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本是老实人
孙春平
能人在发迹之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庸碌碌,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那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慨叹。可在并不突然的某一天,因了某件很不以为然的寻常小事,他被身不由己地裹进生活的漩涡中。为了生存,他自然要挣扎,调动起大脑和四肢的一切细胞和潜能,挣扎来挣扎去的结果,他才发现自己卓尔不群,是个能人了。意识到自己是个能人后,他便更努力,是由下意识的挣扎到有目的的努力,此后的前程便更加不可限量,或曰不可预测。命运之谜是难轻易让人破解的。
于力凡年龄不大也不小,四十刚挂零,长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说不上英俊,可也绝不算丑陋,是一颗落进人的海洋里便再难辨识的寻常水滴。他原来在郊区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子弟高中教书,那家纺织厂近些年不行了,大部分职工放了长假,连子弟学校的老师们都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于力凡和妻子思来想去谋划再三,便馨尽家里储蓄折上的所有存款,去求助妻子娘家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那亲戚把于力凡调进了起重设备厂。这家工厂效益也不算好,但还能按月发工资,于力凡两口子很知足,不时叨念两声那个局长亲戚的好。
于力凡只会摆弄教案和粉笔,没有什么技术专长,厂里便分派他去了职教科,也算人尽其才,专业对口。时下的职教科是个不打幺不起眼的部门,用大着粗工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说,是聋子的耳朵,骡子的悠当(生殖器),有没有都一样。可有了这么一个部门,就要想法做一些显示本部门职能与职权的工作,无非就是一年搞上那么两次文化考试。科长说,考一次就是督促工人们复习一次,温故而知新,咱们达到工作的目的也就行啦。科长姓杨,是个女同志,比于力凡年龄稍大些,跟厂长有亲戚,没亲戚也坐不到这个养爷养奶的位置上来。杨科长其实只管两个人,另一个也是女同志,婚后就又保胎又哺乳的,开支时才跑来露一面。杨科长其实只领导于力凡一个人,而且于力凡也用不着她怎么领导,上班来打壶水擦擦桌子,坐下后喝茶看报纸,看累了便海吹神聊扯闲篇。没出半年,于力凡便将杨科长家里的人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杨科长的先生外头应酬多端杯就高高了就吐常三天五天不洗脚钻被窝,杨科长的闺女脑子好使却不知用功好花零钱爱吃零食连袜子都不会洗。一样的话题聊过三两次,于力凡便有些烦了,可烦了也要装模作样地听,不时地还要陪上一两声哈哈的干笑。办公室里只这么两个人,两人都没事可干,不闲聊不干笑干什么呢。时间一长,于力凡反倒开始怀恋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台历一页页翻到了六月。
于力凡突然开始忙起来,电话一响,基本都是找他的,而且一拿起话筒就好半天放不下。还有人找到办公室来,一坐下就神秘兮兮地头碰头哺咕,走时还再三感谢,表现得都很真诚。于力凡忙的不是厂子里的公事。于力凡从纺织厂子弟中学调来前,当过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那几年,他带的班高考升学率和重点率(考入重点大学)都高于其他班,可细细研究比较,他的班级的高考成绩却又并不比其他班出色多少,有时还略低。这就应了每年高考前学校召开考生家长会时校长一再强调的那句,考分是基础,志愿是关键。而关键的关键就是要知己知彼,"己"是指考生的真实能力,包括模拟高考的成绩,也包括考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学生每临大事有静气,平时吊儿郎当一般化,却越是大考越能出成绩,可也有的学生只是窝里横,日常测验常领先,一遇大考,先就觉得屎尿多,发挥不出真实水平;"彼"则是指全省高考的总形势,这里的奥妙更是一言难尽,既要估准自己在省内几万考生中的大致位置,还要了解全国各院校到本省招生的数额,至关重要的是要分析自己所要报考的那所院校可能面临的招生形势,高水平的报考就是避强手,打冷门。进了六月,又要报志愿了,学生和家长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已调走的于力凡于老师。于老师虽说书教得未见高人几许,却很注意研究招生动向,给前几届考生出了不少报志愿的好点子,避实就虚,躲强趋弱,很让学生白捡了一些便宜。不像有些老师,世故狡猾得就像在山岭间生存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只说报志愿是学生和家长的事,心里却藏着一份怕落埋怨的防范,在学生们的期盼面前金口难开,闪烁其辞。其实学生都还是个孩子,早让备考弄得焦头烂额,家长们五行八作,干啥的都有,文化底子和智商能力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又都整日奔于生计,能给孩子多大帮助?给于力凡打电话或直接找上门来的都是他曾教过的学生的家长,都想请他帮助拿拿主意。好在于力凡也正无事可做,那些天就把几年间积累起来的关于高考的资料都摊在桌子上,有时还画张图,列个表,俨然是个大战役前的参谋长,给那些低能的司令官作决战前的谋划。于力凡在帮助那些人分析决策时,不论是用电话,还是面对面,表现得都很热心,讲得头头是道,当然,最后他也不会忘了声明一句,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我只求言者无罪呀。这些话这些事都没避着杨科长,待办公室里一清静下来,杨科长便逗他,于老师的业务量不小啊。于力凡忙谦虚,哪里哪里,人家找上门了,我也只好信口胡说几句,见笑见笑。杨科长说,我看你谈正事挺实惠的,咋转眼间就虚头巴脑起来了,我也跟着受益匪浅呢,于力凡说,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务正业,感谢领导不责怪不批评,宽宏大量。杨科长又笑,一双眼睛望定了于力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天早晨,于力凡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屋里已打扫得清清爽爽,杨科长正提了暖水壶回来。往日,十有八九是于力凡先到,女同志家务事多,缠手缠脚,这也正常。于力凡问:
"科长怎么来得这么早?"
杨科长说:"你看看我的黑眼圈,昨儿一宿没阖眼。一家三口都没睡。赶早跑了来,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呢。"
于力凡细看了杨科长一眼,果然见她脸色发灰,眼球上还有红血丝,心里不由一怔:"啥事这么严重?"
杨科长说:"还不是我那丫头报志愿的事。丫头求高,她爸图稳,我是想吃豆腐怕烫,想吃雪糕怕凉,这个主意真是难拿呢。"
于力凡便想起早听杨科长说过闺女今年高考。他陡然间生出几分奇怪,平时口敞舌长畅所欲言显得没心没肺的杨科长,这些日子怎么闭口不谈考生家长们最关心的报考话题呢?自己这些日子一忙,怎么竟把这么一个最能显得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极有助于加强团结的重要环节给忽视了呢?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于力凡便笑说:"其实我心里早在惦着咱大侄女报考的事,可科长闭口不谈,我也就不敢贸然相问。一是科长您自己就是教育方面的专家,我不敢在圣人面前卖百家姓;二呢,我知科长和你家先生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关系多,早已胸有成竹,我再多嘴多舌,也就自讨没趣了。"
杨科长叹了口气,说:"平时咱真以为是预备下了几个关系,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我烧香,佛爷一个个都掉脆了,谁也不敢给咱应下一个准成话。"
于力凡说:"也莫怪。这种事,有谁敢给人打保票?真要临场发挥不好,考分上不去,志愿又报高了,岂不干瞪眼。"
杨科长说:"我也知是这么个理,可盲人骑瞎马,夜深临城池,心里真就没底。再说,凡事都讲个旁观者清,当事者迷,你就帮我拿拿这个主意吧。"
于力凡又笑,说:"我怎么就成了旁观者?大侄女一辈子的大事,还不就是我自己孩子的事一样,闹心一样跟着闹心,迷自然也就跟着一样迷了。"于力凡这样说,让人听了觉得挺近乎挺亲切也挺舒服,其实是避实就虚,虚晃一枪,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卷入太深。杨科长毕竟不比那些学生家长,同在一间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孩子真若在报志愿上出个山高水低,日后人家即便一句埋怨的话不说,自己心里也难坦然。年过不惑的人了,在人情世故上虽说油梭子(油渣子)发白,还欠些火候,可也多少有了些圆滑,不能一点没有避讳。
可杨科长却单刀直入:"说是这么说,可你这外姓叔叔咋也不能跟孩子的亲爹亲妈比,咋迷也有限。你尽管放心,有啥话你都敞敞亮亮地说,孩子出阵得胜了呢,我们一家人一辈子谢你;孩子跌了一跤呢,也算她命里该着有此一劫,保证没有你半点责任和错处,日后我要说出半句不识好歹的话,也算我白披了一张人皮,你咋骂我都行。"
人家既这样说,于力凡就再不好推脱,只好说,那你就把大侄女报考的有关资料都找来,等我研究研究再说。杨科长闻言,立刻将厚厚的一个文件袋放到于力凡桌上,说:
"我把东西都带来了,你看还缺啥,我打电话让孩子立马往这送。"
于力凡便坐下来看那些材料,立时就有些傻眼,他早知杨科长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是重点高中,也听说那孩子脑子好使只是不肯用功,原以为是含着"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的夸耀成分,却哪知这孩子果然不比寻常,四次模拟考试中最好的一次文科百人榜排名是第四名,最差的一次也是十五名,要知道,这可是在重点高中里的排名啊,高手中的抢先名次!照理说,有这样的孩子,家长本可高枕无忧,可深谙此道者却知越是这样的考生越难报志愿,基点高希望值自然也高,保守一些固然稳妥却心有不甘,胆子过大又极可能首轮脱榜凤凰堕枝虎落平阳。依这孩子的成绩,重点大学应当必保,理想的则是重点里的名牌,可名牌大学在省内招生名额都不多,且又众望所归,狼多肉少,加上考试无常,真要临场稍有闪失,便可能酿成终生大憾。相比之下,那些成绩中等的学生反倒可以从容自如些,省内的本科大学招生名额多,甘霖普降,好歹也能淋到身上一滴雨珠。于力凡沉吟有顷,问:
"孩子和她爸想怎么报?"
杨科长答:"她爸叫她第一志愿报北京师范大学,孩子却非要报人民大学。"
于力凡说:"都是名牌嘛,就随孩子,还争个啥?"
杨科长说:"孩子不想毕业后当老师。"
于力凡又问:"那你的想法呢?"
杨科长说:"依孩子模拟的成绩,北师大保险系数大。人民大学这几年的录取线都要高上北师大十分到二十分,可毕业后的择业余地也大。所以我才坐上了翘翘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拿不准主意了呢。"
于力凡又想了想,便把那些东西都塞进了他的黑提兜,起身说:"你都把不稳舵,我就更不知是该踩刹车还是踩油门了。这样吧,你等等,我也学一回孙猴子,遇了过不去的火焰山通天河,就去求求如来佛观世音,看看人家可有什么高超手段。"
杨科长说:"哟,你背后还有高人啊?"
于力凡说:"高不高,回头再说。"
于力凡找的人是市里一所高中的校长,他和那位校长念师范大学时是同班同学,还住着一个寝室,两人好得没法说,用常挂在嘴上的笑话说,除了当时的女朋友和以后的媳妇,啥都不分彼此。于力凡在调到起重机械厂来以前,也曾找过这位老同学,想调到他手下去,可那所学校已经严重超编,一校之长终没敢触犯众怒。为这事,老同学总感有些不安,见于力凡又来找他,心里很觉高兴,诚心诚意地要用十二分的努力帮助老同学办好这件事。他在认真地权衡比较之后,竟拿出了一个让于力凡也大吃一惊的主意:
"依我看,就让这孩子报复旦吧,既是名牌,也不失把握,而且位于国内的第一大都市上海,山高海阔,毕业分配的前景可能比北京更诱人。"
于力凡好一阵惊愕之后说:"复旦当然是好,在国内的综合性大学中,除了北大,也就数它了。我早研究了这几年的省内招生情况,复旦的录取线已连续三年居高不下,录取数与过线数悬殊太大,那么多的好学生纷纷落马。你的不失把握怎么讲?"
老同学一笑,说:"你怎么就忘了事不过三的道理?依我看,正是有了前三年,很多一流考生今年必是避而远之,咱们正可打这么一个空档。"
于力凡紧摇头:"太冒险太冒险,要是考生和家长们都想钻这个空子,精兵猛将一起上,可就坏了大事啦。"
老同学又一笑:"那我就给你再加上一个保险。你让这孩子第二志愿报这所大学,"他顺手抓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这所大学在国内也颇有些名气,所差也就不在京沪罢了。"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学校招生的老师跟我有些交情,听说今年还到咱省来,到时我自有交待。"
于力凡仍有犹豫:"如果人家一愿已满,二愿又有屁用?就好比对号入座的始发火车,票卖完了,旅客也上全了,你认识车长又有啥用?"
老同学说:"你的比方打得不错,可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不知道,越是在车票紧张的时候,铁路上越要给列车长留机动票,以备万不得已的时候应付急需。比如有公安或安全部门的人突然上车,他们为了执行某种特别任务,点明要占用某个座席,那列车长就没办法啦?世间万事,尽在人为,不是做不到,只怕没想到,老兄,要解放思想啊!"
于力凡只是一味摇头:"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咱哪里去弄那种特别通行证嘛。"
老同学敛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皮夹,打开,便抽出一张表格,推展在于力凡面前:"那你看这是啥?"
于力凡怔了怔,猛地跳起身,重重一掌就向老同学肩头拍去:"我操!"惊喜之中,他用了在大学时两个间常用的一句国骂,"你有这暗器,咋不早说话!跟我卖关子啊!"
老同学便揉被拍痛的肩头,回骂:"你啥时练出一手狗熊掌,打死人不偿命啊!"
这是一张空白的《重点考生特别推荐表》,已盖了老同学说的那所高校的鲜亮印章,据说有了这种东西,便等于有了一张高考入学的特别通行证,提档和录取都可以比一般考生降低十分甚至更多,此前,于力凡对这种东西还只是耳闻,得以拜识尊颜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哪儿整来的这宝贝?"于力凡问。
"来处来,去处去,别问,问我也不能告诉你。"
"听说这玩艺值钱,我咋好白拿?"
"你别骂人不带脏字好不好?换个人来,你看他一万块钱买不买得去这张纸片片!"
于力凡心里生出许多感动,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咱俩谁和谁,我就啥也不说啦。"
老同学脸上严肃起来,说:"至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给我保密,跟谁也不要把我亮出来。一呢,这种东西不是大街上的广告传单,想咋发咋发,真要再有谁来找我,我可搪不起啊;二呢,暗器不可乱用,用多了不灵;三呢,这种东西也太敏感,容易引人猜疑,谨慎小心些不为过,是吧?"
于力凡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你放心好了。"
于力凡回到厂里,把老同学的活变成了自己的话,如此这般,都跟杨科长说了。又亮出那张表格,说这张表格另有人填写,你把考号什么的告诉我,稳坐钓鱼船就是了。杨科长又惊又喜,却也难免心存疑惑,小心翼翼地问:"于老师,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神通,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于力凡正色说:"你要信得着我,就这么报,别的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再跟别人说,那位朋友也是这么再三再四叮嘱我的,明白了吗?"
杨科长便不好再问,却越发感到一种通灵通幻般的神秘。
也许是因了这么一报,杨科长的孩子自恃心里有底,进了考场没压力,再加者同学的那个预测果然应验,这一年省内报考复旦大学的考生大幅度减少,少了竞争对手,等于多了胜利把握。两个月后,喜讯传来,杨科长的孩子被复旦大学录取,不亚于在这个北方城市腾空而起一颗耀眼的明星。再分析原先看中的那两所高校,杨科长不禁以手加额,倒吸了一阵冷气,以她女儿高考成绩,若报人民大学,肯定脱靶没戏;就是报北师大,也仅以提档线擦边,能不能录取,也是玄而又玄难有把握的事。有了这么一比较,杨科长越发不知该怎么感谢于力凡才好,又是要请吃饭,又是要送东西,于力凡一概谢绝了,很雍容大度地说:
"杨大姐,今后咱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好不好?再提,可就是把我当外人啦。"
于力凡开始把杨科长叫杨大姐,也算两人关系格外近密的一种表示。
杨科长却仍觉不过意,说:"你是自家人,我不说谢字,可你的那位朋友,咱总得有点表示吧?"
于力凡说:"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我是看大姐的面,他是看我的面,我说不用谢,大姐还这么在意干什么?拉倒,拉倒吧。"
杨科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仍不肯"拉倒",也觉不好"拉倒"。转眼过了秋天,又到了冬天,孩子放寒假从上海回来,一家人便在春节前两天一起到于家拜年。于力凡看杨科长提了满溜溜的两大兜子东西进了门,忙说,干什么干什么,我可要闭门谢客啦!杨科长笑说,我们拜个年也不行?你好大的架子嘛!杨科长的丈夫也说,早想来认个门,就等孩子放假回来呢。于力凡扫了那些东西一眼,烟是好烟,红通通的大中华,酒是名酒,装在锦盒里的贵州茅台。于力凡知道杨科长的丈夫在市内一家大商场里当党委书记,这些东西保证是正宗,惨不了假的。于力凡说,哪有大姐姐夫兼首长给兄弟兼普通一兵拜年的道理?倒反天罡了。杨科长便故意绷了脸,说这我可得郑重声明,我和你姐夫可没来给你拜年,是这丫头来给她叔叔兼老师拜年,黑灯瞎火的怕她找不到门,我们两口子就陪着来了。于力凡说,孩子来拜年没毛病,可她还在念书,又没挣钱,买了这么些东西算什么?杨科长说,现在上头可在鼓励超前消费,这点东西是孩子跟她爸她妈贷款买的,将来本息一块算。说得一屋人哈哈笑。
客人们坐下来,不外说些孩子在学校里念书的话,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前,杨科长的丈夫指指提袋格外叮嘱了一句,里面还有一盒茶,绝对正宗雨前茶,不能长放,老于一定要抓紧认真品一品,自己品。于力凡忙说,谢谢了,谢谢了。
于力凡送客人回来,见妻子正在摆弄那只极精致的小铁茶盘,便问,什么极品好茶,这么上心?妻子说,听意思,怕不在茶上吧?于力凡心里忽悠一下,急打开,果然是崭崭新的五千元沉甸甸的票子。妻子说,人家既动了这个心思,就是不想再欠这份情,你也别太那个了吧。于力凡叹了一口气,再说不出话。
这一夜,于力凡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就讽刺他,说看你这点出息,要当个官,隔三岔五的有人给你塞捆钱,不吓死你也得折腾死你!不就是五千块钱嘛,你又为她办成了那么大的事,就是五万也犯不着这样。听说眼下要想把孩子送进名牌大学,花上十万八万是很平常的事,她捡了大便宜啦!其实于力凡睡不着,想的并不是这五千块钱该不该收的事,他以前在学校,帮学生报志愿出了点彩儿,家长也会想法表示谢意。调来厂里,学生和家长们追过来请他帮助拿主意,也都不让他白浪费脑细胞,可以前那些答谢的不过是些烟烟酒酒的事,也有实惠些的,送一身上点档次的西装,还有人送过他一副据说是天然水晶的保护镜,可跟今儿这五千元钱比,就都是小巫见大巫啦。于力凡在突然之间悟出了一个道理,发现了业余创收的一条门路,敢情帮人报高考志愿也应属知识产权,这条创收门路如果铺展开,不仅宽阔,而且前程无限。这件事的关键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凭闭门谋算瞎猫碰死耗子,杨科长孩子的事如果没有老同学鼎力相助,哪有眼下这般效果;而且要想大干,就要干那种别人根本不敢想、或者想了也白想、咱却能把它办成的事情。问题是要想大干,就必须有关系有后台,这种事还能屡次三番地去找老同学吗……
于力凡把事情设想到这一步,有点像本不会游泳却突然落水的孩子,他在水中胡乱扑腾一番的结果,还无意间抓到一条挺肥硕的大站鱼。白捡了一条大站鱼的于力凡开始意识到水中有宝,只要会抓肯抓,还有比鳅鱼更值钱的生猛海鲜呢!
促使于力凡下了结网捕鱼的决心并进一步明确了捕捞目标的是一张看起来与他全无瓜葛的报纸。春天里风和日暖的一天,百无聊赖的杨科长从党委宣传部抱来一大堆过时的报纸,在漫不经心的翻阅中,突然亮了眼睛。那是一条极平常的省教委召开高校招生工作会议的消息,配着消息还发了省招办一位副主任在会议上的发言摘要。杨科长自从孩子念大学后,对高考方面的关注余热尚存。杨科长在死盯了那条消息好一阵后,便把眼睛又盯在了于力凡的脸上,说:
"于老师不肯泄露天机,我也能破解其中的奥妙。你的那位帮了我大忙的朋友是不是也姓于?"
这话问得有些无头无脑。于力凡怔了怔,反问:"杨大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明白?"
杨科长笑了笑:"你还装什么装,坦白交待这位于主任是你的什么人吧?"
杨科长说着,便把报纸推到于力凡面前来。于力凡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心里有电光一闪,一个主意已在瞬息之间形成。原来报纸上注明着的那位省招生办副主任,竟也姓于,名字与于力凡只有一字之差,叫于力平。世间竟有这等巧事,"平"和"凡"本可自然组词,而在现成的词汇中各取一字为本家族同辈的孩子们取名,古往今来的中国人早已习以为常。冒认官亲,此乃天赐之机,即使你自己矢口否认,怕是别人都不信的,何况此前还有那种一言难尽的前提背景。
"力凡,你可真沉得住气。"杨科长也早不再称于力凡为于老师,"看起来,你是能成大事的人啊!"
"这事……杨大姐可千万不要再向别人说。"于力凡声色不动,一脸的郑重。
声色不动再加上这种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叮嘱,越发让人感到似乎已掀起了神秘面纱的一角。此情此景,不否认便是承认,不否认的效果往往比信誓旦旦的效果更明显。
杨科长说:"放心吧,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于力凡却越发拿出了针对两岁孩子的伎俩:"那咱俩可就算拉钩上吊,绝对不能再向外说啊。"
于力凡坚信,他越这样强调,杨科长越会把话传出去,女人的嘴巴嘛。于力凡现在需要这样的广而告之,没有传播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来找他谋划大事,没有人来找他谋划大事又怎能达到业余创收的目的呢?要想通过孩子的嘴巴替你传播某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叮嘱他几遍"不许",许多女人在这类事情上常犯和小孩子一样的低级错误。于力凡下决心要去省城认识认识那位和自己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的招生办副主任,并争取尽快发展双边关系。几天后,他对杨科长说,我想请两天假,去省城办点私事。杨科长立刻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我替你去跟牛厂长说一声,就说我派你去买职教资料,差旅费咱们一年到头花不了几个,亏透啦。杨科长说完,就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很快返回来,故作低声说,去吧,我说好啦,牛厂长还特意批了你一千元招待费,你看着花吧。于力凡使有些发怔,这女人,果然把话传给牛厂长了!杨科长似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解释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呢,我说你是去省里找人,给咱颁发职工教育省级合格证的事,牛厂长连呗儿都没打(毫不犹豫),就点头啦。哼,招待费许他们花,咱为啥就不花,不花白不花!
于力凡去了省城,直奔了省招生办。果然,门卫师傅仔细看过他的证件,又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他一番,便很客气地告诉了于主任的办公室。于力凡的名字再一次让他作假了官亲,"平"与"凡"之间的不平凡会晤已是势在必行了。
忐忑着一颗心敲开于副主任办公室的门,于力凡便知再玩假冒官亲的游戏不好使了,他必须摸石头过河,躺着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自报过家门,那于主任便哈哈笑起来:
"好,好,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名字上也仅有一字之差,又都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缘分啊!正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么百里之内呢,则必有兄弟,是不是?"
于力凡忙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于主任不光幽默,还这么平易近人,我真没想到啊!"
于主任又笑:"你骂我呀,好像我不是人似的。说吧,素昧平生地找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于主任长着一副心宽体胖的相貌,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这一天心情格外愉快,全然没端出为官作宰的架式,这让于力凡暗中庆幸,看来兆头不错!
于力凡说:"也没有什么事。早知您的大名,只觉特别亲切;就想来高擎认识。正巧前些天我在省报上看了您的讲话,深有感触,这些年我一直在学校做毕业班的工作,也有些切身的体会,想跟您谈一谈,也许会对您今后的决策有些帮助呢。"
"真没别的事?"
"真没别的事。"于力凡本来还想顺杆爬一爬,可他发现了在于主任笑眯眯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审视的光,便把话打住了。
"那好,我马上把调研处的侯处长叫过来,我正要求他多收集一些来自基层师生的意见,你跟他详细谈吧。"
于主任说着,就拿起了电话。在等侯处长过来的那一刻,于力凡又心不甘地往前躺了一步:"认识于主任也不容易,晚上我想请您随便用点饭,不知于主任能不能赏光?"
于主任摇头:"不行,我有高血压,大夫早有禁令,不能喝酒,一点一滴也不让喝。"
"那咱们就不喝酒,我对那东西也不感兴趣。咱们一边吃点饭,一边唠唠嗑,可好?"
"我这人不客气,说不去就一定不去。哦,晚上我也还有别的事,实在对不起,我表示感谢了。"
说话间,侯处长推门进来。于力凡注意到了于主任的介绍:
"这位老师姓于,叫于力凡,跟我只差一个字,可以理解是我的兄弟嘛。于老师对招生工作有一些建议,你跟他好好谈谈。"
侯处长便跟于力凡握手,表现得很热情。于主任又说:"你们搞调研的,要多结交些下面的朋友。闭门调研不行,一定要走出去,多听听来自基层同志的意见。送上门来的建议更是弥足珍贵,不可忽视啊。"
于力凡便和侯处长去了另一间办公室。于力凡便拿出一副此行专来谈建议的样子,子午卯酉地说了不少。那侯处长是个比他略年轻一些的瘦高个子,听得似乎也很认真。看看快到了机关下班的时间,于力凡便说:"我还有些想法想跟您深入探讨一下,咱们就到外面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聊,您看好不好?"
侯处长却好请,说:"丑话说前头,这个账得让我来结,哪有到了我们这儿,再让你破费的道理。"
于力凡明白侯处长这是在练嘴皮子,不必当真,便说:"我们单位效益不错,我跟单位领导也有些交情,这个钱不花白不花,您就别客气啦。"
侯处长果然顺坡下驴,笑道:"也好也好,平常咱只眼气别人公款消费,今天也跟着乘一把车,算找些心理平衡吧。"
两人便说笑着往外走,觉得关系拉近了不少。进了酒楼,选了一间安静的包间,于力凡把菜谱往侯处长面前递,侯处长也不客气,说既是吃公家的,咱也别太寒酸了,拿回去一张百八十元的发票反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我可就饿死鬼下笊篱,专把干的往上捞啦!于力凡忙点头,说对对对,一看侯处长就是个实在人。侯处长便先叫捞过两只大海蟹来,一定要满黄满籽一斤多重的,验明正身后才可上灶。又点了一瓶五粮液,必须绝对正宗,又说茅台好是好,可那酱香型他不习惯,有股敌敌畏的味。只这一菜一酒,就惊得于力凡暗暗乍看,算计着少说也得六七百元了,这个侯大吃真要猴嘴一张,再点出龙虾元鱼来,怕自己今晚就出不了这个屋啦!那侯处长好像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把菜谱往他面前一推,说剩下的你来,要清淡些的,佐酒就行。
两杯酒下肚,于力凡就敢装说酒活,赤裸裸地试探了:"侯老兄,年年招生那一阵,我们那儿总有四脚难落地的,家长孩子闹心闹得要死要活,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乱求人,往后我就找你行不行?"
侯处长仰脖又是一盅酒:"咋不行!不行我也就不跟你来喝这个酒啦,我还不知道这五粮液不能白喝?咱这酒好有一比,懂不懂?"
"比啥?"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这是于侯酒楼双结义。"
"老兄帮忙也不能白帝,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我心里更有数,我可是第四杯了,你才第二杯。"
"以后就是这么个比例,你二,我一,行不行?"
"是不是亏了你点?"
"不亏不亏,你能喝,也会喝,自然应该多喝。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市场经济嘛,就这么个规矩。"
"于老兄了不得,有见识,还懂行情。"
"初次相见,你不知我还有个优点,仗义,说话算数,吐唾沫落地是钉。你说让我喝多少,我保证喝多少,绝不藏奸要滑。"
"滑不滑,日后见,喝酒。"
两人便再碰杯,侯处长又是一杯见底,于力凡果然只喝了半杯,还略少一点。侯处长哈哈大笑:"于老兄果然带才叫(方方言,忍让别人),看得出。"
"以后我有事,咋跟你联系?"
"打电话嘛。一会我给你个手机号。"
"有时候……必须和你本人或家里人见个面呢?"
"一事一议,电话联系,再说。"
一瓶酒,两人都喝下去了,又要了两瓶啤酒清肠漱口,便显得有些高,舌头都大了,两脚也发飘,可也没高到那种忘了正事的地步。起身离去时,侯处长没忘了摸出一张名片,还在名片后面写了一串号码。于力凡有些不放心,说可别到了我火上房想找你的时候,又是个拨不通的死电话。侯处长便呸了一口,说你老兄还不如骂我一句啥,这五粮液是喝人肚里去啦还是喝狗肚里去啦?你只管把这个电话记牢实了,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辈子就指望省招办这棵大树遮荫纳凉吃果子呢。于力凡忙陪笑说,我顺嘴说酒话,不过是开个玩笑,侯处长还当真了,对不起对不起。侯处长说,你不放心也自有不放心的道理,你我总得经过几件事,才敢剖心换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我这电话可只给了你,咱俩是单线联系。单线联系……懂不懂?我手机有三部,知道我这个号的可没几个......
于力凡打车先送侯处长回家,他存了心思要认认候处长的家门,虽说侯处长死活不让他下车,他也算大致知道了侯处长家的具体方位。回到宾馆时,那酒劲越发上来了,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于力凡软软地躺在床上,只觉脑袋仍木木胀胀的,口里干得要冒火,起身抓了隔夜的凉茶咕咯咕啤喝了个底朝天,怔怔地想了一阵昨天的事,顺利得竟如梦里一般,有些不大真实。摸出侯处长给的那张名片,姓氏职务印得清清爽爽。背面的那一串号码也是白纸黑字,不能让人不信。他抓起床头的电话,就按那个号码又拨了过去,正是侯处长接的。于力凡没话找活,说不放心侯处长是不是喝多了,又说一会他就要上车站回去了,这就算跟侯处长告别。侯处长的回话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希望今后继续保持联系,也请于老师多把基层的意见反映上来。于力凡翻腕看看表,猜侯处长已坐在办公室里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应该或不正常。
于力凡很高兴,因为他的顺利得到了初步的验证,他已有了一个可以打通核心部门的秘密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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