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
曹征路
三
有一天送走阿彩, 文叔还在海水里呆望, 一回头却见阿从站在了崖角下。文叔吓了一跳, 不知给阿从看见了多少, 慌里慌张竟忘记自己没穿衣。阿从啊呀呀叫了起来, 身子赶紧背转过去。文叔没办法, 只好两手戽着水, 郎里郎当洗得十分畅快的样子, 赤条条地迎面走上岸来。阿从跺着脚喊叫, 阿爸呀。文叔怔了一下, 慢腾腾擦干身子慢腾腾穿起裤头, 又慢腾腾地讲, 一人一套, 谁不知道, 你不知吗? 大惊小怪。阿从说, 人家吓也吓死了你还要讲, 现在是文明社会你不知吗? 也不怕人家笑。文叔吼道, 我又不在你们那个文明社会! 我怕哪个? 阿从替他披上衣, 怨道, 天凉了, 冷也不怕吗? 文叔哼哼半天才想到一句话, 以后你不许来崖角找我!
阿从摸不着头脑, 只好夸他这副身板好厉害, 讲大哥才三十几岁的人, 肚腩都比他还要大许多。阿从在身上画了一个大圆, 哈哈笑了起来。
文叔这才把心放进肚皮里。心里话你们吃饱饭不做事不肥才怪, 牛为什么不肥? 跟猪不一样嘛。不过现在他不想骂人了, 仔女到底还是仔女, 没可能改变的。自从有了阿彩, 文叔把仔女们冷落了不少, 心里也有了愧疚一样。一头是阿彩一头是仔女, 想一想其实两样他都是要的。
不料阿从是想来气死他的。阿从说有个事情同你讲一下: 我同宾仔离掉了。文叔眼珠子也要弹出来, 阿从反倒在嘻嘻笑, 就像剔掉一根鱼卡。阿爸呀你思想解放一点好不好? 马上就是二十一世纪了离婚还是稀奇事吗? 你怕我没人要吗?
你在讲什么呀你知不知啊?
阿从说, 反正你又不中意宾仔, 离掉不是更好? 从前他不大中意宾仔是不假, 生得白白净净, 浑身刮不出几两肉, 一条膀子伸出来他都能捏得断。不过那时就作兴奶油小生, 阿从要死要活他有什么办法? 两个人婚也结过几年了, 现在又来讲这种话。倒像是他蓄谋已久拆散他们一样。结婚不要仔, 说是美国也时兴“丁克家庭”。骂过没有? 劝过没有? 放屁也不如啊。讲这种话。
他对阿彩发牢骚, 你不知啊阿彩, 一个人头脑清楚不是好事, 要多操几多心, 要多吃几多苦。你不知, 你只会笑。你哭过没? 没有。什么时候你会哭你就明白了。
阿彩躺在他肘弯里嘻嘻地笑, 一根大拇指插在嘴巴里抠。
我同你讲过几遍了? 手指头不好放进嘴巴里的……对, 就这样, 这样就靓了。你知你有几靓吗? 你不知啊, 所以你是顶快活的人。
阿彩翘起大拇指, 活。
咳呀, 你顶快活。阿楚阿从都没有你快活, 你不要看她们脸上在笑, 嘴巴里牛皮哄哄, 其实心里流泪你看不到。这个阿楚的老公养二奶养得七七八八, 她心里能好过吗? 这个阿从一天到晚嘻嘻哈哈, 一套一套新潮得不得了, 实际活得不开心, 我看得出, 苦得很!
阿彩不笑了, 嘴巴撅起来, 眼睛里露出凶凶的光。
你不要这样看我, 阿从是我细女仔, 同你不一样。你是我女人, 你能同我睡觉她就不能。你看你把我脸抓得……你也会吃醋的吗?
阿彩涨红脸, 腮上跳出一道青棱: 靓。她不靓, 你靓。
阿彩这才骄傲地挺起胸乳说, 噢。我话你知啊阿彩, 我这几个仔女没有一个省心的。这个阿从更加不同一点, 她妈妈死得早, 我没可能不操心啊。女人不会生养是什么呢? 女人不会生养好比雌鱼不会打子母鸡不会下蛋, 母鸡不会下蛋只有拿来杀掉。做人也是一样道理。人有什么本事呢? 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养出活蹦乱跳的小人来, 这个小人跟他娘老子血脉相连, 走到哪里都没得变。这才叫个人, 这才叫个好女人。老文家凭什么在这爿海里生根立足? 盖大楼? 开公司? 那些东西有什么灵性啊? 搞错啊。人啊, 就要像红树一样才牢靠。阿从不像她妈妈, 她妈妈就灵得很, 想几时养就几时养, 想养几个就是几个, 灵得不得了。阿从也不像你, 你想要, 自己就会偎过来, 母牛一样噢噢叫。真女人都是这样的。阿彩是真女人。
阿彩说, 咳呀。
阿彩你知不知男人是为哪个忙? 你不知啊。男人都是为女人忙。女人是为哪个忙? 女人是为仔女忙。所以讲来讲去都是为仔女啊。
阿彩说, 噢。
阿彩啊我送你去看毛病好不好? 看好了就给我当老婆。医院? 好不好?
阿彩瞪大眼睛, 青棱突突跳, 惊恐地抓牢文叔: 没! 没!
好好好不去不去, 阿彩不去医院好了吧? 阿彩没有毛病, 是我有毛病。
文叔拍着她叹气, 其实我也怕啊, 你毛病好了还会要我吗? 文叔带了哭腔, 你要不好我又怎么娶得到你呢? 你这个仙女哎。
每次, 做完一天的事, 文叔就搂着阿彩坐在红泥礁上等落日, 替她梳梳头发, 洗洗脚上的泥巴, 讲讲谁也不要听的闲话。等到海面上阳光不再跳了, 像摔碎的镜子一样跌进浪底, 脚边涌起一堆堆泡沫, 分别的时刻也就来到了。阿彩养足了精神, 会跳到船上去一遍遍吼: 仔! 仔!
这时, 文叔还要多坐一下, 他要眼看着白昼一点一点融进海水里, 海浪花涨大了一点一点舔湿脚背, 阿彩寻仔的吼声变小了一丝一丝化开, 才肯离去。只有这时他才显得衰老和悲凉, 这时他才肯睁开半只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 就像那张照片里的样子。
接下来两天, 文叔心里好烦。阿彩嘻嘻笑, 他没看见一样。她嗷嗷叫, 他也没听见一样。阿彩就把嘴巴撅得很高。
文叔对阿彩讲, 不行啊, 我要问问这个衰仔。两个人究竟为什么事情呢? 阿从不是客家女吗? 酿豆腐做不得吗? 老火汤煲不到吗? 端茶弄水孝顺公婆, 她都不识做吗? 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不懂的, 这是个大事。
文叔说, 阿彩你不要来, 你一来就会好麻烦。你等着我, 好不好?
文叔说, 阿彩乖, 我去去就返来陪你, 好不好? 阿彩把头毛一根一根揪下来, 答, 噢。
文叔同阿彩讲了又讲, 才跳上船慢慢摇过去。可是凭什么呀。现在宾仔算你什么人呢? 人家会问: 你自家仔管好没有? 你识得做吗? 这样一路想过去, 气竟短了不少, 腿脚也软了不少。
文叔在村里兜了三圈。第一圈, 他看见宾仔站在酒楼门口正同人家讲笑, 他觉得不好, 他不想当着外人同这个衰仔吵架。第二圈, 他看见宾仔指挥两个小姐挂宫灯, 正要过去却见那个衰仔伸手在小姐雪白的肚皮上摸了一把, 顿时踩到一泡屎一样把脚缩回来。第三圈他下决心要过去的, 步子跨得很大。想了一肚子话如果三圈兜下来还不敢讲, 那一定比屎还要臭的。可是他又看见了阿从。
阿从从一辆轿车里钻出来, 又牵牢一个男的手。那男的点头同宾仔打招呼, 那个衰仔立马像九节虾跳进汤里, 上下身粘成一团将他们迎了进去。
文叔就呆掉了, 眼睛里模模糊糊, 像是看电影一样。头脑却一点一点涨大, 像是文化大革命时有一顶顶高帽子套上去。这个衰女仔啊, 你还是个客家女吗? 就算离婚了也不好这样张狂的, 你牵了男人来做什么? 来示威的吗? 人家是要做生意啊, 不好这样欺负人的。现在, 他竟然同情起宾仔来了, 想想这个衰仔也是的, 一点骨头也没有, 猪大肠一样, 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摊。
他昏昏沉沉来到码头, 糊里糊涂跳上船, 划了一气船却不动。原来是阿彩的船系牢在自己舢板上。他想, 你这个老鬼气昏头了, 没有用场了, 自家仔女也管不住, 连阿彩丢掉也不晓得。
阿彩呢? 阿彩啊, 他喊。
阿彩正蹲在街角哇哇叫, 没啊, 没啊。两只手抱在头上, 一条裤子褪在大腿上。原来阿彩寻文叔寻到村里来, 正在屙尿, 却被一帮细罗仔盯牢了。顽童们很久没有这样刺激的节目了, 从家里把整筐的橙子香蕉搬出来, 一只只丢过去。
他们快活地喊: 癫女屙尿了, 天要落雨了, 癫女屙尿了, 天要落雨了。
文叔抓一块石头就冲过去, 嘴里喊, 打! 打! 他眼球突出来, 嘴角吓人地歪向一边, 口水一直挂到胸前。
小孩子们吓退了。阿彩的裤子拉起来了。文叔却没玩够一样, 牵了阿彩的手, 跟了细罗仔后面撵, 嘴里喊, 打, 打啊。又把村里村外游了个遍。
阿彩剥了一只香蕉, 自己咬一口, 非要文叔咬一口, 自己再来一口, 再给文叔来一口……两个人于是就快活起来了。
四
快要过年了, 此地人就讲究这个大日子。如今家家都现代化了, 楼盖得很靓, 客厅很宽, 电视机很大, 音响很贵, 连福禄寿三星和观音娘娘享用的电子香火也电脑化系列化了。可是过年的时候, 天南海北的生意人都回来了, 一家子难得聚齐, 少不了还是要传统一下的。老人们穿起软缎对襟小袄, 领着穿西装的穿滑雪衫的子孙们给诸神磕头, 给先祖磕头, 讲究一点的还要给双磕头。人们早就预备下了红包利市, 喜孜孜等着给尚未成的后生们派发。这个节目在这一带从年三十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十五, 凡是没结婚的后生, 不管是本家还是外族, 见面只要道声恭喜发财, 那些成过的上了年纪的就不能不派利市。嘴巴甜一点的后生一个年过下来弄个三五千也不稀奇。老人的钱自然是儿女们预先准备好的, 图的就是一个体面。所以哪家肥哪家瘦哪家威水哪家孤寒都在这个日子见了分晓。从前过年是想吃, 如今酒楼多过厕所, 吃太不重要了。过年过的是一种气氛, 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老人们操劳了一生, 需要在这个日子里放松一下, 显示一下, 挥霍一下。所以小孩盼过年的说法过时了, 现在是老人也盼过年。
从前, 年三十的子夜, 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 站在高处大声喊: 吉时已到, 接财神喽! 于是一村人都从家里拥出来敲锣放鞭吹螺号, 齐声欢呼财神来了。从前这个人就是文叔。文叔的年纪不是最大, 辈分却是最高, 再说他又是干部。后来文叔下台了, 这个角色就一直空缺, 使传统节日少了一个传统节目。从前节庆日子里也要玩玩火龙划划龙船的, 有时还要请三神, 驱邪魔。扮觋公的也是文叔。这个觋公不好扮, 要一天一夜不吃饭只喝一点点水, 叫做超凡; 要泥胎神一样动也不动, 叫做入圣。开始请了, 人们抬来一只生猪, 拿猪屁股对他脸上慢慢擦磨, 这叫闻猪屁。闻过猪屁的觋公才能慢慢醒过来, 不会调皮分心乱钻乱拱。然后觋公手舞足蹈, 邪魔才能驱除。这样的事情一般人是不愿做的, 只有文叔能吃下这个辛苦, 让大家笑一笑。对这个空缺人们起初还不觉什么, 以为这个改革没有什么不好, 热热闹闹搞搞笑笑解决不了钞票问题。文叔接了几十年财神大家并没有发财, 扮了几十年觋公倒霉的事依然不少。可是空缺久了也会觉得不对头, 好像少了一点东西, 好像菜里没有放盐, 油再多也没有味道。
再有就是博彩。此地人嗜赌, 波谷浪尖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不好赌的。生死祸福全凭运气, 运气好坏就凭一博。逢年过节空场上围了一堆一堆的男人, 大人小孩见面就问: 博不博啊? 从前没几个钱, 小点的就玩滚铜板, 量五七寸。大点的就玩牌, 女人也玩, 打扑克搓麻雀掷骰子推牌九。从前过年最热闹的地场就是赌档, 赢了欢声如雷, 输了少不了打架骂娘。博彩最怕不守规矩, 赌也讲究个赌德, 输急眼了打破头了就要寻个公道。主持公道的就是文叔。从前过年文叔就没在家吃过一餐完整饭。他的办法也简单: 赢了没? 赢几多? 拿来。他抽头子, 抽了钱偷偷还给输家, 皆大欢喜, 睡过一觉再接着赌。文叔就是规矩, 文叔就是公道。文叔讲了哪个敢不听? 文叔发话: 你们要博就自家人博, 哪个要同外面人博, 我抓牢一次斩一根手指。从前, 一村人加起来也没几个闲钱, 今天你赢明天我赢, 肉烂在锅里怕什么啊? 后来不行了, 钞票多起来, 人人都够胆, 谁也不怕谁。在村里赌不过瘾, 要上娱乐城弹子房, 还有的干脆上澳门。人人都有出海证, 不用白不用。澳门一晚上赌过来脸色铁青, 返来几个月都不讲话。没有几十万买不到这么老实。
老老少少都在讲: 文叔在的时候, 过年是这样过的吗? 都记起文叔从前的种种好处, 都觉得亏待了文叔。就算他老糊涂了有一点红云, 可他人不坏啊。他不贪心不张狂他吃得起亏他是个好人啊。
腊月二十三, 是吃祖宗饭的日子。早有几个阿婆过海把文叔请了回来。什么人都可以不来, 文叔不能不来。文叔不在, 还吃什么祖宗饭?
祖宗饭从前是在围屋的天井里吃, 把桌子拼在一起, 家家都出几个菜, 人人随便吃。送过灶王菩萨, 拜过祖宗, 烧了香烛纸钱, 家家都要向族长敬酒的, 族长也有几句话要讲讲的。小孩就不管, 是最疯的时刻, 童言无忌, 这一天是什么话都好讲的。所以也有人把平时不敢讲的话, 放到这一天让小孩子去讲。后来族长没有了, 饭还是要吃的, 话也是要讲的。再后来, 文叔下台了。再再后来, 村子搬到大陆上了。念祖是个晚辈, 向晚辈敬酒总是不大像。文叔不来, 吃饭就改在酒楼里了, 也不是人人都参加, 改成大人参加, 叫做股东大会。股东大会酒还是要吃的, 话却讲得文绉绉, 非要编个一二三四五。大家就懒得讲话, 怎么样就怎么样, 有钱分就行了。
吃酒的时候, 村长兼支书董事长兼总经理文念祖宣布一个决定: 他要重新开发文山岛。他说香港一间娱乐公司要同他合作, 把文山岛建成一个全世界都没有的神仙岛。这个人间仙境完全按照天宫的样式来建造, 有广寒宫, 有逍遥宫, 有七仙女浴池, 还有什么什么。小姐们全部身穿仙女的服装, 飘飘浮浮隐隐约约好像能看见其实又看不清的那种西游记服装。到时候全世界的富豪大佬都来岛上大把花钱, 到时候美元港币就像自来水一样, 没钱花了把龙头一拧就行。到时候幸福村就真正幸福了。他说小姐漂亮是起码条件, 还要有大学文凭, 不然怎么听懂外国鸟语? 黑女白女都要, 现在胃口都提高了, 一般小姐就没味道了。他要把围屋改造成国际会议中心, 里面的设备按五星级标准考虑, 里面有桑那浴健身房有台球有保龄球还有麻将和牌九, 外面是高尔夫和海滨浴场, 这样既有传统风格又有现代化内容。外面不改, 他说他考察过罗马斗牛场, 那个外形和我们的围屋差不多。到时候富豪们可以一边开会一边斗牛。
大家就笑: 斗什么牛啊, 摆明了是斗鸡嘛。
念祖讲, 大家不要吵, 我们不搞争论。要是没有意见, 就算通过了。
文叔跳起来, 喊: 没啊, 没啊。
念祖笑了: 叔公啊, 我好明白你的心事, 你不就是放心不下祖宗留下的这个岛吗? 现在文山岛就要出大名了。我从前也不是不管, 是因为忙不过来。我们要么不干, 要干就干世界第一。你放心啦。
文叔说: 没啊, 没啊。他脸涨红了, 脖子粗起来, 气也急了, 声也哑了。他不知怎么搞的, 只能喊出一个字, 就同阿彩一样。他想说, 你那样一搞, 那些红树林怎么办? 红树没了, 岛上的泥土还能保住吗? 泥土没了, 文山岛还在吗? 你是在挖祖坟啊。可他只能喊出一个字: 没, 没啊!
大家劝: 叔公你消消气, 有话慢慢讲, 想开一点啦。
文叔喘着, 没, 没! 他跺脚, 他说, 没, 没! 大家议论着, 叔公怎么老成这样? 真是想不开啊。一个人太孤寒了, 脑子也会孤出毛病来的。又说念祖虽然心太大太野, 可这个计划也没有什么不好。你管他斗牛还是斗鸡? 有钱赚就好啦。自己不去斗就好啦。香港不是也有红灯区吗? 那么大一个岛, 空着也是浪费。现在什么都要豪华, 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还说叔公也真是, 不愁吃不愁穿, 享享福不好吗? 操许多心做什么呀?
文叔心里明白, 他们其实都是一个心思。这个岛要是能卖钱, 他们早就拿去卖光了。念祖今天不讲出来, 他们迟早也都会想出别的花样来的。
文叔就没有办法了, 说又说不出讲又没得讲, 他只有给大家磕头了。他趴地下给大家磕响头, 一个两个三个……
酒楼里乱掉了, 大家逃开去。几个阿婆抹着泪: 怎么这样啊怎么这样啊。
这天夜里, 红云又来了。红云不是一朵, 是好多朵。红云不讲话, 只是默默地严厉地瞪着他。后来红云就动起来, 聚拢来又分散开, 聚拢来又分散开, 像是在开大会。开什么会呢? 讨论什么呢? 只有一朵不动, 严厉地默默地看着, 一动也不动。他像一个人, 像哪个呢? 这么面善。
他像斋老!
文叔哭道, 我没啊, 我没啊。我还给你了, 老早还给你了! 念祖是你的仔啊, 没可能听我的啊。我没啊, 我没办法啊。
他站在围屋大铁门外, 他指着里面, 你听! 里面有了古怪的笑声, 是鬼佬的, 还有念祖的, 还有各种肤色女人的。念祖还在讲他的策划, 思想要解放一点, 要提高知名度, 要么不搞, 要搞就是世界第一, 你放心好了……
红云叹气了。后来, 又落雨了。……做人凭良心啊, 就是顶红的日子, 也没把你斋老怎么样啊。要开斗争会了, 就替你挑一担水倒进缸里, 隔着窗喊, 叔公啊, 开会了。你噢一声夹个水缸盖就跟出来。盖上写着打倒大渔霸文复斋。斗争完了上边的人走了再把你扶回家, 把水缸盖抹干净盖回老地方, 嘴上没多少话脸上也没多少笑, 你心里还能没有数吗? 凭良心啊。
斋老老了, 依然不下海不打鱼, 集体分红依然有他一份。斋老的子女老早就跑去了海外, 音信全无, 是文叔陪了他几年。论辈份文叔只能算斋老的堂弟, 大家说儿子也不过如此。文叔也有他的道理, 他认为他消灭的是剥削制度, 不是斋老本人, 这也是培训班教给他的。斋老临死, 还搅了他几个月, 快咽气了还拉着他不撒手。半年后, 文叔从宝安镇领回来一个男孩, 取个学名叫文念祖, 对着祖宗牌位磕三个头, 又送回镇上读书。大家心知肚明, 却也不讲什么。讲什么呢, 讲话莫讲绝, 伤人莫伤心, 到底文家多一个后代不是坏事。这些伶仃洋的打鱼佬够伶仃的了, 天高皇帝远, 政府不来管别人管它做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 文叔垮掉了。红云老是要来寻他, 眼一闭, 它就来了。从前红云不来他盼它来, 现在来了他反倒怕了它!
他老是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这个人笑起来两排白牙耀眼得很, 一只手把头发向后面罩过去, 抓过去……威得很啊。他知道这个人就是念祖。他知道, 真的是要出事情了。念祖是个能人啊。从小他就是个能人。能人什么事做不出呢? 鸡岛鸭岛, 什么岛这些能人都够胆做出来的。他一口牙齿白是真白, 抓头发的样子真是够威, 真像他老子啊。只有他老子这么威过。就是一套西装一只大哥大, 在他身上就像那么一回事, 在念虎念书身上就是不像。
……共产党只有两件事我是服气的, 一件是禁毒, 一件是禁娼, 什么党都做不到的共产党做到了……斋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声音同念祖一模一样。
斋老临走的那两天, 精神突然好了很多。有次吃过粥, 他伸手去接碗, 斋老一把捉牢他的手, 两眼雪亮雪亮, 声音比以前高了很多。他有些怕, 却没有想到斋老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这话是突然讲出来的, 他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有两件事服气, 你儿子把这两件事也搞掉了, 不给你服气。……后来斋老就问: 老七啊, 你晓得我没有看到红云吗? 他不吭气。斋老就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我真的是没有看到, 我没福气啊。他还是不吭气。斋老就问: 你晓得我为什么要那样讲呢? 斋老说: 你不知, 你没可能知。等你做了老大, 你就知道了。这以后他来送饭, 斋老就不肯吃了, 打也不吃, 骂也不吃, 只是抓牢他的手。那只手枯柴一样簌簌地抖。他对斋老讲: 你放心好了, 到底我是姓文。那手就放开了, 抖着抖着就软掉了, 枯枝一样垂落来。
为什么要那样讲呢? 明知讲了是找死, 为什么要找死呢? 不惜命了吗?
天水茫茫, 白雾低徊。偶尔有流星飞过, 令海面更加墨黑。
文叔没觉得黑。黑了, 反倒更加看得远。你放心好了, 到底我是姓文……那时, 他敢讲这句话的。那时, 他什么也不怕。那时, 他几多年轻啊。现在不行了, 现在他真的老了, 不够胆了, 也看不懂了。现在, ……老早还给你了, 念祖是你的仔嘛, 跟我没关系了嘛, 没可能听我的嘛。念祖是老大, 你要找去找念祖嘛, 好简单的嘛。去找啦。
一代又一代, 老文家的子孙凭什么在这远洋孤岛上立足生根, 传宗接代? 一代又一代, 没人教, 没人讲, 凭什么大家都知惜命呢? 惜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哪个能讲得明白呢?!
五
文叔的仔女们开了一个会: 大家都认为老豆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了, 不能再拖下去。再这样拖下去, 还不知会搞出什么花样来。
其实就是自家兄妹也难得聚在一起, 现在大家都好忙, 一到年底, 就更加忙。念虎生意大, 更是不得了, 一天到晚有银行请他吃饭, 躲都躲不开。可是再忙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再忙也要过年。年关是躲不掉的。
上一个大年夜, 一家人还没开饭, 村里人就开始上门了。叔公啊你还好吧你要想开一点啊, 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凡事都不要太认真啊。如今大家又反过来骂念祖没有良心了, 讲从前文叔待他有多少好, 讲文叔培养了一只老虎要食猫。就算文叔从前没有领导好, 也不是他的错。就算是他的错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几个老阿婆劝道: 生活好了更要孝敬老人, 做仔女的将来也会老的, 不好只顾自己的, 生意嘛是要识得做的, 嘘寒问暖嘛也要识得做的。
几个仔女只有一连串地点头答应: 咳呀, 咳呀, 咳呀!
这一夜, 念虎摔了筷子。念书倒是没摔, 只把两根筷子当鼓棰在碗碟上敲。阿楚同阿从只有相对落泪, 一个字也讲不出。
念虎说, 再这样下去还要不要做人? 念书说, 这种话讲了有一万遍了, 放屁一样。阿楚哭道, 凭良心啊, 哪个要对阿爸不孝, 天打五雷轰, 出门给风吹死。
念书说, 这话放屁还不如。大家说, 那你讲怎么搞? 人人都放屁你也放一个。
念书说, 你们都不知我怎么知? 哪个要把老豆搞掂, 我出二十万。
念虎吼道, 更是放屁, 我出五十万你要不要啊。体体面面和和睦睦一家人为什么要给人家讲? 就算老豆真是为那一朵红云赌气, 这气赌了几年了也该消了吧? 就算红树真的好玩, 玩过几年也可以收档了吧? 就算仔女真的不孝, 现在改过总可以吧?
他们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可老豆却在岛上孤苦伶仃。养仔有什么用啊? 一百个人里就有九十九个这样想。这样想想倒也罢了, 可人人还有一张嘴, 一根舌条上下飞, 锯子一样锯在他们的神经上。就是人家嘴上不讲, 眼睛也会讲的。如今都是有身价的人, 怎么走出去? 怎么威起来?
人们碰见就要问: 老豆还没回来吗? 接他回来算啦。想开一点啦。
以前以为老豆的心思只有天知地知。还商议着, 只要他答应住回家里来, 什么条件都没问题, 买楼也行, 买车也行, 出国旅游也行, 统统都是放屁。
现在,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原来如此。
念虎说, 这个问题其实早该想到的, 你们都不愿讲, 只有我来做恶人。这都快二十一世纪了, 有什么想不开的? 喊一声妈妈就没身价了吗? 喊。哪个不喊莫怪我不认得人!
念书道, 我没问题, 你不要看我。我早就想讲了。
念虎就把眼睛放到两个妹子脸上。阿楚和阿从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 现在既然挑明了, 索性大家放开来讲。如果有一个正常的阿婆, 喊一声妈妈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没有现成的, 大家替他寻一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现在是一个癫女啊。阿从认为, 从法律角度看, 精神病也不能结婚的, 不公平的, 不可以这样的。
阿楚说, 好了, 美国规矩又要来了。念书嗤嗤笑出声来: 外面靓女大把, 老豆想抠, 什么样的抠不到? 癫女!
大家想想, 也跟着笑, 跟着摇头, 摇过了笑过了又骂念书缺德, 说他憋到现在总算憋出一个屁来。说你们这些男人有两个钱想的都是这一件事。
念虎端出名人的架子讲, 你们的毛病就出在这里, 没有站在老豆的角度上, 一点感情都没有。玩笑开过就算了。从现在起, 只要老豆中意, 大家都要满意。其实老豆好了, 大家不就好了吗? 这是个一加一的问题。
总之话讲到这个地步, 大家也就放胆来想了。感情没有问题, 大家都希望老豆过得好, 一家人和和睦睦幸幸福福。问题是, 老豆真的中意癫女吗? 如果是真的, 有病不是问题, 看病就是了。法律也不是问题, 摆平它就是了。澳头岛那面也没有问题, 花点钱就是了。如果老豆只是玩玩的呢? 那就麻烦了, 鸡飞蛋打, 烧香请鬼一样了。所以即使老豆现在愿意, 也不能急急忙忙娶回来, 也还要看一看, 观察一下, 等到条件成熟。所以为今之计, 还是要见步行步稳妥为上。但具体操作不能等, 等不起了。一方面安排癫女进精神病医院看病, 一方面准备接老豆回家过年共商大计, 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个方面一道进行。就是以后不要她了, 也等于做了一件好事。做好事没有错的。
大家觉得, 要是这样搞老豆还不给面子的话, 大家把面子都撕下来还给他算了。反正仔女是你养的, 面子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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