师见面,我希望保持幕后身份。”
“好,一切依你的办法。那笔钱自然有用途,到时你会知道!”
走到门口时,范斌回转身来伸手跟国起握别∶
“谢谢你,国起,希望来世我们有时间交个朋友!”国起亦不禁唤起了他的名字∶
“范斌,珍重!”
开了国起的办公室,范斌到香港的医生介绍的美国医生那儿报到了一下,旅途劳顿过了,要办的事办了,精神也好了点。回酒店躺了一会,三已兴致勃勃地下课回来了。“范斌,今晚有朋友请客,我们一道去!”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怎么又弄出个宴会来?”
“不是我想弄的,反正是星期五,明天不用上课。我的同学姬莉昨天见过你,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人,她爸爸是电视片集的制片,姬莉告诉她爸爸香港影帝来了!在美国人中,她爸爸算是好客的,说要请我们到他家吃饭。”
“他家在哪儿?”
“苏苏里图,过了金门桥那半岛就是了。”
“我的英语交谈怕不太流利哩!”
“不要紧!日本影帝三船敏郎根本不会说!”
范斌换过了衣服,三跟他一块挤著照镜子,范斌把三推到前面,从后面伸出双手搂住她,对著镜子说∶
“我们站在一块也蛮帅的,是不是?”
三陶醉又满足地笑了,然后呶长了嘴∶
“将来不许你老得比我慢啊!人家说女人老得比男人快的,要是我长了满脸皱纹,你也长得一脸皱纹陪我!”
范斌心下一阵悲苦,不过马上陪著笑脸说∶
“一定!一定!我不但长一脸皱纹陪你,连后脑勺子也长城皱纹,双倍你的!”
二人谈谈笑笑,到了姬莉的家。
起初范斌奇怪,一个电视台的制片为什么拥有如此豪华的房子,原来美国电视制作是和香港不同的。姬莉的父亲叫朗奴。朗奴说∶
“美国的电视台很少自己制作片集,绝大部份都是外边的制片公司拍了,然后卖给电视台的,受欢迎的片集很赚钱!”“怪不得!”三说∶“我正在奇怪,为什么有时同名的片集,在NBC台播映了十三集,跟著的十三条却会在ABc台播映!”
“NBC台认为收视率不够理想,所以便不要了,ABC台却认为值得一试,买下另外十三集,假若收视率再不理想,这片集便没台要了,完蛋了!”朗奴说。
“幸好爸爸的制作都长寿!”姬莉说。
“长寿也不一定是好,象那‘夏威夷密探’片集,拍了这么多年还有人看,我也不明白,那男主角做到如今还是不会演戏,那过时的大波头发型还要用喷发胶,不过收视率总过得去,所以便拍下去啦!”朗奴说。
四个人闲聊著吃饭,朗奴谈美国电视,范斌谈中外电影,虽然话题是有,范斌却想不出把宝贵时间花在朗奴家的理由。“三,我们什么时候走?”范斌乘著朗奴去了弄酒时用中文问∶“朗奴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是姬莉硬要请你来的。”三说。
“为什么?”
“她想先跟你打好关系。”三神秘地一笑。
“为什么要跟我打好关系?”范斌实在摸不著头脑。姬莉见两人边说边望她,忙问∶
“你们在说我什么?”
“我告诉范斌你要跟他打好关系,他问为什么。你自己告诉他好了!”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噢!”姬莉望著范斌笑∶“三答应了我,跟你结婚时让我做伴娘,你不反对吧?”
“三,你……”范斌双眼充满感激,低头吻了三的额角一下,三红了脸。
“你先答应他吧?她紧张死了!”三说。
“姬莉,那是我们的荣幸,我当然不反对!”范斌说。姬莉雀跃地挽著父亲的手说∶
“爸爸,三年后我到香港做伴娘哩!”
“你们这些女孩子!”朗奴摇著酒又摇著头∶“刚进大学便筹备婚礼,三年后你们两个三年后别吵嘴才好!不然姬莉做伴娘没著落了!”
几个人又笑谈了一会,范斌拉著三告辞了。
三和范斌到苏苏里图海边一间餐厅坐在一角,范斌的欣慰一时盖过了苦闷。
“你什么时候请她做伴娘的?”范斌问。
“我刚回来那晚,她是我的同房嘛!我告诉了她一大堆关于你的东西,她自动请缨说假如我们结婚一定得让她做伴娘,不是我请她做的,我又没有说过我们会……我们会……你又没有求婚!”
要是他是个健康的人,范斌会在此时此地向三求婚,可是他不能这样做。当他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他不能要求三付出毕生的承诺。
三见他久久不语,觉得有点自讨没趣,范斌分明无意求婚!
“当然,你求婚,我也未必答应。”三故作轻松地说∶“这样也不错,拍拍拖,浪漫一下,大家都玩得开心!”“三,我从来不以玩的态度去看我们的感情,不要说负气话,你知道我爱你!”范斌说∶“当然,你玩够了,可以不要我,我始终会记得,三曾爱过我。”
“别说得那么可怜!范斌,我怎会不要你呢?只是,我有时感到,你的心不是百分之百属于我,虽然你对我百份之百好!”
“为什么这么说?”
“朱丽莉,我明白;方璧君,我明白;你对她们的好并不侵犯我。只是文宓,你从来不提她!”
“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提?”
“不是有什么好提,而是你怕提起!”
“就算我怕提起好了!不愉快的事为什么要提?”
“她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吗?我港那早上她来找我,审问了我一番,给了我一记耳光,她自己结了婚却又不高兴人家碰你!”
范斌想起文宓在机场上见到他那痴痴凄凄的眼神,原来他和三的事她知道了。
“别想她,三,她是个爪子不放的女人,我明白。”“范斌,假如有一天文宓跟你说∶我还是爱你,我不要石建国了!你会怎样?”
“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是说假如。”
“我不答愚蠢的假设问题!”
三默默地吃完了她的雪糕,不再说话。
回到了酒店;范斌又感到肝部疼痛,脸色青白了起来。“范斌,你不舒服?”三有点急。
“没什么,也许刚才吃错了点东西。我去洗个澡,也许会舒服点。”
范斌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脱了衬衫,镜子里的自己,腰腹微肿,幸好三看不出来。他拿起吗啡针,注射了下去,倚在瓷砖墙坐在地上。眼前浮起杨导演的尸体,鼓胀的腹部,黄凹陷的脸……杨导演临终前五、六个星期,样子已经变得那样难看,范斌仿佛看到几个月后的自己,黄凹陷的脸,鼓胀的腹部……他多愿意三在他身边,当然他不想地面对这种恐怖,他只愿她记得他平日的样子,平日的健康强壮。
吗啡的功用渐渐发挥,疼痛渐渐消失了,心情也轻松了,有点迷的欢愉。范斌脸带笑容的走出浴室,三松了一口气∶
“刚才脸也白了,吓了我一跳,现在没事了吧?”
范斌摇摇头∶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都答应你!”三拥著他赤裸的上身。
“明天后我们足不出户,在房间里关两天!”
“好极了!我倒没试过!”
两天似是刹那,三只记得一直在范斌中。清晨,他们牵著手在窗前看洋船穿过金门桥底,晚上,他们点了烛,看自己粘在墙上的影子。
“但愿这房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样就太好了!”范斌有所感地说。
“无论在那一个世界,我们都是在一起的,范斌,你已经变了是我的一部份,我已经不可以变回从前的三了!你好象在我的血液里流窜,在我心里造房子,我觉得浑身都有你!”“三,你是个太懂得付予的人,怎么我不早点认识你?”“现在也不迟,我们还有一生一世!”三快乐地说。范斌涌了一眶热泪,忍不住握著拳头痛苦地滴下了泪水。“范斌,什么事?怎么你会哭起来?”三握著他的拳头,细细地问。
“我很高兴在此生中找到你就是了!”范斌搂著三光滑的背,三软绵绵的胸脯贴住他胸膛,范斌几乎想告诉她自己不久人世,几乎想要求她天天伴著他,直至死亡来临的一天!然而,丑陋的尸体形象令他马上返回现实,鼓胀得奇的腹部,黄得令人作呕的脸孔……他怎能叫三面对这些?改天他开三回港,就当生命已经完结好了,何必拖条痛苦恶形的尾巴?到时,他躲起来静静地死去算了!想到这里,范斌反而心里释然。
三拔下一根长发,缚在范斌的头发上。
“如今你的发中有我的发,我是下了咒语,你这辈子都被我缠住的了!”然后,三嫣然一笑,张大了闪闪亮的眼睛说∶“我也同时下了自己的咒呢?这咒生死不变,我这辈子只属于你!”
“不要说这些话,三!我知道你爱我,不要下什么生生死死的咒!”
“生生死死有什么要紧?假如我先死了,我只不过是消失了肉身,我的心灵一样你同在。假如你先死了,我也不会当你开了我,虽然我看不见你的肉身,不能再牵你的手,但是,你的心仍然跟我在一起,你永远是我的丈夫!”
“文夫?”
“是的,范斌,在我心中,你是我的丈夫,虽然我们没谈过结婚,但是我的感觉,就象是你的妻子一样!”
“三,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世俗的感情到了你手中,都自然而然地变得美丽,仿佛超脱尘世,浮在永的太空上!”
范斌拿了张纸,写下了那儿句诗∶
梦里,
我用青草,
缚著你的一滴眼泪。
此刻,
你用秀发,
缠著我那紊乱的心。
“给你。”范斌把纸递过去。
“这首诗是你写给文宓的。”三瞥了一眼没有接。“我知道。我亦知道你知道。”
“那为什么给我?”
“为了解除文宓给你心理上的压力,为了表示我百分之百属于你。”
三一边把诗收下,一边说道∶
“我但愿你从未写过诗!”
“你不喜欢这首诗?”
“这只算是充公物件,又不是给我写的,有什么好喜欢?”“那现在你充公了我,千不要说有什么好喜欢的!”“我只充公了你的心,谁要你这大个儿?阻地方!”三懒懒地在范斌中睡去了,范斌凝视著三那细密晶莹的少女皮肤,酣睡中透出两朵红晕,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时又觉得很不幸,想起三对生死的哲学,他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虽然我看不见你的肉身,不能再牵你的手,但是,你的心仍然跟我在一起,你永远是我的丈夫……范斌轻轻地抚摸著她的秀发,数著她的睫毛,唯恐忘记地定睛看她那骄傲的高鼻子,和那微微向上掀的尖尖嘴角,他要向自己保证,在最后的日子里,每次想起三,他都能象工笔画匠般,记得起她脸上最细微的特征。
星期一早上,三慵慵懒懒的上学去了,范斌没有开酒店,他很不舒服。回港的日子到了!生命止于开三!范斌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了后天的位,他知道他不能再勉强支持多久。
范斌躺在床上,既想三快点放学回来,又不想她太早回来。他太累了,为了在三面前不要痛,这几天他每天都得偷偷注射两次吗啡。他知道疼痛只会越来越持久,注射吗啡的次数只会越来越频密。他觉得自己象个外壳仍然完好,内里却在腐烂的瓜,他几乎嗅到临终的味。
正在胡思乱想问,床头的电话响了,接线生说有人找小姐,范斌告诉她小姐出外了,收了线。
不到五分钟,门铃又响了,范斌抱著疲累的身子起床开门。
门外站著的是文宓!
骤地看见文宓在眼前,范斌内心有说不出的甜酸苦辣。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已经九个月没站在他身边了。九个月,恍如隔世。
文宓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瘦了,憔悴了,然而范斌那种动人心魄的凄美,本就是苍凉的,他失掉了健康的容色,却添了一份文弱,平日深壮的五官,在苍白的脸上,变得纤秀了,几乎是飘逸了,文宓心中暗自一,缓缓的走入房中。房问里面,被铺零乱在床,床上有三没折好的牛仔裤,桌子上散著三几本笔记本,浴室地上掉了件厘士花边睡袍。文宓心里升起浓浓的妒意恼怒。这房问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三的痕胁。
文宓放下了皮包,默默地去把床铺好,把三的牛仔裤和睡袍折好,把桌子上销笔记本叠好,跟著,又收拾了一下范斌四处放的衬衣和袜子,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范斌按住了文宓刚拿起个余下几口隔宿咖啡的杯子的手。
文宓推开了范斌的手,继续拿起杯子往浴室走,把咖啡倒掉了,又走出来。
“为什么你不坐下?这些东西有侍役收拾的。”范斌给她挪了张椅子。
文宓紧闭著嘴唇坐下,点了根香烟,深深的吸了几口,呆呆地出神,烟次品了一时长,范斌把烟灰缸递过去,文密掸了烟灰,望了望范斌,眸子中的怒意渐消,浮上了满目的怜惜心疼,伸出双臂绕住范斌的脖子,把头依在他的肩上,良久不语,范斌只觉得她的背在激动地起伏。
范斌轻轻拍著她的背,呵护道,
“文宓,什么事?”
文宓双手仍然绕著他的脖子,叹息著说∶
“你来找三,我来找你。嘿!我是多么的沦落!”
范斌知道文宓━向心高气傲,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千里迢迢的来。
“你为什么跑到美国来?”
“来看你,正如你来看三一样。”
“我刚巧没戏拍,来散散心。”
“你跟我到欧洲去,那儿有最好的医院,我陪你,直到最后的一天。”文宓突然说。
范斌觉得血都涌上头来,把文宓推开,怔怔地望著她。“我知道了!”文宓凄然地说。
“谁告诉你的?”
“你的医生,刚巧是建国的朋友。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问他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
“在你上机那天。你想,在机场遇见你,我是什么心情?你著飞去看三!”文宓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别告诉她!后天我便回港。”
“然后呢?”
“以后的事她不需要知道!”
“你很爱她?”
范斌点点头。
文宓自嘲地微微一笑∶
“所以我说我真沦落!你已经把我划出生命以外了!”“其实你不必来,文宓,我会记住你的!”
“我不只是记住你那么简单,我要在你身边!”
“别傻了,文宓,你是有丈夫的!”
“我告诉他我去欧洲游玩几个月便成了,他不会疑的。何况,你或者会好起来。”
“我不能骗自己,文宓。我也想活下去,只是,我觉得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腐坏下去……那是种令我恶心的感觉。起初,我也希望过,现在,我不是不挣扎……你不明白的!挣扎,也是一天一天地坏下去,信心,乐观,全都没有用。文宓,我没有气力了!一切,只有我自己体验得到,我根本不想谈了!”
“也许,这几天你精神不好,过几天好了,你便不会这样灰心了!”
范斌无奈地苦笑一下。
“斌,不要放弃,跟我到欧洲去!”文宓恳求著。
范斌自己心里明白,到了要用吗啡止痛的阶段也就是最后的阶段,他不想跟文宓再谈就医的问题,于是应著∶
“我考虑一下到欧洲医治去。你让我想想。”
“你让我照顾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后悔!”“文宓,听著,要是选好了医院,我会自己去。你有个快乐的家,不要做令你丈夫难堪的事!”
“他根本不会知道!”
“假如你不会让他知道,你亦无谓陪伴我了!文宓,不要这样折磨我,我不能再从头经历过一次,有你在身边一个时期,突然又没有了你!”
“假如你叫我开他,我会开他!”
“你不快乐?”
“不是。建国他,没什么。”
“你快乐,我便放心了!”
“你从没想过叫我开他?”
“这些事是叫得的吗?我有叫你开我吗?文宓,选择开我的是你!”
“你怎知道三不会开你?”
“她不会的。”
“你们才认识了几个月!”
“假使我活到七十岁,她也不会开我,我知道!有我一个,她便满足了!”
“也许,我曾经这么以为过。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你,不然,我何苦来这里?明知……明知你跟三在一起!”
“现在有点迟了吧?”范斌冷笑著说。
“那你叫我说什么呢?斌,也许你不要听、但我是一定要说。斌,我永远爱你!”
“好,我听到了。文宓,你何苦来?你回去吧!这样我们大家都痛苦。”
文宓泫然无语,手指拿著皮包的边捏来捏去,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范斌已经不再在她掌握之中。文宓思潮起伏地坐著,范斌站在窗前,也是心乱如麻。
这时门“呀”的一声开了,三抱著书本回来,一看见这个情景,诧之余,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表姐!怎么你来了!”
“我来游埠,顺便来看看你。料不到,范斌也在这儿。”文宓很快回复了镇定,
“你怎知道我们住在这儿”三问。
又一个“我们”,文宓的心又刺痛了一下。
“你的同房告诉我的。”文宓说。
“别告诉爸妈和大哥,他们又多话说了!”三最怕大哥干涉。
“我不会。”
“文宓,答应我,一切都不要说!”范斌恐怕文宓告诉三他患病的事。’
“当然1”文宓根本不会告诉三范斌不久人世,反正范斌后天便回港,跟三分别了!她当然不会说,说了三一定要随著范斌,而她,无沦如何也不会给三这个机会。
“怎么今天这么早下课?”范斌问三。
“下午的实验取消了,所以早了回来。这不是更好吗?我可以多陪休!”三开心地说。
“我来了你便懒了!我实在应该快点走!”范斌笑著说。“唔!不许走!”三撤著娇投进范斌中,文宓看在眼里,妒火顿时再度升起。
“表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三问。
“不用了,”文宓冷冷地说∶“我走了!”
“你不是说来看我吗?怎么又说要走了?”三奇怪地问∶“还恼我吗?那回我口不择言,表姐,我道歉,不要恼我吧!”
“告诉你,我不是来看你的!”文宓拿起皮包站起身,“我是来看他!”
三的呼吸停了一下,她知道文宓是有侵犯性的。
文宓的眼睛在范斌脸上停留了一阵,然后溜过去三脸.上,直视著她说∶
“我爱他!”
文宓的眼睛再度溜到范斌脸上,如吟似诉地低低再说一声∶“我爱他!”
这句话打开了范斌心中的伤口,伤口里面是他文宓的往事,那是个痛楚的伤口,然而,亦是范斌舍不得让它愈合的伤口。
文宓既媚且怨的眼睛在告诉他∶斌,我也受了伤!三又恼又恐的眼睛亦似乎在说∶你知道我怎么对你,你不要被她抢走!
面对著这两个女人,范斌黯然神伤,不过他没有改变主意,他选择留在身边的仍是三,也许,他信任三比信任文宓多。
“文宓,你回去吧!好好的照顾自己!”范斌温柔地对文宓说。
文宓走到范斌跟前,拥著他深深地吻了一下脸颊然后去,没有跟三说再见。
“她简直当我不存在!”三气得脸也红了。
“算了,她走了!”范斌说。
“为什么你对她那么好!文宓!好好的照顾自己!她有什么不妥?她活得很开心,用得著你担心吗?”三说∶“你是,唯恐她忘掉你!”
“三,我和文宓不是敌人,我毋须对她不好!”范斌说。
“那末她对我不好你便不管了?”
“你想我怎样?代你骂她?骂她什么?”范斌说∶“叫她不许说爱我,因为三不高兴?三,你不是这么不明事理吧?”
三叹了口气∶
“我应该明白文宓。任何男朋友,她都是不会放手的,何况是你?我也应该明白的,一个女人口口声声说爱你,你怎能不感动,何况那个是文宓?……我只管好好的爱你便是了,你们之间的帐,我不能代你们算!我甚至不应该想,我爱你多还是你爱我多……”
范斌伸手搂住三,开玩笑地说∶
“算帐不公平!你没有过去,你便认为自己身家清白!我比你大十二年,我当然有过去,这样你便认为我有案底!假使你今年是二十九岁而不是十七岁,你的案底也许比我还多!”“狡辩!”三的指甲轻轻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出外吃午饭吧!”
范斌的疲累没有减轻,但是也只好支撑著陪三出去了,然而他什么胃口也没有。
晚上,范斌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他的腰腹在胀痛,他冒汗,他反胃,五脏六腑都象反转过来。他蹒跚地走到浴室给自己注射吗啡,在神魂飘荡中,他知道自己时候到了,他没法再支持下去,模仿健康正常的人的生活。
翌日早上,范斌打了个电话,改了即日返港。
“为什么?”三失望地问,耽心地望著他那苍白憔悴的脸∶“你来到三藩市后一直都象不大舒服。”
“是啊!”范斌笑著扯谎∶“也许是水土不服吧!我真没用!回到香港便没事的了。在这儿我失眠又胃口不好,我这辈子都未试过这样的!”
“你本来说明天才回去的,为什么忽然要今天回去?”“当然,水土不服也不差在多提一天,到底,见到你比什么还舒服!不过,昨夜你睡著时,我跟公司通了个电话。去蒙古的外景队,三天后出发,我想早一点回去打点一下东西,这回一去要拍几个月,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的。”
“那这几个月我怎么跟你联络?”
“你我不著我的,外景队四处去。不过我会写信给你,报告我的行踪!假若不能直接寄信来,我也会叫人在香港转寄给你!”
“你会在蒙古多少个月啊?”
“少则两、三个月,多即四、五个月,不算太长!”数起日子,范斌心中有抑止不住的哀伤,他没法再说下去。
“不要难过!”三拉著他的手∶“你要全心全意演好这部戏,我会全心全意的念书和想念你!不过,记著,到了可以打长途电话的地方便给我挂个电话!”
“当然!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你昨夜没睡,现在躺一会,我替你收拾东西吧!”“都收拾好了,不过是几件衣服!”范斌昨夜挤著疲累收拾东西,就是恐怕三看见他注射吗啡的用具。
在车子里,范斌有说不出的辛苦,他只盼望快点回到香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肉体上的痛苦,令人只求解脱,爱情、事业,也无法战肉体上的折磨。
范斌一边舍不得三,一边是但愿早点开她,不用再筋疲力竭地装做没事人。他实在觉得这个身体腐坏了,腐坏得令他无力再面对自己所爱的人。
在入闸的时候,范斌把三抱在中,什么也说不出来。“在蒙古这些地方,你保重!”三叮咛著。
范斌点著头入了闸,走了两步,又转折出来,三还依依不舍地站在闸口,范斌再度抱住她。
“你现在就象小孩子不肯上学!!时间到了!再不进去飞机就要飞走了!”三嘴里这么说;拥著范斌的双手却没放开。范斌再亲了她一下∶
“别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范斌转身再度入闸口,在安全检查处刚排上队尾,看著蠕蠕而动的人群,他突然有个自己快要消失的感觉。
“三!”范斌开了排队的人群冲出闸口,把刚转身去的三唤住。
“三!”范斌站著张开了手。他多希望,把三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三投进范斌中,对他的两度折回,是诧又是欣慰。“三,我不能放下你!”范斌一阵陈地心疼,怎么这就是永别呢?
“范斌,我也不能放下你!如果暑期到了你仍在蒙古,我来陪你!你写信告诉我怎么能够找著你便成了,我不怕辛苦的!”
蒙古,他自己创造的谎言,把他带回现实。是的,他不能失态,不能令三起疑心。
“是呀!好主意!那末我上机上得安心了!”范斌勉强地笑著。
别过了三,重入闸口,范斌踉跄地抱著头靠在墙上,他想哭,想叫。地勤人员走过来问∶
“先生,你不舒服吗?”
范斌强自镇定说∶
“我没事。但我的手提袋里有药用吗啡。我有医生纸。”地勤人员诧又可怜地望了他一会∶
“我们会通知机上职员,好好照顾你。”
第九章逝是他的残躯
在香港的机场里,范斌的司机接了容色憔悴的主人,把他送回家中。
范斌吩附了司机,把所有关于蒙古的风土人情的书籍和地图全部买回来。灯下,范斌努力地翻著书,手指找寻著地图上的城镇,设法在还有力气时,给三写几封象样的信。
在回港的两个星期,除了医生外,范斌没通知任何人他已经回来,不打电话,不接电话,也不出外。他只是在精神比较好时便写信,他不想见任何人。
癌症,是不需要长期住医院的病症,不过,范斌畏惧进医院的最后日子终会来临,那时他的身体会衰弱得那么无助,任人摆布。一想起白色的床单,和充满味道的病房,范斌便但愿今夜躺下了明早不再起来。
等待死亡,是最丑陋的事。范斌见过杨导演临终,吗啡注射得迷迷糊糊,也不晓得自己的肚子胀得多大,眼睛是开还是合,半张著嘴巴喘著气,……想到这里,一阵恶心,范斌跑到浴室呕吐起来!
范斌抬起头来,凝视自己镜中的脸孔,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苟延残喘下去?医生告诉他已经没有希望,而他的身体,没有一天不受痛苦的煎熬,他无法解答,为什么要活完这个大限。为了生之责任?为了证明自己肯打这场必败的仗?为了不在身边的人?三、朱丽莉、方璧君都不晓得他的生命快要完结,既然不晓得,他今天去和明天去都没有分别。文宓知道他的生命快要完结,但他应为她而多活几个月吗?范斌对著镜子狂笑起来,他觉得自己象个被死神扯线的木偶,戏还没有演完,死神不许他下台,还要他继续在台上受折磨。
医生来看他,不外是看什么时候把他关进医院━━那死亡的隧道,他甚至对医生反感。
医生在夜间来了,范斌不肯进医院,也不肯要护士,医生来看他,是对他特别忍耐关,范斌不是不知道,然而他按不住心里的暴躁。
“你来干什么?”范斌满敌意地说。
“范斌!”医生察觉到他情绪的不稳定∶“你家里没有一个懂得护理的人,你实在应该进医院!”
“除了知道我一定要死之外,我实在不需要什么护理!护理什么?有什么药物或者疗法能够帮助我?”
医生默默无语,一双大手慈和地按住范斌的肩膊。
“范斌,你一向身体健壮,所以你到今天还不至于衰弱得走动无力。你不进医院,我不勉强你,但是我得和你谈谈。”“医生,我见过肝癌病人。”范斌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无力洗脸、盥口,甚至起床,我害怕的是那么的一天。我但愿马上死掉,不用过那些日子!”
“范斌,上天仍要你活著的时候,我不能让你死去。世上是有稀奇古怪事的,有些病人,医生看他百分之九十九会医不好,他却会好转过来。我有过一位癌症病人,十多年前已有几位医生说他活不过六个月,而他却活到如今。所以,我们不会逆天之意,百分之百肯定病人会死。”
“那你一定是十多年前断错症,人家患的根本不是医不好的病!”范斌冷笑著说;
医生脸色一变,但是仍忍耐著。
“癌是细胞的不正常生长,原因是什么,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老实说,目前研究出来的各种疗法,都是抗得癌来同时又对身体有损害的,我不怪你生气,我们也生气。你目前应该做的,是吃得下东西时设法吃,不要令身体太衰弱,身体弱了,战斗力也弱了。”
“我为什么而战斗?为了多三个月?六个月?”
“范斌,为什么你完全没有斗志?”
“医生,肉体上的痛苦,令我不能给我所爱的人什么。现在她们都不知道,拖下去,她们终于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她们痛苦?”
“范斌,也许,你的情况会改善,也许,你的情况会坏下去。你总需要个人在身边照顾你。范斌,不要太倔强。”“不是倔强,我是无可选择。”
“你考虑一下我的话。”
“我不能依我的意思生下来,我也要依我的意思开这世界。我不要床边有唏哩呼噜在哭的人。”
“为什么你要选择寂寞?”
“不是选择寂寞,我只是选择安。”
“范斌,听我一句忠告∶当你觉得需要人的时候,找人到你身边来。有时,我们一个人所能承担的有限,不要剥夺爱你的人关心你的权利。”
“医生,我没有吗啡了!”
“上回你去旅行,所以我给你多一点。现在我不能再大量给你,你的情绪不稳定,我只能答应你,让你叫司机每天来取。其实,这样做我已经不愿意了。”
“医生,我不会作过量注射的。”
“在你情绪低落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我不能多给你。范斌,其实我已经越过了界线,我应该坚持你在有护士或者家人的看管下才用吗啡。”医生摇著头∶“我实在应该把你送进医院!”
“医生,你担心什么?我痛,便要注射,吗啡储不起来的,别以为我会把吗啡储起来自杀!我天天痛,怎么储?”范斌自嘲地说∶“我只能寿终正寝,对不对?”
医生拍拍他的肩头∶
“我替你找个好的护士!”
“我不要!”范斌说。
医生想想,暂时不跟他争辩,吩附了一些事情,然后去。
范斌终于作好了几封写给三的信,搁著数日子寄出。如今,写字是吃力的事,站起来是吃力的事,从前根本不知道要费力的东西,现在变得全部都费力。范斌觉得自己多半时间躺在床上,凝视著天花板,日子似乎过得很快,又似乎过得很慢,每秒钟身体都受著煎熬。
那天他仍然很清楚,他想去洗手间,但是没法起来,他愕又愤怒地躺著,直到佣人拿熨好的衣服进房间,才笨钝地扶它起床。他不习惯佣人的搀扶,他恐惧自己的无助,他有说不出的恼怒!佣人惶恐地看著他,他把她出房间。
再度躺回床上,他突然渴望有个亲切的人在身旁,他想起了丽莉。挣扎著拨了个电话,找到了丽莉∶
“。丽莉,你马━亡来!”’
丽莉诧地来了,一看见范斌的样子,丽莉急出一堆话,“你回来了?你不舒服?有没有看医生?我替你叫!呀,司机呢?”
“丽莉你坐下!”范斌伸出一只手,丽莉过去握著坐下∶范斌据著她的手,良久无语。
“丽莉,”范斌终于开腔了∶“帮我一个忙,到这儿住,陪著我。”
丽莉又是担心又是欢喜,她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你镇定地听著,不要慌。”
丽莉早已吓得手也冷了。
“我患了肝癌……”
丽莉刚要叫,范斌捏捏她的手∶
“不要叫,不要哭,静静地听著。我的日子不多了。……”丽莉已经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许哭!”范斌扯了扯她的手,命令地说。
丽莉晤的一声,强忍著不敢哭。
“不要让他们把我送进医院,丽莉,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不要让他们把我送进医院!”
“但是你应该进医院呀!”丽莉呜咽著。
“你再这个样子我不跟你说了!”范斌掷开了她的手,丽莉忙抓回他的手,把呜咽声吞下去。
“你陪著我使成了。医生天天来看我的,有人照顾,我便不用进医院了,我喜欢在家。”
“我一定照顾你!”
“有些东西我要你代我做,要是你帮我忙,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好了,这几天我太累,不想多解释。你不要接电话,不要跟任何人说我的事!有几封信我请你代我寄,你依照我写下的日子寄便成了。”
丽莉噙啥著眼泪点头。
“丽莉,我只信任你。”
丽莉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丽莉,你老是哭不如回去好了!”范斌恼怒地说。“我……我不哭,我……我……我陪著你。”
范斌疲倦地睡去,丽莉睡在床边,哭肿了眼睛。呆坐了半天,丽莉跑进厨房,烧范斌爱吃的菜。烧了几道菜,煮了些粥,丽莉又跑进房间看范斌醒了没有。
范斌醒来,看见她在身旁,放心地笑了笑。丽莉忙跑进厨房,暖了菜和粥,端了进来。
“有狮子头,有油洋葱牛肉,都是你爱吃的!来,吃一点!”
范斌感激地望著她,为了不令丽莉失望,他努力地吃点什么,但是完全没有胃口。丽莉又伤感地哭了。范斌拿她没法,惟有让她哭。
晚上,医生来了,丽莉急急地说∶
“医生,为什么你不早点来!”
“丽莉!”范斌制止她∶“医生是这个时候来的,你吵什么?”
“她照顾你?”医生打量著这个惶的女人。
“她今天才知道,所以急了便胡说。她可以照顾我的,你跟她说便成了!”
“医生你救救他!”丽莉眼红红地说。
“丽莉!”范斌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医生一直在医治著我!”
“医生,”丽莉呜咽著说∶“不要让他死……”
“丽莉,你别再胡说了!”范斌实在尴尬。
“这位是?”医生不晓得如何称呼她。
“朱小姐。”范斌不作任何解释∶“医生,我很累,你代我办吧!”
医生明白地替他注射了吗啡。
“朱小姐,”医生向丽莉招招手∶“这种针药,需要时四小时一次,不可以多。假如范斌、说不需要便不用注射。”“这是什么?”丽莉问。
“药!”范斌不耐烦地说。
“范斌自己懂得注射的。不过,假如他没气力,你可以代他注射。”医生说,
“我怕,我不会的。”丽莉说。
“很容易的,”范斌说∶“我学得会,你也学得会!”“来,我教你,朱小姐,小孩子也学得会的。”医生向朱丽莉解释。
“针这么扎下去,他会痛的!”丽莉说。
“不痛的!”范斌说。
“不!我不敢!”丽莉吓得心扑扑地跳。
“我给你液体吧,喝下去便成了,不过效果慢一点,必要时只好如此。”医生不放心地望著丽莉∶“你最好进医院!”范斌坚决地摇摇头∶
“还不至于吧?”
“随时给我电话!”医生对范斌和丽莉说。
丽莉忙点头,这话令她放心很多。
夜间,范斌常醒来,看见丽莉总没合眼,范斌温柔地对她说∶
“丽莉!睡吧!你不睡不成的!”
“我怎么睡得著?”丽莉的眼泪又涌上来∶“你要到洗手间去吗?我扶你。”
“先不用!”范斌说∶“让我试试看……唔,你只需要拉我一把!”
范斌终于站了起来。
“呀,你好多了!”丽莉欣喜地说。
“是,好多了,对不对?你可以睡了吧?”范斌哄著她。夜里,范成本就难以安寝,但是为了怕丽莉惶,他只好装睡,因为他一辗转反侧,丽莉便紧张得手足无措。痛楚阵阵食他,他努力地闭著眼睛不动,丽莉终于疲倦了,在床边沙发上睡去。
范斌在黑夜中望著忠诚的丽莉,为了不想让他以为她记挂著家里,她连小莉也没有提起。风从窗缝中闪进来,丽莉没有盖毡子,范斌扶著墙缓缓起来,拿了张毡子,盖在她身上。单是做这么小小的一件事,走了那么的几步,他已感到好象挑了━千斤,走了几里路。范斌坐在她身旁歇一下,醒了丽莉。在黑暗中,空籁之音令四周更为凄清,范斌的眼睛在瘦削了的脸庞上,发出奇怪的凝聚光芒,丽莉犹如看见十几年前,十四岁的片场小工范斌,瑟缩在她家的沙发里。丽莉心里一酸,抱著范斌的头啜泣起来,范斌轻轻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
“范斌,我们都是在片场一起长大的苦孩子,你去了,我也就没有了最好的朋友了!”丽莉伤心地跺著脚∶“你好起来吧!”“丽莉,多谢你!”范斌把毡子拉拉,把两个人一齐盖著∶“这些年来,我总是在有困难时才找你,你不怪我快乐时便失掉踪影吧?”
“不!你见著我时,我们是一齐快乐的。我高兴你在不开心时一定想起我。你很看得起我!”
“别这么说。丽莉,你是我的亲人,家人!”
他们握著手,流著泪,头靠头,肩靠肩地在窗前坐到天亮,曙光射进来,丽莉如梦初觉地说∶
“你一夜没睡!快回床上去,我扶你!”
范斌靠在她身上站了起来,定了定神,放开她的手,便撑著走回床上,扮个鬼脸向她笑∶
“好!我睡觉去,你也睡觉去,你先替我拿药!”
范斌把丽莉不晓得是吗啡水的药喝下了,他有点嘉许自已忍著一夜没服吗啡,他不想越服越频密,他不想服得太多迷迷糊糊。他害怕迷糊。迷糊,他便会象杨导演一样,被人搁在医院等死。
睡了一觉,醒来吃了点粥,范斌觉得精神不错。窗外的树在风中摇,他觉得外边从来没有如此美丽过。突然,他厌恶四壁,他从来没有如此想出外过。
“丽莉!”范斌说∶“我想去兜兜风,你驾车!”
“你够精神去吗?”丽莉又又喜地问,半信半疑。范斌自己穿了衣服鞋子,看上去十分俊美整齐。
丽莉忘了车匙放在哪儿,房间里找不著,跑出客厅找,找到了刚回头,看见扶著墙壁走下后屋客厅间三级楼梯的范斌踏了个空,丽莉呼一声,范斌已叭哒地摔下来,丽莉吓得魂飞魄散,飞跑过去看他。
范斌长长的个子朝天躺在地上,嘿嘿地笑著,象咆吼又象悲泣。
“范斌!范斌!有没有摔著了?”丽莉急得骂自己∶“我不应该让你自己下来!”
范斌对不听话的身体有焚烧似的愤怒,重重的━拳又一拳的槌在地上∶
“该死!该死!该死!”
“你,你怎么了?”范斌个子大,丽莉拉拉手又拉拉脚,不晓得怎么把他弄起身来。
范斌狼狈地让丽莉半拉半扯地扶到沙发上坐下。丽莉忙跑去拨电话。
“你干什么?”范斌恼怒地问她,
“我打电话叫医生来!”
“放下电话!叫什么医生!我没事。”
丽莉担心地把电话放下,
“我替你倒杯茶!”
“不用!我们兜风去!”
再看见自己的大门口,范斌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三星期了,他都没有看过外边。第一封在蒙古写的信,三应该收到了吧?他还能瞒她多久?
范斌叫丽莉驾车到珍珠滩的路口,停了好一会,他仿佛听到遥远的浪声,看见沙滩上三的长发在飘扬。倔强地说她不会后悔。……
“把车子停在这烂泥路口干什么?”丽莉在车子里坐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只是跟一个人道别。”范斌凝视著草坡下面的海。丽莉狐疑地望著他,范斌回过头来∶
“开车吧!”
沉默一会,范斌对丽莉叮咛∶
“好好地照顾自己,不要让人欺负你。片酬是要讲清楚的,别信那些独立制片人的鬼话,看中你心肠软,向你吐苦水,哄你少收片酬!赚了钱又不见得会分给你!”
“我又不是主角,钱拿得太紧,伯没有人请我!我三十二了,不是二十二!”
“什么叫做拿得紧呢!五千是紧,一也是紧,你总得有点主意!丽莉,你仍然很洪亮,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我老了!要是有条件,老早当女主角了!”
“你一点也不老!真的,丽莉,你很漂亮!”
丽莉感起来,眼泪簌簌而下。
“我是没有自信心的!要是没有你在身旁,告诉我我漂亮,我能演戏,我便……我便……”
“你需要钱吗?”范斌问。
丽莉摇摇头∶
“我储下了一点,现在也有戏拍。你不要给我!”
“你从来没要过我一文钱!”
“不需要嘛!我花的又不多!”
范斌又沉默了一阵。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小莉……”
“你问过了,她爸爸姓黄!”丽莉答得很快。
“你结了婚不到九个月她使出生!”范斌说。
“她早产了,头一胎早产不出奇。老人家是这么说的。”“也许是我傻,”范斌说∶“我一直有个感觉……”“只因你疼她罢了!女儿不可以乱认的!”
“你真的没有骗我?”
“小莉不可以今天姓黄,明天姓范,我骗你干什么!”丽莉低头揩著泪∶“我是正正式式有著丈夫的!”
“对不起!”
丽莉感身世,更加止不住呜咽。她从来不敢奢望范斌娶她,虽然,在心底深处,她不是没希望过,这个愿望深藏得连她自己也不敢偷看。想起养尊处优的文宓和小姐,她觉得自己卑微如尘埃。
“回去吧!你这么哭,怎么驾车?”
车子到了范斌门口,范斌已打定了主意∶
“你回家吧,看看小莉,过几天我再打电话给你。”“不,我不回去!谁照顾体?”
“我精神还好,你先回去看看小莉,她还小,你怎么放心得下?”
“那末,我过几天再来。”
“好的,我会给你电话。别告诉人见过我!”
回到静寂的房间,范斌冷静地想了一下,根本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丽莉只是惶只是哭,一急便拿电话叫医生,她不是个镇定的人。谁可以帮助他?谁?
范斌一夜无眠,他从来没感到如此无助过,当一个人想生命提早完结时,竟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白天到了,范斌呆坐在客厅里,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的漫长,死亡,好象是那么接近,又好象那么的遥远,他象个失落在生死界的人,两边都不收留他。
门铃突然响了,佣人照例说范先生在美国仍没回来,然而门前的一个声音却在长篇大论地解释著,他听见“小姐”三个字。范斌悄悄地掀开窗帘瞧瞧,原来那是有一面之缘的阿弟,三常提起他,范斌早已从三口中听过几次阿弟关于美丽的理论,范斌亦终于告拆了三,阿弟是他们那次反目的中间斡旋人。在范斌印象中,阿弟是个思想特别的大男孩,也是三忠实的朋友。
范斌心念一动,叫佣人让阿弟进来。
门开了,范斌诧地看著捧著一株树苗的阿弟,阿弟亦诧地看著坐在所有窗帘都拉上的客厅中的范斌。
“怎么你不在蒙古?”
“怎么你捧著株树苗?”
交换了一个问题,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来?”范斌问。
阿弟捧起了中的树苗∶
“三说你去了蒙古拍戏,要去几个月,她叫我在你门前种株小树,让你回来喜一下。三很多怪主意的!”“你交给佣人种便成了!”
“不!我得亲手种,三托咐我的!”阿弟说;“怎么你不在蒙古?”
“你先种了,回头我跟你说。”
阿弟喜孜孜地出去,细心地挖了个洞,把树苗扶好了,又浇了些水。
“我们是朋友?”范斌伸出了手,阿弟毫不犹疑地去跟他握了一下。
“朋友!”阿弟说∶“你为什么不在蒙古?”
“让我先问问你∶人有没有权利了结自己的生命9”阿弟想了一会∶
“生命不再美丽时,可以的。上天不是我们的主宰,我们自己才是。”
“三也常常这么说。”
“所以我跟她很谈得来。她很美丽,你也是。”
“是吗?”
“我听过你所做的事。”
“你喜欢我吗?”
“喜欢。”
“好,那么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在蒙古。”
范斌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他,阿弟听著,很冷,也很悲哀。
“我不想坐在这儿等著身体腐坏,等著苍蝇来嗅我。反正,迟早时候都会到。”
“既然你不让三知道,为什么告诉我?”阿弟是个感性的人,他已约略猜到了范斌的意思,脸色严重了起来。
“你肯帮我忙吗?阿弟,实在没有人……而我也不能够……”范斌痛苦地说不下去。
“我能怎样帮你忙?”阿弟心中闪过一阵寒意。
“很简单,替我买足够的安眠药回来。我的佣人和司机绝对不会肯替我办,而我,又没有力气,亦不可能每间药房的跑。”阿弟恐惧地摇著头。
范斌绝望地把头埋在双手中,扯著自己的头发,背部激动地抽搐著。
“我不是想你继续受折磨,我……我不能杀人!”
“阿弟,这不是杀人,这是让我解脱!我也不是承担不起肉体上的苦楚,我只是不想三看到最后的丑恶。那是……一截残余的、没有人需要的生命!这么的拖下去,三终于会知道,那时她的痛苦更多。我的痛苦更多!这些日子,根本是上天留下来嘲笑愚弄我们的尾巴!维持这段生命根本是罪恶!怎么没有人了解?没有人明白?阿弟,帮助我做我自己的主宰!在一般人眼中,这也许是想也不应该想的事,但是在我们眼中,这不过是做自己的主宰那么简单而已!”
“你让我回家想想!”阿弟苦恼地说∶“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虽然,我觉得你说的完全对。”
范斌长叹一声∶
“怎么人总是没有勇气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我们真的是命运的木偶吗?”
腰腹一阵剧痛,范斌弯了腰,黄豆般大的汗珠渗了一脸,范斌爬在沙发上,几经挣扎才说得出几个字∶
“叫!叫佣人替我拿药……”
阿弟奔到厨房找佣人,佣人把液状吗啡拿来,范斌服下。范斌把头埋在双臂里,伏在沙发上,佣人恐地问著∶
“范先生,要不要叫医生?”
范斌半呻吟地叫著∶
“不要……不要……阿弟……不要……”
阿弟跑到沙发旁坐在地上,保护地一手握著范斌的臂,一边对佣人说∶
“不用叫医生,我看著他,有事会叫你!”
佣人红著眼睛走回厨房。
阿弟感到范斌每一块肌肉,都在拉得快要断裂,对抗著痛苦,阿弟开始领会到范斌的无奈。
过了半晌,范斌把埋在臂中的脸孔转过来,阿弟替他揩了满额的冷汗。
“你看,我死不了。”范斌苦笑著∶“疼痛而已,医生们看做了,病人一时三刻死不了,习惯上是把病人关进医院,给他更多的镇痛剂,病人会在重剂之下迷迷糊糊,消耗那十天半月,油枯灯尽地死去。我不怪医生,他们也无可奈何。到了我这个地步,进医院去根本是多余的事!”
阿弟了解地听著。
“所以,阿弟,我们只不过是不做多余的事而已。他们,小题大做!”
“三……”
“三不需要知道。我不要她回来。”
“明天?”阿弟冷静地问。
“明天。”范斌安详而坚定地微笑著。
范斌沉静而又紧张地等著,象期待个重要的约会。他担心阿弟改变主意。
中午的阳光很温暖,范斌叫佣人拉开了寝室的窗帘,让阳光洒得一室明丽。
范斌靠在睡房的沙发上,点了根久已不抽的香烟。
阿弟挟著些杂志来了,把安眠药放在范斌的口袋里。阳光照在范斌的脸上,阿弟第一次看清楚那夺人心魄的五官。范斌抬眼凝视著他,阿弟压住心里的激动说∶
“我不会后悔!”
范斌仍在定睛看著他∶
“这是缘份,不应该后悔。”
范斌的安详,令阿弟觉得天地都定在这个凝镜里,他不能再看下去∶
“再见了,范斌。”
范斌没有说话。阿弟觉得自己没有了呼吸,他设法不想跟著会发生的事。深深地吸了口气,阿弟开了范斌的家,在路上胡乱地走著,走著……
支开了司机和佣人,范斌翻了一会杂志,眼前是一片白,他看不下半只字。
人死前居然如此无事可做━━范斌心里有个奇怪的声音在笑。
方璧君、朱丽莉、文宓、三,都象那么的遥远,象住在故乡的旧时人,而他,却是个归不得乡的游子。
安眠药乔在肚子里,象吞任何药丸那么简单,范斌再抽根烟冲掉白开水的无味。
烟一阵阵在眼前升起,仿佛是三的丝丝秀发……
“如今你的发中有我的发,我是下了咒语,你这辈子都被我缠住的了!我也同时下了自己的咒呢!这咒生死不变,我这辈子只属于你!”
三的话在范斌耳边细细地萦绕著。
如果死也会对不起任何人的话,他对不起三那不渝之爱,命运夺去他的生命,也夺走了三的心,而三,还没有到十八岁!
范斌再点了一根烟,缕缕轻烟,模糊地勾出三的睫毛、眼睛,然后他又看见文宓渐渐飘近的眼睛,方璧君在雨中哭泣,朱丽莉温柔地握著他的手……
烟迷迷 地散开,烟里的脸孔一张张地隐没,他再努力,也只看见一片漆黑,烟蒂掉在地上,阳光已从四壁中消失。
第十章哀是你们的缘
沈休文拆开范斌留下的第三个信封,本来猜想又是给谁送什么生日礼物,打开了看看,却是皱起了眉头。
五年,足以令人忘记很多东西。沈兄,你想你可不可以代我,把三公子、文宓、朱丽莉和方璧君,都约在一个地方?我和她们还有一个约会。人到齐了,请拆我的第四个信封。
沈休文几乎想讲句粗话,单是找这四个女人夹签收那一百,已害得他奔走了一番,费了不少唇舌,把四个都叫在一起?范斌真的会开玩笑!!
曾律师进来,看见沈休文桌子上扔了个信封,苦恼地坐著,不禁又好事的问∶
“这回轮列谁生日了?要买什么礼物?”
“如果是买礼物那么简单便好了!”
“不是有人生日吗?”
“不是!他要我把四个女人约在一起!”
“这个……这个也真难办!”曾律师搔著头皮∶“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他倒没说,总算他有良心,没连时间地点都限定了!”“你请她们肯一同去什么地方?”
“我怎知道?我实在不晓得怎么约法!!”
“答应了人家的事要做的!”曾律师幸灾乐祸地笑著说。“这个还用你提我!”沈休文几乎想发脾气∶“早知是这么多女人有关的事,我不答应他了!起初还以为全是法律上的东西!”
“约齐了又怎样?”
“他说到时拆第四个信封,我便会晓得!”
“你先去约谁?”
“我想,朱丽莉是最没问题的,方璧君神经兮兮,我有点怕她;文宓不喜欢三公子,三公子又根本不想跟其他女人有任何关系,我实在不晓得从何著手!”
“要不要我帮忙?”
“你以为现在是搞群星大会串晚会吗?多了你一个出面,女人们还肯跟我说话?你别多事!”
“我在想,又不是叫你发帖子去约,哄也好,骗也好,总之把四个弄在一块便是了,来了马上告诉她们你要拆范斌第四个信封,包管她们不会走!”
“三公子是不能骗的,她不是我想骗的人!”
“那你先老老实实说服她好了!”
沈休文叹了口气,苦著脸孔摇著头。
沈休文打几次电话找三都找不著,心念一动,打电话找文宓。
电话那边是佣人谨慎的声音;
“太大不在家。”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不知道。”
“她去了外地吗?”
“我们不知道!”
沈休文突然想起了她的表兄园起,厚著脸皮打去国起的办公室∶
“先生,我是沈休文律师,我们见过一次面,我还有一点事情要找石太太,可是她家里却老说她不在,我没办法,只好麻烦你!”
“文宓在医院,她病著,如果没有必须,你最好不骚她。”
“我不会骚她,探访一下她成不成?我保证不骚她!”
国起沉默了一会,把医院名字和病房号码告诉了他.沈休文很奇怪,国起为什么那末爽快。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石建国太太的病房里,并没有一篮一篮的鲜花,沈休文以为,名流太大病了,以他们交游之广,锋头之劲,病房内外一定堆满了花篮。
没有化妆的文宓苍白地靠在床上,失了平日的咄咄艳光,却添了几分娇弱。没有口红眼线的脸孔,倒像年轻了几年,一下于沈休文觉得她不是什么夫人,而是个二十几岁的秀丽女郎。文宓脸上的忧郁,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石家佣人的言词闪缩,再加上冷清的病房,沈休文马上知道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石太太!”
“不要叫我石太太。”
“文……文……”沈休文一时不知所措。
“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儿。”文宓说∶“国起告诉我你会来。”
“你不介意吧?”
“你来,是为了什么事?”
“听说你病了,来探望一下你。”
“多谢。快没事了,一时发了高烧。”
文宓在结婚周年宴会晕过去后;回家再跟石建国吵了场,昏昏迷迷的倒在床上,翌日醒来发觉自己已被送进了医院。她不肯见石建国,她但愿以后永远不再见到他。
文宓从来不疑自己征服任何男性的魅力,但是,结婚五年来,石建国对她自尊心的践踏,令她一天比一天憎恨他。外边的人对她的赞美和羡慕,补偿不了一个朝夕相对的人所给她的奚落。独自在医院的日子,令她更加念范斌。她是高兴见到沈休文的,他是她范斌唯一的联系。
“沈律师,你是怎么认识范斌的7”
“有一天,朋友请我到他家吃饭,范斌也在,就是那么认识的。”
“那天他是自己一个人吗?”
“是的。”
“是秋天吗?是冬天吗?是夏天吗?”
“那是秋天。”沈休文觉得文宓渴望多知道一点一渝关于范斌的事∶“六年前的秋天了!”
“那天他很健谈吗?”
“不,他很沉默,好象不大开心,吃饭时几乎没作过声,吃完饭后独自坐在一角,我看见他那兴致索然的样子,便走过去跟他聊天。”
“六年前的秋天……”文宓心里━痛,那正是她开他嫁给石建国的时候。
“我好奇地问他一些关于演员生涯的事,”沈休文说∶“他似乎并不大有兴趣说,反而问我一些有关律师生涯的事,我告诉他,律师不是特别聪明的,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打不赢应赢的官司的时候,法律只决定谁有罪谁无罪,不一定分得出谁对谁错。他听了反很喜欢我,说以后假如有需要,便请我料理他的事。”
“你喜欢他吗?”
“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除非他不跟你说话,一说了,你便会觉得他很重视你,很在乎你。跟我心目中的明星不一样,他很少谈自己。”
“他是这样的,他喜欢谁,便对谁真正的好,他是诚意的。”
“我感觉得到,不然,我不会为他做那么多琐碎的事。”“你还有事要替他做吗?”文宓刚问完,呶呶嘴一笑∶“我不应该问的,是不是?你要为你的委托人保守秘密,上次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沈休文知道,文宓是个慧点的女人,她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了个主意!
“石太大……”
“不要叫我石太太!”文宓有点不高兴∶“我姓文!”“文……文小姐,他要我做的事情,令我很为难,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有什么主意。”
“那是什么事啊?”
“他要求我……请你不要介意……他要求我,把你、三公子、朱丽莉和方璧君约在一起,然后,拆开他的一封信。”文宓听了抿著嘴唇,胸口上下的起伏,显然有点激动。这时护士进来替她量体温和打针,文宓看见了针,象小孩子般回避著,护士一针扎进去,文宓嗲嗲地“嘤”了一声,令沈休文也不禁怜香惜玉起来!他料不到,平日言词厉害,善于指使人的文宓,嗲起来时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再看著那张披著如云秀发的苍白脸孔,竟是娇弱得那么一碰便碎,文宓的另一种脸貌,另一种性格,跟艳光四射、风华绝代时的她一样,使人砰然心动,此刻沈休文完全了解,为什么范斌对她念念不忘。
文宓把半边脸埋在雪白的枕头上,似乎刚才被扎了一针是件很委屈的事。
“痛吗?”沈休文情不自禁地问。
文宓唔了一声,半边脸仍埋在枕头里。
这女人是需要呵护的,沈休文想。
文宓靠在枕上,懒懒的不作声,等了半晌,沈休文只好再问∶
“你看怎样?”
“什么怎样?”文宓回眸看他。
“那个约会,你有什么主意?”
“叫她们三个去好了!我有什么主意!”
“你们一起去,是他的心愿!”
“那可不是我的心愿!”文宓想了想,微微地一笑∶“你可以把信先给我看,看了才决定去不去!”
“那不行!范斌说你们四位到齐时才可以拆的!”
“怎么你这么听他的话?”
沈休文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他早知道女人是没有逻辑的了!
“文小姐,”沈休文再尝试一次∶“你叫我怎么办?我听你话,你说个时间地点好了!”
“我不爱说!我不管你怎么办!我……”说到一半,文宓的脸色一沉,眼睛满敌意地盯著门口,原来石建国进来了。石建国看见沈休文坐在文宓床前,马上脸也黑了,问∶“这是什么人?”
“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文宓冷冷地说。
“这是什么人?”石建国动也不动。
“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位是沈休文先生,范斌的律师。”
石建国一听,本来已经不友善的脸孔显得更加不友善∶“沈先生,请你开我太大的病房!”
“沈律师你不用开,不要理他!”
“文宓!”
“要出去的是你!不是沈律师!你听清楚了没有?”“我不出去!”石建国向前走了两步指著沈休文,“他来干什么?”
“他来干什么?”文宓狡黠地一笑∶“他代范斌转运个约会!”
“什么?”
“问什么?你分明听到了!”
“我说你是神经错乱,范斌已经死了!”
“在我心中,他并没有死!”文宓一边故意气石建国,一边是在说心中话。
“你跟我回家去!别再在这儿跟陌生人乱说话,丢我的脸!”石建国跑过去拿著文宓的手臂,要把她扯起床来,文宓挣扎著。沈休文忙过去劝阻。
“石先生!石先生!你太大身体还没有复原,你不要这样!”
这时护士听见嘈吵声,推门进来,见状吃了一,急忙跑过去∶
“你们这样骚病人怎行?再动手动脚的,我要报警了!”
石建国悻悻然放手,护士忙看看文宓如何,文宓楼著护土躲在她里,护士拍著她的背安慰她,石建国自觉没趣地开了病房。
“没事了!没事了!”护士目送石建国去后对文宓说∶“你好好地休息一下,你还有点发烧,不要太激动!”
文宓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她有点晕眩。
“这位先生,你也不如请回,让她休息一下。”
“不,沈律师请留一会!”文宓低声地说。
护士悄悄地出去了。
“你没事吧?”沈休文关心地问。
“让我歇一会,我头昏得很!”
沈休文静静地坐著,文宓在床上靠了一会,晕眩渐渐过去,张开了眼睛,望著沈休文。
“沈律师,我赴那个约会。”
沈休文料不到她这么快改变主意。
“你现在还病著……”
“那样吧,”文宓说∶“约在两星期后,晚上八时。”“在什么地方?”
“石建国的家!”文宓冷冷一笑∶“是的,我要把范斌的约会在他家里举行,我一定要在石建国的家举行,他应有此报,嘿嘿!”
“不会有问题吗?”沈休文刚领教过石建国的蛮横,有点担心。
“你害怕石建国会阻止我们?他能有什么办法?报警?那也是我的家呀!不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踏进石家!”文宓已经盘算好了,她肯定石建国没奈她何。
“我希望能顺利约到她们三个!”沈休文一想起还有三个女人要约便心烦。
“即使三个也约不到,届时你也要出现,单独向我读他的信。这很合情理啊!”文宓在哄沈休文就范∶“约会,哪有包管所有客人全到的?而他付托你的事,你总得想个方法去做!要是你约不到,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沈休文端详著文宓,他的律师脑袋马上在分析∶文宓果然厉害,她其实想独自看范斌的信,假如任她去约,她大可以骗沈休文说约齐了,而到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场。所以沈休文说∶
“还是由我去约吧!”
“你不信任我?”文宓亦马上会意。
“你太聪明!”沈休文笑著摇头。
“不,我其实很笨!”文宓有点感慨地说∶“我要是聪明,便不会弄到如今……总之,沈律师,我是个失败者!”“你是个强者。”沈休文说∶“不过,强者有时也会是失败者,做人,不必处处占上风!”
文宓听了,觉得很不是味道,连沈休文也奚落她,眼睛红了一红。能摆布所有人的日子似乎一下子都过去了,如今,婚姻失败了,范斌没有了,连这个约会,范斌也要她三个女人均分,文宓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
沈休文看见她失神地白著脸孔,心里有点不忍,安慰她说∶
“我是好意,请你不要误会。你好好地休息,早早养好身体!”
文宓没有什么反应,沈休文出去跟护士说了几句话,叫护士小心看著文宓,然后去。
既然时间地点都定了,沈休文便打电话给朱丽莉,他想这一个大概没什么问题,如果朱丽莉约好了,至少他可以自我安慰地当作任务已经完成一半。
果然,朱丽莉听完便答应了,她根本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亦习惯了人家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特别是那是范斌吩附的,她当然没有议,完全没想及为什么文宓会答应,又为什么要去石建国的家。
三始终联络不上,方璧君倒是找到了,不过她不肯在电话中谈话,沈休文根本未提到约会之事,她便紧张起来,似乎怕有什么人听见范斌的名字,沈休文只好提议她出来见面。
沈休文依时到达约好的咖啡室时,方璧君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换了个发型,头发剪得直直的刚及耳下,侧边分了界,一边拔在耳后,一边勾在脸颊上,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冷。“对不起,让你等我!”沈体文道歉著。
“是我早了,我已经坐了一小时。”方璧君说。
“一小时?我记错了时间吗?”
“本是,我反正在家坐立不安,不如早点来了!”
“为什么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要跟我说。”
“他?”
“范斌。也许他怪我,但我一定要那样做,要不是为了文宓,我们应该仍在一起!”
方璧君是在说她令到石建国和文宓反目,然而,沈休文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当然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他不应该怪我!”方璧君叹了一口气∶“他老是怪我,什么也怪我!”
“陈太大……”
“最近他没有入我的梦,也许他真的怪我,不肯见我了!”“陈太太,”沈休文说,“他叫我约你。”
“真的吗?那么他是不生我气了?”方璧君开心地说。“不过,到时也有其他人在一起。”
“谁?”
“文宓!”
“我倒不在乎她怪我!她越恼我越开心。”
“朱丽莉……”
“她为什么要在场?范斌又不在乎她!”
“他们是老朋友!”
“范斌告诉你他们只是老朋友?”
“我想是吧!”沈休文含糊地应了。
“我知道不只那么简单,范斌骗你!”
“朱丽莉会去的,她答应了!”
“为什么他要约了她们才约我?”
“他没说要先约谁,我是先找著哪一位便先约哪一位I”“你不担心我不答应吗?”
“当然担心,范斌那个约会没有你不成!”沈休文渐渐习惯了如何跟方璧君说话,哄著她。
“还有谁?”
“小姐。”
“那是谁?”
“是他的……他的好朋友。”
“大概是那个女孩子了,我见过她,十七、八岁的是不是?”
“现在是二十二、三了!”
“我记得。我问他是不是很爱她。他说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牵著我的手,我们没有吵嘴。他叫我好好照顾自己。”
“他还有话跟你说。他有一封信放在我那儿,到时才可以拆阅的。”
“信是给我的?”
“我不知道是给谁的,他只叫我到时才拆。”
“应该是给我的!”方璧君似乎很肯定∶“不过,叫她们来干什么呢?你想,是不是他故意让她们听到他要跟我说的话?”
“也……也许是吧!”沈休文知道他不能反驳方璧君的一厢情愿,而且,他实在不知道范斌的第四个信封里面是什么,根本不是什么也有可能。
“约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沈休文把时间和地点说了。
“为什么在石建国家?”
沈休文不敢告诉她时间地点是文宓选的,只是胡乱地说那儿地方大,比较方便吧。
“他们还在一起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要紧,反正文宓不快乐。那很好。”
“那我们是约好了?”沈休文问。
“不是我和你,是我和范斌。”
“是,是你和范斌。”
“当然。我和他是约好了。”
“你一定会赴约?”
“一定!”方璧君皱皱眉头∶“我怎会失他的约?你不用管了!那是我们的事1”
方璧君看看表,站起身要走了。
沈休文舒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要大费唇舌说服她赴约,料不到她倒是说服了自己,他完全不需费心机。不过他觉得方璧君神经有点不正常,她活在一个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然而,除了谈及范斌,她又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沈休文不禁好奇地想,她的丈夫到底知道不知道太太的另一个世界。
三仍是无法找到,一星期过去了,沈休文越来越焦急,心念一动,驾车到三带过他去那小沙滩上,到了路口,果然看见三的小型吉普车。
沈休文跑到沙滩上,看见三抱膝坐在小树下,宽大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长长直直的头发自己在风中交缠著。“小姐!”
三吃了一,回过头来,看见了沈休文,淡谈地打了个招呼。
“我找过你好多回。”
“我知道。”三说。
“你决定不回我的电话?”
“不是决定,而是没有需要。”
“我有事找你。”
“还能有什么事呢?要做的我己经做了。”
“范斌还有个约会。”
“约会?我已经来了,我常常都来。”
“不是这儿。小姐,我想很坦白地跟你说,因为我尊重你。”
“你尊重不尊重我都我无关。”
“那是件范斌付托我的事,我一定要跟你说!”
“你说好了!”
沈休文把那件事说了。
三的反应出奇的平淡∶
“你约好她们了?”
“是。”
“那便成了”
“那你呢?”
“我不打算去。”
“你不在乎他的意愿?”
“不是那个问题!”三拨拨头发∶“我去不去,他信里说什么,都是一样。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我对他的感情,既然如此,他还有没有遗言,对我都不重要。”
“你不明白……”
“我说你不明白!他去了,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我说过,如果他还不知道谁最爱他,我也不必说了!”
“你对他似乎有点生气。”
三把下领靠在膝上,凝视著海∶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有病?为什么他不让我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日子?我多么希望那时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不让我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不需要我在他身边?……沈律师,为什么他要求我和文宓、朱丽莉和方璧君一起赴约7我不需要这个约会!我不会去!我用我自己的方法纪念他便是了!”
“我实在不晓得如何说服你!”沈休文说。
“你为他这么尽力,我感谢你。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话。对不起,沈律师,你不明白的!”三把衬衫散在前面的两块在腰际打了个结。
沈休文发觉,那件白衬衫洗得有点旧了,又宽又大,纫看,似乎是男装的。
三也觉察到沈休文在打量她身上的衬衣∶
“五年了,小树也渐渐长大了;穿了五年啦!他的。”“小姐,你对爱情太执著,你不能这样过日子,衬衫,也终有一天要穿破的!”
“不执著的便不是爱情了!”三微微地笑著∶“衬衫,不会破的,每次都是我自己洗,走了一步线我也知道,不会破的!照顾得好的东西,不会破!”
沈休文开始明白,他无法令三赴约,这个对爱情执著的女郎,除了守著范斌和她的一段感情外,不愿受任何事情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的士够格里陪伴她的,全是同性恋的男子,她根本不要给自己机会。如斯年青美丽的少女,竟是如此的矢志不渝,沈休文在心里叹息。
“你真的不肯赴约?”
“是。”
“我希望你改变主意,约会会按我说的时间地点进行,我会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不必。我不会来!”
范斌五年之约的日子到了。
晚上,七时三十分,石家的佣人都已经吃过了晚饭,怠懒著聊天看电视,因为石建国说不在家用膳。
静静的大宅门前,来了一辆车子。车子停上,走出一位艳丽的黑衣少妇。那是文宓。
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更显得眼如秋风横波,款款动人。
佣人看见家近月的太太突然回来了,有点欢喜,又有点意外,谁也不敢问什么。
石建国刚穿好衣服下楼来,料不到文宓一身黑衣的站在大厅,神情肃穆,诧之余,想不出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今晚请客。”文宓首先开腔。
“那很好,你肯回家很好!”石建国见她先开口说话,还以为她气平了∶“我本来约了人,不过,假如你请客,我可以留下!”
“不用。我没有请你。”文宓冷淡地说。
在低声下气说了肯留下后,石建国料不到文宓会用这种态度对他,只好按住他的公子哥儿脾气,再尝试一下∶
“不要再生我的气!既然回来了,我们一起招呼客人,别让人家说闲话!”
“我投有请你!”文宓冷冰地再说一遍。
“你是存心跟我斗气!”石建国的脾气又来了∶“要斗气,回家于什么?”
“我不是回来!”文宓说∶“我只是选中了这个地方请客!”
“请什么客?穿得象个寡妇!”
“我是寡妇!”文宓的眼中闪过一阵凄然。
“我说你是神经病!”石建国怒道∶“装神弄鬼的,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文宓狡黠地一笑∶“我想告诉你我今晚的客人是谁。”
“谁?”石建国禁不住问。
“沈休文,范斌的律师。朱丽莉、三、方璧君,范斌生前的女人!”文宓故意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我不许你把任何和那无赖有关的人请到这里来,污了这个地方!”
“那末我呢?”
石建国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要玷污这个地方!”文宓说∶“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的目的!”
石建国几乎又要动粗,但是刚巧有两个女人一先一后地走进来,两个都是黑衣。前边那个是朱丽莉,后边那个是方璧君。两个女人都神情惨淡,脸有哀色。石建国突然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掉头便朗大门口走。
“慢著!”文宓把他叫住∶“见见范斌的女朋友,朱小姐,方小姐!”
石建国接到方璧君寒星似的眼睛,低吼一声,愤被地去。
“哈哈哈哈哈!”文宓满意地笑著。
方璧君不理文宓,自己坐下了。
朱丽莉仍客客气气地站著,有点不知所措。
“朱小姐,请坐!”文宓以女主人的身份说。
朱丽莉拘谨地坐下,她好久没到过这么富丽严的大宅了。
文宓叫佣人倒了茶,自己燃著根香烟坐下。
三个女人都没有交谈。
朱丽莉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只是紧张地望著时钟,她希望沈休文快点来。
时钟指正八时,沈休文进来了。
三个黑衣的美丽女人坐在大厅里,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沈休文觉得好象走进了出电影中,定了定神,才恢复了他律师的面对现实想法。
没有三,他有点失望。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他仍一直希望她能改变主意,在最后一刻出现。
“小姐还没有来?”沈休文问。
“没有。”文宓说。
“现在才八点,我们等她一会。”沈休文说。
“好,我们等她来吧!”朱丽莉说。
“她跟你说来还是不来?”文宓问,显然她不想等。“她……她……她打不定主意。”沈休文扯了个谎,他不想告诉文宓三说不会来。
“那末,多等十五分钟吧!”文宓不耐烦地说。
“文小姐,”沈休文说∶“恕我不客气,主持这个约会的是我,不是你。决定等到什么时候的是我!”
文宓脸孔一沉,她是不高兴受人指挥的∶
“好,你可以决定等到什么时候。不过我只等到八点半,到时恕我不奉陪了!”
沈休文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文宓,处处跟他耍把戏,明知我的任务是需要把信向四个人一起宣读,为了不想等三,却要协地说她自己八时半要走!然而,沈休文知道,文宓其实十分渴望知道信的内容,于是他决定赌一赌,赌文宓终须会等。所以,他干脆不回答文宓的话,坐在沙发上,从公事包拿出其他文件来看。
方璧君字始至终没发过言,就像入定般坐在那里。
在珍珠滩上,三在徘徊,阿弟陪著她。
月下风里,小树抖著,三心下一阵委屈失意,放声哭了起来。
“三!三!”阿弟摇著她的肩膊∶“这些年来,我都没见你哭过,有什么事这么不开心?跟我说,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阿弟,这些年来,我是否多余,这么的想著他?”“不,怎会呢?我也……”阿弟本想说我也常常想著他,但是想起三并不知道范斌在世最后一天的事,三只知道他在路上碰见过范斌一次,所以便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你不明白我的难过。”三说∶“阿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范斌遗言叫沈律师把我、文宓、朱丽莉和方璧君约在一起,赴他的约会。他怎可以……怎可以把我当做她们其中之一?难道我,只是他的四分之一?”
阿弟想了想说∶“他是不该那么约法,不过,男人粗心大意,不象你们女孩子那么左思右量。也许他有些法律上的付托,需要你们四位在一起办点公事罢了!”
“不是的!我不信!”三说∶“也许我只是他的四份一,你知道吗?他骗我说他到了蒙古相外景,原来朱丽莉陪过他,还住在他屋子里,丽莉姐告诉我的!我只不过是头鸵鸟,一直不去想那些事。谁叫他……谁叫他是我的全部,我的一生……”“你错了,他临终时最关心的是你!”
“你怎知道?”
阿弟垂下头,沉默了一会。
“三,我本来答应他不说的。”
“什么?”
“我其实见过范斌不止一次。”阿弟叹了口气∶“他去世的一天,最后见过的人便是我。”
“阿弟你说什么?”
“三,你镇定点听我说。”阿弟拍了拍三的背∶“范斌不是病死的,是自杀的。”
三地瞪大了眼睛。
“替他买安眠药那个人,便是我!”阿弟继续说。
三怔了半晌,心里有象被钢线扯著的痛,悲叫一声,双手象打鼓似的槌在阿弟头上和胸前∶
“你!你做了什么?你没权那么做!你!你这心理变态的……”
阿弟本来一边握著三的手腕,=’边退后,听她嚷了最后一句,颓然地摔下了她的手,背转了身。
“三,让我把故事说完,那你以后可以不再见我!”阿弟忍著他自己的眼泪∶“你根本不明白,他身受的是什么痛苦,什么折磨!我看过,我知道,我受不了!范斌就是不想你看见,不想你痛苦,才提早把生命完结!叫你来陪伴还不容易吗?为了不想折磨你,他愿孤独地死去,你叫这做四份一?难怪范斌担心你,你就是不懂事!要是你这么想,你根本是在钻牛角尖!你根本是浪费了他!他是如许珍惜你,而你只在乎他临终时身边有没有你份儿,约会又是不是你独占,你讨厌死了,还骂我是……我是……”
阿弟气得说不下去,三走上一步,畏怯地扯著他的袖子∶
“阿弟,我刚才说错了话,原谅我!”
阿弟不理睬她。
“阿弟,谢谢你告诉我!不要恼我!”
阿弟用手指了脸上的眼泪,苦恼地摇著头∶
“他本来叫我不要告诉你的。但是,我忍不住!你是那么的愚蠢、小器、不体念别人……”
“你骂够了吧?”
“暂时骂够了!”阿弟扭了扔腰。
“把一切都告诉我,好不好?我想他不会怪你的!”三叹了口气∶“我但愿他没有保护我太多。”’
“三,赴那个约会吧!你不应不尊重他!”阿弟说∶“在路上我把所有都告诉你。三,你去吧,爱一个人是不需要计较的,范斌便不计较!他不服你山盟海誓,我想,就是因为他自知时日不久,他不想以任何诺言来束缚你,也不要你以任何诺言束缚自己。他了解你,其实多过你了解他。他设法不让你在身边,除了不屈你痛苦外,是不想弥为他许下什么盟誓,他要给你自由,他要你快乐!”
三默默地点著头。
阿弟把她送到石家门口,三说∶
“阿弟,你陪我进去!”
“不!”阿弟接著头∶“你自己进去,我只不过是个旁观者!”
在石家大厅里面,文宓看了看表。九时了。
“沈律师,九时了!你再不读信,我要走了!”文宓说。“小姐也许不来了吧?”朱丽莉说∶“不过,也许她会来哩!我们还是等吧?”
方璧君似乎精神不大好,有点疲累地靠在沙发上,仍然不作声。
“好,再见了!”文宓拿起皮包站起身来。
“再等一会!文小姐!”沈休文唤住她。
文宓头也不回,直向大门走。
“好吧!”沈休文知道赌不过文宓,对三的来又几乎绝望,反正再等人也不齐全,只好马上下个决定∶“文小姐请留步,我现在读范先生的信!”
文宓满意地回转身来。
正在这时候,穿著牛仔裤和松身白衬衫的三进来了。三出现,沈休文松了一口气,然而,最开心的还是朱丽莉,在这约会中,三是她唯一的朋友。丽莉高兴地跑过去握著三的手,文宓却不禁脸色骤变,三又一次阻碍了她。“人齐了,沈律师,你拆信吧!”文宓把一般恼意发泄在沈休文之身上,用命令佣人的语气对他说话。
“还有一个人要在场,我现在打个电话,他就在附近,五分钟便到。”沈休文神秘地笑著。
“什么人?”文宓诧地问。
沈休文不理她,摇了个电话。
“沈律师,我刚才问你还有什么入,你没有答我!”文宓不高兴地说。
沈休文狡黠地一笑∶
“国起。他亦是这个约会的主要人物,是我安排请他在附近等,时候适当我才请他露脸的。所以,文小姐,你始终是要等的!”
文宓吃了一个败仗,按著怒气坐下来。她生气国起事前不告诉她,她亦不知道这件事跟国起有什么关系,然而,她又不甘心问沈体文。
三听见大哥会来,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她没有情绪追问什么。
朱丽莉一向糊涂,谁来谁不来,她都认为自己无权过问。方璧君依旧没作声。
过了几分钟,国起到了,关心地望望三和文宓。三轻轻地唤了声大哥,文宓白了他一眼。
沈休文把范斌的信慢慢打开,念给众人听∶
沈兄、兄,劳烦了!
丽莉、璧君、文宓、三∶五年了,我要知道你们是否仍记得我,假如不记得,就当跟位老朋友打个招呼吧2假如记得,我会很开心。首先,我要请兄把我的遗产分配,兄,请你先说话.国起站起身来,点著头∶
“是的,我是受范先生委托,将他的遗产投资,五年之后,将所有平均分配结你们四位。累积至今,已达四千多,沈律师会安排各位签收,之后作什么用途,是你们的自由。”“这么多钱!”丽莉不禁叫了起来。
“先生是位投资专才,他把范先生的遗产投资得很好!”
三和文宓不相信地望著国起,她们都是听惯大数目的富家女儿,令她们奇的是,一向反对她们跟范斌来往的国起,居然是范斌的受托人。
“我尊重范斌先生,他是个大量、豪爽的人。”国起严肃地说∶“他甚至不怪我以前对他的偏见。”
三欣慰地微笑著。国起说∶
“那回他在三蕃市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做梦也料不到你们在谈这些……”三摇著头说。“范斌是个很特别的人,我做梦也料不到他会委托我。我改天再仔细告拆你。”国起对三说。
“有关先生的部份读完了,请你继续读下去吧,沈律师。”文宓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感到很孤立,连一向疼她迁就她的表哥,也将一切瞒住她。
沈体文把信拿起读下去∶
钱是投有意义的,那些钱,并不代表什么。回顾我的一生,除了在事业上比较幸运外,我不算是个幸福的人,丽莉、璧君、文宓、三,你们便是我的一切,我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唯一可以带去的,便是对你们的记亿!虽然其中有爱也有恨,有快乐也有不快乐,无论如何,你们是我唯一可以带去的。写这封信的时侯,我是在问自己,五年之后,我是否还可以问一句∶‘你还爱我吗?’也许,你们都已经各自有快乐的家庭,你们不回答我,我也可以理解。不解的是我对你们的思念,我带著你们的缘而去,可知在你们心中,缘尽了没有?
范斌
“我会好好的带大小莉,范斌你放心!”丽莉第一个涕泪涟涟∶“到这个时候,我还要瞒谁呢?啊!怎么你不回来?我怎么告诉你?”
丽莉哭得倒在三里,三搂著她,轻轻地说∶
“丽莉姐,不要太难过,他会知道的!”
“小姐!他肯问我还爱不爱他,我已经很开心了!我……我实在很开心!”
文宓缓缓的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
“你不要回答他的话?”沈休文问。
“我已经回答了,我进来的时候,我告诉石建国,我是寡妇。范斌生前,我没有选择做他的妻子,那只证明了,我不懂得爱他。自他去后,我没有一天不嘲笑自己,沈律师,请原谅我刚才的态度,我其实是生自己的气!是的,我选择做他的寡妇。是缘?是爱?范斌应该知道!”文宓说罢,黯然而去。三抬起头,莹莹的双眼,望著沈休文,似乎有很多活,她不懂如何说。想了一会,三拔下以根长发,在左手无名指上,一边绕圈,一边坠泪。
“小姐?”
“三?”
沈休文和国起一齐关切地问。
三伸出左手,让他们看。一根秀发,已经绕成个指环,“范斌,由此刻起,我是你妻,此生,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
“三,你说什么?”国起问。
“在我心中,生死无隔,缘不因生而始,不因死而终。范斌,我仍是要做你的妻子!你要给我自由,然而我不需要你之外的自由。范斌,我不是寡妇,我是你妻。”
丽莉感动得又是在哭。出奇地,方璧君仍然没有反应,只是眼睛微眯著坐在沙发上。
国起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一个箭步跑过去纫看方璧君的脸孔,不禁掠呼了一声!沈休文也发觉方璧君的表情有点古怪,忙伸手探她的鼻息,原来已经没有了呼吸!莉丽看到如此,急得手忙脚乱。
在方璧君紧握的右手中,露出了一角字条,国起拿出来一看,上面写著∶
斌,我赴你之约。
“原来她早已经不晓得服下什么药物2老天爷!原来她是来死的!”沈休文惶急地说∶“快打九九九召十字车!”“这女人也真是痴!”国起不禁摇头叹息。
三茫然走出石家大宅,阿弟还在等著。
三呆呆地站在阿弟旁边,警车来,十字车来,方璧君被抬上车……
阿弟无限感慨,喟叹著说∶
“这就是缘!到底是美丽还是悲哀?呀,到底是美丽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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