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小桦诗选
1.光棍儿老麦客的幸福生活 2.在路上写给于坚 3.夜行火车 4.雷雨的傍晚回家 5.我为什么戒酒 6.冬天和杨自文去老城 看王宁 7.冬天无雪的小城的夜晚 8.在快餐店遇到两个三流妓女 9.文 明 规 范 10.向南的火车 11.在昆明和于坚去看尚义街六号 12.在大理无书可读无聊之极看电视有感
感冒不是因为寒冷 发烧与贫寒无关 老麦客从病中脱身 坐在旧皮沙发上 看看时间已到 老麦客打开电视 接着收看他病倒以前的电视连续剧 电视机和他一样老 收不到几个频道 几乎只剩一副空壳 老麦客一病就是几天 现在老麦客好了 好像回到了从前 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被他接着收看 病中少看了几集他并不知道 反正剧情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 那些空缺的情节虽然无法凭想象复制 但老麦客对整个剧情早已心中有数 并不影响他继续收看 他知道 一个王朝迟早得完蛋 老麦客喝了一口凉水 老麦客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顺便弯腰 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鸦片 电视连续剧正在进行 老麦客看见一个老皇帝和一群宫女 老麦客看见那将朽的绫罗绸缎 就想起自己该洗衣服了 想起该洗衣服了又想起洗衣粉已经用 完 老麦客不想这些 老麦客继续看一个老皇帝 一个老皇帝和一个宫女 和两个宫女 和三个宫女 和一大群宫女还有太监 老麦客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他一会儿得亲自去烧水做饭 现在老麦客的眼前堆着没吃完的桔柑 再往右边一点是一杯凉了好几天的凉 开水和药片 那些穿黄袍的桔柑红光满面 像老皇帝身边年青的宫女一样圆润丰 满 随时等待着被剖解衣裙 桔柑的旁边是凉开水和散乱的药片 时间将到 本集电视连续剧结束的时间将到 老麦客拿起水果刀 又拿起一个桔柑 这是一堆之中的一个 呈“十”字形用刀 切开 看上去桔柑的内里水灵可爱 被切成的四瓣朝四个方向展开 老麦客切第一刀时老皇帝突然抽搐 再切第二刀时老皇帝已经断气 老麦客突然感到 自己好像刚刚杀了人一样痛快 他就这么轻轻抬手 刀起刀落便结束了一个时代 老麦客关掉电视 坐下来专心吃桔柑 被切成四瓣的桔柑黄橙橙水灵灵 看上去一瓣很甜 另一瓣也很甜 还有一瓣和另一瓣也很甜 老麦客开始吃 一瓣酸 另一瓣也酸 还有一瓣和另一瓣也很酸 老麦客纳闷儿 这样一只桔柑看上去是不该酸的呀 一定是摘得太早了 没等到成熟就被摘掉了 像一个女子 还没长成就进宫了 出嫁了 老麦客又想起了一个老皇帝和一群宫 女 想起躲在帘后的太监 那样子比皇帝还急
于坚 我是一个外省青年 平时写诗喝酒 不会抽烟 这次到云南过年 无非是为了能拍几张照片 多年以前我就读过你的诗 直到现在仍然喜欢 不知这次到了昆明 能不能与你见面 我想找一家酒馆 请你吃顿便饭 叫上两道小菜 听你用方言聊天 这世界总有一些名字与诗有关 叫人想起就感到亲切和温暖 比如我此刻在去云南的路上 想到了你 于坚
火车穿过夜晚 穿过黑沉沉的原野 带着灯火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 迎向另外的灯火 车厢里一些人睡去 另一些人醒着 醒着的人当中 一些人坐着 另一些人站着 站着的人当中 一些人在说笑 另一些人始终沉默 沉默的人当中 有一个人正看着窗外 火车正穿过小镇 他看见一个深夜没睡的人 在自家的灯光下 一闪而过 火车再次冲向黑沉沉的原野 把夜晚震动 划伤 带着钢铁的声音和灯火
在雷雨的傍晚回家 我身后跟着一个幽灵 我开锁的时候他站在背后 我进门他也进门 我放下雨伞他也放下雨伞 我换拖鞋的时候 看见他裤角滴水弄湿了我的地毯 这个湿漉漉的幽灵 在我开门的时候 他陡然打了一个寒战 我看“新闻联播” 他在一边怀古 我看“天气预报”盼一个晴日 他却想用泪水连接阴天 我看“焦点访谈”一言不发 他冲着荧屏大骂贪官 想到女人他便躲进我内心 当我熄灯睡去 他便开始翻阅我梦中的诗篇 这样的生活使我不安 我总感到不该带回的东西被我带进了 梦中 而不该遗失的东西 被我忘在了雷雨的傍晚
现在想想 我为什么戒酒 无非和我当初戒烟一样 想戒就戒了 我不可能被谁逼迫 要说逼迫 也只能是我自己逼迫自己 我想我戒酒首先是为了省钱 其次是为了健康 可我要一身的健康何用 健康之于我在许多时候都是一种浪费 那么我戒烟就算为了省钱吧 因为钱和我每天的现实生活有关 可是我戒酒也是为了省钱吗 戒酒能省钱 与钱有关 可喝酒虽花钱 但喝酒却与灵魂有关 酒被置于物质与精神之间受难 我想我戒酒是为了绕过一大堆问题 我想我戒酒是为了解决一大堆问题 我想我戒不戒酒都是为了把我该过的 日子过完 但我现在却把酒戒了 我曾经嗜酒如命 有人说我是“见酒就喝 一喝就多 一多就影响工作” 其实不止影响工作 只要8两酒下肚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的孙子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的爷爷 --这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我只有醉酒后才有男人的威风 我只有醉酒后才是一个挺直腰杆的人 许多人认为我酒后无德 说我酒后不是人 可这么说我的人最喜欢找我喝酒 他们牢骚太多 他们把我当枪使 把我当成一支土造的火药枪 他们用酒给我点火 然后让我去击中他们的目标 其实我明白这时我要权衡再三 觉得他们有理就替他们出口气 觉得他们无理就当面反驳几句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正义的化身 但我想替天行道 有时是个魔鬼 有时又把自己装扮成上帝 我敢骂别人不敢骂的人 我敢打别人不敢打的人 总之我醉后敢死 因为 这世道本来就让我活得不耐烦 谁若杀了我岂不正好成全我 而他还得落一个杀人的罪名 每次想到这些 我就浑身涌起快感 我至今可以说犯错儿不少 可从未触犯法律 我的生活虽有波折但总体平淡 我时常感到沉闷 我唯恐天下不乱 有时甚至想亲自扔一颗炸弹 以引起全世界性的大战 我觉得扔那种引不起世界大战的炸弹 没有意思 因此我没有去扔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 限 可我现在什么也没想 我只想戒酒 读书和写作 有人说“戒了酒的你还是你吗” 也有人说“他戒了酒好 他戒了酒免去了许多麻烦” 还有人说“读书写作是正事儿” 更多的人说“都什么年月了 还不想办法去多挣钱” 我知道醉酒把我带进了一种黑暗 戒了酒又把我带向另一种黑暗 我是魔鬼是上帝对这世界都无济于事 我常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又自己答“对 我曾经是个酒鬼” 现在许多人不再怕我了 现在许多人说我变成好人了 (我曾经不是好人吗) 现在没人再硬劝我喝酒了 他们只说 “不抽烟 不喝酒 死了不如一只狗” 其实即使我活着 即使我 又抽烟又喝酒 我也仍然不如一条狗
星期二这天非常寒冷 我和杨自文相约 到濮阳老城去看王宁 一个冬天没穿的棉袄我今天依然没穿 加上昨晚我累得太很一夜没能睡好 因而我这一天的感觉 除了困倦就是寒冷 王宁是老城的个体商人 业余爱好除了写诗就是跳舞 他说他最近有了婚外的恋情 苦恼的内心涌出一副甜蜜的表情 这下算苦了他能干的老婆 我们沿商业街找到他家的店铺 看见她正在拍打一件没能卖出去的衣服 肥胖的身子依然肥胖 形容却比一年前憔悴了许多 王宁从里间伸出个脑袋 把我们引到简陋的床上就坐 杨自文说 老城像个大集市 乡间的百姓都习惯性地朝这里集中 使这里乡风依旧 保持着十多年前那种形式的繁荣 王宁家的店铺往西 还留有不少历史的遗迹 那是明清的建筑和街道 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四牌楼和御井 如今井里早已无水养人 但是人们依旧守护着枯井与碑文 像守护着自己的祖宗 像守护着一种象征 这里毕竟住过皇帝 后来又住过王宁的先人和先人的邻居 再后来又有了王宁和王宁的邻居 皇帝走了 我们来了 皇帝走的时候井里有水 我们来的时候井里干枯 这就是 我们和皇帝面对同一口井时的不同 皇帝是过去了的皇帝 我们是现在的我们 皇帝来时坐轿子 我们来时坐了十块钱的出租车 当年皇帝喝水 而我们跑到红旗路上饮酒 老城的新街道不错 满街的出租车不错 红旗路的火锅美食城不错 王宁这几年的服装生意也做得不错 否则他就没钱盖新楼了 否则他盖了新楼就没钱请我们吃饭喝酒了 不容易啊 一个商人能坚持多年写诗 一个写诗的商人能盖得起楼房 商人的钱是一点点抠出来的 王宁的钱是一分分算出来的 就连我们谈诗的时候 他都没忘计算发表一行诗能挣多少钱 王宁带我们跑遍了老城的小书店 店里全是半价书 半价书全是盗版 除了学生辅导材料就是武侠言情 我们一路为王宁所生活的环境买不到一本好 书而悲哀 一路闲扯着市场繁荣妓女遍地的话题 并且一路观看 从衣着和妖艳的程度上 判断迎面走来的女子是不是妓女 (这里顺便提醒一下良家女子 上街穿衣应庄重 化妆不宜过艳过浓 好人有时也会起邪念 我的诗友中也有人爱沾腥 免得被人当成招客的妓女而闹不快) 想来我们也真够混蛋 那么多无辜女子被我们以邪恶的目光看待 没准儿她的祖上跟我们谁家还有亲戚关系 中午我们吃火锅喝白酒 饭后去参观王宁的新楼 他家的新楼高出周围的平房 门前拴一只看家的黑狗 这让我想起过去的地主老财 想起一句“朱门酒肉臭” 还想起新楼里会不会有一个新人 王宁这小子会不会休妻纳妾 或者妻妾成群 我知道他有能力 他年龄小我2岁却提早谢顶 我指着他的光脑门说 这是因为你性欲旺盛 王宁听后得意地大笑 杨自文听后大笑地得意 因为他的头顶也是毛发稀少 他俩头发稀少竟然耐寒 我却感到整个冬季今天最冷 看到西水坡的野鸭在冰湖上喧闹 我感到三十多年的热血都在这一天冻透
冬天 北方无雪的小城更加阴冷 黑暗 在夜幕下腾着烟雾和热气的 是灯红酒绿 是金钱狂欢 沿街挤满了洗脚城和食品店 形形色色的妓院躲在歌舞厅和美容院的后面 更大的大街上 有更大的商店 更体面的门面里 是更加体面和隐藏的妓院 疯了一样的警笛风一样刮过 十字路口的红灯 如招客女子抛来的媚眼 这样的夜晚并不都是黑暗 红红绿绿的窗口流出淫欲一样灯光 朝你红红绿绿地眨眼 你如一个外乡人站在风中 你的路 就在这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开始 你的栖身之地 就在这些有着涌流欲望窗口的庞然大物后面 你灵魂的音乐 就这样淹没于流行曲和酒馆传出的猜拳的叫 喊 无雪的冬夜是如此干冷 流行的风带来难以治愈的流感 面色苍白的患者挤满了医院和药店 你如外乡人站在自己城市的风中 你知道无论是沿这个城市的街巷 还是沿这个城市的暖气管道都找不到温暖 你站在街头 望着自己的家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个城市的黑 暗 你犹豫着 不知道该回到黑暗中睡去 还是该永远站立在阴冷的风中等到明天
那天我走进快餐店 人声鼎沸 热气腾腾 使我感到 一个快餐时代的到来 竟如此突然 我叫了两只鸡腿一碗冷面 在拥挤的长条桌一角坐下 无意间抬头 看见对面坐着两个三流妓女 她们红唇绽放 细齿耀眼 假睫下游移的目光 打量任何一个男人进店出店 其中一个我曾经认识 她曾是我们报社对面 一家糖果店的店员 曾经为我称过糖果 羞涩的嘴角 像一颗未被尝过的奶糖 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遇到生人的目光就急忙躲闪 不知她什么时候失去了工作 如今已从一个服务行业 转向了另一种服务行业 难道仅仅是为了吃饭 活命 在这如花的年龄 她竟然学会了这等谋生的手段 她也认出了我 向我怪笑 挤眼 又向我递来一支劣质香烟 吓得我连忙摆手 起身 扔下两只冒着热气的鸡腿 和那碗刚刚端上来的冷面 逃出了这家异国风味的快餐店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 我就是这样 与自己的时代相遇 又在一个瞬间与她擦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长大了 变得懂事和有礼了 通常在人前我不敢随意放屁 一怕声音不雅 二怕污染空气 直到把肚子憋痛 才谎称有事 找个借口脱身 到僻静处 放出满肚子的积气 回来以后装作若无其事 继续和大家讨论问题 大家见面 都相互点头 微笑 鞠躬 致意 把自己的私处盖严 脏处捂紧 管拉屎 叫出恭 把撒尿 说成解手 调戏说成非礼 强奸说成欺负 把操人誉为做爱 或者说成同房、同床 把偷情养汉的荡妇叫作破鞋 鞋就是人人都能穿的意思 破鞋就是被许多人穿烂了的意思 总之是与人胡搞的意思 其实无论说法怎么隐晦曲折 其中的意思人人都懂 只是说得太直接了就被认为难听 所以我们在人前讲话必须好听 所以我们在人前做事一定要文明
火车是很快的交通工具 飞机是更快的交通工具 而火车的卧铺非常舒适 让我在睡眠中忘记时间 冬天的火车向南 让我一觉就睡到了春天 春天是个思乡的季节 只一夜之间我的故乡就被遗落在北方 我的故乡在北方与冬天为伴 而我一夜之间就把自己抛向了远方 在春天里流浪
我在昆明为于坚拍照 想起了他的《尚义街六号》 于坚说那地方早已被拆除 我直觉得可惜 一个因为一首诗而出名的地方被拆除了 一首名诗的诞生地也随之被毁掉 我们来到尚义街 看到的门牌已经重新编号 新六号由东向西拐过了街角 老六号变成了一个收费厕所 如今城市的排泄器官无孔不入 强行插入一个诞生智慧的缝隙 却从不被认为是什么暴力 和于坚分手在尚义街的一家饭店 我继续走向这个城市的深处 一路看见的工地 都在忙着房屋的改建和拆迁 这犹如一把无形的刀子 正在切除这个城市的胎记 而人们忙碌依然 闲散依然 这座春城的情欲依然不减 我回到宾馆 倒在床上 感到被注射了过多的麻醉剂 浑身瘫软 我在等待这个城市的手术吗 可宾馆并不是医院 只是异乡人的客栈
要是让我评说
我就说
电视综艺节目
最大的优点就是浮浅
比如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内容好像是照顾得很全面
但仍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几个节目主持人
女的像宫女
男的像太监
窜掇着一些轻浮的歌舞
消磨着无知如我者的夜晚
政治和谋杀呢
哲学与诗意呢
白天
我刚刚见识过山区农户的贫瘠
舞台上那些缤纷的色彩
遮掩的不只是浅薄的灵魂
和发情的肉体
这些出卖声音和身姿的明星
总使我想到旧社会
想到东洋和西洋的艺妓
而我的祖国和人民
给了他们太多的财富和荣誉
像对待宠物般
原谅他们的骄横和无知
我看见太多的白痴
在舞台上对着我和观众假笑
假哭假怒 说着假话做着虚假的动作
这时我不知观众是他们的玩物呢
还是
他们是观众豢养的动物
而我只能冷眼相对
在无聊之极的时候
打开电视看看
并不时与同伙一起
指着屏幕大骂导演和演员
如今戏子横行天下
主要是因为不干正事的闲人太多
他们刚刚达到了温饱的水平
就以为追戏子 捧臭角
是精神生活
如今的时代
大款包二奶
社会养婊子
思想者阴谋一样
被逼到黑暗中生活
像一块块被深埋民间的黄金
成为社会最闪亮的部分
禾子制作,感谢禾子十年来搜集当代汉诗的热情,欢迎大家访问禾子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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