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荆歌
第一章
从某一天开始, 我就坚持不去公共浴室了。整个漫长的冬季, 我都不洗澡。因此我的皮肤时常瘙痒, 就像有无数细小而肮脏的虫子在上面爬动。后背上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在阴冷冬天隐秘的角落里, 我像一只冬眠的乌龟一样懒得动弹。我背部的皮肤, 从后颈到臀部, 总是紧绷绷的。我不太愿意转动身子。哪怕只是动一动脖子, 衣物与背部的轻微磨擦, 都会使整个后背瘙痒得难以忍受。
我的隐秘的身体, 就这样在织物的严密包裹下, 在喧哗的生活中行走着。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不让我的秘密被人发现。
我身体上的秘密, 使我在漫长的冬季里肮脏不堪———也许更多的只是一种自我感觉。当那冰纹一样的风, 在长天中忽然调过头来, 也就是春天到来之后, 我开始在孤独的居室中清洗自己。我脱掉自己所有的上衣, 端来一大盆水, 要将自己这污秽的身子好好洗上一番。我发现自己看上去并不太脏, 只是非常灰暗。但我用毛巾擦洗这灰暗的身体, 盆里的水便变得越来越黑。已经换了三盆水了, 身上开始起“面条”, 污垢层出不穷, 纷纷落下来。算了, 最后我决定把衣服穿起来, 我生怕这样无休止地擦下去会把自己这具泥身擦光。住手吧! 穿起衣服走到大街上, 走进妖媚的春风里, 我一点都没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比原来清洁, 相反, 内衣里的“面条”还在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无数条小虫, 在我的皮肤上爬动。
这当然影响了我的爱情。有谁愿意与这样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作深入的交往呢? 我惧怕深入交往, 即使对共去海滨游泳这样的建议也避之惟恐不及, 就更不敢想与另一具人体宽衣解带一同赤裸着上床了。就是在黑暗之中也不行。
因为一个痛苦的秘密而错失掉令人销魂的爱情, 这痛苦是何其大哟!
那些摇曳着罂粟之花的爱情山谷, 今天是多么的令我不堪回首。
爱情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来访问我了。那时候, 父亲已经从北京返回家乡, 他背着简单的行李, 面容灰黄, 但眼里却闪出奇异的光。“你吸了鸦片了? ”记得这是当时母亲所说的一句话。母亲确实有理由这么问父亲, 因为父亲那时刻的确很像是一个鸦片鬼。他形容枯槁, 头发稀疏而蓬乱, 且肮脏, 但他却是那么亢奋! 他的眼睛, 像是被火焰燃烧着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个多月, 父亲臂戴袖章, 举着红旗, 跟他的一批战友们去了北京, 他究竟带回来些什么呢? 他颤抖着解开他那只脏得像泥土一样的黄军包———他所以颤抖, 可以理解为他的体质虚弱, 以及极度的亢奋。他终于把他的军用挎包打开了, 他从中取出了十来管油画颜料。如牙膏一般, 确实像一管管牙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 把这些油画颜料, 当作真正的牙膏挤在牙刷上, 然后刷牙, 那么, 我的一口牙就会变成大红? 褚石? 土黄? 或者普蓝? 还是孔雀绿? 大抵会是大红, 因为在我的感觉中, 当时这种颜色充沛得近乎铺张———那么在夜晚昏朦的光线下, 我咧嘴一笑, 不把人吓死才怪呢! 父亲将这些牙膏管抖抖地放到桌上, 又抖抖地收拾进一只小木箱里———这是一只医用保健箱, 上面画着红十字, 据说是母亲的陪嫁。母亲毕业于医科大学, 当年她背着这只小小保健箱嫁给了父亲。当时箱内装的是一把镊子、一把剪刀、一瓶酒精棉花和一卷雪花牌橡皮膏, 都是医用的。现在它装进了父亲的油画颜料, 镊子之类早已不知去向。
“你哪来的钱买颜料? ”母亲问。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 他去卖血了, 他卖了一次, 又卖了一次。但父亲隐瞒了一个事实, 那是许多年之后我从一位记者的口中了解到的。他当年与父亲同去北京串联, 对途中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他向我详细回忆了父亲卖血的情况, 他说父亲在短时期内连续抽了两次血, 顿时就显得憔悴了。那是心理作用———他们当时都安慰我父亲。同时, 他们觉得我母亲身为医科大学毕业生, 却未将此类起码的医学知识灌输给我父亲, 显然有失妇道。他们对我父说, 你不要头晕, 不要双腿发软, 不要面如土色, 那都是你自己吓出来的, 其实, 人抽掉一点血, 就像放掉几个屁, 不会影响健康的。血的再生能力是非常强的, 抽这点血一点事都没有的! 这位记者, 我的已经两鬓花白的长辈最后轻声告诉我说, 当年他们在返家的途中, 我父亲还到一家医院卖了一回精子。老记者很猥亵地笑了。我闻出来了, 他有口臭。他对我说: “你父亲的精子卖给了医院, 这是真的, 医院把它提供给不育夫妇了。”这个消息让我吃惊, 如果它不是虚构的话, 我想在这大千世界, 或许就是那遥远的北方, 至少有一个, 甚至多个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 父亲的精子像随鸟粪一起落下的植物种子, 在远离我们家庭的陌生地方生根发芽。
油画颜料的气味在我们家里弥漫开了。母亲对父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她希望他能用油画颜料将窗户下边的两块玻璃涂抹一下。只是两块, 而不是全部, 这个要求算不得太高。因为无钱购买窗帘, 但又要享有生活的私秘性, 只能这样办么! 母亲说: “我在屋子里洗澡的时候, 总觉得有人在窗外偷看。”父亲说: “这两块玻璃, 一管都不够呢! ”母亲说: “那就用两管吧! ”看得出, 父亲舍不得他的颜料。他最后取来煤油灯, 倒出里面的煤油, 将大半管油画颜料稀释了, 开始涂刷窗玻璃。他看上去是那么脆弱, 小心翼翼。他选用的是红色颜料, 这种颜色在当时显得比较丰富, 但他不知, 正因为用途广泛, 才应该加倍珍惜红颜料才是。红色的画笔在窗玻璃上来来往往, 涂的仿佛是父亲的血。屋子里有了红光。
用了一周时间, 父亲的第一幅毛主席像完成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 出现在我们家中, 出现在我们的大衣柜上。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与父亲的灰头土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 父亲迷上了这个。他一天到晚埋头画主席像, 家里可画的地方, 他都画上了。但他特别声明, 马桶盖和垃圾箱, 将是绝对的禁区。
我最初的爱情, 就发生在父亲外出的那几天。那几天, 父亲背着他的黄军包, 应邀去工人文化宫画像了。他的包里装的不是颜料, 他快乐地告诉我们, 人家已备足了画像所需的一切材料, 当然包括颜料。“兴许, 我能带一些用剩的颜料回来呢! ”父亲的脸上漾开了天真而贪婪的笑容。父亲的黄军包, 鼓鼓地装了一包馒头。他说, 这段时间, 他不回来了, 他要吃住在工人文化宫, 他要一气呵成。
那面水泥画墙有三层楼高, 它像一张巨帆, 在我们城市的东方矗立着。父亲就要受命把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画在上头。巨人毛泽东将身穿长衫, 腋夹雨伞, 行走于大地山川, 到安源去把革命的烈火点燃! 哐哐锵, 哐哐锵, 人们敲锣打鼓, 为父亲举行一个落笔仪式。当瘦小的父亲爬上高高的脚手架, 他一定显得更为瘦小了, 他在人们的眼中也许只有一只猫那么大吧! 他举起油画笔, 象征性地画了一笔, 顿时锣鼓喧天! 人们甚至还放起了只有节日才会有的爆竹。爆竹蹿到半空, 却还够不到父亲所处的高度。它们在父亲的脚底下炸响。
这一天, 我的同学范小星把一个女孩带到了我家。母亲正在洗澡, 敲击玻璃窗的声音就响起了。母亲紧张得一跃而起, 她带着一身水, 跳到门背后, 她对我说: “你快出去, 我来关门! ”我到了门外, 范小星说: “你在干什么呢? ”我说, 我妈正在洗澡。“你妈洗澡你呆在里面干什么? ”跟在范小星身后的女孩问。
我没有答话, 我一下子被这个女孩迷住了。她双目正视着我, 笑了。范小星说: “这是我表妹, 从哈尔滨来的, 她叫迟虹。”迟虹竟然伸出手来, 和我握手。那天, 我大概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傻傻地盯着她看。她除了回望我, 就是对我笑笑。我无法描述她的笑容, 我感到像死一样难受。夜幕降临了, 迟虹走了, 我沉落到黑暗的最深处, 感到离死亡真是很近了。窗户上的两方块红色, 在夜里是漆黑的。
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迟虹了, 她从我们家门口云一样飘过。等我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却不见了。我应该揉揉眼睛, 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结果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纸条。我打开它, 立刻明白了这是迟虹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上的文字, 完完全全地把我击倒了。究竟写了一些什么, 至今已无法忆起。也许当时就没有进入我的记忆, 它让我轰鸣, 让我蒸发, 让我融化。这个哈尔滨来的女孩, 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要死了! 除了死, 还有什么样的体验能与此相比呢?
那边父亲在画一幅三层楼高的《毛主席去安源》, 这边我在思忖着怎样给迟虹写一封回信。我爱你, 迟虹, 我要为你去死! 你是我心中的红太阳! 这些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流泻到纸上。我把自己的信反复看了无数遍, 然后像迟虹一样折好, 决定去交给她。
这封信居然到了范小星的手上。范小星说, 只有毛主席才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红太阳怎么变成了迟虹了呢? 这很反动, 范小星认为。很快, 我就被抓到了工纠队, 他们宣称, 这是一起罕见的反革命案。他们要我知道, 无产阶级专政对任何人都不会心慈手软。一个女声女气的男人(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鲁敢闯) 提出来, 要用一泡小便浇我的头, “好让他清醒清醒, ”他说。我恨死了迟虹, 决定以牙还牙, 我对鲁敢闯说: “先别浇小便, 我交代, 是迟虹先写信给我, 我才给她回信的。”鲁敢闯问: “信呢? 证据呢? ”我带他们去家里取迟虹的信。鲁敢闯说, 他担心我是要耍什么花招, 他除了请一个彪形大汉同去( 这个人叫汪挺, 鲁敢闯觉得自己几乎是一个女人, 怕镇不住我, 因此要汪挺一起去), 还提出每人提一把挂着火一般红缨的大刀押解我。
到得家里, 我母亲大哭起来。在我的印象中, 母亲是一位淑女, 医科大学的毕业生, 知识分子, 她居然泼妇一样坐在地上, 大哭, 把鞋袜也蹬了。她边哭边说: “你们放了他吧! 你们放了他吧! 他还是个孩子! 他只是写着玩的, 他还没有发育哪! ”可是他们不理她。
要命的是迟虹的信居然不见了, 我怎么也无法将它找到。我不由得恍惚起来: 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么? 是我的幻觉, 还是迟虹真的写了一封信给我呢? 那么, 信呢? 信在哪里?
鲁敢闯恼羞成怒, 虽然他说, 受我的愚弄在意料之中, 但他还是感到愤慨。他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大刀, 我看到红缨火焰一样在蹿动。这时候音乐声响起: 大刀, 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不! 不! 母亲歇斯底里起来。她拖住邻居李文革, 让他赶快去趟工人文化宫, 把我的父亲叫回来, “家里出事啦, 告诉他, 家里出事了! ”母亲吩咐李文革。
李文革一定是条飞毛腿, 要不他怎么这么快就返回了呢? 鲁敢闯他们找来一把稻草, 草草地搓成一根绳子, 将我双手反背, 捆了起来———就这么点工夫, 李文革已经从工人文化宫飞回来了, 他带来的消息令人沮丧。父亲是这么对他说的: “什么, 回家? 不行! 毛主席像还没画好, 天塌下来也不回! ”等父亲完成了他的巨幅杰作回到家里时, 我已被关押了三天。并且, 形势的发展对他非常不利, 这一点他很快就会意识到。
父亲双腿发抖地回到家, 他满身油彩。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站了那么多日子, 腿怎么会不抖? 母亲端了一盆热水, 要给父亲泡脚。父亲的双腿浸泡到热水里, 渐渐安静下来了。母亲又替他按摩了涌泉穴和足三里穴, 母亲的泪水噗噗地落进脚盆里, 她对父亲说: “儿子小小年纪就被抓了去, 你怎么就不心疼哪? ”父亲泡得和软的双脚还没来得及擦干, 就被鲁敢闯和汪挺带走了。与我不同的是, 父亲是赤裸着双足被押进工纠队的。
父亲进去了, 我就出来了。这是汪挺的主意。他认为, 我小小年纪, 不见得会这么流氓和反动,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是谁教你这么写的? ”他们问我。“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一定是有人教你的! ”他们坚持这种推测。最后, 他们说: “一定是你父亲让你这么做的! 来, 你在这儿按个手印, 你就可以回家了。”我在纸上按了红手印, 我就回家了。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到河边去洗了洗手, 我要把指头上的红印油洗掉。粘乎乎的红印油让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像一条蜒蚰。河水红了一片, 有一条鱼好奇地看了看我, 它一定以为我的手指弄破了, 它以为那是我的血。当我决定将这条好心的鱼儿抓住的时候, 它闪电一样逃走了。后来我在河里发现了一只漂浮着的拖鞋, 我决定把它捞上来。我找不到竹竿, 只弄来一根并不太长的树枝。树枝够不着拖鞋, 我只有向河里扔一块块碎砖, 扔在拖鞋的那边。砖头制造出的水波, 渐渐地将拖鞋送近我站立的地方。树枝终于够得着拖鞋了, 我捞到了拖鞋。可是我并不要它, 要它干啥呢? 要一只破拖鞋来干啥呢? 我将拖鞋扔到了河中央, 它又死鱼一样漂着了。
等我回到家, 父亲已经被带走了。他的外套扔在屋角, 它有点五彩缤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很好奇, 我走过去, 把它拎了起来。我这才知道, 这是父亲的外套。“怎么五颜六色的? ”我问母亲。
母亲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代替了她的回答。
母亲每顿都要去给父亲送饭, 母亲做的百叶包肉非常可口, 我被关押的那几天, 顿顿都能吃到它。可是父亲的境况有些糟糕, 很快母亲就被通知, 不准再送百叶包肉了。原因是不利于检查。“要是你在里面包了字条或者炸弹, 那怎么办? ”鲁敢闯对母亲说。
这一顿送去的饭盒, 在下一顿送饭时取回。家里的三只铝饭盒都去过工纠队了, 这是绝对没错的。
每只饭盒都变了样, 上面都有了毛主席的头像。那是父亲所作。他用一根普通的钉子, 在铝饭盒的盖上刻出了伟大领袖的头像。父亲刻得真好, 让我钦佩不已。
后来父亲传出话来, 他要一把剪刀和一叠红纸。“要剪刀干什么? 这是严格禁止带入的! ”鲁敢闯说。但父亲坚持要一把剪刀, 他表示, 只是要用它来剪一些毛主席像, 而绝不派其他的用场。“你要是用它寻死, 就是自绝于人民! ”父亲的剪刀功夫出神入化, 关押期间, 他创作出了大批的红色剪纸作品。为此工纠队的人都开始喜欢他了, 就是鲁敢闯也不例外。工纠队的玻璃窗上, 贴满了父亲所剪的领袖像。在我们城市的许多地方, 也都贴上了这样的窗花。你只要上街走走, 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 都能见到父亲的剪纸。父亲在关押期间, 究竟剪了多少? 最确切的说法就是: 不计其数。他先后剪坏了五把剪刀。前面四把都是家里提供, 而第五把剪刀, 则是工纠队奖励给父亲的。
父亲成了我们城市的一大名人。向他求宝像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在工纠队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许多人甚至凌晨就来, 将篮子、破凳子和石块摆放在工纠队门口, 以替代他们排队———他们放下这些东西, 又回家睡觉去了。这种做法引起了一些纠纷。为了避免拥挤, 工纠队每天只向群众发放十五个号码, 凡是有幸拿到号码的, 就可以在当天领取一幅父亲的剪纸。据说, 要是父亲当时不是一名在押的反革命的话, 他的作品都可能上《人民日报》。
父亲终于因此而被释放了。当然, 把父亲放出来, 更是为了交给他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处于我们城市中心的友好大厦, 那幢七层楼的墙面, 要让父亲去画一幅油画《毛主席光辉照全球》。这对父亲无疑是一个挑战, 他为此而兴奋不已。他满脸胡碴回到家, 没有赏我巴掌, 也没跟我说话, 他只是发动母亲一起把家里所有的旧衣裤都撕成布条, 然后编成布绳。一根长达几十米的布绳子编出来了。父亲这是要把它系在腰间, 然后去友好大厦画画儿么? 父亲这是为自己制作一条保险索吧? 他一定是从杂技演员那儿得到的启发。
可是我想错了, 父亲并不是要用它来当保险索, 他在绳子的一头系上了一只篮子。他对母亲说: “到吃饭的时候, 你就把饭菜放进篮子里, 我把它吊到上头去吃。”父亲还用一顶帽子改装成矿灯。他把手电筒绑在帽子上, 他决定利用一些早晚的时间来作画。“难道说, 你睡觉也在上面么? ”母亲不无嘲讽地问。“是的, ”父亲说, “我睡在上面。”“你就不怕掉下来么? ”“喏, 绳子, ”父亲扬了扬布绳子, 说, “我把自己绑在脚手架上, 就掉不下来啦。”如果说父亲上次站在工人文化宫的脚手架上看上去像猫一样大的话, 那么, 这回在友好大厦, 他就只有麻雀大小了, 或者像一片树叶。父亲小小的身影让人们驻足仰望, 一些人因为头抬得太高, 帽子都落到了地上。
为了赎罪, 我主动要求去为父亲送饭。当然, 我有些担心, 怕他不愿吃我送去的饭。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当我把饭菜( 这下可以是百叶包肉啦) 送到友好大厦, 按照预选的约定, 用一个石块击了脚手架三下, 笃、笃、笃, 石块敲击在粗大的毛竹上, 发出了空洞的响声。笃、笃、笃, 平安无事喽! 那真的很像打更的声音。
笃笃笃之后, 父亲的篮子放下来了, 像天空深处垂下的一只蜘蛛。看来他一点都不拒绝我为他送饭。当然, 也许他根本看不出送饭的到底是谁。在父亲眼里, 我也不会比一只麻雀大, 就像我抬头望去完全分辨不出那踩着白云的是不是我的父亲。也许他觉得给他送饭的, 只是母亲。他手上要是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 他就能看清是我了。每顿给他送上可口饭菜的, 是我, 而不是别人。为了不让饭冷掉, 我一路上将饭盒塞在我的衣服里, 贴着我的肚皮。可是, 父亲不知道下面的麻雀是谁。想到这点, 我有些悲哀。
我每餐都要求母亲, 做最可口的百叶包肉送给父亲吃, 我常常批评母亲, 不是饭煮硬了, 就是青菜炒得太黄了。后来我甚至让母亲不要再做百叶包肉了, 我说: “爸爸天天顿顿都吃百叶包肉, 不吃厌了么? ”母亲觉得言之有理, 她皱着眉说: “那么做些什么给他吃呢? ”是啊, 做什么给他吃呢? 我们了解父亲的口味, 他不爱吃红烧肉, 不爱吃白斩鸡, 他几乎只爱吃百叶包肉。如果他真把这个都吃厌了的话, 又该给他送什么吃的呢?
我向母亲提议, 可以做一碗榨菜鸡蛋汤给父亲, 他不是很喜欢吃的么?
我端了榨菜鸡蛋汤, 把它放进从天而降的篮子里。我坐在友好大厦的墙角下, 等天上送下来空碗。我想父亲一定喝得呼噜噜的, 他好久没喝这样酸酸辣辣的汤了。他的胡子一定浸到了汤里, 如果是在家里, 他一定会抹一把嘴说, 再来一碗! 后来空碗下来了, 碗底压着一张字条, 上面写道: “搞什么鬼? 送上来一只空碗! ”我这才醒悟, 将一碗汤送上天, 那是多么愚蠢的举动啊! 篮子也许还未上升到一半, 汤就全洒了。
是我让父亲吃了一只空碗, 我感到十分内疚。因此晚餐时, 我在我们家弄口的小店里偷了一瓶粮食白酒。此举正巧被李文革看到, 我只有哀求他不要说出来, 我说我这酒是要给我父亲喝的, 他正在高耸入云的脚手架上, 日夜奋战, 画《毛主席光辉照全球》。李文革说: “你给我下个跪, 我就不说出来。”我不仅下了跪, 还给他磕了个响头。
我把酒连同饭菜一起放进天上垂下来的篮子里。蜘蛛升上去了, 越来越小, 小到看不见。我突然感到后悔, 我想, 父亲会不会喝醉? 要是他喝醉了, 一跤摔下来, 当然是粉身碎骨了。那就是我害的! “你要害死你父亲么? ”我这么责问自己。
一张飘落下来的树叶, 把我惊得魂飞魄散。还好, 它只是一张树叶, 而不是父亲。父亲没有掉下来, 他的篮子缓缓降下了, 酒喝光了, 瓶子里装满了黄色的液体。我打开瓶盖一闻, 知道那是父亲的小便。
第二章
我知道父亲早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母亲的情绪, 显得越来越不好了。我时常能听到她在半夜嘤嘤低哭。她的哭声类似猫叫。早先有好几次, 我都以为只是有一只猫儿在父母房间的窗户下叫呢! 后来我偷偷起床, 潜至他们的窗下, 才证实了那其实只是母亲的哭声。
而与此同时, 父亲的兴趣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不再埋头搞油画, 也不弄剪纸, 他迷上了木刻。他把家具上像样一点的木板都拆了下来, 用一套他自制的刻刀, 在木板上雕刻。刻的当然还是毛主席像。他的刻刀用凿子、锯条、锉刀, 以及钢管和一把指甲钳制成。他专心致志, 忘我工作, 我发现他细长的脖子已经弯曲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并且, 这种弯曲已经被可怕地固定了下来, 根本不再有挺直的可能了。他的刀法日臻成熟, 如果你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去看一看, 就会惊讶地发现, 木板上领袖的头发都被雕刻得丝丝毕现, 精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刻完以后, 父亲就给雕板染上红色, 然后拓印到纸上。他这一生, 不知消耗掉多少红色颜料。父亲躲在他的房间里, 常常无声无息, 以致我无法准确判断出, 他的房间里究竟有没有人, 父亲是不是正在房间里。红色颜料的气味充斥着所有的屋子, 这气味是独特的, 我一闻便知它的颜色, 它的气味就是这样的, 它是红色的, 大红, 鲜红, 耀眼夺目的红, 火一样的红, 血一样的红。
这天的气氛有些异样。父母屋子的门紧闭着, 我无法判断出里边是不是有人, 要是有的话, 那又是谁? 一股红色的颜料从门脚缝里淌了出来, 很浓、很大的一片红色。“父亲, 你的颜料罐打翻啦! ”我想这样喊。但我终究没有喊。“关你屁事! ”父亲一定会这么呵斥我。算了, 让它去淌得满地都是吧! 可是, 气味有点不对, 这不是红颜料的气味, 这是什么味儿呢? 它是这样熟悉, 而又那么遥远。血! 是血! 我终于想起来了, 是血的气味。我向大门扑去, 可门紧关着。我踩到了流淌出来的血, 我几乎滑倒了。我忽然感到恐惧, 想返身逃离这个地方。鞋底的血粘粘的, 我很想跑到河边, 连脚带鞋地到水里洗洗。或者干脆, 把鞋子扔了, 扔到河里, 让它们鸭子一样漂着浮着吧。我真的转身跑了, 我撒开腿, 跑了两步, 就滑倒了。我倒在血泊中, 我没出息地哇哇大哭。
我的哭声吸引了李文革的注意, 他的头气球一样在我们家窗口一探一探的。我知道他的个头还没长到超过那两块红色玻璃。他看见了我, 他开始敲窗。血! 血! 我说。
李文革叫来了许多人, 他们把我父母的房门撞开了。母亲已经死在床上, 她的血全都流出来了。
她的血真不少, 连我的身上都几乎是湿透了。她用一块刀片划破了自己的动脉, 她划得部位很准, 她不愧为医科大学的毕业生。
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这几乎是一个永久的谜。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 我想是不可能揭开真正的谜底的。
家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感到非常害怕, 我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我希望能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一点安抚之色。要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他能说几句安慰我的话, 那就更好啦。我确实害怕极了, 我不敢回家, 我就是钻进被窝还不住地发抖。可是父亲态度漠然,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埋头于他的木刻, 我注意到, 他开始拆卸他与母亲合睡的大床了, 他显然看上了这张床宽大厚实的床板。当然, 也可以作这样的理解: 时至今日, 他已实在无处可寻木板以作雕刻之用了。
丧母的悲哀渐渐在我心头淡却的时候, 我与李文革商量好了, 我们要一同离家出走。我已实在不能忍受家里这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了。我们决定要到一个名叫波谷山的地方去。李文革家有一本发黄了的旧书, 讲的就是波谷山的故事。书上说, 波谷山里住着一群有绝世功夫的人, 这些人不仅能腾云驾雾, 而且不用吃任何食物。他们是一群仙人! 我与李文革决定不远万里, 去寻访波谷山。
可是, 父亲像是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突然宣布, 未经他的同意, 我不能到任何地方去。他警告说, 要是我胆敢跨出这家门半步, 他将活活把我打死。我猜想要么是李文革当了叛徒, 向我父亲告了密; 要么是父亲偷听了我的梦话。
父亲开始把我反锁在家里。孤独的日子是那么令人难忘! 孤独的滋味就像万恶的旧社会。我开始试图逃跑。最初的主意是把门砸掉, 然后一走了之。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决了。砸门显然动响太大, 一砸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再说, 谁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撞回家来呢? 这样做太缺乏隐蔽性了。我最后打起了窗户铁栏的主意。我用一个小锯条, 把其中的一根钢筋锯断。这需要耐心。好处是, 一旦父亲回来, 我可以立即停手, 装作只是怅惘地在窗口眺望风景。这样干了好几天, 终于成功了。我可以把这根钢筋从窗框上取下来, 这样我就能钻出去了。这个空档已经足以让我的脑袋通过。我知道, 只要脑袋能通过, 身体是一定能通过的。
可以立即行动了么?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颤抖使我身体发冷。但在一阵哆嗦之后, 我想也许明天行动更好。我在不停地发抖, 而无边的黑夜, 在我看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冰。等到明天, 让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 我就去火车站, 我们经常去那儿, 要偷偷钻进一辆货车, 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这晚, 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她比母亲年轻, 这是很明显的。如果父亲让我叫她一声的话, 我一定不会叫她阿姨, 我会叫她姐姐。但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就把她带进他的房间里去了。以致我都没能看清她的长相。相对来说, 她的背影让我看得比较仔细。她有一个很好看的肩膀和饱满上翘的屁股。她的背影很好看。可是, 父亲的门嘭的一下关起了, 她连背影都是这样的吝啬。
至少可以有一些回忆吧。我站在门外, 回忆对这个女人一瞥之下的印象。除了背影, 她皮肤之细腻显然也是一个鲜明的特征。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叫她一声呢? 要是父亲也像母亲那样, 注重培养孩子的礼貌就好了, 我就可以认真地叫她一声姐姐。她一定会看着我, 有点羞涩地答应, 然后对我笑上一笑。可是父亲竟将她直接带进他的房里去了, 他们好像没发现屋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他们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我当然要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们什么也不说。可以说, 父亲的房间里寂然无声, 里面好像根本没人似的。这死一般的沉寂让我心跳, 令我的想象既狂乱又迷惑。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已经十几岁了, 我应该知道他们关在屋里悄无声息地做什么。但是, 我又实在无法想象, 苍老而弯曲的父亲, 以及这个皮肤细腻的年轻女人, 他们不出一声地做出怎样的形体动作呢? 他们抱在一起了么? 他们嘴了么? 父亲沾染着红色颜料的手摸她的奶子了么? 她的奶子一定像棉花那样洁白柔软, 它会因父亲的抚摸而沾上红色, 就像它突然流血了一样? 他们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看来还是在乎我的存在的。他们脱了衣服了么? 我忽然有种被人蔑视和抛弃的屈辱, 但同时我又为父亲而感到骄傲。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是我的父亲搞到了这个好看的女人, 而不是别人的父亲。如果父亲宣布要娶这个女人为妻, 我一定举双手赞成。我要手点燃他们婚礼的鞭炮, 将父亲剪出来的大红双喜———不, 是毛主席剪纸像———贴到门窗上。我还要在他们的婚礼上饮一大杯酒, 抽一根烟, 相信父亲不会制止我。我这样做, 一来是讨好父亲( 虽然我已经决定要逃离他,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讨好他), 另外我也确实喜欢这个女人, 我觉得由她来做我年轻的妈妈, 实在是件蛮不错的事。
突然这个女人叫了起来, 她的声音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清脆,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 但绝对是那种年轻女人的沙哑。嗷———她叫道。我以为她是被父亲干痛了, 我血脉贲张, 心儿狂跳不止。嗷———她又叫了一声。然后她说: “不! 不! 我不! ”门猛地打开了, 她冲了出来。她并非我想象的那样赤身裸体, 她裤子穿得好好的, 只是上衣略有些异样。她发现了我, 她看到我正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她把我拨开了, 她力气很大。她拨开了我, 就一溜烟化在了黑暗中。
接着父亲出现了。他面色土灰, 头发蓬乱, 像一个活鬼。
我说: “爸爸, 你没事吧? ”父亲说: “你进来! ”我很不安, 我不知道父亲要我进去做什么。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父亲已经很长时间不把我叫进他的房间了。自他从工纠队出来之后, 就几乎没有好好理睬过我, 而我, 也很少走进他的房间去。自从母亲自杀之后, 我一步都没跨进过这个房间, 这成了一个神秘之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 他就把他的房门锁起来。而他在家时, 则把他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但是我猜, 除了在里面雕刻毛主席像, 他还能干什么别的呢?
现在他叫我进去, 他说: “你进来! ”他的语句很短, 却有力。他发出这一命令, 我又怎敢违抗? 我所担心的, 是他识破了我逃跑的计划, 他也许已经发现了窗户上那根被锯断的钢筋了! 他将会如何处置我呢? 他不会把我杀了吧?
我怯怯地向里走。我隐约闻到一股怪味, 父亲的屋子里, 确实弥漫着一种怪怪的气味。父亲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抓得是那样紧, 显然是生怕我逃走。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劲, 他是那么瘦小、干瘪, 可是他的手就像一把大铁钳, 将我死死地钳住了。
他把我拖进屋里, 锁上了门。恐惧在我体内膨胀, 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把衣服脱了! ”他说。
“什么? ”我怀疑我听错了, 他要我脱衣服干什么?
“把衣服脱了! ”他又说了一遍。“别打我, 爸爸, 我再也不敢了! ”我哀求父亲。我想一定是他发现了窗户上的秘密。或者就是, 刚才我站在门口偷听惹怒了他。
“脱! ”这次他只说了一个字。“爸爸! ”我没出息地哭了, 我说: “我再也不敢了! ”父亲把我按在床上, 他强行扒掉了我的上衣, 他让我伏倒在他床上。被褥有些零乱, 但并不太凉, 似乎还有些温热。并且, 我闻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我想这香气一定是刚才那女人留在褥子上的, 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气味, 它一下子让我安静下来了。我不再挣扎, 我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床上。我不知道父亲到底要干什么, 我的恐惧无以复加。不过现在, 我至少可以闻一闻这床上的香气, 这香气可以让我不至于害怕得发抖, 或者晕过去。
可是很快连这份香气也闻不到了, 一种强烈的气味掩盖了它。随着我裸露的后背上一阵发凉, 这气味就出现了。这强烈的气味掩盖了褥子上年轻女人留下的香气, 也让屋子里原本有的怪味消失了。我知道这是酒精, 正是它使我的背上凉飕飕的, 一直凉到身体的内部去。啊呀! 我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我背上泼洒酒精。
“别动! ”父亲说, “我要在你背上画一幅毛主席像。”“画在我背上干啥? ”“你不想时刻和毛主席在一起么? ”我不敢说不想。我对父亲说: “你画在上头, 我洗一个澡, 不就洗掉了么? ”父亲嗓音沉闷地说: “我会让它洗不掉的! ”他开始画了, 不知他用的是什么笔。我可以肯定, 不是铅笔, 不是油画笔, 也不是毛笔。会不会是钢笔呢? 我试图扭过头去看看, 却被他厉声制止了。
我的感觉是, 父亲化作了一只虫子, 在我背上爬着。它从上爬到下, 从左爬到右。它可恶地走着曲线, 它魔鬼一样地舞蹈, 它似乎还在抖动着它两根肮脏的长须。要是它爬到我身前来, 我想我也许会把它一下子压死在褥子上。过了不久, 我似乎又能闻到那美好的香气了, 那个年轻女人留下来的香气。刚才, 她也是这么趴在床上么? 难道说父亲也在她背上画一幅毛主席像么? 也有这么一只恶心的虫子在她光洁如瓷的后背上爬行么? 她为什么突然大叫起来呢?
啊———我也突然难以自制地大叫了一声。父亲的笔, 像是突然张开利嘴, 在我背上咬了一口。很疼, 真的很疼。我疼得差一点跳起来。
“别动! ”父亲命令说。
“你用刀在我背上刻么? ”“不是刀, 是针。”“你为什么用针扎我? 哎哟哟, 疼死我了! ”父亲将我狠狠地按了一下, 他说: “不用针扎, 不是一洗就洗掉了么? ”我大叫起来: “我不要, 我不要画了! ”我挣扎着转过脸来, 看到父亲的面目有些狰狞, 他的两颗眼珠子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他压低了嗓音说: “你要是再乱叫, 我杀了你! ”正因为他是压低了嗓门说的, 我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我哀求父亲说: “可是爸爸, 我痛! ”他说: “忍着点, 一会儿就不痛了。”父亲变作一条虫子, 在我背上一步一步地爬, 一口一口地咬我。屋子里安静极了, 我能听到我的血珠子渗出来的声音———就像鱼儿在水里吐一个个泡泡。父亲不断地用棉花在我背上擦一下, 擦一下, 我想我一定是流了不少血。“爸爸, 出血了么? ”“别动! ”我就不动。我的泪开始流下来, 流在父亲的床上, 我的泪与褥子上年轻女人的香气溶在了一起。我忽然有了这样的幻觉: 我就是那个女人, 那个年轻的、皮肤细腻的女人, 有着这种香气的女人。父亲一针针刺在她的背上, 她一声不吭。她在流泪, 她其实在暗暗地呻吟。
“你这皮肤, 怎么能跟她比! ”我听到父亲在嘀咕。他所说的“她”, 指的当然是那逃跑的女人。是啊, 她的皮肤很细腻, 她是一个难得这么皮肤细腻的女人。
我估计这已是后半夜了。当我获准离开父亲房间的时候, 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的鸡鸣。
通过镜子, 我看到了我背上的画。毛主席他老人家正在微笑。这是一幅多好的作品啊! 我忽然觉得, 为了它而吃那样的苦, 其实是非常值得的。如果我赤裸着上身走到大街上, 一定会有许多人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围观, 他们会啧啧称赞这是一件当世无双的杰作, 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父亲的骄傲, 也是我的荣耀!
可是非常不幸的是, 我在主席的头像边发现了一行小字, 虽然在镜中这行反字认起来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向毛主席请罪, 我出卖了自己的父亲! ”我取来一块毛巾, 抹上肥皂, 我反过手去, 抓住毛巾的两头拉来拉去地擦, 我擦了足有半个小时, 可是镜子告诉我, 背上的字和画不仅没有擦掉, 反倒更清晰了。我背部的皮肤被擦得通红, 这幅画就有了红色的背景, 它看上去更加夺目。我感到绝望, 我将自己的光背紧贴在墙上, 我请粗糙的水泥墙面帮我擦, 我没命地擦, 要擦掉这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屈辱。背部像燃起了一场大火, 辣辣地疼。但我的身子还在扭动着, 贴着砂纸一样粗砺的墙面, 疯狂地扭动。血流出来了, 皮磨擦掉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章
进入S 大学后, 我依然对洗澡这个字眼保持着特别的敏感。多少年了, 我不敢裸露我的身体, 哪怕是在盛夏, 我也都衣冠楚楚。我想到过死, 但是, 一本智慧的书及时地在我面前打开了, 风把它翻到了某一页, 而这一页上正好写着: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请爱惜它吧! ”在S 大学, 同桌的苏文军让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昔日工纠队的鲁敢闯。苏文军说话也是女声女气的, 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入学那天, 他系一条紫色真丝围巾。他的装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 他也注意到了我, 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报到的人群, 向我友好地投来。
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同桌。苏文军喜欢吃零食, 他的口袋里总揣着话梅、瓜子, 或者几颗奶糖。他真的非常友好, 他总是与我一起分享他的零食, 他把话梅塞进我的嘴里, 为我把奶糖的糖纸剥掉。一味吃他的东西,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终于决定请他上街去吃一顿猪排炒年糕。这是S 市的一道名点, 猪排炸得松脆可口, 年糕则绵软而耐嚼。那时候穷, 口袋里都没几个钱, 吃一盘猪排炒年糕只是我们常常梦见的事。我提出来要请苏文军吃猪排炒年糕, 他兴奋得小鸟一样跳跃起来, 在空中轻巧地击了一下掌。接着他热地搂住我的肩膀, 我们一起去了富仁街。
我们先喝了一杯茶。到了富仁街, 我们都很渴, 我们就在街头每人要了一杯茶。然后我们走进年糕店, 叫了两盘猪排炒年糕。
苏文军吃得很快, 我们吃得都很快。我们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加上盘中餐美味无比, 我们三下两下就吃完了。我没想到苏文军这样文雅的人, 翘着兰花指, 居然吃得比我还快。我们吃完后, 呆呆地坐着, 看着面前的空盘子。我忽然问苏文军, 是不是认识鲁敢闯? 我想也许后者是他的舅舅, 不然的话, 他们怎么会如此神似呢? “什么鲁敢闯? 谁是鲁敢闯? ”苏文军一脸茫然地说。你知道我是不可能把这段故事告诉他的, 我说: “既然你不认识他, 那就算了。”我这样问他, 确实有些唐突。苏文军娇嗔地说了我一句“神经病”。在我印象中, 只有女人才喜欢骂人是神经病。
后来苏文军提出来, 是不是每人再来一盘? 我表示反对, 我说吃不下了。其实我是在撒谎, 我不是吃不下, 再来两盘我都吃得下, 我只是心疼钱, 一下子每人吃两盘猪排炒年糕? 亏他想得出来!
苏文军说: “我们再来一盘, 我来出钱。”我仍然反对。我觉得谁出钱都是一样, 吃了他的, 我欠他情, 总还要还的。我说: “太浪费了吧? ”苏文军说: “那就再来一盘, 两个人一盘, 合吃。”等这一盘炒上来, 那两个空盘已经被收走了。我想叫服务员借我一个盘, 苏文军则建议我们两个人合吃一个盘。
两个脑袋于是凑到一起, 吃了起来。苏文军身上的雪花膏味儿更浓了。我看了看他, 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接, 他笑了。他嫣然一笑, 是那种女人的妩媚。
我们从年糕店出来, 看了一会儿宣传画廊。我们看画廊时, 苏文军自始至终搂着我的肩膀。风把他脖子里的紫色围巾吹起, 那柔软的真丝撩到了我的脸, 我感到皮肤上痒痒的。
走近一家浴室, 苏文军提出来一起去洗澡。我赶紧说我不要洗澡。他说: “天气快转凉了, 好好洗个澡, 到池子里泡一泡, 那不很好么? ”我做出要逃走的姿态, 我说我不洗澡, 要洗你一个人去洗好了!
他站住了, 对着我看了一会儿说: “你紧张什么? 不洗就不洗好了, 干吗脸都吓白了? ”接着他用一根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说: “你这个神经病! ”“你为什么要害怕洗澡? ”回到教室苏文军问我。我说我从来都不到公共浴室洗澡的。苏文军说: “你是怕得传染病么? ”他认为浴池里传染疾病的可能极小, 他引用了他爷爷常说的一句话, 叫做: 同汤不过癞。他解释说, “过”就是传染的意思。
我说我不是怕传染, 我只是从小就不习惯进澡堂。他很不解地看着我, 问: “那你在学校就一直不洗澡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经常擦身子。”这天我在宿舍里擦洗身子, 苏文军来了。他说你在擦身子啊? 干啥不把衣服脱掉了擦呢? 我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我说我从小就是这么做的。
苏文军说: “来, 我来帮你擦背吧。”我推开了他。我推得很重, 他委屈地看着我, 竟然两眼泪汪汪了。他噘了噘他的红唇, 说: “为什么这么凶啊? ”我草草地把外衣穿好, 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我向他道歉, 我说苏文军你别生气, 是我不好, 我只是不想麻烦别人。
苏文军说: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我是别人么? ”说着, 他抢过我的脸盆, 替我把脏水去倒了。
他就像白求恩大夫, 他的精神感人至深。进入S 大学的第二学期, 我认识了外语系的华丹。有人说华丹的腿有残疾, 如果仔细观察, 是不难发现她的这一毛病的, 她的双腿并不一样长, 相差有半公分左右, 走路总会是有些异样的。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在学校的大操场上, 我多次偷偷观察华丹走路的样子。观察的结果是, 我觉得她非常正常, 比正常还正常———我的意思是, 华丹走起路来比一般的女生要好看得多, 她非常柔软, 用柳腰轻摆来形容她, 一点都不过分。
我和华丹认识之后, 便有了几次约会。第一次我们去了电影院, 看了一部老电影《五朵金花》。与她坐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 我感到十分安全。黑暗总是能给我这种感觉, 因此我喜欢黑暗。黑暗中的一切, 不必去看, 只要去听, 去想, 去感觉, 去体会。香气在黑暗中流动, 温暖的感觉在黑暗中漂浮着, 黑暗中, 绵软的小手让你握着它心动神驰!
华丹说: “你嘴里有股味儿。”我说: “一定是因为晚餐吃了大蒜。”华丹说: “晚餐我也吃大蒜了, 大蒜炒肉丝, 大蒜炒肉丝, 不是么? ”她递过来一块糖, 说: “嚼颗糖吧, 嚼了糖就没有异味了。”我就吃糖。糖在我嘴里变成黄豆大的时候, 华丹跟着电影上唱了起来。《蝴蝶泉边》、《大理三月好风光》、《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很佩服华丹, 她居然跟电影里唱得一样。我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她说, 这部电影她已经是看第八遍了。
“你就这么喜欢看《五朵金花》么? ”“我喜欢看杨丽坤的表演。可惜银幕上这么漂亮的人被‘四人帮’迫害疯了。她的眼睛和嘴唇特别漂亮! ”我说: “她没有你漂亮! ”华丹捶了我一拳, 说: “你吃一颗糖就让嘴巴这么甜啦? ”她这一拳, 打得我很痛。我没想到她柔软的小手捏成拳头会这么厉害。我说: “你打痛我了! ”她咯咯咯笑了起来, 说: “你是个豆腐人。”华丹说: “这部电影我已经是看第八遍了, 其实我是不想看了, 是你约我看, 我才看的, 我这是陪你看的啊。”我说, 其实我也不想看, 如果她真不想看的话, 那我们就走。
“走到哪儿去? ”华丹问。我对她说, 我也不知到哪儿去。最后华丹说: “我们回学校去吧, 学校钟楼后面不是有片小树林么? 我们到那儿去玩吧! ”我们在小树林里接了吻。华丹的嘴唇湿漉漉的。我不太习惯, 就有点不大投入。华丹说: “你不喜欢我么? ”我说喜欢。她就抱住了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很明亮。我说: “你还有糖么? 再给我一颗。”她说: “没有了。你的嘴里不臭了, 不需要糖了。”以后我们又在她的宿舍约会。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 我对她说: “把灯关了好么? 怪刺眼的。”你是知道的, 我怕光, 只有在黑暗中我才有安全感。华丹说: “干啥要关灯呀? 要是关了灯, 有人来了反倒说不清了。”她忽然感到背部痒痒, 提出要我帮她挠挠。她让我将手从她衣领口伸进去, 帮她挠痒痒。我觉得这样不妥, 我生怕我替她挠完后, 她主动要来为我挠。你是知道的, 我不能让她挠。她很生气, 她的小嘴都噘了起来。后来她说: “你走吧! ”我一个人走出外语系的宿舍区, 在小桥边遇上了苏文军。他嗔怪道: “你到哪里去了? 你这些日子鬼鬼祟祟的,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勾住我的肩, 邀我去阅览室。在阅览室里, 他轻声对我说: “我知道你去哪儿了, 你是去外语系宿舍了, 你去找华丹了, 对不对? ”我说: “你怎么知道? 你跟踪我, 盯我的梢了? ”苏文军说: “我希望你不要跟她在一起。”“为什么? ”他想了想, 说: “她的腿有残疾。”我说这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为啥还跟她来往? ”我说: “她蛮可爱的。”苏文军的声音忽然大起来, 他说: “我不准你跟她再来往! ”许多人都向我们这边投来责备的目光。是啊, 这里是阅览室, 阅览室是安静的地方, 不该大声嚷嚷。
我不想跟他在这里争执, 我站起身就跑了出去。苏文军从后面追上来, 他拉住我一条胳膊, 请我原谅他。接着他近乎哀求道: “你真的不要再跟她来往, 好么? ”我们都默不作声, 走回到中文楼。此后两三天, 我们没说一句话, 就是坐在一起, 也不说话, 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三天之后华丹到中文系来找我。见了我, 她一脸灿烂的笑。她的笑打动了我, 我敢肯定, 我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姑娘了。她说: “生气了? ”我说: “你生气了么? ”她说: “鬼才生气呢!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突然发现了苏文军, 他铁青着脸, 站在走廊的那一头。我对华丹说: “走, 我们走, 我们到树林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苏文军写给我的信。这封信厚厚的, 一共有六页纸。读了他的信, 我感到是那样的吃惊! 这太让我意外了,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 苏文军他竟然说爱上了我。他的信燃烧着一股狂热的爱火, 他说如果我仍然爱那个“瘸腿”的话, 他就要自杀。他要以自杀来证明他对我的爱。
我决定约苏文军好好谈谈。
苏文军扑在我怀里哭了, 他的泪濡湿了我的衣服。他死死地抱着我, 无论我怎么劝说, 他都不肯把我放开。我想, 事情到了这一步, 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除了离开这个被异样的爱情疯狂地燃烧着的人,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我到中医院马医生那儿开了半个月的病假。马医生是我的一个老乡, 我一直喊他马叔叔。我想, 既然我对苏文军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么, 也许我离开他, 半个月后, 他也就清醒了, 一切也都过去了。
我跟什么人都没有说, 就悄然回到了家中。父亲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他显然偷翻了我的包, 他偷看了我包里华丹的照片。他对我说: “她长得不错嘛! ”“谁? ”我知道他指的是华丹, 不过我还是这么问。父亲笑了, 他沙哑的笑声听上去像是一只老鸦在叫。他说: “谁? 不就是那个大眼睛小嘴巴的姑娘么! 你别瞒我了, 我都知道, 她叫苏文军, 她怎么有个男人名字呢? 她长得不错, 可是她的信写得太那个了! 现在的年轻人, 太那个了! ”显然父亲是搞错了, 他不仅偷看了华丹的照片, 他还偷看了苏文军写给我的信。他以为给我写信的就是照片上的华丹。是啊, 父亲怎么能料想到, 这封给我的火热情书, 竟是一个男生写的!
“从照片上看, 她的皮肤不错, ”父亲取来一架放大镜, 对着华丹的照片看了又看, 最后他粗糙的鹰爪抚摸着照片说: “过年的时候, 你可以把她带到家里来。”我在苍老的父亲的眼里, 看出了疯狂而邪恶的光。真的, 那一刻,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 我看到父亲把华丹按倒在他床上, 强行撩起她的上衣, 在她背上又是泼颜料, 又是用针刺。华丹的血珠子一颗颗冒出来, 纷纷落到地上, 地滚了一地。这一刻我手上要是有把刀, 我会把父亲杀了! 要割断他干瘪弯曲的脖子, 会像切断一根胡萝卜那么容易。
父亲说: “你们可以成, 我看她不错。”多少年过去了, 我们家的老屋显得更加阴暗, 散发着一股霉味。一切依然, 窗户上那根被我锯断的钢筋, 还那么假模假样地竖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它是活动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把钢筋抽出来, 钢筋上的锈一片片落下。这个屋子里, 到处是陈腐的气息, 混杂在霉味中的, 还有尿骚味、蒜味、铁腥味, 以及一股时隐时现的腐尸气息( 红色颜料的气味呢? 它忽然变得那么遥远), 我不知这气味从何而来, 它令人反胃。
我决定找到这气味的所在。我像一条狗, 在家中所有的屋子里嗅来嗅去。菜橱里还存放着十几年前的一块榨菜和半瓶陈醋, 那些有了缺口的碗碟, 乱七八糟, 但那种令人不安的腐臭, 却并不是从这里发出的。若隐若现的气味越来越清晰了, 我正在向父亲的屋子走近。我走进去了, 我打开了一只肮脏的柜子。一幅画出现了, 它悬挂在这只柜子里, 正是它散发出这熏人的腐臭! 这臭气令人掩鼻。
我屏住呼吸, 凑近这画像。我终于看出来了, 这是一幅刺在皮肤上的红色肖像! 是人皮么? 我惊恐得几乎叫出声来。我出去把大门关好, 再返回父亲的房间, 仔细研究这幅画。它柔软地挂在这个阴暗的柜子里。啊, 我看出来了, 这确实是一张人皮, 没错, 而且一定是从母亲的身体上揭下来的! 你看, 这儿一块青黑色的记, 以及那儿三颗排列得非常奇特的痣, 不正是母亲那宽大的后背么? 我熟悉这些, 我一闭起眼睛, 母亲的后背就复活了, 它是那么厚实, 水珠在上头小甲虫一样爬下来, 皂沫在上面堆积、缩小、消失。母亲那时候总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让我陪在她身边, 她会递给我一把水勺, 让我舀起澡盆里的水, 一勺勺从她颈部浇下去。每当这样的时候, 母亲都要发出快乐的叹息。水哗哗地浇进澡盆里, 听着那声响, 我就想小便。“妈, 我要小便! ”母亲总是说: “再来一勺, 再浇一勺。”是父亲将她杀了? 这个疑问把我惊得像遇见了鬼一样。也许, 父亲此刻正手持一把利刃, 守在这个门外呢! 他会对我下手的, 他快对我下手了, 他不会放过我背上那幅他的杰作的。我把柜门关好, 决定立即离开家里。我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四章
回到S 大学, 就得到了苏文军住进医院的消息。
消息说, 苏文军用水果刀在自己身体上扎了五个口子。部位分别是: 左脚背、右脚背、左大腿、右大腿, 以及右手掌心。苏文军是个左撇子, 否则的话, 第五个口子将会扎在他的左手掌上。消息还说, 苏文军目前正在医院治疗, 有可能不日将被转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奔赴医院, 看到苏文军正表情漠然地在啃一只苹果。他的右手裹了纱布, 他看上去有点像一尊纪念什么战争的雕塑。
“苏文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文军说: “你让她们都出去! ”他说的“她们”, 指的是一名护士、一名医院勤杂工和一名由校方派来陪他的女同学。
她们出去后, 苏文军就扑进了我的怀里。他手上咬了几口的苹果, 落到地上, 一直向床底下滚去。我被他抱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想把他推开, 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 他像是要下死力气让我窒息似的。
“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 ”苏文军说, “你到哪里去了? 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掉了? 我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呢! ”我说: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说: “你要是不回来, 我就会这样一刀一刀地捅下去, 直到把自己捅死! ”我忽然有点感动, 内心有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我对苏文军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呢? 你不痛么? ”他说: “我心里更痛, 只有这样, 我心里才会好受些。”我说: “你不要这样了, 千万不要再这样了, 你要是再这样做, 他们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苏文军说: “我没有精神病, 我很正常, 我就是不愿意你离开我。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好么? 你答应我, 再也不离开我了。”他松开我, 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他像个受了伤、受了委屈的孩子, 看着我, 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向医生表示, 坚决反对将苏文军送往精神病院。我说, 你们必须确诊他的确有精神分裂症, 才能那么做。
医生说: “可是, 他为什么要自伤呢? 这不显然是行为异常么? ”我想了想, 对医生说: “他失恋了。”医生没说什么, 很显然在他看来, 这理由是成立的。感谢他没有再问什么。要是他接着提出一些更深入的问题, 那么我又如何作出回答呢?
苏文军很快就出院了, 出院之后我们形影不离, 人们都说我们像一对手足情深的孪生兄弟。
我回校之后, 华丹来约过我几次, 我都以种种借口回绝了她。“为什么? ”华丹将我堵在中文系的厕所门口, 她一定要我说出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淡。我说: “公共厕所边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们另约吧! ”可她不同意, 她表示必须是现在, 一定要把一些问题说清楚。
我们又来到钟楼边的树林里。华丹什么也不说。只是独自哭了起来。她的眼泪一点都不能打动我的心, 反倒使我生厌。我说: “哭吧, 你爱哭就好好哭吧, 恕不奉陪啦! ”我一个人离开树林, 我向图书大楼的阅览室走去, 苏文军说好了在那儿等我的。
我抚摸着苏文军身体上那几个小小的疤痕, 这些钮扣大的伤疤, 是因为我才有的么? 我感到恍惚, 生活中所发生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苏文军咯咯地笑着, 他说: “你摸得我痒痒了! ”接着他问我: “你的身上也有疤么? ”我什么也没说。
他拉住我的手, 让我的手在他的这些伤疤上轻轻摩挲。他说: “它们是我的奖章, 是我身体上最美丽的花朵! ”我说苏文军你可以当个诗人的。他说: “我从小就幻想当一名作家。我真的喜欢文学,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 我记的可绝对是文学日记。我决心要开始学写小说, 把我经历过的事, 不平凡的事, 以及我的幻想, 都写下来, 写成小说。”我劝他可绝对不要这么做。我说: “你这样做让我感到害怕。万一有人偷看了你的日记, 那我们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苏文军沉默了一阵, 决定听我的话, 他表示今天就要把所有的日记烧毁。“把我们的秘密锁在我们心间, 对不对? ”他说。
在我的摩挲下, 他的疤痕似乎胀大起来了。我停下来。他又抓过我的手, 摩挲起来。“这样很舒服么? ”他点点头, 又一次问我: “你身上有疤么? ”我说, 这是我的秘密。
苏文军不高兴了, 他说: “你的秘密? 你对我还保密? 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 我们只有共同的秘密, 而没有你的秘密和我的秘密。”我对他说, 我没有疤,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他却表示不信, 他提出来, 要摸我的身体, 以证实我是不是在说谎。
我把他推开, 我动作非常粗鲁, 我差一点把他推倒在地。我推开他就转身走了, 我感觉后背上有千万只小虫子在爬, 在咬我。
苏文军好几天都没理睬我。我忽然感到内心非常空洞。这天我课都没去上, 钻在被窝里没日没夜地昏睡。我真想把自己的皮肤像脱一件衣裳那样脱了。我希望苏文军永远都不要看到我背上的画, 尤其是画像旁那行要命的字! 但我知道, 他迟早会看到的。
华丹到我们寝室来找我, 她一把掀掉我的被子, 我惊得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干什么那么紧张? ”华丹看来也被我吓了一跳。
我把被子抢过来, 重又蒙住自己。华丹再次要掀被子。可是这次, 我抓紧了, 她没能得逞。我听到她说, 她是来向我要还她的照片的。她把我送给她的一块真丝绣帕扔在床上, 说: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华丹取走了她的照片, 我感到有点轻松, 同时又有一阵难言的怅惘。
睡了一天两夜, 内心空洞的感觉越发厉害, 漂浮的感觉令我对所有食物都失去了兴趣。我决定要跟苏文军好好谈谈。
我对苏文军说, 华丹退还了我给她的礼物, 而她的照片我也还给她了。苏文军的脸上浮现了喜色。他说: “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 ”我说: “我们朝夕相处, 要照片干什么? ”当晚他就给了我一张他的照片。他表示, 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我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了, 生活是那么晴朗, 一种奇妙的, 美好与罪恶混杂的感觉, 像天空的白云一样在我的世界里悬浮, 在我心底投下温暖而灰暗的影子。我有一种感觉, 苏文军的照片, 在我的衣袋里随时都散发出暖融融、甜津津的香气。它就像是苏文军本人, 一个缩小了的苏文军, 装在我的口袋里。它每时每刻跟随着我, 在教室, 在饭厅, 在寝室。
第五章
当父亲的死讯被一份电报传来, 我背部的一个毒疮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了。这个毒疮起于三周前。那时我估计它只有针尖那么大。但它很疼。当我的手指一不小心抓到它的时候, 它引起的剧痛让我的嘴都歪到一边去了———我的脸部差一点中风, 是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歪向一边的嘴巴才得以恢复原位。这个针尖样的毒疮在迅速地发展。很快, 我就感觉到它在我的背部不停地跳动。我已经不能转动自己的身体了, 因为就是我衣服与后背一点点轻微的磨擦, 都能引起一阵剧痛。颔下和腋下的淋巴结都肿大起来了, 仿佛在皮下埋了一颗颗饱满的黄豆。不久这个毒疮就开始溃烂了。看来我已到了非去就医不可的地步了。但是你知道, 我就是疼死也不会去见医生的。去医务室? 去向那个肥大臃肿的校医展示我屈辱的后背? 它开始出血了, 流脓了。我的衣服开始被脓血污染, 以致我都能闻到自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在忍住这份疼痛的同时, 我又有点幸灾乐祸。我想这下好了, 这个毒疮一定会把我的后背烂穿, 父亲的这幅画儿也就算是毁了。不是我要毁它, 是天要毁它。如果它只是一幅普通的画, 一幅画在宣纸上的画, 那么, 这个毒疮就是一条银鱼。不说一个洞, 留下个疤在上头是没有问题的了。这当然是对父亲的一种报复, 他知道了说不定会放声大哭。他有一阵确实变得爱哭了, 在我上S 大学之前, 他就开始大声啼哭了, 他喜欢把脑袋套在某些容器里哭, 比如脸盆、水桶, 或者就是痰盂。这些容器使他的哭声变得嗡嗡的。
我身体上的变化让苏文军察觉到了。他的嗅觉比较灵。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我发现他常常掀动他的鼻翼, 仿佛在凝神谛听什么。我知道, 他闻到了从我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他一定在搜寻, 哪个角落里是不是躺着一只死耗子。与此同时, 他几次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 那就是, 要与我一同离开学校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过一种全新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告诉他, 我非常不幸, 近来我发现自己变了, 变得越来越臭了, 像一块腐肉。我没有对他说我正受着毒疮的煎熬, 我只是说我变得很臭, “你闻出来了么? ”苏文军凑近我, 他嗅了嗅, 说: “我还真不知道这臭气是你发出来的呢! ”我说, 我臭了, 我变得很臭。我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苏文军说: “你也许是肠胃不好, 你该服点中药来调理调理。”我对他说: “我不是口臭, 我是整个身体都臭了。”说着我向他哈了一口气, 要让他知道, 我的口腔并没有异味。
他坚持要我去医院, 他相信我一定是得了什么怪病。“你确实很臭, ”他说。
这时候一份电报飞来了。这东西对我可有点陌生, 电报, 它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东西。这个电报告诉我, 我的父亲死了。
我又回到了我原本决定永远不再回来的家。父亲躺在家里的地上, 他的下肢已经化掉了。是的, 他像一个雪人, 下肢已经化掉了。他虽然盖着被子, 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他的下肢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只管闭着眼, 对进门而来的任何人都不打一个招呼。我的邻居李文革提醒我, 这时候我所应该做的, 就是啼哭。“为什么? ”我问。李文革对我说: “你父亲都死了, 你当然要哭。他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说: “他已经死了, 根本无法听到我的哭声, 我哭不哭, 他都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后来李文革等邻居帮助我, 一起把父亲运出去烧成了灰。我觉得父亲不是一块好的燃料, 他发出了很红的火。蓝火才更旺, 这我知道。
在火化场, 有一个人与父亲同时被推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焚尸炉。在被推进焚尸炉前, 他看了我一眼。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 我想死人不可能睁开眼来看我一眼的。但他真的是看了我一眼, 我保证我说的是实话。他瞥了我一眼, 这眼光让我回忆起什么。对呀, 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嘛! 想想, 让我再想想, 哦, 想起来了, 他不是鲁敢闯么? 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呢?
我整理父亲的遗物, 发现柜子里存放着不止一张人皮。有好几张, 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我正打算一张张展开来看, 看看上面的图画是不是跟我后背上的一样。需要特别说明的是, 柜子里非但不臭, 反而散发着一种香, 大约是檀香。倒是我背上的臭还那么令人生厌。父亲一定对他的藏品采取了什么措施。他一定找那位精通中医的叔叔要了一个配方, 将这批人皮画处理过了。一些特殊的草药, 也许真的让父亲的藏品从此不再腐臭, 反倒清香宜人了。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李文革走了进来。他提出来要跟我做一笔交易。“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都看到了, 这个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我对他说。
他神秘地走近柜子, 说, 他现在可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文革文物收藏家, 他知道父亲的这个柜子里有一些特殊的藏品, 他非常希望能成为这些东西的收藏者。“你出个价吧! ”他说。
“你是说那些人皮? ”他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 让我不要这么说。他只是说, 你出个价吧!
我突然觉得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痛, 仿佛有谁用刀子在揭去我的皮。我转过头去, 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我背后。但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我想, 李文革一定知道我身体上的秘密, 看他的样子, 是无所不知的。他既然能知道父亲的柜子里装着这样的东西, 那么, 他也一定能知道我的后背上刺着一幅他渴望得到的图画。他猜也能猜出来。
我突然拨开他, 飞也似地奔出了屋子。
我的后背上湿淋淋的, 不知道是汗呢, 还是脓血在淌。
返回学校后,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天。苏文军说: “你终于醒来了, 你是个孝子, 你死了父亲, 自己也差一点死了。”我让他把门关起来, 我说: “不要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寝室来! ”他说: “你怎么啦? 疑神疑鬼的。”他安慰我说: “现在好了, 你醒来了, 你已经好起来了, 你闻闻看, 你的身上已经不臭了! ”真的, 我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了, 也感觉不到后背上的疼痛了。我认真地闻了闻, 只闻到一股香气。
苏文军说: “你的棉毛衫上, 全是脓血和汗, 现在好了, 全换掉了, 你身上干干净净了! 医生给你涂了几次药, 现在你完全好了。”我很紧张, 我问苏文军: “你看到了么? 你都看到了么? ”苏文军说: “我都看到了。”我吼起来: “你怎么可以? ”苏文军说: “其实我早就看到了, 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除了我, 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身体上的秘密, 都知道发生在你和你父亲之间的这个不幸的故事。”我觉得非常绝望。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所有的人都知道, 而且是早已知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 它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而我却还把它当作一个天大的秘密死死地守着。
现在的问题是, 李文革, 那个我昔日的邻居, 今日的文革文物收藏家, 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我的。其实他要找到我也不难, 谁不知道我正在这所大学里读书呢? 我一把抓住苏文军, 说: “救救我, 苏文军, 你一定要救救我! ”苏文军说: “你怎么啦? ”我说: “有人要杀我! ”“杀你干什么? ”“他要剥我的皮, 他要把我后背上的皮剥下来! ”苏文军说: “让我们远走高飞吧, 我们走, 我们走得远远的, 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事到如今, 也只能这么办了。我们立即开始行动。我们最后一次到图书馆阅览室, 找出一本厚厚的地图, 我们交头接耳, 仔细研究何处才是我们理想的栖身之处。地图上许多陌生的名字令我们既兴奋又迷茫, 它们尽管陌生, 但怎么都不显得遥远。我们要到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去, 只有遥远, 才是安全的, 才会给我们以全新的感受。
最后我们决定从水路出发, 这样比较不太引人注目。
黄昏时分, 我们登上了一艘江轮。我们逆水而行。江轮终于开动了, 在它隆隆的声响中, 我突然惊恐起来。因为我感觉到, 在这艘船上, 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我对苏文军说: “我们能不能立即离开这艘船? ”苏文军说: “你开什么玩笑? 要离开这船, 唯一的办法就是跳江。难道说你要和我一起跳江么? ”我觉得, 不管怎么样, 我都要离开这只船, 在这船上, 一定有人要取我的性命。也许正是李文革, 或者就是他派来的人, 正手持利刃, 伺机将我后背上的皮撕下。也许他们会选择先将我杀死, 然后再取皮。当然, 直接取皮会使它更有价值。
苏文军说我完全是神经过敏, 他不相信有什么人会要来取我的皮, “那是你的幻想, ”苏文军说。我告诉他, 那个人, 那个满脸堆笑的人, 他的名字叫李文革, 他已经在我家里跟我谈过价钱了。他将父亲柜子里的那些人皮取走之后, 一定会紧接着来取我背上的那幅画的。他是个文革文物收藏家, 他不会轻易放过一件这样的藏品。何况他说了, 我背上的这幅画可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品。他一定就在这只船上, 这一点我感觉到了, 我几次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双躲藏在暗角里的贼亮的眼睛。“要是不立即离开, 今晚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对苏文军这么说。
苏文军终于被我说服了, 他表示, 跳进湍急的江中, 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他决定, 等船停靠下一个码头, 我们立即秘密上岸。苏文军很有经验地说: “我们不要立即上岸, 那样容易引起注意。我们必须等船起锚即将离开码头的当口, 闪电般地上岸。”第一次我们失败了。正当我们想冲过跳板向岸上奔去时, 上船的人流把我们推了回来。我们显得势单力薄, 不堪一击。潮水一样的上船的人们, 把我们一下子冲了回来。我们差一点被他们踩死。苏文军的一只鞋都被挤掉了。他几次想去轮船的广播室广播找鞋, 都被我制止了。我不想暴露目标, 我觉得在生死攸关的时刻, 失去一只鞋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可是, 我穿着一只鞋, 走起路来非常别扭, 像一个瘸子! ”听他这么说, 我想到了华丹。在这样的时刻, 在仓皇的奔逃中, 我突然想到了华丹, 那个外语系的姑娘。她的双腿一长一短, 长短之差, 也不过就是一只鞋底的高度吧? 她为什么不去定制一双鞋呢? 把另一只鞋的鞋底做得略为厚一些, 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么?
苏文军还在嘀咕他的鞋子。我脱下我的一只鞋, 踢给了他。我说: “拿去, 把我的鞋子拿去, 这总可以了吧? ”苏文军用脚勾过我的鞋, 试了试, 说它太大了。我让他将就着穿吧。现在的当务之急, 是等待下一个码头。这次我们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 要提前蹲到甲板上去, 要把握住机会, 在上下客的缝隙里突然蹿到岸上去。
这次成功了。当跳板被收起来时, 我们正好到了岸上。船离开了码头, 我看到在那甲板上, 在那密密的人群里, 有一张特别的面孔。他就是李文革。你瞧他的样子, 袖子里一定笼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我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我们日夜兼程, 乘坐一列快车, 终于来到了一个我们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地方。计划外的地方。这地方星光特别明亮, 星星看上去是那么硕大, 它们在天空中高悬着, 向大地洒下寒冷的光。我们伏在旅舍的窗口, 长时间地抬头看星。后来苏文军提出来, 要再次仔细看看我的后背。他让我扑倒在床上, 他脱去了我的上衣, 他的手冰冷冰冷的。他打开了另一盏灯, 那是一盏雪白的日光灯。他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一边说: “多么好的一幅画啊, 可惜, 这地方有了一个疤痕! ”我几乎是流着泪, 把发生在我和我父之间的悲哀的故事说给苏文军听。苏文军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故事, 他说, 其实他早已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故事。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会知道的。他说: “你不知道么? 一本有关这个故事的书, 正在图书市场上流行。并且, 全国各地都有了盗版, 许多人都靠它发了一笔大财。”我放声大哭。我抱住苏文军, 希望他能想办法把我的皮剥下来, 像脱一件贴身的衣服那样, 把它脱下来。“你会死去的, ”苏文军说。“就让我死吧, 让我死去吧! ”我对苏文军说: “你把我这张皮卖掉, 你就可以发一笔财。你去找李文革吧。”苏文军说: “我已经杀死过一个人了, 我再也不能杀人了。”“你杀了人? 你杀了谁? ”我忽然怀疑苏文军其实也是李文革派来的。
苏文军说: “现在, 你已经没有秘密了, 那么, 让我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他的秘密是那样的令我感到意外, 惊诧不已。我真是没有想到, 就在我接到父去世的电报返回家中的那几天里, 苏文军会把华丹给杀了。那是一个惊人的机会, 苏文军和她竟然在飞光古塔上相遇了, 他们彼此微笑了一下, 算是招呼。“我顺手推了她一下, 她就从宝塔的第九层飞落下去了。她的衣裙呼呼地飘扬, 她落到地面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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