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许广平●倪墨炎
  
  伟大从平凡中产生。没有平凡,也就没有伟大。鲁迅是伟人,又是
平凡的人。鲁迅和千千万万平凡的人一样,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有自己
的爱情、婚姻和日常的家庭生活。鲁迅说过:“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
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
际上的战士。”
  本文试图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鲁迅。

  1999年8月7日文汇读书周报9倪墨炎先生的新作《鲁迅与许广平》,
共33节,从鲁迅的爱情与婚姻角度入笔,有较强的可读性,并提供了许
多新鲜的材料。此文以纪实为本,不事虚构,当能引起普通读者和专业
研究者的兴趣。本报本期刊出前3节,并从下周起逐期连载。
  本版照片由周海婴先生提供,特在此表示衷心的谢意。
                                         ——编者

一.“满天星斗”的教师
    许广平在天津“北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于1922年考入国立北
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女高师)。当时的校长是许寿裳。她对这所
学校很满意。由于许寿裳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是同乡又是知交,因
而女高师和北大关系十分密切:许多北大教师到女高师兼课,所发讲义
也和北大一样,北大每有学术讲演也允许女高师学生参加听讲。在许广
平就读的国文系,北大教师前来兼课的就有马裕藻、周树人、周作人、
钱玄同、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等。
  许广平是在1923年二年级时,才读到鲁迅授讲的中国小说史略课的。
开学第一天,对于这位写小说的赫赫有名的新先生,学生们都怀着“研
究”的好奇心。上课的钟声还没收住余音,同学们还没坐定,在嘈杂声
中突然一个黑影一闪,个子不高的新先生已走上了讲台。坐在第一排的
许广平,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
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她一向以为这成语有
点夸大,看到这头发,也就恍然大悟了。那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
马褂,差不多成了同样的颜色。手弯上、裤子上、夹袍内外的许多补钉,
炫耀着异样的光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四周也满是补钉。
    讲台短,黑板长,他讲课写字时常从讲台跳上跳下,那些补钉就一
闪一闪,像黑夜中的满天星斗,熠熠耀眼,小姐们哗笑了:“怪物,有
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
  然而,当他以浓重的浙江绍兴口音的“蓝青官话”开始讲课以后,
全教室却肃静无声了。从不知道的知识,经他娓娓道来,把大家紧紧地
吸引住了。而他常常在讲义外,讲一些例子,而在关键之处,他又喜欢
幽默地画龙点睛似地一点,引发全教室一片笑声。正听得入神,下课的
钟声响了。同学们都感到这一堂课,时间特别地短。还来不及包围着请
教,人已不见了,像刚才的一闪而进那样又一闪而去了。“许久许久,
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
森中感到一丝丝暖气。不约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气回转过来了。”多少年
后,许广平无法忘记那第一堂课。
  当时也是女师大学生、后来成了女作家的陆晶清回忆说,对鲁迅有
过一个过程:未受教前很仰慕,很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初受教时,
十分敬重,但有畏惧。看到他那严峻的面孔就有些怕。有时他讲了幽默
话引得我们笑了,可是当他的脸一沉嘴一闭,我们的笑声就戛然而止。
后来,逐渐察觉他并不“怪僻可怕”,才消除畏惧,不仅敢于和他亲近,
还敢于对他“淘气”,乃至“放肆”。
  许广平就是敢于淘气和放肆的一个。她坐在第一排,好提问题,有
时竟打断先生的话。但鲁迅认为她聪明,肯动脑子,有才气,颇怀好感。

1923年时的鲁迅

二.第一封信
  听了鲁迅的一年多的课,1925年3月,许广平很想给平时严肃而又
亲切、熟悉而毕竟又陌生的鲁迅先生写信。学校里有些动荡,加上再一
年她要毕业了。她有一些问题和苦闷,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点。这事她
与同学林卓凤说了,林君为她壮胆,很赞成她写。
  这第一封信她终于在3月11日写成。她用蘸水钢笔、黑色墨水、直
行书写认真地誊抄一遍,并郑重其事地设法在当天送到了鲁迅手里。她
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
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
课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
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
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陈诉。”
  信送出后,许广平很有点忐忑不安。26岁的她,平时晚上倒床就睡
着了,这夜她辗转反侧思量着自己的信。对于学校中的种种现象,她认
为是教育的失败,是青年的倒退。她写道:“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
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
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
想及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么?”她“希望先生收录他作个无时地界限
的指南诱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对于这些责问和要求,先生或许
不会恼怒,但他很忙,他会允许收下这么一个“无时地界限”的随时加
以诱导的学生么?她还认为,“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不像嚼苦果、
饮苦茶还有一点回味。信中她竟提出:“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
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对这样的问题,先生是否会一笑了
之,不予回答。………不意3月13日一早许广平收到了鲁迅的复信。展
开信笺,“广平兄”三字赫然在目。开玩笑,她的绷紧的心弦一下就松
弛了。鲁迅的信写得很长,谈了学风,谈了女师大校中的事,又着重谈
了他的处世方法。关于“加糖”的问题,鲁迅也写到了:“苦茶加‘糖’,
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
在那里,只好交白卷了。”先生写得这么平易近人,她的忐忑不安全消。
一看信末所署日期,和她发信是同一天:鲁迅是接到信后就连夜写这封
长信的。她深为感动。
  感动之余,许广平立即写第二封信。首先她要问的是“广平兄”三
字的含义。她写道:“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
‘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
的。先生之意何居?”我们似乎隐约可见这位26岁的大学生的受宠若惊
的惶恐,但她仍然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对教育现状、学校情形和人生道
路提出种种看法和疑问。
  鲁迅仍然很快就复了信,对她提出的种种问题作了深刻的阐述,但
信的开头却是对于“广平兄”称呼的解答。他说:“旧日或近来所认识
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
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
小姐,大人……之类。”
  鲁迅说过:他们的《两地书》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
花呀月呀的佳句”。但他们在开始时,就是那么的不生疏,那么的不需
客气,那么的无间。……

许广平致鲁迅的第一封信

三.上门探视 
    从许广平给鲁迅写第一封信之日起,已一个月了。一个月中,她给
鲁迅写了 6封信。鲁迅几乎是每接一信当天即复。当年北京城内一封信
的邮递是三天,写信又得找空余时间或晚上,可见一月 6封信已是很高
的密度。何况鲁迅每周去上课一次,许广平坐在第一排,必然见面。
  许广平希望老师“无时地界限”地加以诱导,鲁迅并不表示拒绝。
她决定上他的家去.第一次去,她邀同学林卓凤同行。这就是鲁迅日记
1925年4月12日所记:“下午小峰、衣萍来,许广平、林卓凤来。”
  许、林到西三条胡同鲁迅家时,由女工来开门。这是一座不大的四
合院:正屋坐北朝南三间,中间一间是全家的吃饭、洗脸和会客之地,
后面向北延伸是十平方米左右的平顶灰棚,就是鲁迅的书房兼卧室。平
顶灰棚的北面上半截全是玻璃窗,窗下是铺板搭成的单人床。床东边是
几只叠着的旧箱子,再就是旧写字桌,旧藤椅,一只书架,书架前一幅
旧针织品遮着。箱子上面的墙上,挂着司徒乔的素描炭画《五个警察和
一个O》(O是孕妇的代号)。写字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日本人(藤
野先生)和一张俄国人(安特莱夫)的照片。床西边是茶几和木椅,墙
上是一幅水彩画,一幅图书封面画,一副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
之先鸣。”正在灰棚内与鲁迅谈天的李小峰、章衣萍见有女学生到来,
就连忙告辞而去。
  往日想象十分神秘的先生的工作室,原来如此!它与“满天星斗”
的衣裤一样,是那么简朴和寒酸,但又有文化氛围,体现着先生的追求
和爱好。北窗外是小园,她们去看了,那里种着花木,养着鸡;墙外的
两株树,大概就是鲁迅在《秋野》中写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
枣树”。鲁迅给她们泡了茶,又从那多层的书架上拿出灰漆的多角形的
铁盒子,给每人一块萨其马。女学生第一次来,并不太拘束,谈了一阵
学校里的人和事,就告辞了。她们还要赶回学校吃晚饭。
  去过鲁迅家后,许广平在给先生的信中说:“‘秘密窝’居然探险
(?)过了!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
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偶然出神地听听雨声的滴答,看看月光
的幽寂;在枣树发叶结果的时候,领略它风动叶声的沙沙和打下来熟枣
的勃勃;再四时不绝的‘多个多个’,‘戈戈戈戈戈’的鸡声:晨夕之
间,或者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为何?
一一在丝丝的浓烟卷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
是存在!?(小鬼向来不善推想和描写,幸恕唐突!)”
  鲁迅在复信中内容很多,但对许广平自以为“探险”得十分仔细,
要考她一考。他写道:“‘小鬼’们之光降,我还没有悟出已被‘探险’
而去’。”“但你们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细。现在试出一题,加以考试:
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顶,似什么样子的?后园已经去过,应该
可以看见这个,仰即答复可也!”
  许广平来信中写了一段答案:“那‘秘密窝’的屋顶大体是平平的,
暗黑色的,这是和保存国粹一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在画学中美的研
究,天———屋顶——
  —是浅色的,地是深色的,如
  此才是适合,否则天地混乱,呈不安的现象。在‘秘密窝’中,也
可以说呈神秘的苦闷的象征。……”为了报复,许广平也出一题:“我
们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点什么?如果答电灯,就连六分也不给,如果俟
星期一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那就更该处罚(?)了。”但鲁迅接到
此信已在星期一上午,无论如何不可能写好答卷在午后上课前交到许广
平手里。他只好自认交白卷。
  从“广平兄”的称呼到信中的“智力测验”,使师生间的感情不断
贴近。或许,老师正是有意或无意地给学生的生活增加她曾需要而提出
的“甜味”。……
      女师大一二年级时的许广平

鲁迅与许广平●倪墨炎
四、支持“害马”
女师大学生会总干事许广平
连载+ 许广平开始给鲁迅写信和到鲁迅家访问,主要为了本校的学
生运动中有些问题,很希望能得到鲁迅的指导。而鲁迅正十分关心和
热情支持进步的学生运动。这又使他们有了许多共同的爱憎和共同的
语言。
许寿裳任女高师校长时,教师和学生一般比较满意。但毕业班的学
生,认为许寿裳为人清介,社会上的“关系户”少,她们毕业时可能
得不到介绍好工作的机会,因而在1923年8月发动了反对许寿裳长校
的风潮。许寿裳立即坦然提出辞职。教育部就任命曾留学美国的杨荫
榆为校长。鲁迅对此并无异议。许广平和不少同学对此也抱中立态度。
杨荫榆于1924年3月到校上任。不久,改校名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
大学”(简称女师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思想守旧,又志高气
扬,办事独断专横,任意斥骂师生,很快就令人大失所望。先是理科
教师十五人联名发表致杨荫榆公开信,对她的所作所为提出尖锐批评。
接着发生学生张存良患猩红热去世,张因得罪过杨荫榆,她报复不许
其延医,以致不治,师生纷纷指责缺德。学校评议会改选,她竟乘机
安插亲信,有人提出意见,她竟公然脱口而说“朕即学校”,闻者哗
然。秋季招生,她违背招生简章,营私舞弊。……
师生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暴发了“驱羊运动”,导火线是:文科
预科三位学生暑假家,因发生战争,开学后二月才赶回学校,杨荫榆
因对文科预科有意见,就强令三学生退学;教哲系有两个学生同样情
况,她却免予处分。赏罚如此不公,激起师生义愤。学生自治会要求
她收回成命,她竟破口辱骂学生会代表。学生会于1925年1月18日召
开全体学生紧急大会,通过决议:不再承认她为本校校长,劝其辞职,
虚位让贤。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学生去参加追悼大会,她
竟横加阻止,说是:“孙中山主张共产共妻,我们不能随波逐流受其
影响!”这真如火上加油,更受到师生反对。5月7日,是国耻纪念日,
学生请人来校作报告,杨荫榆仍以校长身份岸然上台企图主持大会,
台下一片嘘声,学生会代表上台向她宣布:我们已不承认你是校长,
请速离开会场。她在嘘声中气急败坏,大声呼喊:“叫警察!叫警察!
”但她终于被学生轰出会场。第二天,她挂出牌示开除学生会职员张
平江、郑德音、许广平、蒲振声、刘和珍、姜伯谛等6人。但牌示即
被学生拿走,学生会宣布开除无效。杨荫榆决不示弱,她以校长身份
向6个学生的家长发信,称:“查本校学生×××,因有种种不法行
为,业经评议会议决开除校籍,令其出校”,要求“贵家长查照饬令
回籍”。
  杨荫榆想用这种手法中伤6人,使家长接到信吓一跳,不知自己
家的女孩有了什么“不法行为”;同时又可用家长之手,把这6人拖
回家去。用心可谓毒矣。
鲁迅积极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对杨荫榆的做法,他给许广平信中
说:“这手段太毒辣了。教员之类该有一番宣言,说明事件的真相,
几个人也可以的。”他立即起草《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
由史学系主任李泰、国文系教师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钱玄同、
沈兼士、周作人共7人签名,除介绍事情经过外,指出“六人学业,
俱非不良,至于品性一端,平素尤绝无惩戒记过之迹”,“况六人俱
为自治会职员,倘非长才,众人何由公举。不满于校长者倘非公意,
则开除之后,全校何至哗然。”这篇宣言在《京报》等报刊上发表,
也寄给6人的家长。杨荫瑜的阴谋即被挫败。
杨荫榆在开除6人的布告中称:“开除学籍,即令出校,以免害群。
”这“害群”系由“害群之马”而来。从此,许广平到鲁迅家去,鲁
迅和鲁迅母亲就都叫她“害马”,连平时少言寡欢的“师母”也会称
她“害马姑娘”。

 

鲁迅与许广平(五)●倪墨炎

  从1925年1月开始的女师大学生的“驱杨运动”,开始
时学生方面是占上风的。当时教育部总长无人,由次长马叙伦主持工
作。有一天,有两个女生到周作人家里,自称是学潮中的中立派,她
们说:“只要换掉校长,风潮便自平息。”当晚,周作人就给马叙伦
打电话转达此意。马次长说:“这事好办,校长可以撤换,但学生不
能指定后任为谁。”周作人因不知道学生是否一定要谁来当校长,他
不便答应马次长,此事后来就搁下了。从这件事可见,杨荫榆当时的
地位岌岌可危。
  到5月,双方矛盾激化。早在4月14日国务院任命司法总长章士钊
兼任教育总长。章士钊虽即扬言要“整顿学风”,但还不便立即插手
女师大学潮的事。而5月7日,由于教育部下令不准学生在天安门召开
纪念“五七”国耻和追悼孙中山大会,各校学生约三千人结队至章士
钊住宅前要求见章,章拒见,学生愤而捣毁章宅门窗家具,军警赶来,
18人被捕。9日,各校学生至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被捕学生、罢免
章士钊和保障言论集会自由。12日,章士钊请辞本兼各职,执政府表
示挽留。在这样的情况下,章士钊也无暇顾及女师大学潮。
  这样,4、5、6月间,女师大学潮双方处于相持阶段。学生会为
保护学校文件等为由,决定封锁校长办公室,由学生会总干事许广平
在同学簇拥下执行(门上加锁加封条)。杨荫榆只得在校外找间房子
办公。双方都向报界、向社会各界、向家长师生散发大量宣言、声明、
感想。女师大校内,由于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团结,一切工作照常运转,
学生坚持听课,教师准时教课,校内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6月25
日,农历端午节,鲁迅在家里请许羡苏、许广平、俞芬、王顺亲四位
小姐吃饭。苏、俞、王都是周建人在绍兴时的学生。许广平与俞、王
串通,将鲁迅灌醉。鲁迅醉后用拳打俞芬的拳骨,又按住许广平的头。
许羡苏认为闹得太过分了,愤然离席。事后许羡苏对许广平说:这样
灌酒会酒精中毒的,而且先生可喝多少酒,太师母订有诫条。三天后,
许广平给先生信“诚恐惶恐的赔罪”不已。鲁迅复信说:“大约也许
听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谣言了吧。”这“某籍”小姐即指许羡苏。
他特予辟谣:他那天并不醉,更没有酒精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
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我并不受有何种‘诫条’,我的母亲也
并不禁止我喝酒”。以后许广平却又来信大加嘲笑:“这点酒量都失
败,还说‘喝酒我是不怕的’,羞不羞?”看来“害马”对于那天的
闹剧还是很得意的。
  此后,鲁迅与许广平之间师生的鸿沟进一步填平,感情的距离进
一步缩短。7月,鲁迅日记上有记载的,许广平去鲁迅家5次,给鲁迅
写信6封,平均两天多三天不到有一次联系,这还不包括鲁迅去女师
大上课时的见面。
  以往鲁迅与许广平通信,鲁迅称她为“广平兄”,信末署“迅”
或“鲁迅”;许广平称他为“鲁迅师”,信末署“学生许广平”或“
小鬼许广平”。7月9日鲁迅给她的信,称她为:“广平仁兄大人阁下
敬启者”,信末署为:“老师谨训”。7月13日许广平给他的信称呼
为:“嫩弟手足”;信末署名为:“愚兄手泐”。此后,鲁迅称她为“
愚兄”、“广平兄”,下署“鲁迅”;许广平则一直称他为“嫩弟”
或“嫩棣棣”,下署“愚兄手泐”不变。“泐”是“铭刻”的意思,
手泐即手书之意,一般用于平辈间或长辈对小辈。“嫩弟”、“嫩棣
棣”是他们间当面开玩笑说的,什么含义、何所出典,不详。
  在端午节以后的书信往来中,有相当多的没大没小的玩笑。早在
1925年6月19日许广平的信中,附有《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一
文,是摘录鲁迅给她的信中的一些段落编成。7月13日,许广平又寄
来《罗素的话》一文,是摘录罗素近著《中国之问题》的一些段落而
成。7月15日,鲁迅剪下一块京报上的分类广告,上题《京报的话》,
署名“鲁迅”。广告边上的空白处,鲁迅写道:“‘愚兄’呀,我还
没有将我的模范文教给你,你居然先已发明了么?你不能暂停‘害群’
的事业,自己做一点么?你竟如此偷懒么?”许广平接到这块剪报,
横看直看,只见这分类广告包括书报类、声明类、招生类、介绍类、
招租类,实在不知道鲁迅寄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后来从鲁迅写
在边上的话中,才悟到鲁迅认为她摘编他人的话是偷懒,应该“自己
做一点”才好。
  值得注意的是,1925年7月以后的信,除一二封外,鲁迅许广平
当年都没有编入《两地书》,而原信保存下来的也只有6封。从1925
年8月至1926年8月26日两人离京南下,这一年中,除鲁迅有一张请许
广平吃饭的请柬外,至今还未发现两人之间的任何一封通信。是他们
已十分亲密不需要再写信,还是曾经有过信而他们觉得没有存世的必
要?这至今还是谜。

●倪墨炎鲁迅与许广平
六、躲进鲁迅住宅
<正文>=  章士钊提出辞职,执政府表示挽留。章士钊为表示辞职
的决心,带着夫人离京而去。执政府召请他回来复职,还由政府将其
住宅修缮一新。这给了章士钊很大的面子,他这才复职了。他重新坐
上教育总长的宝座后,就大施虎威,对于女师大,他公然站在杨荫榆
一边,致使女师大的形势又骤然紧张起来。
  杨荫榆于7月29日借口校舍需在暑假中大修,强令学生搬出学校,
目的是使学生不能聚集在校内反对她。7月31日夜间贴出布告,宣布
解散学生自治会。7月31日杨荫榆去教育部与章士钊面商,要求解散
反对她最坚决的四个班:预科甲、乙部,国文系三年级,教育预科一
年级,章即表示同意。杨知道她这措施必遭学生反对,因而当天又致
函警察厅:“敝校此次因解决风潮改组各班学生,诚恐某校男生来校
援助,恳请准予八月一日照派保安警察三四十名来校,借资防护。”
警察厅得到执政府默许,同意派人。8月1日晨,杨荫榆在数十名警察
的簇拥下,带了少量办事人员来到女师大,强令学生离校,学生不从,
于是发生军警与学生扭打,哭声、喊声震天,校门前马路交通阻塞。
这时同学们忽然发现许广平不见了,接着又发现几个同学不见。大家
十分焦急,担心会不会被军警抓走而遭毒手。到下午,许广平又出现
在同学们面前。原来上午她趁混乱之际挤出校门到学生联合会去求援
兵。她这行动当时来不及与同学说明。还有几位同学也曾挤出校门去
兄弟院校学生会告急。下午二时左右,各高校学生纷纷前来支援。杨
荫榆见事不妙,从后门溜之大吉。军警气焰稍缓,但仍围着学校,大
门被紧锁,校内已断电断水。
  鲁迅始料不及8月1日会发生军警来女师大的事件。这天上午他去
保和殿检书,是教育部的工作。午后去访韦素园,未遇。又去访李小
峰。下午许寿裳来访,后又有鲁彦夫妇来访。直到傍晚,许广平同班
学生吕云章来,谈了女师大的情形,鲁迅立即赶往女师大。这时学校
铁门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军警,里面的人不能出来;铁门内女学生也
排队站着把守大门,外面的人不好进去。鲁迅向校外的军警们鄙夷地
一瞥,见到校内女学生斗志昂扬地守护学校,不禁欣喜地一笑。他向
铁门走去,军警们阻止。他愤怒地说:“我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为什
么不可以进去?!”军警听不大懂他的蓝青官话,也不知他有什么来
头,只好让他和吕云章进去。同学们见到鲁迅,立刻打开大门。不少
学生见到鲁迅,像横遭委屈的小孩见到亲人那样,流下泪来。学生们
告诉鲁迅,大门原是被锁练锁住的,要是发生火灾,大家连逃也逃不
出去,就由许广平带领大家把锁练砸断,各兄弟学校的一些同学这才
冲进学校共同守护。鲁迅拿着蜡烛,在全校巡视一遍,认为大家很有
秩序。他决定今晚住在教务处办公室内,一是以拆穿杨荫榆之流的“
男女学生混杂”的谣言,他是见证人;二是为女学生们壮胆;三是便
于随时处理学生们要他拿主意的事。同时住教务处的还有别的被请来
的教师。
  杨荫榆自以为得计,继续逼迫学生。8月2日,她下令全体职员工
友离校,在太平湖饭店和首善公寓集合,致使学校处于瘫痪状态,甚
至厨房断炊,学生只得靠各校支援来的食品充饥。8月3日,她在报上
发表《致各界声明书》,把女师大发生纠纷的责任推在学生身上。8
月6日,段祺瑞执政府决定停办女师大。8月8日,杨荫榆又在报上登
出《女师大启事》,称刘和珍、许广平等15名学生“恣意扰乱,极端
破坏”,要家长、保证人“从速来校领回该生即日出校”。同时,她
又计划,这15名学生每人由两名军警挟持押送回家。校内骤然弥漫紧
张空气。正当年轻学生惊恐而又走投无路之际,鲁迅冒着风险又伸出
了援助之手。许广平后来回忆说:他们“要活演‘林冲押配沧州’的
一幕”!如果真个实行,“乡亲和家长们会以为她们犯了什么滔天罪”
,而且,“在旧社会,能设想它的后果吗?”“平日过从很密的亲友、
同学,很多都怕惹事,拒绝招待了。这时候只有鲁迅挺身而出,说:‘
来我这里,不怕!’”这样,许广平就住进了鲁迅西三条胡同的家里。

  鲁迅和其他师生仍坚持斗争。8月7日,由鲁迅参加的校务维持会
成立,决议:一、拒绝解散令;二、驱逐章、杨;三、请社会上热心
教育人士,共起维持。

七、为先生不平
  许广平住进鲁迅家里后,日夜记挂着学校里的斗争,心
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但为了躲避杨荫榆的迫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事。曾有几个军警进门来查问,都被鲁迅顶了回去。这使许广平只得
暂时安下心来。
  这是一座典型的小四合院,许广平已来过几次,这里已比较熟悉
了。北屋三间,中间一间往北伸出约十平方米,就是“老虎尾巴”。
前面是庭院,这里有一株枣树和三株丁香。庭院西边厢房是厨房,东
边厢房是佣工宿舍。南屋和北屋面积相仿,是鲁迅的书库。这里隔成
一大一小,大间放着木椅、藤椅和茶几,靠墙是两座大书橱。客人多
的时候,“老虎尾巴”里坐不下,鲁迅就在这里接待客人。小间里除
书橱外,有一张小床,小桌,许羡苏常住在这里。她1924年从女师大
数理系毕业后,先后在女师大补习科和图书馆工作,节假天就住到这
里来。现在则成了许广平的暂宿之地。
  鲁迅请许广平替他抄旧杂志上的文章,就是后来收在《坟》中的
那几篇长文。许广平很愿意做这件事,虽然她一刻也没忘怀学校里的
事。学校的事都是由鲁迅回家后告诉她的。8月7日成立了校务维持会,
她是知道的。以后鲁迅几乎每天或隔天去参加维持会会议。维持会实
行委员会制,教员委员9人、学生委员12人。行政主任是马叙伦,他
是挂名的,但挂名也有影响。总务主任是鲁迅(周树人)、李泰,
教务主任是文范树、沈尹默,事务主任是陆滋勇,斋务主任是郭剑秋。
刘和珍、许广平都是学生委员。有了校务维持会,学校里的事就不会
只有几个毛丫头去拿主意,更不会群龙无首了。
  一天傍晚,鲁迅回家来,先到南屋。这天天气闷热,开着窗也仍
然热,许广平将抄好的稿子交给鲁迅。鲁迅看了看页码,惊讶地说:“
啊!你今天抄了一万多字!”他拉住她的纤嫩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食指和中指:“你不停的抄,手指很痛了吧?”“不痛!”鲁迅
心疼地又带点责备地说:“你为什么要抄得这么快这么多呢!”许广
平含笑说:“我心里有气,就发泄在笔上和纸上了!”鲁迅握着她的
手紧了一紧说:“你真是一个傻孩子!”一股异样的暖流通过她的全
身。她知道先生是很爱护她的。
  她发现鲁迅突然消瘦了。他为女师大的事真正是全力以赴。他现
在既要顶住来自段祺瑞、章士钊、杨荫榆的压力,奋力与他们斗争,
并在报刊上抨击他们的反动行径;他还要与“现代评论派”陈西滢等
人,为女师大事件展开辩论,参加辩论的还有周作人等人,最用心力
的却是他;他还要每天或隔天参加校务维持会的会议,讨论一二天内
发生的情况,商量对策,煞费苦心。他还要赴教育部工作。他还要到
几所学校去上课。他还要为《莽原》周刊、《语丝》周刊、《京报副
刊》、《民众文艺周刊》等等报刊写稿译稿。几乎每天都有文学青年、
学生来找他,他都得接待。这么多的事向他袭来,他总是精神抖擞、
义无返顾地迎难而上。她几次看到先生右手在奋笔疾书,而左手却护
着胸口,他的胃病正在发作。几次深夜起来,她看到那平顶灰棚里仍
然亮着灯光。她真想跨出门去,走到那小屋去,说一声:“先生,您
该休息了!”但她又知道先生是不喜欢打断他的工作的。
  她多次来这个家,已吃过几次饭,对这个家已多少有所了解。但
几天住下来,她对这个家更了解了,对先生也更理解了。先生是名扬
四海的大作家,是《狂人日记》、《阿Q正传》的作者,在报刊上继
续不断地发表着作品,在好几所大学上课,是许多青年崇拜的名人。
外面是轰轰烈烈,可是回到家里,一个老母,一个不了解世事的文盲
的妻子,家庭生活是清冷的枯寂的。他只得埋头在看书写作之中,他
不断地抽烟,一根又一根。世上竟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先生的生活应
该改变!……她这样想着,竟夜不能寐。……
八、师母朱安
  许广平住在鲁迅家里,想得很多的是师母朱安。朱安的
脸很长,鼻子扁而大,显得苍老。她缺乏女性的妩媚。朱安又是不涉
世事的封闭型的文盲。她足不出户,就是到街上去走走的机会也不多,
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有时做点针线活,有时也烧一只小菜,但烧
饭做菜主要是由女佣做的。她更多的时间是陪鲁迅母亲谈天。老太太
倒是识字的,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看冯玉奇的小说,有时也看报刊;
每当这时,她就更无事,坐在一旁默默地抽竹管很长的旱烟。人们简
直很难相信: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鲁迅,却有这样一位好像还没有
开化的守旧的比他还大三岁的老娘子。
  鲁迅家里有个习惯:晚饭后,全家人在母亲房里坐一阵,谈闲天。
鲁迅这时常常躺在长藤椅上,劳累了一天,也算是休息一会;对于母
亲,也是一种慰藉。谈上半小时、几十分钟,鲁迅就到他的平顶灰棚
里埋头苦干去了。许广平住进鲁迅家后,曾参加过一次这样的闲谈。
虽然绍兴话她听不懂,但如谈的是她熟悉的事,关键的地方鲁迅给她
翻译一二句,她也能明白十之六七。那时女师大风浪已波及到了这个
平静的小院。女学生来请鲁迅到学校值夜,学生们川流不息的来议论
此事,“害马”也躲避到这里来了。这引得母亲关心起女师大的事来。
她先把鲁迅订的报纸拿来看,觉得还不够,又叫鲁迅带些报刊回来,
等不及了甚至还叫女佣去买。那天闲谈,她激昂慷慨,大有骂倒章士
钊、杨荫榆之势。
  鲁迅笑着说:“娘何必这样生气呢!”她说:“他们不讲道理,
横行霸道,怎么能不生气!”鲁迅又笑着说:“娘要是再年轻二三十
年,也许要成为女英雄呢!”但师母朱安呢,一句话也没有,她坐在
藤椅里,咕噜噜,咕噜噜,这次吸的是水烟。
  从许羡苏、俞芬那里,许广平逐渐知道了朱安的身世。她是鲁迅
在日本留学时,由母亲订的亲。1906年,母亲写信给鲁迅,说自己有
病,要他回家探亲,鲁迅回到家里,原来是母亲要他结婚。母亲年轻
守寡,家境衰落,很吃了不少苦。鲁迅就曾对俞芬她们说过:“我娘
是吃过苦的!”鲁迅因此对母亲很敬爱。他不愿拂逆母亲的心愿导至
母亲不快。而且他那时已加入了光复会,在外面闯荡,有个媳妇在母
亲身边,既可减少母亲对他的牵挂,也可减轻他对母亲的挂念,因此
他同意结婚。婚后第二天他就住到了书房里。亲友们来贺喜,他总是
回答:“是我娘娶媳妇。”好像是一句玩笑,却包含了多少沉痛。
  但鲁迅也明白:朱安本身是无过失可说的,她也是旧婚姻、旧礼
教的受害者。因而鲁迅也很尊重她。她吩咐佣人做的事,即使有什么
不妥,鲁迅决不会当众改变。他从没有因什么事大声埋怨她或呵责她。
有一天,许广平亲眼看到:鲁迅从外面回来,带来一盒桃酥,先到母
亲那里:“娘你拿一点。”母亲取了几块。他又到朱安那里:“你也
拿一点吧。”朱安也就拿一点。然后他又给许广平:“害马,多拿一
点!”他还特地给她准备一只盒子:“肚子饿了,随时可以吃一点!”
许广平感受到鲁迅的脉脉深情。同时许广平也明白:在他眼里,朱安
是和大家平等的。
  然而,鲁迅和朱安之间,很少有共同的话题,两人很少有几分钟
的交谈。
  鲁迅常常读或写到深更半夜,就睡在那三块铺板搁在条凳上而成
的小床上,从不到她房里去。据俞芬说,有一次老太太说:“我们这
个家里,要是有个小孩走来走去,该多好呀!”不料这引出朱安的一
番牢骚:“你们都看见的,大先生一天都没有和我说几句话,怎能怪
我没有怀孩子呢!”
  他没有最起码的家庭生活。他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爱情。他曾写
到要先从解放自己的孩子做起,“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
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的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
人”。如果他自己没有如此的现实生活,他是写不出这样深刻又这样
感人的文字的!他为什么只想到牺牲自己呢?他有权力爱,他有权力
得到爱!
  想到这里,许广平常常感到两颊烧热。……

九、许羡苏
<正文>=  在鲁迅周围的女人中,以关系密切而论,许羡苏是令人
注意的一位。
  许羡苏是作家许钦文的四妹,是周建人在绍兴女子师范学校任教
时的学生。1920年她来北京投考北京大学,因未入学的学生不能住学
生公寓,她就去找周建人,临时住在八道湾周宅。不料没住几天,她
就成了鲁迅母亲鲁老太太的最受欢迎的人。老人最怕寂寞,苦于没有
人与她谈天。老太太身边虽有大媳妇朱安,但朱安不涉世事,家门外
的事知道得很少,没有什么闲天可谈。二媳妇羽太信子、三媳妇羽太
芳子都是日本人,不会说绍兴话,无法和老太太谈天。而许羡苏呢,
一口道地的绍兴话,绍兴的往事和北京的近事,她都知道得很多,她
能和老太太一谈就是半天。这年暑假过后,她考上了北京女子高等师
范学校,要住到学校里去了,老太太舍不得她走,还流了几次泪。以
后她每逢节假日,总是要到周宅来。1923年鲁迅周作人兄弟之情断裂,
就是由许羡苏介绍,鲁迅朱安暂时住进砖塔胡同的俞芬家。俞芬也是
周建人的学生,和许羡苏是同学,俞芬当时在女高师附中上学。1924
年5月鲁迅一家住进西三条21号,许羡苏、俞芬成了鲁迅家常客,她
们都能说绍兴话,特别得到老太太的青睐,每逢节假日,羡苏就住在
鲁迅家南屋的小间里。在许广平住进南屋前的一些日子里,因为放暑
假了,羡苏就一直住在这里,最近她有了女师大补习科代课教师的工
作,才又住到学校里去了。
  许羡苏在这个家庭里,完全像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她不但陪老太
太谈天,有时也做家务。她还能上厨房烧菜。袖口一卷,大火,大油,
快速利落,几分钟一只菜就端出来了,绍兴口味,老太太总是赞不绝
口。她在这个家的最大的职务是采购员。太师母、师母的衣服大都是
自己做的,布料、针、线、钮扣,由她采购。布料的质地、颜色、横
纹直纹斜纹,她们说个大概,由她拿主意,买回来,没有一次不称心
的。她还会精打细算,有时正好有零头布,有裁剪好的布片,这比买
整块布便宜,太师母、师母的领圈、胸围、腰围、身长、臂长,她都
熟知,因而买回来大小很合适。她也购买日常用品,洗衣的皂,梳头
的油,刷牙的粉,夏天用的扇,冬天穿的袜,杂七杂八,她都选购得
很好。她有时也采购吃的。大先生(鲁迅)爱吃火腿,太师母爱吃酱
菜,她经过前门大栅栏时,有时带来一块正宗的金华火腿,有时是一
小坛“六必居”扬州酱菜,深得家人们的欢心。太师母、师母生病,
要是碰上节假日她回家的时候,总是由她奔走着去日本人开的山本医
院请医生,或由她张罗着陪同去医院。她已是这个家庭中不可缺少的
一员。要是太师母再能选一次媳妇,必选许羡苏无疑。有一次许广平
来到这个家,正是一家人吃好饭在太师母房里闲谈的时候,先生躺在
藤椅上,老太太坐倚在床上,师母坐在靠近门边的椅子里抽水烟,许
羡苏坐在先生与太师母之间,正在一边谈天一边教老太太打绒线。一
幅多么融洽多么温馨的家庭怡乐图啊!在北京没有什么至亲的许广平,
不禁心头荡起了羡慕的波澜……
  许羡苏长得并不难看。她生于1901年,比许广平小三岁。她衣着
打扮并不浪漫,但也相当新潮。她考入女高师后,是该校四个剪短发
的学生之一,差一点被该校校长推出校门。
  许羡苏很关心、体贴先生。那天端午节闹酒,她表示抗议而离去,
事后又提出“酒精中毒”的警告,就很说明她对先生的关爱。鲁迅咳
嗽了,胃痛了,她总会到鲁迅身边关切地问:要不要上街去买咳嗽药
水?要不要泡个热水袋暖暖胃部?有一次鲁迅发热,不肯上医院,她
就问:“那我去把医生请来吧?”医生请来更花费,鲁迅只得答应:“
还是我自己去吧!”他这才及时地找了医生。先生也常常想着她。先
生有一天买来日本水果糖,几个学生见了抢着抓,先生说:“给羡苏
留一点吧。”过了一会,羡苏就到了。
  要是先生身边有一位许羡苏作伴,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
以改变他枯寂的家庭生活。但许广平来的次数多了,她感觉到先生和
羡苏的共同语言并不多,很少看到先生和羡苏的交谈。端午闹酒后,
鲁迅在信中说:“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
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是否隐含着羡苏多管闲事的意思?在
这个家庭里,羡苏与其说是先生的知友,不如说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伴
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