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故事
作者:阿福
" 不是说好明天走吗?" 我躺在床上问他。
" 下午也有去宕昌的车。" 我用力撑起身子, 然后给断腿套裤管。他把拐杖递给我。午后的阳光从窗帘边照进来, 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很特别, 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 我叫他雌雄眼。虽然他还是以前的那身牛仔裤和T 恤衫, 胡须也刮得光光的, 可是脸上多了许多皱纹, 头发也白了许多, 不像才四十岁出头的人。他要的东西上午就送来了, 那是做枪弹用的铅块和火药。他给送货的付钱时我还没睡醒。
说实话, 我多少有些羡慕他。假如我的腿没断的话, 可能也像他这样成天打猎不干别的。显然他已经不习惯城市生活了。每次来我这儿只待在卧房里不出来, 也不看电视。我想他在宕昌林区能搞到弹药的话, 不会来找我。
" 是不是有女人了?" 我打趣道。
他背着沉甸甸的黑包笑而未答。我明白留不住他, 便拄起拐杖送他到巷口。他不要计程车, 独自朝车站方向大步走去,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周末来闹市区逛街的人流中。我只好一个人去街角那家饭馆喝酒, 喝到天黑才回家。
据他母亲讲, 我是惟一知道他的下落的人, 可是我无法断定他是否还在宕昌。十多年来, 他单枪匹马走遍了西北五省。凡是有草原和森林的地方, 都留下了他的脚印。然而与许多自称是旅行家或探险家的人相比, 他很少跟别人讲自己的事。
" 他天生喜欢打猎," 我对他母亲说," 要是香港有打猎的地方, 他会待在您身边哪儿也不去。"
" 这么多年他没给我打过电话, 也不写信, 我每次回来都找不到他。" 衣着华丽的香港太太又开始流眼泪了。来我这儿看台球的胖子还躺在墙边的沙发上睡觉, 他本该这时候拎起皮包去上班。昨晚有个陌生人在我这儿赢了钱, 请我们喝酒, 结果胖子喝醉了, 半个脸泡在自己吐出来的脏物上鼾声如雷。屋子里的气味很重, 也没有窗户散出去。老太太刚进来时拿手绢捂住嘴, 生怕吐出她在德克萨斯大酒店吃下的美味早点。桌上还是杯盘狼藉。酒盅里塞满了烟头和烟灰。我给她沏了杯茶末子, 大概杯子太脏, 她始终没碰一下。
我很抱歉无法更多地说说张平的事。而事实上, 我对这位香港太太的突然来访多少有些戒心。在我的记忆中, 张平早就没了父母。我只记得他有个姐姐, 但从没见过她。而我之所以有这种印象, 是因为早年曾有个自称是他姐夫的外地人来找过他一回。他们见面后说的是家乡话, 我一句都听不懂, 但我看得出张平对他姐夫非常敬重。当然, 我也没理由怀疑这位伤心流泪的陌生太太不是他母亲。她拿出她家的一张合影照片给我看。我认得出照片上的高个儿男孩是张平, 他旁边站着一个漂亮姑娘, 我猜那是他姐姐。老太太端坐在中间, 当时她还年轻。她说她男人死得早, 自己又没工作, 每天给街坊洗衣服挣来几毛钱养活一家人, 吃尽了没男人的苦头。于是我安慰她道, 张平准是弄丢了家里的地址才与您失去联系的。我请她留下她的香港电话, 我说一旦张平来找我, 一定叫他给您通电话。老太太很失望。在她看来, 我开的这间台球房无疑是藏污纳垢之处, 而她儿子与我这样的人来往是交错了朋友。她不知道我以此谋生, 正是她儿子张平的主意。她告辞的时候, 胖子翻过身来, 脸上沾满了白花花的脏物臭不可闻。
这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张平母亲走后, 我用一把瑞士军刀将她的香港电话刻在石灰剥落的土墙上, 原先那儿挂了一杆枪。我一直等张平来, 可是他没来。我猜他另有补充弹药的地方了。他老是背着我们一起跑测量时用过的黑工具包独往独来, 磨破的地方也用黑牛皮仔细补好。那只包很大, 放得下十来只野兔。不过我知道他不单单打兔子, 因为我闻得出包里有其它猎物的气味。一个常年靠打猎维持生计的人, 有时不免把枪口对准一些禁猎动物弄些钱来, 再说老打兔子之类的小家伙也没刺激对不对。张平有鹿茸熊掌的话, 我倒是可以帮他出手的, 只是他从没跟我说起这种事情, 我也没问过他。
我这儿通常白天没人, 因为那是我睡觉的时候。可是天一黑, 邻居家的狗就开始叫个不停。它们在黑灯瞎火的小巷中见着了陌生人, 而那些陌生人大都是来找我的。
来我这儿的人, 衣兜里都多少揣些钱。他们一边抽烟一边看台球, 呛人的烟雾使本来就昏暗不明的土屋显得更暗了, 可这并不妨碍捣球的沉着瞄打。其实这儿不仅光线有问题, 更要命的是, 台面上的呢布已经破损, 击球时不得不考虑那些被球杆捣破的洞对主球有何影响。几乎每个新来的球手对此都不免抱怨一番, 尤其找粉盒而被告之根本没这样东西时, 更是如此。通常看球的不敢把赌注下在这种人身上。
我不看他们打球, 自己也不打, 只坐在空荡荡的外间喝茶。外间的灯也挂得很高, 往往看不清来人的脸。有些人进屋时朝我叫一声金老板, 可他们并非个个都知道我不姓金。给我起" 金鸡独立" 这个绰号的家伙十年前就死了, 他因走私手枪而死于同伙间的一场火并。如今只有我这个断了一条腿的残废人还记得他。
这天晚上, 胖子又输了钱, 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一边打呼噜一边流口水, 湿了半个衣袖。这家伙出来时忘了带门钥匙, 怕老婆不给他开门, 只好待在我这儿等天亮。另一个家伙要我听他讲完克林顿的事, 便一支接一支地给我递烟抽。他讲到眉飞色舞的时候, 一个穿西服的外地人挑门帘进来。这人朝我看了半天才说话。
" 我们一起喝过酒。"" 没错," 我说," 我们的下酒菜是野鸡肉。""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 给枪打坏了。"" 是不是野鸡开的枪?" 他做了个扣枪机的手势, 然后哈哈大笑。
我也笑起来。十多年前, 我在陇南跑测量的时候, 崔国平常常陪我上山打猎, 而且不论打没打到猎物, 都设酒杀鸡做食, 尽情款待我一番。记得那时他有一官半职, 虽说还是不懂事的毛孩子, 可管的是乡里的计划生育, 因此在当地人, 尤其是当地妇女的心目中, 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酒兴大发时夸口道, 你看上这儿的女人就跟我讲, 不管她是哪个沟里的, 都包你弄到手。他说现在他在武都开了个公司做玻璃买卖, 一边说, 一边将皮夹里的钱币和纸片全倒出来, 摊了一桌子。他要找张名片给我, 结果没找着。那个跟我讲克林顿的家伙看见桌上的那堆纸币眼睛发直。这几天他身无分文, 连抽烟的钱都是问别人借的。
跟小崔一起来的两个人我都面熟, 但叫不出名字来。他们拿了崔的钱, 到巷口敲开饭馆的门, 买来好酒好肉, 于是我们在外屋喝酒划拳, 顿时热闹起来。胖子酒量不大, 没喝几口就醉了。
" 狗日的……不跟你走," 他的舌头开始打卷, 说话像狗熊似的咕噜不清," 我们天一亮……就走。我老婆来……找我, 就说……我……跟朋友……到……山里去了……" 他抓住小崔的胳膊, 差点把刚吃到肚子里的卤肉全吐在小崔的杉杉西服上。胖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他说他在一家外资企业做程序员, 整天对着电脑打英文字没意思。他运气不好, 难得赢一回。每天晚上输掉他老婆允许他留下的不多的几个私房钱, 就站在一边看别人下注, 常常到半夜才回家。他说我这儿是他惟一喜欢来的地方。不喝酒的时候他文质彬彬, 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崔国平问他去不去武都玩原始森林, 他激动起来, 嘴里不时吐出几个脏字, 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有人从里屋出来, 喝了两盅再进去。那个讲克林顿的家伙又开始讲克林顿了, 一边讲, 一边往嘴里塞牛肉。他的脸又长又窄, 但嘴巴很大, 仿佛一头牛都吞得进去。小崔问他在什么地方发财。他说他是电台记者, 是专门写新闻的。他装模作样地掏口袋取名片, 结果拿出一沓别人的名片给我们看, 一个外交部的什么司的副司长的放在最上面。其实这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从监狱里出来后没干过一样正经事情。
" 你的枪呢?" 小崔问我,"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杆枪。"" 给朋友了。" 我说。" 如果还在你手里, 我出一万块钱买它, 毛主席保证。"" 它不止这个价。"" 那就五万。" 墙上挂枪的地方还依稀看得出那杆枪的影子。当年我断了腿, 一个人躺在床上。虽然血止住了, 可是一条腿被一个自称是上海人的牧区医生给锯断了。他说如果我想留住这条残腿的话, 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得坏疽病死掉一命呜呼。那是在甘南的一个巴掌大的藏民小镇上, 医生是惟一定居在那里的汉族人。我们一边喝酒, 一边拿筷子在我腿上反复比划, 看从哪儿截断像样些。外面是昏天黑地的黄风, 看不清河对面的山。张平要送我去县医院, 他说他会开拖拉机。这时医生的助手已经准备就绪。他们老干这种事情, 因此没几分钟就卸下了我的腿, 把我扔到床上又去喝酒了。张平送我回家, 那时我老婆已经跟我离婚了。她摇着大肚子来看我, 肚子里是另一个男人的种。她说如果我少喝点酒不会出事情。她走后, 我跟张平说, 我们这些跑野外的不该讨老婆。她现在的男人是工程师, 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陪她看电视。
我不知道张平至今独身未婚是不是受我影响。不过我相信我送给他一杆枪, 他才热衷于打猎, 丢了职业还乐此不疲。那杆枪是我大哥的。我大哥到甘南打豹子的时候我才读小学。他很晚才结婚, 结婚前他把枪送给我。其原因是, 兄弟七人中我是惟一没结婚的一个。他告诫我, 结了婚就别再玩枪了, 否则就别结婚。那是一杆德国双筒猎枪, 制造年份是一九二三年。我不清楚我大哥是怎么弄到它的。另外, 他还送给我一条宽厚结实的子弹袋。如果插满黄灿灿的铜壳子弹, 有六七公斤重。当年我拄着猎枪而不是拐杖的时候, 也威风凛凛, 着实叫人害怕过。但我明白我不是好猎手, 虽然五大三粗, 而且没怕过什么, 可是我没耐心守候猎物。我老想打一头豹子给我大哥看, 但有一次在雪地里发现了豹子的足迹也没找到它。现在我大哥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又养鸟又养猫, 整日哈着腰, 对谁都笑眯眯的。如今没人知道早年他因偷猎珍稀动物以及涉嫌凶杀械斗, 被公安局多次通缉过。
老实说, 我喜欢腰上系着子弹袋, 手里拎着长枪, 而不是简单地把它背在肩上, 从人群中走过。大概至今还有人尊重我, 呼我大哥, 不砸我的场子, 是因为他们还记得我当年的蛮横模样。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不中用了, 即使另一条腿还在的话, 也不会与惹我的人拔刀相向。现在我越来越像我大哥, 恐怕以后也是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弄得别人莫名其妙。
除了一头撞到我枪口上的一只雄鹿外, 我从没打到什么值得炫耀的猎物。我之所以把枪送给张平, 不是因为我们一起干野外是一对好搭档彼此情深义重, 而是我看出他天生是个打猎的行家。他本能地知道哪儿有兔子哪儿有野鸡。一天夜里, 他突然从行军床上爬起来, 拎上我的枪就跑出去, 天亮后扛回来一头脑袋上中了枪弹的母狼。狼血糊得他满脸都是。他说他闻到了野兽的气味, 但不知道那是一头狼。这家伙瘦长个儿, 身手敏捷, 而且做什么事都细心认真。他浇的铅弹没有毛刺, 光滑得像珍珠似的好看。我想假如我没断腿的话, 也会把枪送给张平, 这样它才适得其所。
张平最大的毛病是不爱说话。幸好我认识他的时候, 不介意他像哑巴似的金口难开。下雨天出不了工, 我到附近的小店找女人聊天, 他就侧身躺在床上看书, 光线太暗就点两根蜡烛。我们有足够的蜡烛给他看书。出测前我总是比别的小组多领两箱给他用。有时候我也翻一翻他的书, 可往往连书名都看不懂。什么叫物性论, 什么叫形而上学, 我对此一无所知。我问他这些书是讲什么的, 他说是讲道理的。我又问讲的是什么道理, 他说他也没弄懂。有些书是他自己买的, 有些是图书馆借来的。我们每到一个新地方, 他总是先去看看那儿的图书馆或文化站。我们在庆阳的时候, 就住在一个乡的文化站里。那个管图书的女孩对他特别客气。我以为他们要谈朋友了, 结果没谈。收测的时候, 那女孩见我们装车就开始哭鼻子。车子从文化站开出去, 她一步一步跟在车子后面走, 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后来竟放声大哭。我和张平都坐在堆满行李和仪器的卡车上。我对他说, 你无端葬送了一个漂亮女孩的幸福生活很残忍。他咬住嘴唇没理我。后来那女孩来城里找过他一回。因为他到青海去了没见上面( 他总是一收测就到外地去, 那些年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 自然也花光了从野外挣来的薪水和津贴) 。我不知道张平为什么拒绝那个女孩的爱情, 但我相信其理由不是因为她是乡下人。
那时我们成天在山里跑东跑西。不好意思的是, 我干了十几年测量, 只会看经纬仪, 而且要别人指好方向才找得着目标, 至于什么设计图形啦, 还有什么后交计算啦, 我一概不会。所以在干活儿的时候, 我总是听张平的。有人说张平是我们测量队数一数二的干活儿能手, 后来队上的头头要他当中队长, 他婉言谢绝, 他说他喜欢在小组里干。我断腿的那年冬天, 他给队上交了一份辞职书, 他说他的测量生涯也就此结束。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今后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问他怎么现在才这么想, 他没回答我。以前他不回答我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当时我没追根问底问下去。有一天, 我突然想到张平是因为失去了我这个搭档才离开测量队的, 心里好不感动。他喜欢打猎, 这谁也拦不住。我想即使我没给他枪, 他也会设法弄一把往山里跑。
我知道他是重感情的人, 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背叛朋友。如果那个香港太太没拿出她家的合影照片给我看, 我会把她骂出去。我不相信张平竟无视他母亲的存在而浪迹天涯不回家。那次他姐夫来看他, 他问我借了一笔钱, 我猜那是给他姐夫的。因此在我的印象中, 他不是那种只图自己快活, 而不问家里人是死是活的浪荡公子。
我天天等他来, 可是他没来。墙上的电话号码越来越模糊了。以前他每年至少来一趟, 但待在我这儿的时间不多, 常常只住一个晚上。尽管他很少说自己的事, 可我见到了他心里就踏实。也许, 我想, 他真的有女人了。他该有女人才对。
胖子又是睡了一觉才醒酒。他说他跟小崔去武都的话, 准给老板炒鱿鱼。再说他老婆也不让他走。他老婆允许他晚上来这儿看台球, 已经够宽容的了。小崔拍拍他肩膀安慰他道, 等你老婆再宽容一些的时候, 给我打电话。小崔说兴隆山建起了森林公园, 里面有许多别墅房子, 连外国人都去住。他扭头问我:" 你找什么借口不跟我走?"" 没有借口。" 我说。
" 那我们就到兴隆山去, 像外国人一样住一星期别墅房子。如果你还行的话, 不妨找个妞儿陪你睡两夜。" 后来他再也没跟胖子说话。我坐上崔国平叫来的计程车往武都方向走, 是次日上午八点钟。屋子里的酒味烟味还没散尽。我请每天给我打扫房间的一个环县姑娘替我看房子。她问我哪天回来, 我说不知道。
如果崔国平要我去的地方不是兴隆山, 我不会答应他。我认识这家伙的那年夏天, 跑遍了兴隆山数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 我熟悉那儿的每一道沟谷, 连哪块石头上撒过尿都记得。我一个人的时候, 常常回想以前跑野外的事情。我怀念那种快活自在的生活。你看到一卡车活蹦鲜跳的小家伙打老远来看你, 而且迫不及待地问你有没有野味涮口解馋, 你不会无动于衷。这时候, 我住的地方比开国宴还热闹。
出城后, 车子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军用公路上疾驶。两边是单调的黄土坡。羊儿三三两两地在坡上觅草。牧羊人拄了根棍儿傻站在路边。我和崔国平都坐在后面。他往脚下弹烟灰。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了, 可是只皱了皱眉头不敢说话。他要司机今晚就赶到数百公里外的兴隆山, 自然车钱也给得很多。
我猜想这个身材单薄的矮个司机心里很紧张。我少了一条腿, 又是满脸的络腮胡子, 还有脸上那条弯钩状的刀疤, 叫人看了不舒服。何况崔国平也是人高马大, 仿佛杀个把人没问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心想, 这个司机为了赚到数倍于平日的进账, 冒了平生最大一次风险。他给他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腿在发抖, 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担心这家伙过于紧张出事情, 而崔国平还老要他开快些。
" 在这种路上开一百码没问题。" 他拿起我们在一家路边小店吃午餐时喝剩下的半瓶白酒, 把酒倒在瓶盖里递给我。" 以前我也有一辆桑塔纳, 去年给法院缴去抵了债。法院的哥们儿对我说, 你不能欠了人家的钱还成天开私家车, 你要给我们一点面子对不对?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可以不坐桑塔纳, 可是我不能没有朋友, 尤其是法院里的朋友。所以忍痛割爱, 把车钥匙交了出去……" 我一边抽烟, 一边听他讲生意上的事。也许是讲累的了缘故, 他问起我的事情来。" 你是怎么想起来开台球房的?"" 有个朋友说我枪法好, 打台球肯定出色," 我说," 后来就买一张破桌子, 也没到工商所去注册。开始派出所三天两头来找我, 要封我的店。我跟他们讲道理, 他们讲不过我。后来就跟我订君子协议, 出了事情就拿我是问, 平时就不大过来了。幸好来我这儿的人都很知趣, 不给我添麻烦, 这样才有口饭吃。"" 你是说你喜欢打台球?" 崔国平问我。" 兴隆山有上等英诺司台球房, 我陪你玩两天。"" 现在我不玩了。" 我说。" 为什么不玩?"" 因为我不能叫我的客人输得太惨。"" 他们每天给你多少钱?"" 二十块," 我说," 不管来多少人, 也不管赌注下多大, 他们散场的时候, 桌上放二十块钱, 谁都知道这个规矩。"" 这不够我买包烟抽。"" 我一个人花费不大。" 入住兴隆山密林深处的白云宾馆, 我拄着木头拐杖, 一步一步踏在连楼梯都铺了毛绒绒的喀什地毯上。我左脚那只皮鞋的鞋底脱了胶, 快掉下来了, 走路时啪嗒啪嗒地响。至今我还穿着十多年前跑野外时穿过的那种镶皮条绒夹克。它被烟头烫了多少个洞, 我没一一数过。当年这种夹克被人称之为瓦尔特服。瓦尔特是南斯拉夫电影中的一个能干的游击队员, 他身材魁梧, 衣服也别具一格。不过我没有丝毫因衣着寒酸而自卑不安的感觉。与之相反, 我好像是这幢白房子的主人, 崔国平为我跑前跑后, 做了侍仆的角色。
这家伙叫司机跟我们一起住, 不要他出房钱。司机吓得脸都发白了。他说他跟老婆说好的, 要连夜赶回去。
" 不就是少搞一个×吗?" 崔国平一边掏车钱一边说。
司机也不敢回嘴, 拿了钱便跑下楼, 匆匆开车走了。但愿他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出事。
换上宾馆里的长袍睡衣。我们在卧室吃夜宵。我晚上不睡觉, 崔国平陪我闲谈。我们还是一边喝酒一边聊。半夜了还给服务台打电话, 请小姐送几包烟来。整幢房子就我们俩。房子周围是一株株树皮粗糙的长松, 它们大都有数百年的树龄, 虽然看上去苍老不堪, 可依然挺拔傲立。房子前面是一道清澈见底的小溪, 它绕过一块块巨石往下流。虽然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我感觉到这儿的景色依然如旧。不过若是睡在看林人的小屋里, 我会更自在些。大森林不仅风光宜人, 而且还有许多好故事, 住宾馆的往往与它失之交臂而懵然不觉。
" 记得跟你一起的有个瘦个儿, 脸很白, 像有病似的成天躺在床上看书。" 崔国平说。
" 那是张平。" 我答道。
" 他不爱说话对不对?"" 是的。"" 他现在还在测量队?"" 不在了。"" 好像他喝酒还行。"" 是的," 我点点头," 不过他不喜欢喝酒。""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我说," 两三年前, 他在宕昌那边打猎, 后来就没消息了。"" 你是说山那边的宕昌?"" 没错。" 崔国平得知我的德国猎枪就是送给张平的, 便要租一部车绕过兴隆山到宕昌去。他要找张平的愿望比我还强烈。他说他要得到那杆猎枪。如果张平肯出让的话, 立马给五万现金一分都不少。
我心想, 即使再加五万, 张平也不会卖掉那杆枪。他说过一旦他不打猎了, 就物归原主还给我。我知道他说一不二。在我看来, 那杆枪还是在张平手里最好。如果真的给崔国平买去, 无疑会沦落为一件招摇过市的平常物什, 连棍棒都不如。我知道他也会打枪, 可往往打中的是兔子旁边的麦穗, 而不是枪响后才慌忙逃走的兔子。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见到张平。即使他母亲没来找过我, 我心里也常常惦记他。可是, 如果我认为他现在还在宕昌, 那就太傻了。他本质上是一个惯于过流浪生活的人。老待在一个地方, 非把他憋死不可。其实我们说他不爱说话是不对的。我曾发现他跟一个老羊倌聊半天还意犹未尽。而有时, 他跟我说起河州人的茶碗子也口若悬河, 头头是道。我母亲是河州女人, 我小时候也在河州待过几年, 可是我不知道河州人喝茶有那么多规矩, 而张平却能一一道来, 如数家珍。
我劝崔国平别心血来潮, 因为找张平如大海捞针。可是这家伙不听劝, 非要明天就去宕昌不可。我说我们在这儿歇两天再走。我要到另一条山谷去。老实说, 我不喜欢这儿的白房子, 也不喜欢这儿铺了柏油的盘山路。而且我很古老, 看不惯那些衣着鲜艳的城市女人来这儿涂口红。她们在房子附近走走就兴奋得脸红起来, 仿佛刚做了爱似的得意。我和小崔在餐厅吃晚饭时, 一个上海女人嗲声嗲气地讲她如何在一个树洞里发现了一株红蘑菇, 讲给一个与她共进晚餐的男人听。那个男人大腹便便, 两手搭在肚皮上笑容可掬, 手指上套了好几圈黄戒指。
" 你一条腿走过去?" 崔国平问我。" 没有问题。"" 如果," 他又问," 天黑了回不来怎么办?"" 就在林子里住一宿。"" 我雇两个本地人轮换背你。"" 那还不如待在我的台球房里不出来。"" 如果有猎枪的话," 他说," 我们什么也不怕。"" 林子里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东西。" 来送烟的那个小姐很苗条, 面孔也清秀迷人。崔国平看着她走出房间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点燃一根烟, 两条腿还搭在当茶几用的矮脚鸡尾酒桌上。
" 要不要来一个?" 他转脸问我。" 不要。" 我说。
" 是不是不行了?" 我点点头, 还笑起来。如果是另一个人问我这个问题, 我也不会发火儿。何况我知道这家伙是认真的, 毫无取笑之意。他生性慷慨, 为朋友花钱心甘情愿。但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也无所谓别人知道我行还是不行。他说我比他自由些。他有老婆有孩子, 而且老婆很漂亮。
" 我老婆年轻的时候," 他说," 比刚才进来的那位还水灵。" 快天亮我们才睡觉。他睡在另一间屋里。隔了一道厚墙, 还听得到他打呼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床头有张报纸, 我拿在手上要看。可是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一个字都看不清。我明白我对兴隆山的深切怀念, 是因为这山里有个女人曾使我怦然心动。我是来看她的。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道人迹罕至的山谷里。也许她早就带着她的孩子( 那是一个腼腆懂事的男孩) 离开了那间石屋, 搬到山下去住了。她说过她要搬出去住。那年她男人死了, 是怎么死的她不愿说。记得她屋里也有一杆枪。那是一杆身上绑着铁丝的土铳。枪把被烟火熏得乌亮。拿它打野猪要有十二分勇气才行, 而当年这地方时常能见到野猪在草丛里拱来拱去。
我拄着拐杖往山谷里走。前面的路若有若无, 但我知道没走错方向。山林寂静。秋草金黄。阳光从树隙间照下来, 落在我身上。我走在头里, 把崔国平落了好远。这家伙一瘸一拐的, 也拿了根棍子往地下拄。如今他坐惯了车子, 已经不大会走路了。以前他陪我打猎时跑得比兔子还欢。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放食品的背包, 背在我背上。他埋怨我不让他雇人背东西。临行前他吩咐了几个当地人拿竹竿搭轿子抬我们, 因为我执意要步行才作罢。
" 我一辈子走过的路没今天多。" 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告诉我, 走到哪儿就不走了, 我心里也有个盼头。你瞧我们, 一个是独脚大仙, 一个是出水芙蓉( 除了大汗淋漓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外, 他大手大脚的模样, 与那些被喻为芙蓉花的各色美女相差甚远), 在树林里没头没脑地走, 说不定就走到哪个豹子洞里了。刚才我看见一个形状奇怪的大脚印, 怕是黑熊走过时留下的。如果我给黑熊当午餐吃了个饱, 我心里会很难过。"" 当然我也是。" 我拿我的瑞士军刀削苹果。苹果皮挂了很长才断。这时候, 我们坐下来休息, 一边吃东西, 一边欣赏四周的山野秋色。我们屁股底下的这块石头, 是以前我跟张平一起上山时坐过的。那次我们碰到了雷暴, 一个个闷雷在头顶上炸响。当时天空乌云密布。林子里暗得像没门没窗的黑屋子, 只有闪电时才看得见周围的茂盛草木。不过我们并不害怕, 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一回在定西碰上黄风, 喉咙里灌满了土, 那才不舒服呢。不过比起在河西挨冰雹打, 又无处可躲, 吃点黄土要好受得多。
当时没有下雨。我说要下雨张平说不会。我要打赌他不跟我打。我说如果我输了, 仪器和脚架我一个人背。那场突如其来的雷暴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本想干完活儿还能回住地, 结果上了山顶仪器失灵, 一个数都测不下来。张平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日他妈的读数窗里的数老在变。读数指针飘忽不定我读不准。张平放下测量手簿站起来。他喜欢戴那种黑色的旅行帽, 帽檐很大, 像街头商店搭在人行道上的遮阳篷。他把帽檐转到脑后看仪器, 嘴里咬着半截铅笔沉下脸。看了半天, 他也读不准数。我们是早上四点出来的, 那时天还没亮。我们翻过两道山谷, 再爬上兴隆山主峰, 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雨暴过后, 天空格外明净。我们周围的几处目标肉眼都看得见。以前像这样的天气, 十分钟就能结束一个站点上的观测, 可是我们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还一筹莫展。如果测不下来, 不仅白跑了这么多路, 而且以后还要再来。虽然我对我的本行工作几乎一无所知, 可这时也明白我们碰到了麻烦事情。我们不知道经纬仪的读数指针为什么老在跳, 像脚下闹地震似的。我气馁地说, 我们干不下来叫中队派人来干, 这么高的山也要多几个人跑跑才对。张平蹲下, 把地图摊在地上一言不发。我猜想他在重新设计图形。这家伙有的是办法。说不定坐在屋里就把数字凑出来了。我躺在地上等他说话。只见他又起身走到仪器跟前, 麻利地卸下仪器头, 抱着它往山下跑。我大声喊他, 他不理我, 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我守在山头上耐心等他。以前他也常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对此我已司空见惯。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 他又上来了。奇怪的是, 他脱了外衣, 把仪器包在衣服里面, 像抱了个娃娃似的小心翼翼。我问他玩的什么把戏。他要我离他远一点。这时他重新安好仪器头, 自己观测自己记录; 这在测量规程中是不允许的。大概他知道我不会记录, 所以才违规作业。只花了五六分钟时间, 他就干完了。他把仪器装到箱子里, 脸上浮起笑容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得意。我问他怎么回事。
" 山上有静电。" 他把仪器背在身上, 脚架也是他拿。我只扛我的枪。
" 什么叫静电?" 我听不懂。" 也是一种电。它没电线也到处跑。"" 你怎么知道是静电搞坏了仪器?"" 没有你我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我又没跟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这么高的山, 我才想起这儿的海拔高度超过了三千米。"" 高山上就有静电?"" 是的。"" 那我们怎么没电死?"" 你还不到死的时候。" 这是张平第一次跟我说笑话。
我们下到山谷, 已经是鸟儿归巢的黄昏时分。既然回不了住地了, 就只能在林子里露宿一夜。幸亏工具包内有锅盔填肚子, 只要找一处背风近水的地方就行。虽然当时是初夏季节, 可山里晚间的气温很低。张平问我打火机还在不在。我说我在没打火机卖的地方不丢打火机。通常抽烟人的打火机是你拿我的我拿你的弄丢的。我摸了摸口袋, 它还在。这时我才发觉有半天没抽烟了。我们穿的衣服不多, 不过架起火堆就行。天还没黑, 说不定能打到斑鸠野鸡之类的东西就锅盔吃。
我们顺山谷往山下走。后来见到一个有泉眼的地方, 就歇脚在那儿过夜。泉水从山肚子里涌出两股水柱, 很好看。它们从水面上凸起来, 拱得高高的, 像非洲女人的棒状奶头。张平在一株大树旁踩倒周围的蒿草, 然后用一块石片开出一圈防火槽。他说不能离泉水太近, 因为那儿潮湿, 冷气逼人。他去找干柴火点火堆, 我拿着枪往密林深处走, 一边走一边打开枪膛。晚间也许会碰到什么大家伙。我退出上面一根枪管中的散弹, 然后从子弹袋靠在左腰的地方, 取下一颗威力巨大的独子, 把它塞进去, 下面枪管中的没动。
我持枪走在一片茂密的杂木林中。我的脚步声音不时惊动树上的鸟儿。它们呼啦呼啦飞走了。我想找一只兔子, 可是找不见。用木棍把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堆上烤, 其香味扑鼻, 闻了要流口水。当时打几只刮刮鸡那样的鸟不成问题, 可是我想那些小东西拾掇起来很麻烦, 再说吃不上几口就吃完了, 没劲。
我傍着一道小溪往下走, 这样不会迷路。又一群鸟儿飞起来。这时我忽然看见一只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野鸡没有飞走。它依然举止优雅地待在树上, 三尺多长的雉尾引人注目。大概它年纪大了见多识广, 心里还在嘲笑那些莫名惊慌的小辈。我离它大约十多米远, 举枪用独子打它的头。如果打中的话肯定稀烂。枪响了, 它飞起来, 我没打中它。于是随即抬枪发第二颗子弹。那是一颗装满铁沙的散弹, 飞在空中的鸟儿难逃厄运。它被击中了, 鼓起受伤的翅膀往前飞。我把两个弹壳拾起来, 塞到了弹袋里, 然后才顺着那只鸟飞去的方向追它。这时我又上了两颗枪弹, 非把它打死不可。有把握打中一样东西, 可结果没打中, 这使我恼羞成怒。我心想, 哪怕追到它天边也要打死它。
我看见鸟儿掉下来了。我猜至少有三粒铁沙镶在它的皮肉里。我持枪的右手一直搭在枪机上。即使这家伙落在地上了, 也再补它一枪, 消消心里的气。穿过树林, 我见那只鸟落在一个石堆上。当我正要开枪时, 突然发现鸟儿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我无法说清我第一眼看见她时的莫名心情。她穿着山里人常穿的那种蓝布褂子。不过我看得更多的是她的眼睛。这对眼睛在暗影中依然明亮。我怔了片刻才跟她说话, 而且说话声音也变了, 仿佛没见过女人似的。我想大约亚当第一次见到夏娃也是这个样子。
" 我把你吓坏了?" 我说。" 没有。" 她已经不年轻了, 至少岁数比我大, 可是看她的脸庞安详沉静, 而且美丽迷人。
这时我才看到她身旁蹲着一头大得怕人的雄壮黄狗。狗脖子上的一圈黑毛竖起来, 神情非常紧张。如果它的女主人吩咐它咬我的话, 我猜即使它明白我手上的枪将置它于死命, 也会拼死冲过来不说二话。
" 我是搞测量的," 我又说," 从省城来。"" 你一个人吗?" 她说话声音很甜。
" 不," 我说," 还有个人在上面架火堆。我们干活儿干得太晚, 回不去了, 只好在林子里过夜。"" 还没吃晚饭吧?" 她又问。" 正要拿这只鸟当饭吃。"" 你去把你一起的人叫来, 到我家去。"" 你家在哪儿?"" 那边那棵大树前面。" 她转身指给我看, 同时将垂在身后的一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甩到胸前去。
我拾起奄奄一息的大鸟递给她, 请她带回去。我从来没像那天晚上那样文雅过。而且我跟张平说起那个女人时也轻描淡写。既然这儿有人家, 我们就没理由在外面冻一夜。
张平拿石头砸灭火, 然后背了仪器脚架跟我走。我说今晚有野鸡肉吃。他点点头, 没说话。
那个女人手脚麻利, 已经把野鸡放进锅里煮起来; 此刻又在案板上揉面, 给我们擀长面吃。除了门口的那只黄狗, 我们还看见一个男孩。天完全黑了, 看不清山谷对面是什么树。女主人叫孩子把门关上。屋里有个粗陶大盆, 我们坐在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问她一些闲话。自然是我问得多, 张平问得少。后来张平跟那个男孩熟悉起来, 孩子坐到他身上摸他的胡子。
" 你多大了?" 张平问。" 五岁。"" 你爸爸呢?" 张平又问。" 死了。"" 对不起。" 我猜这话是说给孩子的母亲听的, 尽管张平没有抬头看她。
孩子要张平讲故事, 张平讲了一个笑话。这家伙会讲笑话, 我以前不知道。记得他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得到一笔巨额奖金, 跳入一个有鳄鱼的水池里, 从这边游到那边; 上岸后, 给奖金的人问他是不是一向这么勇敢, 他说他是被旁人一把推下去的。这是一个逗人的笑话, 而且很有意思, 可是要讲给山里的孩子听, 不仅要他听得懂而且笑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平讲得绘声绘色, 孩子从一开头就笑, 一直笑到笑话讲完。他问孩子认没认字, 孩子抿紧嘴点了点头。他从工具包里拿出几支铅笔给孩子, 还给了一把削铅笔用的单面刀片。
" 认了字才能做大事情, 你知道不知道?" 张平说。
孩子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跟女主人闲聊。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嫁给一个世代以打猎为生的男人已经有七八年了。她的娘家在山外的一个小村子里, 距这儿大约四五十里路。她到山里来是因为她父亲要她来。不过她很快就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那时她婆婆还在, 男人也身强力壮。生了孩子后, 原先还多少感觉到了有些寂寞的她, 就不大想娘家了, 一
年也就是过年时回去一趟。她自己种瓜种豆, 每天也忙忙碌碌没有空闲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和她孩子的衣服都是手工缝制的。
油灯的绳捻在缓慢燃烧。看她擀面的样子, 我心醉神迷。她漂亮, 健壮, 而且落落大方。最叫人动心的是,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刚才我走过去问她讨擀面杖, 我说我来擀面, 让她歇一会儿。她不相信男人会做这种事情, 一边说一边笑, 笑得清脆悦耳。于是我脱了外衣, 又卷起袖管, 要在她跟前露一手。我握住她拿在手上的那根长长的擀面杖, 可她死也不松手。
" 你说我不会擀面我擀给你看。"" 我们这儿不作兴男人上锅台。要是给乡邻看见了, 会说这家人家没女人。再说你们是客人, 更不能做女人做的事。" 争擀面杖的时候, 无意中我的胳膊碰到了她的前胸。我像被电打似的立刻松了手, 而且脸红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脸红。幸好灯油不亮, 她没看出来。她自己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 依然跟我平静地说话。我要烧火她也不让我烧。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跟她说。她叫我回火盆那边烤火。这屋子很大, 屋里家什不多, 因此显得空荡荡的。最里面有一张炕。那张炕也很大, 睡得下七八个人。这时我环顾四壁, 才发现炕头上挂着一杆枪。
那顿晚餐非常可口, 我一连吃了三四海碗。这到底是野鸡肉鲜美所致, 还是女主人的长面擀得好, 我一时难以分辨。使我们不安的是, 她和她孩子没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让客人先吃是本地的规矩。我们跟她争了半天也没说服她。最后我和张平只好入乡随俗, 自己先吃起来, 由她和孩子看着我们吃。
" 今晚没有外人来," 我对她说," 谁也不知道你跟客人一起吃饭, 我们也不会说出去。"" 这我知道。"" 你不该叫娃娃饿坏了肚子明天生病。"" 他刚才吃了半个馍。" 我们胃口很好, 她几次起身去锅台给我们捞面。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 张平突然发毛病了, 非要睡到外面不可, 而且要我跟他一起出去睡。徐秀蛾( 这就是那个女主人的名字), 她明白我们在一旁争论什么时, 便说她和孩子可以去邻居家过夜。我问她邻居家离这儿有多远, 她说不远, 男人抽袋烟的工夫就走到了。我要陪她一起去。她说夜里黑灯瞎火, 陌生人要迷路的。可是张平又挡在门口不让她出门。
" 我们露天睡觉睡惯了," 他说," 你拿条毡子给我们, 问题就解决了。"" 这是不行的呀!" 徐秀蛾急得要哭出声音来。仿佛让客人睡在野林中是犯了弥天大罪不可饶恕。
她拉张平的胳膊, 张平像木桩似的纹丝不动。小孩见了吓得哭起来, 张平这才让出身子, 开了门。徐秀蛾抱起她的孩子, 唤了她的狗, 往小溪那边走, 慢慢消失在月光朦胧的疏林中。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我开始埋怨张平。
" 你他妈的就是多事。睡一个屋人家女人都说没什么, 你反倒嗦起来。" 我教训他道," 做事情要看具体情况是不是? 不能死搬教条。你在兰州饭店跟一个陌生女人睡一间屋肯定不行, 到山里来就不能太讲究了是不是? 我跑河西那年, 你还没到队上来, 我跟哈密( 这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同事的绰号) 睡在蒙古人的蒙古包里。我这边睡的是哈密, 那边睡的是一个蒙古姑娘。那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呢。大家睡到天亮一点事都没有。我跟你讲, 人家女人让你睡你就睡, 不让你睡你也别骚情。我看你成天看书, 以为你知道的事情多, 哼没想到你只不过是一个装假正经的书呆子。你叫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半夜三更敲邻居家的门, 而且那个邻居离这儿很远, 这样你心里才舒服是不是? 我跟你讲, 你若不是张平的话, 我非把你的嘴巴拿胶带纸粘住不可, 不许你说一句屁话……" 我变得也会叨叨不休了。张平躺在炕上不理我。
" 你没摸过女人, 所以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还在说他。" 女人不定非要你跟她做爱不可, 有时候跟她说说话她就很开心, 没了男人的女人更是这样。"" 睡觉吧。" 他说。" 明天要赶回去把这个点算出来。如果出错的话, 还要来一次。现在离队上来验收的日期只有三四天了, 我们要抓紧时间才行。" 铺了狗皮褥子的炕很暖和, 他躺在徐秀蛾替我们铺好的被子里, 闭上眼睛要睡觉了。可我还跟他没完, 非要他承认今天是他不对。我要他明白, 有时候跟陌生女人睡一间屋是积德行善, 来世会给回报的。
" 我不允许自己这样," 他对我说," 我有我的规矩。"" 你只知道你有规矩, 不知道别人也有规矩。你这种人真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 该千刀万剐才对。" 张平又不说话了。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钟, 可我还坐在炕头抽烟。火盆里的火奄奄一息, 因此灭了油灯的屋子里, 只有我的烟头在一闪一闪地亮。我还在想徐秀蛾。想她的模样。她说话时嘴角露出迷人的甜笑, 谁见了都动心。想起晚饭前碰到她酥软的胸乳, 我回味无穷。我想我应该找机会跟她好好聊一聊, 心里琢磨着明天走后再来一次。
我躺下的时候, 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这狗皮褥子是好东西" 。
" 是狼皮不是狗皮。" 张平纠正我道。我以为他早睡着了, 谁知他也半夜无眠。我在测量队最出名的倒不是我有一杆猎枪而且枪法很准, 而是我喜欢睡懒觉。拿我们的黑话来说, 这叫" 背床板"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阳光越过门槛照进来, 两只小鸡在耀眼的光柱下悠闲走动。我听见外面有人劈柴。一记, 两记, 被劈开的柴火哗啦落地, 发出欢快的响声。
这时张平蹲在桌边的一张长凳上, 一边查测量手簿, 一边拿计算机算坐标。我原以为他一清早就把我叫起来动身走路, 谁知他也迷上了这间林中的古老石屋, 在这儿多待了半天。
我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光胳膊找衣袋掏烟抽。我点了烟趴在炕上看张平。他做事情总是全神贯注: 一会儿拿铅笔记数字, 一会儿用指头点计算机。他点计算机的动作非常娴熟, 右手的五个指头一起动, 像钢琴家弹钢琴似的畅快流利。这时他总是拿左手写字, 他拿左手写出来的字跟右手写的一样好。我不跟他说话, 怕打扰了他。如果他算坐标算错了, 可能不该爬的山要去爬, 而要爬的却没有爬, 结果验收时给查出来再去补爬, 那就倒霉了。
抽完一支烟我才起床。我悄悄走过他身旁不惊动他。屋外阳光灿烂, 我去小溪边洗脸。徐秀蛾劈完木柴干别的去了, 我四下看了看, 没看见她。石屋与小溪之间是一片开阔空地。柔曼的野草像地毯似的铺在这块空地上。一道几度弯曲的小路很有意思, 仿佛像一条细长的土蛇自屋门口游出来, 游向小溪边。小路从一株老核桃树下穿过去。这株老树的伞盖很大, 几乎容得下上百个人来此歇脚乘凉。我从浓重的椭圆形树阴下走过去, 走近小溪。我捧起溪水往脸上泼, 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感觉好不痛快。这时我发现一条小鱼从石缝间游出来溯流而上。虽然溪水湍急, 但它摇摆着尾鳍显得很自在, 轻轻松松就游到上面去了。我想如果我是那条鱼的话, 准会被流水冲得无踪无影。我游过黄河, 因此我知道在急流中往上游是何等的困难。
回头往平顶石屋那边走。我发觉它端庄朴实, 看上去很美。它是用许多方方正正的石头垒起来的, 石头与石头间的缝隙很小, 没抹泥灰也不透风。我想象不出造这间石屋的人花了多少年心血, 才把那些石头一块块弄方正了, 而且大小都相同。当然我更想象不出它建造于哪个朝代。如果你说它已经存在了二百年, 那么似乎再加上二百年也说得过去。它的窗户又小又高, 大约是乡间古典风格的古老范本。
我围着石屋走了一圈。这时才看见徐秀蛾正在屋后的菜地上侍弄瓜秧。那是一块不大的菜地, 地边有几株罂粟非常显眼。那些被称之为孔雀罂粟的植物, 正开出猩红色的花朵亭亭玉立。我发现花瓣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暗斑, 但觉得这样反而更好看。
" 这些花是从哪儿来弄来的?" 我问徐秀蛾。
" 不知道," 她说," 我婆婆来这儿的时候, 就有这些花了。"" 它们很好看。"" 是的," 她说," 孩子闹肚子的时候, 拿它的果壳熬汤喝很管用。" 我跟她又说了半天闲话, 直到她突然想起我们还没吃饭才打住。她的孩子和黄狗始终跟在她身边, 与她寸步不离。我说这地方不赖, 以后还要来。她说你再来的时候, 我们可能搬到山下去住了。
" 回你娘家去?" 我关切地问。" 对。我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带娃娃住在这里。"" 你舍不得走?"" 是的。我现在已经喜欢这儿了。"" 这间房子也搬不走。"" 就是。" 她有些伤感, 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两年前有个搞地质的来我家住过。他说我们家的这间房子是稀世珍宝。他说石头上刻了不少明朝时候的皇帝年号。什么叫皇帝年号我不懂, 不过我听我婆婆也说这房子有年代了, 是我们家老祖宗盖起来的。后来还来了两个拍照的。他们给房子拍, 也给我娃娃拍。他们给我拍的时候, 我不让拍。"" 为啥不拍?" 我好奇地问。
" 我也说不上为啥。" 她用手抹了抹脸, 好像脸上有什么虫子似的。" 要是," 她说," 当时我跟娃娃他爸一起拍了照, 现在还可以看看。"" 娃娃他爸是怎么死的?"" 我们不说这件事好不好?" 她恳求我道。我发觉她的眼睛红起来了。" 回屋去吧, 我给你们馏馍吃。" 如果我再腆脸问个明白, 那就太残忍了。我们回屋的时候, 张平已计算完毕, 揪了一大锅面片儿香味扑鼻。徐秀蛾见了不禁吃惊地叫起来。她叫的那个字眼是当地土话, 我听得懂但写不出来。锅里的面片方方正正, 而且厚薄大小都一样, 仿佛是机器压出来的。如果她看见张平像雨点似的快速把面片往锅里扔, 肯定会更吃惊。
" 我们女人也做不出这么好的面片来。" 她赞叹道。
" 城里人都是男人做饭," 我解释给她听," 所以个个是三级厨师。"" 女人不做饭做啥?" 她很奇怪。" 串门儿, 扎堆聊天, 最多织个毛衣什么的, 别的啥事也不做。"" 我不做事情就难受, 好像日子也过得慢, 太阳落不了山。" 那是徐秀蛾平生第一次吃男人做的饭。她搛起第一块面片时看了又看, 像城里女人看金银首饰般仔细。而且, 她也是第一次跟客人同桌进餐。张平劝她道, 这是我们借了你家的锅台做给你吃的, 你不动筷子, 我们都不好吃。听了这话, 她才坐下来端起碗。她只坐了半个凳儿, 神情很不自在。她儿子跪在凳子上, 见母亲动了筷子才呼啦呼啦往嘴里拨。那面片儿是用昨晚吃剩下的鸡汤做的, 味道好极了。饭后我拍了拍孩子的肚皮, 它圆滚滚的已装下两海碗, 比我吃得还多。
饭后我抽一根烟。我跟张平讲, 抽完烟就走。我要对徐秀蛾说一句告别的话, 可是想来想去不知说什么好。那男孩拉住张平的衣角依依不舍, 就像我舍不得离开他母亲一样。这时张平已经背好仪器脚架, 瘦长的个儿腰板挺得笔直。烟屁股烧了我的指头我还怔在那儿不动。徐秀蛾问我们落没落下东西。我说落下了好再来一趟。她不禁笑起来。一个女人不知道自己要笑的时候要笑起来, 那样子最美。她的粗辫子挂在胸前, 脸上不抹粉也红润迷人。
张平这家伙只麻木不仁地对女主人说了句我们走了, 就迈过石头门槛, 走到太阳底下。他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 仿佛这间石屋与别处并无二致, 而徐秀蛾也与别处的女人没有两样。惯于跟女人说话的我, 一时竟张不开口, 像卡了弹壳的枪没声音了。后来我也只说了句我们走了, 跟在张平后面往山下走。徐秀蛾母子俩送我们, 一直送到山嘴嘴那边才站住。她抱着孩子站在树下, 要孩子跟我们说叔叔再见。孩子说了。走出老远, 我又回头看了一看, 看见她还站在那儿没走。
" 昨天那个测站上的坐标算出来了, 所有的数字都没超限。" 这时张平跟我讲起工作上的事情来。
" 你是说以后不用再来了?" 我问他道。" 是的。" 他点点头。
当时我想我还要来, 一个人来。如果人世间真有爱情的话, 大概那次我与徐秀蛾偶然相遇是一见钟情。至少我是这样。然而糟糕的是, 那时我还年轻, 不知道这种感情并非常有。虽然回到住地后我还痴心想她, 可是当晚来了两个姓张姓李的小家伙, 他们是另一个小组的, 骑自行车风尘仆仆, 从五六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小镇跑来找我, 于是我买来陇南春跟他们喝酒划拳, 其它事都丢到脑后不想了。那两个家伙要我陪他们游白龙江, 还要我带上我的枪, 我一口答应。次日一早, 我们就骑车往白龙江林场跑, 那儿的水情最惊险, 一个漩涡套一个漩涡, 比游黄河还刺激。
游了白龙江, 两个小家伙又请我去他们组玩两天。他们也喝陇南春。他们的房东女人见这儿热闹, 便走过来蹭酒喝。她非常胖, 样子呈正方形, 而且嗓门也很大, 说什么都笑。她大笑不止的时候, 两个胖奶头像加了振动器似的晃个不停。我给她倒酒时故意碰她一下。她说我不老实, 不像尕张尕李坐怀不乱。晚上我问她要她家的水晶眼镜看。她叫我到她屋里去。这时两个小家伙已经醉眼迷蒙, 快睡着了。以前我从没遇见过她那样的女人, 一进屋就把手伸到我底下去, 紧紧抓住不放。从我给她剥衣服开始, 她就呻吟不止。第二天见了我, 问我睡得好不好, 两个小家伙都听不懂, 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后来又跟她搞了一回。她要我再待两天。我说我要回去了。临别时, 她一边掐我一边送我一双绣花鞋垫。那双鞋垫被我在路上就扔掉了。她是怎么叫她老公睡出去的, 我不知道。那时我一向是有机会就做这种事情, 可是每次做完后, 心里并不舒服。好像蓄满水的水池一下子放空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后来我渐渐意识到, 应该找个女孩成家才对。我想跟女人除了打情骂俏和疯狂做爱外, 还应该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于是我和一个饭店里的小姑娘谈起恋爱来。她样子还可以, 细巧玲珑的, 说起话来也甜言蜜语, 每日像小鸟依人似的靠在我身上。
那个冬天我们天天在一起。我请她吃饭馆, 陪她坐公园。虽然我不跟她说我以前的事, 可暗自下决心, 从此再也不拈花问柳四处解馋了。次年出测前, 我们结了婚。我还要到野外去, 所以她一个人跟我妈待在家里, 偶尔她母亲也来看看她。
在外面我跟她打电话。一有机会就跑回去。我们相亲相爱。我妈说我变了。她说结婚的男人都要变。那时她老人家还在。她跟我媳妇说, 你要管好你男人。可我媳妇傻, 听不出话里有话。那时我们住的就是那间土屋。屋子前面有个院子, 院子有一棵白果树。我媳妇是个勤快女人, 很讨我妈喜欢。我以为我很幸福。当时也确实很幸福, 只是后来才节外生枝。
那是我结婚后第二次出野外回来, 她已经怀孩子了。一个跟我们熟识的医生给她做B 超, 测出她肚子里是男孩。我妈很开心, 成天笑得合不拢嘴。收测后, 测量队的男人除陪老婆外, 什么事都没有。我给媳妇做饭, 还给她洗衣服, 可她常常闷闷不乐, 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她说没事。
一天晚上, 我们已经躺下了。她随我摸她拱起来的下腹纹丝不动, 好像那身子和身子里的孩子不是她的。
" 在想什么呢?" 我掐灭烟头问她。" 你能不能换个工作别出野外了?"" 你一个人在家很寂寞是不是?" 我又问。" 是的。"" 受不了了?"" 对。" 我已经习惯于年年跑野外, 老待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再说即使我想留在城里, 也没单位好去。正经事情中, 除了会摆弄一下经纬仪, 我什么事都干不了。何况调单位也并非轻而易举。凡测量队的男人, 大都弄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 这不是随处播撒爱情的结果, 而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乡下姑娘像到了天堂似的留在大城市里心满意足, 因此她们能忍受城里女人无法忍受的许多痛苦和不幸。也许我也应该跟别人一样, 讨个漂亮的乡下女人养儿养女, 而且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对此我是有把握的, 而不该沾城市姑娘的边, 尽管我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 我很害怕。" 她见我不说话越来越紧张。" 怕什么?"" 怕你杀了我。""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我惊讶起来。" 你想杀人的话准下得了手。"" 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她不吭声了。
"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的。" 她说。
" 是不是跟别人好上了?"" 还没到那种程度。"" 你不喜欢我了?"" 还没有不喜欢。" 这时我既没有紧张, 也没有沮丧, 还像平常说话时那样温和自然。" 你想怎么办?" 我轻声问她。
" 不知道。" 她开始流眼泪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都说出来。"" 我很害怕," 她说," 怕有一天管不住自己, 给你脸上抹黑。"" 那个人是谁?"" 我姐姐单位上的。"" 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两岁。"" 你们天天见面?"" 是的。"" 你不要怕," 我说,"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可是, 我要你跟我说老实话, 你到底是喜欢他多一些, 还是喜欢我?"" 我不知道。" 她搂住我, 眼泪落在我满是胸毛的光身子上。
" 你不用多说了。" 此后不久, 我们办了离婚手续。这时孩子也被打掉了。她说她保证这孩子是我的。我说我养不活他。她还保证她跟那个男人还没有性关系。我说这是你们俩的事, 别跟我说。她问以后还能不能来看我。我说如果你高兴的话。那天晚上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我尽量显得没事一样。她要我跟她做爱,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顺着我。
" 我是坏女人," 她说," 不值得你爱。"" 不。" 我摇摇头," 你没有错。"" 好女人是从一而终。"" 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女人, 往往比那种被公认为是好女人的女人要好得多。"" 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不然就杀了他。"" 不会。"" 你很伟大。"" 不伟大。" 后来她常常来看我, 有时也在我这儿过夜。她说她现任的工程师丈夫不知道她来看我。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人知道不知道。她对我比以前更温柔更体贴, 而且自己也成熟起来, 像个女人的样子了。我断腿后, 她几次给我钱我不要。有时就塞在枕头底下, 被我发现后又还给她。我跟她讲, 我拿了你的钱还有脸做男人吗? 有时候, 她跟她的孩子一起来; 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小姑娘, 现在越发丰满起来了。她说如果那个男孩不打掉的话, 比这姑娘大。我给她们沏茶末子喝。她女儿直皱眉头, 她却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不在乎杯子有多脏。
我离婚的事, 连跟我妈都没说, 可不知怎么搞的, 一次跟张平单独喝酒时, 竟详详细细地全讲给他听了, 其中自然也包括现在跟我前妻的关系。张平听了脸色发白, 仿佛比我还难受。
" 可能这样更好。" 我说。" 是吗?" 他看我的那双眼睛充满怀疑的目光。而且我看得出来, 他心里多少有些瞧不起我。幸亏多年来我们同甘共苦, 天天吃一个锅里的饭情谊深厚, 否则我受不了。我知道这家伙道德感很强。被他鄙视的话, 一辈子都别想变过来。
此后不久, 他告诉我他已经辞职, 以后专事打猎, 不干别的了。我心想, 也许他只身一人到边远地方去, 是因为他对变化中的城市生活, 以及城市观念的完全失望。他好像企盼着一种他认为合理的社会准则被普遍接受, 但这种企盼越来越渺茫。于是他离开了这个城市, 也离开了我。也许我的离婚事件, 以及我对性和婚姻的随便态度, 使他对我也大失所望。大约他离开我, 是免得以后再次对我流露出鄙视的目光。他知道我最恨被人瞧不起。吃饭馆的时候, 若有陌生人无意中投来不屑的眼色, 我会立刻砸过去一只碗跟他干起来。在野外我们常常破衣烂衫, 可我们是堂堂汉子, 不容他人小觑。我跟张平灵犀相通的是, 我和别人打起来, 虽然他不会帮我打, 但也从不劝我住手。他明白, 男人为保持自己的尊严, 应当有打架乃至动刀动枪的权利。
他还来看我, 但次数越来越少。走之前, 他把两只箱子送到我屋里。它们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木头箱子了, 每一只都装得下两个人, 可以当棺材给夫妻合葬用。箱子里都是书。我说你放我这儿, 随你什么时候来拿。
" 这些书都送给你," 他说," 我不需要了。"" 我要书干吗?" 我叫起来。" 你不要的话, 就当废纸送废品站。""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了?" 我问他。" 是的。"" 看过的就不看了?" 我又问。" 以后我再也不看书了。"" 为什么?"" 不看了。" 尽管当时我常常入不敷出, 可没有把那些书卖掉换钱用。有一次我打开箱子, 从里面随便抽出一本薄书来。那是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 书名叫《哈吉穆拉特》。这是一本好书, 我一下子就喜欢它了。虽然几乎每读一个句子就有三两个字不认识, 可是我猜得出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就像你不认识一个女人, 但你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哪种女人, 而且可以立刻判断能否与她亲近。我喜欢哈吉穆拉特坐在马背上的威武样子。他腰间挂着一把古尔答剑。那是高加索地区的名贵古剑。他将那把剑送给伊凡·马特维也维支的时候, 好像送一句祝福的话一样平静自然。我断了腿很少出门了, 于是天天在家里看书, 甚至连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都敢拿起来看。时间一久, 我也会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了。不过我想除了看书外, 总该还干些什么才对, 不然要饿死在家里。我问张平我干什么好。
" 搞个台球房。" 这话是脱口而出。看来他替我认真考虑过这件事。
" 为什么搞这个?" 我不大明白。" 你打枪打得准, 打台球也不会太差劲。" 这些事我不会讲给崔国平听。我们在森林里走了七八个小时, 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这家伙走不动了, 躺在树根上抽烟。这时我也快不行了, 用力的那条腿发胀了, 胀得生疼; 拄拐杖的腋窝也早就磨破了皮, 流了不少血。太阳落山了, 林子里的光线突然暗了许多。我也躺下来抽烟。崔国平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朝我笑笑, 扬了扬手中的烟把儿, 表示抽完它就走。我点点头。
躺在树下, 我又想起张平来。我以为我是了解他的, 至少他母亲来找我之前, 我相信我对他了若指掌。那时我不知道他早就跟家里人断了联系, 更不知道他母亲是一位雍容华贵的香港太太。看一个人就像看一座大山一样, 你永远也不知道大山里有多少秘密。你看见这儿有块林子, 那儿有个泉, 就以为你认识这座山了, 其实远非如此。平静的峡谷可能在晴日里暴发洪水, 如果你听不出那种奇怪的声音, 甚至把那种声音当音乐听, 那么你除了死无葬身之地外, 不会有任何其它结果。
" 路上我看见一条花蛇," 崔国平对我说," 有扁担那么长。" 抽了烟他才精神起来。
" 是吗?"" 骗你是孙子, 毛主席保证。"" 我没看见。"" 我怕被蛇咬才跑起来追上你。"" 你还怕什么?" 我问他。
" 怕死。" 他说," 想到现在的这种好日子没你的份儿了, 你不觉得难受吗? 别人还都活着, 你却死了, 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报纸上说, 数字电视比现在的电视清晰六倍, 你死了你看不到了, 而别人能看到。六倍是什么个概念你知不知道? 比如你, 哦不对, 是我, 我是说, 比如我, 现在只讨了一个老婆, 要是涨六倍的话, 也就是说, 我可以讨六个女人做老婆, 你想那样的美好日子是什么滋味。我敢说你想都想不出来。现在什么都在变, 变得你眼花缭乱。不过我也想, 如果真的给你六个老婆你也受不了是不是? 我们不是什么都能享受的。有的人有了钱身体不好了, 有的人身体好可是没时间, 也有的人既有钱也有时间, 而且身体也不错, 可是不知道享受什么好。我发现游山玩水的人并非真心喜欢户外生活, 而那些喜欢玩女人的也并非真心喜欢女人。现在谁都买车, 也谁都玩女人, 你不跟潮流走别人看不起你。做生意的人更是这样。你跟人家做生意不讲究派头不行。我不喜欢穿西服, 更不喜欢系领带, 可是只要到外面来, 就得这身打扮, 像套了戏装似的给自己添罪受。老实说我不知道人活着要干啥, 想不明白。眼下我只想买一部比桑塔纳更好的车子给别人看。如果不这么想, 我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不料这家伙也会长篇大论。我说你可能有问题。
" 什么问题?" 他又扔给我一支烟。" 正常人不想这些事," 我说," 打个比方吧, 一对好得如胶似漆的男女粘在一起时, 他们不考虑为什么要在一起, 除非他们有毛病。"" 你好像成了哲学家而不是台球房老板。"" 我只是我自己,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崔国平饿了, 解开食品袋取卤牛肉吃。我也吃了几片。
" 说这些都没意思。" 他嘴里塞满牛肉, 两个腮帮鼓得像发情时欢叫的青蛙嘴巴, 一会儿瘪下来一会儿饱起来, 嘴里也吧咂吧咂地响。他一边吃一边说," 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 今晚在哪儿过夜。"" 瞧," 我指着前面不远的一棵核桃树对他说," 那儿有一间石头房子。"" 你是说这儿有人家?"" 以前有。"" 以前什么时候?"" 十七八年前," 我说," 那年我在那间房子里住过一宿。"" 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直叫冤枉," 难道你要我陪你走了这么多路, 就是来看看十七八年前住过的一间破房子, 而且还不知道这房子里有没有人?"" 是的。"" 我猜你是被鬼迷住了。山里鬼多, 而且女鬼比男鬼多, 你小心为妙才好, 不然要出事情。" 穿出林子, 才看到那间石屋。崔国平走在前面, 他绕过墙角找石屋的门。那株老核桃树依然葳蕤, 二十年没有变。树下的小路也依然弯了好几道弯, 朝小溪那边逶迤而去。只是春去秋来, 地上的草叶开始枯黄, 多少显得有些凄凉。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石屋。它也还是老样子, 像城堡似的结实可靠。我伸手摸摸质感粗糙且爬满泥苔的石墙, 才发现墙上有几个繁体篆字。我猜那是石匠造屋时留下的遗迹。我在墙边站了好久才走。
屋前垂下两串金黄色的苞谷。一件红颜色的小孩衣服在风中飘动。门开着, 里面黑洞洞的。我用左腿跳过门槛, 拐杖的铁头碰到它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时我才看清屋里有个男孩。
" 你是说你和你妈住在这里?" 崔国平问他。
" 是的。" 男孩答道。他大约七八岁, 穿一件紫红背心, 眼睛清澈明亮, 一点不怕陌生人。
" 那么你爸呢?"" 我爸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外面响起了狗叫声音。我听得出那只狗是从远处跑来的。崔国平问孩子你妈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徐秀蛾。其实不用说我也看得出他母亲是谁。这孩子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脑袋大一些。狗吠声越来越响了。我正要朝门外看时, 突然怔住不动, 头皮像通了电似的发麻。我从没害怕过什么, 可此刻却怕得浑身打抖, 差点掉了拐杖摔倒。因为我转身之际, 发现炕头那边挂着两杆枪, 其中之一是我送给张平的那把德国猎枪。
那只狗冲进了屋子, 幸亏被跟在它后面跑过来的女主人大声唤住。她跑得气喘吁吁, 脸色煞白。
" 还认识我吗?" 我问她。" 认识。" 她说。
" 真的认识?"" 真的认识。" 她给我们擀长面吃。我到灶后点火烧水。我看到她头上别了朵白花。她已经剪掉长辫子, 短发垂肩。张平死了, 死在这里。徐秀蛾还没开口说这件事, 眼泪像雨珠似的往案板上掉。这时崔国平领着孩子和那只狗, 到外面溜达去了。
点了灯我仔细看她。她脸色憔悴。现在她还是穿以前那种蓝布褂子, 只是身体瘦弱了许多, 岁月和磨难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皱纹。不过尽管变化很大, 但她依然美丽迷人。她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平静自然, 说到高兴时, 眼睛里忽然放出明亮的光。昨晚我刮了胡子, 刮得干干净净; 眉前的那块刀疤也不大显眼了。我知道我老了, 脸上的毛孔越来越粗, 眼睛底下的眼袋也垂下来了, 再也弹不上去了。我本不指望见到她, 只要看一眼这间石屋就了结心愿了。
" 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 这时徐秀蛾已经止住泪水, 开始切面了。" 早上发高烧, 晚上就不行了。我给他灌罂粟汤喝, 他喝不下去。起先嘴唇发紫, 后来身上也有紫斑, 而且越来越多。"" 怕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出了事," 我猜测道," 要不就是给蛇咬了。"" 不, 不是。" 记得那年一收测, 张平就拔腿走了, 没想到他是来兴隆山的。他带了一大包城里小孩常吃的几样零食, 送给那个男孩。那孩子欢天喜地, 成天待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要走的那天晚上, 孩子睡着了, 他和徐秀蛾坐在桌边说话。他说话越说越少, 最后只问一句答一句, 不像前几天那样说个没完。
" 你不舒服就早点睡觉, 明天还要赶路呢。" 徐秀蛾说。
" 没有不舒服。" 都半夜了, 徐秀蛾还坐在灯前陪他。" 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孩子的男人," 她说," 将来你有孩子的时候, 准是个好爸爸。" 他干脆不说话了。
此后张平年年来一趟, 每次都给孩子送礼物。有时住三五天就走, 有时待一两个月之久。他陪孩子玩耍, 同时也帮徐秀蛾做些力气活儿。孩子非常喜欢他。那年徐秀蛾要搬出去住, 孩子又哭又闹, 说张平叔叔还要来。张平确曾答应孩子明年这时候再来, 但徐秀蛾以为这是为了哄孩子随便说说的。等了整整一年, 张平果然来了。孩子问母亲:" 你说他不会来怎么来了?" 徐秀蛾感动得掉眼泪。" 难道我没跟你说我们要搬走?" 她问张平。
" 你说了。"" 你不怕白跑一趟?"" 不怕。" 我能想象出张平说这话时的沉着表情。他从不轻易承诺一件事, 但一旦答应了别人, 哪怕赴汤蹈火也不食言, 即使对孩子也是如此。他每次临别时都说他要再来, 所以每到来年秋季, 孩子就成天盼他。这时徐秀蛾也天天在想他。起初她忍受一个人带孩子在大山里无依无靠的艰辛与磨难, 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迁就, 可后来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想见他。每当瞧见远道而来的张平, 心里就热乎乎的, 平日中的孤单感觉被一扫而空, 连自己也不愿搬到娘家去住了。她母亲去世后, 亲戚间的走动就更少了。
幸福是一种感觉。她看着张平替她劈柴, 烧火, 开垦更多的地, 那地里种满红紫相间的孔雀罂粟, 心里像蜜一样甜。即使张平走了, 也不再寂寞。想想他还要再来, 想想他再来时给孩子买些什么, 就觉得幸福。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石屋里的火盆烧得很旺, 外面狂风四起, 松林间发出铺天盖地的怒吼声音。孩子已经睡着了, 油灯也灭了, 她和张平还坐在火盆旁说话。她觉得张平看她的眼睛有些异样, 于是站起来, 走到他身边。这是她第一次摸他的头发, 摸他的脸。他泪流满面。那天晚上, 他没睡在孩子的另一边, 此后也没有再睡过去。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虽然徐秀蛾只轻描淡写地讲这件事, 但我看她的脸能看出当时的情形来。她脸红的时候, 一扫刚才那种疲惫憔悴的倦容, 两片脸颊光芒灿烂。那一夜他俩谁都没睡觉, 彼此要说的话像兴隆山上的土, 堆得那么多, 而说出来的只是九牛一毛。这时的张平比任何时候都温和, 甚至还说几句甜言蜜语逗徐秀蛾笑。他像孩子一样靠近我, 徐秀蛾对我说。
天亮得很迟。他们睡在铺了狼皮的热炕上说了又说。
" 当初你为啥给我孩子送吃的来?" 她问张平。
" 我见孩子平白无故冻了一夜, 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冻了一夜?"" 你别瞒我了," 张平对她说,"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炕上, 你和你孩子睡在外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出来。"" 你什么都看得出来?"" 是的。"" 还看得出我喜欢你?"" 那当然。" 此后张平一收测就来, 直到下一年出测前再走。再后来, 他就不走了, 一直待在徐秀蛾身边。徐秀蛾儿子出去学木匠后, 更是与她朝夕相处, 形影不离。现在我才明白, 张平由我那儿回来时, 因为归心似箭, 才搭去宕昌的班车, 再翻山过来, 这样走比走武都近一天的路程。
" 我那儿他一天都不多待," 我对徐秀蛾说。" 我问他是不是有女人了, 他不雌不雄不告诉我。没想到他真的有女人了, 而且是你。" 我没说我也想你。没资格这么说。
崔国平也是个爱睡懒觉的货, 没人叫他起床, 他会睡到下午还睡下去。山里的太阳已经升到老高老高了。鸟儿在林中宛转鸣叫。那叫声悠扬悦耳。这时林子里充满阳光。
我和徐秀蛾站在张平的坟前说话, 不知不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钟头。这块坟地很大, 安葬着一个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的古老家族。每个坟堆都用卵石镶嵌。它们或大或小, 或高或低, 在疏林中四处蔓延。上次我打下的那只野鸡就落在这里。当时天黑了, 没看清这些石堆是什么。
张平的坟在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镶坟头的那些卵石都大小相同但颜色各异。我不知道徐秀蛾为找那些石头花了多少时间跑了多少路。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色彩的石头汇聚一处。远远看去, 好像一幅意味深长的现代画。
徐秀蛾将一块松动的石头用手压紧。她不哭了。有时还笑一下。
" 他手很巧," 这个山里女人还在讲张平的事," 做什么都做得好。" 我默默聆听。
" 他给孩子做风筝, 在门口的空地上放。风筝飞得高极了, 都快瞧不见了。"" 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随便问问。" 狗娃," 她答道," 他要我给孩子起名字。我说我不识字起不了名儿。他说你想怎么起就怎么起。我说那就叫他狗娃吧。我爷爷就叫狗娃。狗娃狗娃的给人叫了一辈子。"" 孩子有没有大名?" 我是问这个。" 没有大名。" 得知张平在那间老屋里与徐秀蛾同住了好几年, 而且有了孩子, 我便留意起他生前的遗物。可是瞧来瞧去, 除了我那把猎枪, 还有那孩子的一对雌雄眼( 那明显是他的), 我再也找不出其它东西来。我原以为他会记日记什么的。徐秀蛾摇摇头。
" 我没见他写过字。"" 也不看书?"" 不看书。家里也没有书。"" 他说他家的事情吗?" 我只好直接问她了。
" 不说。"" 一句也没说过?"" 我问过他," 徐秀蛾说," 他说他爹死得早。他两岁的时候就死了。我问他你娘呢。他说他没有娘。我见他脸色不对, 没有再问下去。" 这时我们已经回来了。崔国平还躺在炕上, 一条毛茸茸的黑腿从被窝里伸出来。徐秀蛾替他盖好被角, 然后系围腰开始做饭。山里人一天只吃两顿, 所以早餐和午餐合二为一了。她说她要包饺子给我们吃。我牵着狗娃的手出去转转。屋后那块菜地大了好几倍, 靠树林的那边全是罂粟草。眼下花儿谢了, 草叶也枯黄了, 但那些形状像水罐似的小圆果却十分可爱。我摘下一枚闻了闻, 然后把它放到裤袋里。我想象得出这片罂粟在开花的时候是怎样的美丽。这儿没有人禁止种它, 也没有人拿它当毒品卖。像山里其它的花草一样, 它平静地生长, 开花, 结果, 然后枯萎, 然后再生长。
" 还记得你爹是什么样子吗?" 我问男孩。他点点头。
" 你爹给你讲故事吗?"" 讲。"" 天天讲?"" 对。""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吗?"" 记得。"" 你会讲吗?" 男孩又点了点头。他背后挂着一个小铃铛, 走起路来丁当丁当地响。
" 给我讲一个好吗?" 我说。" 讲狐狸列那还是格利佛?" 孩子问我。" 随便你。" 他讲故事的时候话就多了。讲到高兴时也绘声绘色。我知道张平就是这样。
屋前的那块草地被太阳照得金黄。我倒在核桃树下看树影移动。孩子还在讲那个狐狸的滑稽事情, 直到崔国平从屋里出来。
他的腿瘸得厉害。肩上搭了块毛巾去水边洗脸。
" 这儿比九寨沟还好," 他对我说," 九寨沟除了人看人啥也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九寨沟?" 我问他。" 年年都去。有时一年跑三五趟。"" 没看出你还雅兴不小。"" 哪里的话。要不是陪客户去玩, 拿轿子抬我去我也不去。"" 我玩九寨沟的时候," 我说," 外人还不知道有九寨沟。"" 我跟你讲," 崔国平说," 我觉得各地的风景区, 都他妈的就像女人一样, 再漂亮的女人给人玩多了也不行, 你说是不是。" 崔国平洗了脸又过来了。我还躺在树下不动。那个孩子不讲故事了, 拿起我的木头拐杖研究起来。
" 这房子有多少年了?" 崔国平问我。" 大概六百多年, 是明朝洪武年间造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墙上有字。" 后来我们说起别的事情来。当他得知张平的坟就在附近, 便立即拉住狗娃的手, 要他带他去。这时徐秀蛾叫开饭了。他说他去去就来。俩人回来后, 狗娃告诉他妈:" 这个大块头叔叔给我爹磕了三个头。" 崔国平鼓动徐秀蛾带孩子跟他走。他一边咬韭菜饺子, 一边向徐秀蛾描述武都街市的熙攘情形。他口才不错, 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死人也给说活了。
" 嫂子你听讲," 他开始嚼舌头," 我给你买武都最好的房子。那房子楼上楼下, 电灯电话, 要什么有什么。我上海有要好朋友, 是专门搞建筑的。上海静安寺希尔顿饭店的室内装潢就是他的大手笔。我请他来武都他不会不来。我要他给你设计一种最新潮的现代家居风格, 保你一看图样就喜欢。"" 我们住不惯那样的好房子。" 徐秀蛾说。" 住住就住习惯啦。嫂子你也不是天生待在山里的命。我跟你讲, 你把这间老房子出手卖掉。它至少值一百万。如果算上它的无形资产, 也就是说, 如果你跟买主讲清楚这房子的文物价值和考古价值, 那么开价五百万也不算高。如果你同意出手的话, 我到深圳给你找买主。我知道那些深圳佬的怪脾气, 他们喜欢深山老林里的老房子。"" 是吗?" 徐秀蛾咯咯笑起来。她脸色好看多了, 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浅, 好像给熨斗熨平了似的, 而且眼睛也越来越明亮。" 你喜欢说笑话," 她对崔国平说," 城里人来住两天还可以, 要是天天待在这儿就遭罪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没有道理。难道我张平大哥不是城里人?"" 他跟你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是他多一个鸡……鸡眼( 这家伙脱口而出的是另一种粗俗字眼, 但说了一半就改口了), 还是多一个头?"" 他喜欢这儿。"" 我也会喜欢的。"" 你不会。"" 我们打赌?" 徐秀蛾自然不会跟小崔到武都去。不过她同意陪我们去白云宾馆住两天。她带上她的孩子和狗, 那也是一头黄狗, 是以前那头狗留下的种。崔国平叫她锁好门, 她说她家从没锁过门, 再说家里也没有锁。
这个山里女人只住了一夜就回去了。她说房间里的枕头太软, 怎么睡也睡不着。她家用的是白瓷枕头, 硬邦邦的好舒服。崔国平问狗娃电视好不好看, 孩子说不好看。他问为什么不好看, 孩子说就是不好看。崔国平给他看的是香港卫视台播放的香港武打片。片子里一会儿弄枪弄刀, 一会儿动手动脚, 连我都看得莫名其妙。
徐秀蛾走后, 小崔要我去他家住几天, 顺便瞧瞧他媳妇。出了兴隆山往东走, 去武都只需一个多钟头的车程就到了, 可是我急于回兰州, 要立刻动身。
" 不放心你的台球房了?" 他问我," 你那张破桌子给人砸了也不可惜。"" 我有要紧事情要办。" 我说。" 什么要紧事情?"" 我要给张平他妈打个电话。"" 这算啥事情?" 崔国平把他的手机扔给我," 你现在就打, 随便你往哪儿打, 打科索沃都行。我这个机子是爱立信公司的顶尖产品, 瞧没瞧见它的型号是FH909 。人家说摩托罗拉的好, 我就不信这个邪, 非买爱立信的不可。一般的机子只能在两个差转台之间用, 我的只要有一个就行了, 跑再远也漫游得到。"" 我没记住电话号码。"" 叫114 给你找。" 我不知道香港有没有114 。"" 你是说张平他妈在香港?"" 是的。"" 你记错了吧?" 他将信将疑。车子依原路回来, 我和崔国平都在车上。
他一定要陪我到家才放心。我抱着枪在车上打盹。这把枪除了枪带被换过外, 还是老样子; 它沉甸甸的, 拿在手上很带劲。枪管涂了油闪闪发亮。上下两个枪口像一对深不可测的黑洞, 叫不懂枪的人害怕。枪膛里没有子弹。子弹都在子弹袋上。我数了数, 装好火药的弹壳还有二十三颗, 其余的都是空壳子。我摸着那些铜壳子弹沉思默想。车子在军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 崔国平跟司机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他认识那个大个儿司机。
我走的前一天晚上, 徐秀蛾把枪还给我。她从墙上把它摘下来, 用红绸细心抹擦, 连枪机圈的里沿也擦了好几遍。我明白她在跟张平的遗物告别。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想止住它但止不住。此时此刻, 我也流眼泪了。崔国平动了动嘴, 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 我不再年轻了," 我对徐秀蛾说," 即使没断腿也不会再打枪。你把它留这儿, 只当是张平的东西。"" 不行。" 她摇摇头," 张平临死前交待我, 一定把枪还给你。他说这是你的枪。"" 当初我是送给他的, 没想过问他要。"" 他没这么说。" 徐秀蛾还在擦枪管, 她说她用的是自己打的蓖麻油。
" 我原来打算来年春天去兰州找你。我知道你住山西巷一四号。"" 现在我跟你讲," 我对她说," 我把枪送给你。它是你的了。""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这话说得我好伤心。
一向温和待人的徐秀蛾这时很倔, 我没法说服她, 于是只好背了枪离开那间石屋。崔国平要替我背, 我说我背得动。
把子弹袋系在腰间,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还行, 我对我自己说, 只要背得动枪, 还能出去打兔子。回宾馆的路上, 我倚住树, 端枪瞄准树上的一只大鸟扣扳机。枪没响, 因为我没给枪膛里填子弹。我相信我能打下那只鸟, 所以没放枪打它。
路上徐秀蛾要换我背一会儿, 我说这是男人的东西不让她背。孩子和崔国平跑在前面, 他们有说有笑, 惊得野兔四处奔逃。我无法想象假如不是徐秀蛾一路陪我, 我会背那么重的猎枪和子弹, 拄拐杖在树林里走一天( 其实路程并不遥远, 只是我们走得太慢) 。到了宾馆, 我自己摘下肩头的枪, 把它放入贮衣柜里, 子弹袋也放在里面的搁板上。我以为我会倒下去, 爬不起来, 结果还好。勉强能走到沙发前没出洋相。
车子在树木稀少的土塬上奔驰。天高云淡, 但不见南飞雁。我给司机敬烟。他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烟, 不要我的火。他说他也打过枪, 在部队上打过, 打的是半自动。后来我们越说越投机。他问我你的腿是怎么搞断的, 我说枪走火了。那时我在甘南干活儿, 住在一家藏民家里。那家藏民的小孩玩我的枪我没在意, 枪响后才知道出事情了。幸好孩子不大, 枪口抬不高, 不然的话, 丢的不只是一条腿。好人命大, 司机在后视镜里朝我笑笑。他还年轻, 身体壮实。我注意到他握方向盘的手很大, 显得很有力气。
我们到家时已经天黑了。我的台球房还像往日一样乌烟瘴气。给我看门的那个环县姑娘正端坐在外屋的桌前神色庄重。而那个爱讲克林顿的家伙还在讲克林顿。我把猎枪挂在原先挂它的木钉上, 然后叫姑娘走。她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坐在她刚才坐的那张凳子上, 接过她给我沏的茶。
这时崔国平掏钱买酒买肉。在等吃的时候, 他拿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 喂老婆我真的好想你喔。我明天到家。对, 是明天。你等不及了吗? 等不及就自己想办法。我没说你坏话。没这个意思。你问我坐什么车回来? 不对, 不是火车, 是空中客车。对啦, 我飞回来。你不知道我在哪儿? 你忘了我跟你说我来美国加利福尼亚? 你问我来干什么? 我是来考察这儿的玻璃行业的。美国佬刚打了我们的大使馆, 我不跟他们喝酒, 除非他们的大使馆也给我们打一下。对, 现在我还没睡觉, 不然跟你说话的是另一个男人了。我讨厌? 不, 我不讨厌。睡吧, 睡个好觉。我要挂电话了。喂, 你儿子踢足球赢了几场? ……" 这家伙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我的事情来, 便立刻结束他们夫妻间的异地夜谈, 把手机沿桌边推给我。" 你给香港打, 快打快打。"" 现在是半夜十二点," 我说," 人家不像你是夜猫子不睡觉。"" 你搞错了。" 他对我解释道," 我们是白天的时候, 外国人就是夜里; 而我们是夜里的时候, 外国人就是白天。"" 香港不是外国。就算是外国也跟我们是同一个时区。"" 讲这事我最清楚。" 那个爱说克林顿的家伙插嘴道," 我们东半球是一个时区, 西半球是另一个时区。要是东半球的时区给西半球用, 保准出问题。克林顿打科索沃打不下来, 就是因为他在西半球指挥东半球, 乱了时区还打得赢吗? 要是莱温斯基不告他搞她的话, 克林顿也不会打科索沃。北约不清楚这件事, 跟着克林顿瞎起哄。" 这家伙老说克林顿叫人心烦。崔国平给他一块牛肉堵他的嘴, 他反而更来劲。
我还是白天睡觉, 晚上看店。来我这儿的球手也还是一杆一杆地捣球, 捣给下注的看。除非定期擦油, 那把猎枪始终挂在墙上没人碰它。大家都到里屋去的时候, 我常常盯住它看半天。现在我知道张平不会来了, 所以一看到枪就想他。在我的心目中,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堂堂汉子。可是他母亲抱怨他狠心断了他们之间的母子关系, 使我心里不舒服。我对那个香港太太多少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 指甲也抹了油。叫人奇怪的是, 她额前的皱纹细密而又整齐, 好像是精心折叠出来的。她说她当过保姆, 干过体力活儿, 我对此将信将疑。也许是她见我胡子拉碴形象欠佳, 而且我屋里的空气也不好, 所以不跟我细谈, 而我也没问她什么问题。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只告诉她张平在武都兴隆山, 告诉她怎么走最便当。我没说张平死了。我觉得张平跟她没关系。在我看来, 她在香港过有钱人的生活, 她儿子在森林里与一个善良女人相依为命, 是各得其所。我见她流眼泪时, 也说了几句安慰话, 可是心里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她没见过她儿子上山干活儿时的认真样子, 也没见过她儿子点蜡烛读书时的专注表情, 自然更没见过她儿子持枪追击猎物时的矫健身影。她徒然只知自己有个儿子。如果这个香港太太不为亲情所动, 我反而会尊重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去了兴隆山。如果去了, 也不知道她见了她儿子的坟有何真实想法。我猜她会哭得死去活来, 然后拿细白的绢头擦干眼泪, 然后回香港, 然后坐在自己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陪客人玩麻将牌; 一边玩一边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我看得出她的手指是惯于洗牌齐牌的, 其动作想必比别的老太要快得多。
我想张平的时候没法不想到她。从她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看, 她年轻时是在大陆; 尽管衣着简朴, 甚至有些寒酸, 但她脸色安详沉静, 眉目间透露出大家闺秀的高贵气质。照片的背景是天安门, 但那个背景是画在画板上的, 其形状和色彩多少有些失真, 看上去很别扭。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香港去的, 也不知道她到香港去是因为她是香港人还是香港有人。当然, 更不知道她和她儿子怎么后来就天南地北, 不在一起了。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院子里传来扫雪的声音。那个环县姑娘已经替我点着了铁炉, 屋里暖洋洋的。我躺在床上抽烟, 不知道现在是上午十点还是下午两点。通常我总是肚子饿得前后贴在一起了才起床, 所以有时候起得早, 有时候天黑了还赖在床上。我住在小巷深处, 巷尾是坍了雉堞的半截城墙, 只有胆子大的人才敢翻过墙头往皋兰山上跑。这儿没事的时候很安静。
奇怪的是外面有汽车声音了。不知哪个冒失司机没弄清巷子里有没有掉头的地方, 就一头钻进来。我的肚子还没饿到要起床的程度, 所以还在被窝里抽烟斗。我一个人的时候拿烟斗点烟叶抽。那是陇东人种的金黄色的" 唐烟" 。早年有个陇东老人跟我讲起" 唐烟" 的典故时一脸自豪。当时我也真以为唐朝的李世民落难途经陇东时抽过这种烟, 后来才知道, 我们中国人抽烟的历史很短, 清朝的纪晓岚一边给乾隆编书一边衔烟斗吞云吐雾, 这在当时尚属新潮。
我睡觉的屋子不关门, 那个正在扫雪的姑娘走进来跟我说有人找我。这时我不得不套裤腿下床迎客。
张平的母亲坐在她以前坐过的那张长凳上等我。昨晚没人在这儿喝酒, 抽烟的也不多, 所以屋里的空气比往日好。她叫我金先生, 一边叫一边站起来, 恭敬有加。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孩。那孩子抬头看我。
" 哦狗娃你还认识我吗?" 我问他。" 认识。"" 你娘呢," 我又问," 她怎么没来?"" 她给我爹看坟她不来。" 我还是给张平的母亲沏茶末子喝, 因为这儿只有这种蹩脚茶叶。这回她喝了, 而且没皱眉头就一连喝了好几口。她说她要带孩子到香港去, 要给他上最好的中文学校。孩子端坐在凳子上神色严肃, 仿佛面试的学生正时刻准备老师提问。
" 你会喜欢香港的," 我对他说," 香港是个好地方。" 孩子不说话, 没了在树林里跑东跑西的那股活泼劲儿。他大约还在想他娘, 心里不高兴。不过张平的母亲喜形于色。虽然得知儿子不幸身亡万分悲痛, 但现在看到了孙子, 而且徐秀蛾同意她带走这个孙子, 她大喜过望。她建议徐秀蛾跟她一起走, 而且把张平的骨殖也带走, 可是徐秀蛾坚决反对。她说张平临死前交待她, 一定把他埋在树林里。香港太太对深山老林并无深切感受, 她对一个女人在森林里过日子的艰幸与寂寞, 只表示出一般人所表示的惊讶和不解。她体会不到徐秀蛾对她儿子一往情深的真挚, 也想象不到徐秀蛾是忍痛割爱, 把狗娃交给她, 以此消弭张平因固执绝情而有违孝道的缺憾。所以她现在心安理得, 仿佛没事似的不管徐秀蛾了。她说她给徐秀蛾留钱徐秀蛾不要。我猜这个香港太太有她自己的看法。大概她认为徐秀蛾是引诱她儿子误入歧途的坏女人, 因为有涵养才压在心里没这么说。
老太太请我去德克萨斯大酒店吃西餐我去了。司机把车子从七拐八拐的巷子里倒出去, 倒了半个多钟头才倒出巷口。他停下车, 弯腰察看车身是否有被擦伤的地方, 然后才拐上马路往酒店方向开。
我的胃口一向很好, 而且不挑食。虽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可是来者不拒, 有多少吃多少。老太太给我讲香港的风土人情我洗耳恭听。她要我当晚住在这里, 享受一下五星级饭店的豪华与奢侈。我婉言谢绝。
" 您知道我是白天休息晚上工作," 我对老太太说," 很抱歉不能晚上陪您。" 她不勉强我。在我看来, 她只是出于礼节上的需要才如此客气地款待我。若不是我帮她找到她儿子的下落, 她不会多看我一眼。她说她和孩子搭明天的飞机飞香港。于是我们又聊起前几年建香港启德机场时的那段新闻风波。她始终不说她儿子的事。六点多钟的时候, 我要告辞了。她问我是否能等她去一趟洗手间再走。我说您请便。她穿的是那种色彩艳丽但不失典雅的厚料旗袍。后面挽着发髻, 头发一丝不乱。她走路时腰身摆动。看来是下了工夫才走得那么自然的, 甚至比模特儿还走得好。
" 狗娃," 我单独和孩子在一起时问他," 你跟叔叔讲, 你喜欢去香港吗?"" 不喜欢去。"" 那你为什么不跟你娘在一起?"" 我娘要我跟她走。" 孩子还是满脸严肃。现在他焕然一新, 身上穿的全是专卖店里买来的高档衣服。若有人告诉我, 他脚上的那双小孩皮鞋是五百块钱买来的, 我不会大惊小怪。我自己有十多年没买皮鞋了, 要买的话, 也只能花二三十块钱, 买那种积压了十多年的陈货往脚趾上套。
我一边点烟一边让小姐给孩子添菜, 不问他问题了。
老太太去了好长时间才过来。她给我一张香港支票, 说拿上它到中国银行能取现金。我不收她的钱。她知道我不是嫌多嫌少不拿支票, 因为我没看支票上的数字就还给了她。
" 金先生," 她坚持要我收下来," 这是我一点点心意, 如果张平还在的话, 他也会同意我这么做。"" 钱我是不收的," 我说," 如果您真的想帮我的忙, 那么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最大的愿望是, 希望您把我不知道的事情如实告诉我, 免得我以后经常烦心想它。"" 什么问题?" 老太太笑着问我。" 但我看得出她心里很紧张。
" 当年张平为什么不跟您和您女儿一起去香港?" 我要问个明白, 不管她是否愿意回答我。这天晚上, 胖子带门钥匙了。我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去, 他说坐坐再走。我给他一根烟, 他拿拇指和食指捏住它。以前他给我五哥家的孩子讲过电脑。我发觉他打电脑时不看电脑, 想必是行家里手。
桌上放着一枚罂粟果。胖子拿起来细看, 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当他得知那就是做鸦片的植物果球时, 问我从哪儿弄来的。我说兴隆山。他后悔没跟我们一起去。
" 听说你不开台球房了?" 他问我。说话细声细气的像女人。
" 是的," 我答道," 而且不住在这儿了。"" 你要去哪儿?"" 不告诉你。" 我说这话说得很自然, 既不是故弄玄虚, 也不是不屑跟他讲。我一向的原则是, 该讲的就讲, 不该讲的就留在肚子里。他是读书人, 自有读书人的悟性, 所以只点点头, 不觉得尴尬。
" 你什么时候搬家?" 他又问。" 明天上午。" 我说。
" 我可以请假出来帮你搬。"" 不用," 我说," 除了墙上的那把枪, 我什么也不拿。"" 这房子怎么处理?"" 给金妹住。" 金妹就是天天给我打扫房间的那个环县姑娘。她来城里打工, 一个也是打工的小伙子跟她很要好, 我看得出她能管住他。现在他们正准备结婚。
我也是搭去宕昌的车到兴隆山去的。临行前到铁匠铺给拐杖换了个头, 拄在地上稳扎多了。我再次见到徐秀蛾时她大惊失色, 脸上布满了恐惧的阴云。
" 你不能跟我在一起," 她对我说," 不然你也会像张平那样死掉。"
" 不会那样。" 我说。" 有个算命的给我讲过我要死三个男人, 张平死后我才想起他的话。"" 你跟我讲过这件事。"" 那你为啥还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你。" 夜里她躺在炕上的时候浑身打抖, 仿佛预感到受了魔鬼的诅咒难逃厄运。我搂住她不让她哭。她说她的第一个男人也像张平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我说就算那个算命的算对了, 跟你做一夜夫妻就死也愿意。
" 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 她还在哭。
那个当木匠的儿子常常来山里看她。他说他还记得我。崔国平没破产的时候也常常来。每次都带来陇南春跟我喝酒。我们只两个人也喝得昏天黑地。虽然徐秀蛾滴酒不沾, 但她始终坐在桌旁给我们斟酒, 直到我们中的一个醉倒为止。崔国平很自豪, 他说他现在走这段路只需两小时三十六分钟。他说下次来要给我们一个惊喜。结果当他正准备租用武都森林公园的直升机来我们这里时, 法院冻结了他所有的银行账户, 连他的别墅房子都贴了封条。这时候, 他还买来大鱼大肉, 照样喝个痛快。
我们在石屋里喝。有一天他问我," 你是不是跟张平一样, 也喜欢过田园生活?"" 你怎么知道张平喜欢田园生活?"" 他能去香港却不去, 跑到山里来种瓜种豆。"" 不是这样," 我摇摇头," 当时他已经办好了去香港的签证, 后来节外生枝才没去。"" 出了什么事?" 徐秀蛾问。" 他姐姐为了去香港, 跟姐夫离婚了。那时候, 进出香港控制得很严, 他姐夫和孩子不能跟他们一起去。"" 这算什么事情?" 崔国平不以为然。" 可是张平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他说我们以前有香港亲戚被人瞧不起, 全家人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国家开放了, 香港亲戚叫我们去是对我们好, 可是有必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拆散吗? 他姐姐跟他吵起来, 不要他管她的事。张平一怒之下, 撕下签证不去了。当时他母亲左右为难。一方面香港那边盛情难却, 另一方面, 她自己也渴望回到久违了的大家族中过好日子。虽然她心里喜欢那个老实巴交的女婿, 在生活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那个女婿大小事情都帮她做, 而且常常给些钱让她补贴家用, 可是她既无法阻挡她女儿要离婚的决心, 也无法劝张平回心转意。再三权衡之后, 她跟女儿走了。张平站在阳台上看她们离去, 一句话都不说。"" 后来呢?" 徐秀蛾问。
" 后来他母亲回大陆来看他," 我接着说," 他不认识她了, 只当陌生人不理不睬。老太太一边流眼泪, 一边把香港带来的牛仔裤送给别人。她求他跟她说句话他不说, 面孔像铁板似的冰冷。再后来, 他母亲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她的前女婿也帮她四处打听, 可年复一年仍杳无踪迹, 直到找见我才柳暗花明。" 这时崔国平只默默喝酒, 隔了好长时间才说话。
〔此文原载于《人民文学》199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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