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
曹征路
六
阿彩啊, 这些人是有神经病啊。阿彩歪着头, 想了想, 说, 咳呀。人家讲你有病, 我看是他们自己有病。阿彩很严肃地讲: 咳呀。
他们要敢硬来, 我把老命同他拚掉! 阿彩丢掉红树, 钻到文叔怀里来, 没啊, 没啊。阿彩急了, 张嘴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又是跳又是叫。后来她喊: 树! 树啊。
文叔看到红树林了, 红树林把海岛东面也快围住了, 要不了几年这个岛就会重新活过来。可是这些话同哪个讲呢? 他同阿彩一讲就明白, 不用讲都明白, 阿彩比这些人聪明许多倍。这些猪啊, 怎么就听不懂呢? 他同阿彩有几多话好讲, 讲也讲不完。可同这些人, 一张嘴就没话, 同仔女都没话, 他只能跟阿彩一样喊出一个字, 没, 没! 他想, 完了, 没用了, 这回真的变成哑巴了。可这些猪什么事做不出啊, 他只有同他们搏命。
文叔眼睛水鼻涕水哗哗淌, 一直淌, 一直淌, 再也止不住。
阿彩把两手插进嘴角做鬼脸, 没用。又伸出舌头去舔眼泪鼻涕, 也没用。阿彩就害怕了, 围着他团团转, 又是跳又是叫: 没啊, 没!
后来阿彩想到一个办法, 把衣衫扒开, 把一只大奶子塞到文叔的嘴巴里。
文叔这才安静了。他露出一种奇怪的笑, 说道: 好食。
阿彩很满意, 说, 咳呀。阿彩不在的时候, 文叔就整夜整夜一个人坐在红泥礁上发呆, 睁开半只眼睛慢慢想。有好多事情就给他这样想出来的。
文叔瘦了, 颧骨岩礁一样高耸, 两腮凹进去像两爿茅草地, 只有一双眼还很精神, 又红又亮饿狼一样的闪烁不停。他的眼睛在冒火, 火舌长长地伸出去, 一直探到了许多年以前, 以前的许多事情被他一件一件重新看过。
他的寮棚已经好几日没有炊烟了。他不饿, 也想不到这件事。甚至阿彩来了, 他也拿不出更多的热情。
阿彩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怕了他, 老老实实陪了他一坐就是半天, 一个人自己揪头发玩。阿彩晓得饿, 饿了就自己去寮棚里找东西吃。寮棚里吃完了, 她就回澳头岛去拿。澳头的人家可怜阿彩, 总归要把剩菜剩饭摆在家门口的。她喂文叔, 文叔就吃, 她不喂, 文叔就不吃。她就只好日日去拿来喂。
阿彩发现, 文叔不吃的时候, 嘴巴也在动。阿彩趴在他面前盯牢看, 看久了就看出一点名堂来。她发现, 文叔是在同人家吵架。他的嘴唇不停地动, 有时候好快, 快起来胸脯一挺一挺, 嘴角里有白沫冒出来, 一张脸像拧衣服一样会动的。阿彩四下里到处找, 没有什么人啊? 他在同谁打架呢? 阿彩想想就愤怒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日日要来同文叔打架, 把他的魂魄都夺走了? 不行的, 文叔是阿彩的。
阿彩跑回去拿来一根竹竿, 挡在文叔前面拚命舞, 吼道: 打, 打! 她叉着腰, 对着空气喊: 去! 打过了, 骂过了, 阿彩再看文叔, 文叔果然好了一些, 胸脯慢慢平静下来。阿彩嘻嘻笑了, 大口喘着, 指着前面讲: 去。
文叔终于说话了: 阿彩呀, 天晚了, 好回了。阿彩钻到文叔怀里来。
文叔说, 我好吗?
阿彩说, 咳呀。
文叔说, 我不好。阿彩就在他怀里乱钻乱拱。这一夜, 月色很明。文叔站在崖角一直看着阿彩的小船摇进澳头湾。
第二天阿彩没有来。第三天阿彩也没有来。文叔不知, 阿彩已经杀猪一样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第四天文叔还在崖角等, 心里慌慌地觉得不大对头, 阿彩为什么不来呢? 会有什么事呢? 他晓得阿彩是没可能生病的, 冷水吃进去鱼骨吞进去都没事, 是吃青草也会长肉的人, 她是个仙女。仙女会有什么事呢? 后来他自己也不对头了, 他听见喉咙里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响, 他想是哮喘病又要来了, 他想回去拿药, 腿脚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结果就那样直挺挺地扑在地上。他往回爬, 他想, 现在不能死啊, 阿彩还没有来。
没啊没啊, 阿彩还没有来。后来他看见阿楚阿从和大媳妇阿珍围在身旁, 慌里慌张地喊, 醒返来了! 吓死人了! 阿爸呀, 你怎么搞的嘛, 变成这种样子啊? 她们哭道, 本来早两日就要接你回去的呀。谁知又出了这种事情啊。
文叔被抬进寮棚, 阿珍开始哇哇大哭: 阿爸呀, 快点救念虎啊。
文叔被她们七嘴八舌喊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念虎被人家绑了票。
阿珍哭道: 阿爸呀, 你要救救他呀。迟了人家就要撕票了呀。
文叔勉强说, 公安局……阿珍说: 没啊, 人家要钱的呀, 两百万啊, 一报案就要撕票的呀……
终于明白, 现在全家都在凑钱, 念书去了外面借钱, 阿楚阿从拿了自己的钱, 阿从在他耳边讲: 她是问你这里有没有钱?
文叔听懂了, 也没有力气讲话了。他指了指寮棚的椽头。
三个女人一起动手, 从木椽底下翻出一大堆塑料纸卷。算了算, 存折加现金竟有二十来万。
阿珍说, 怎么只有二十万? 这个死鬼呀, 钞票也不知贴给哪个了呀。
阿从说, 到这种时候还要这样讲。大哥是企业家, 钞票当然都在生意里, 哪个企业有几多现金? 再讲这二十万一定是大哥的吗? 阿爸没有分红的吗?
阿珍说,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晓得的, 你大哥讲起来生意几大几威, 实际上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一幢楼盖一半就拿去抵押, 借了钱再盖第二幢, 结果到处都是他的烂尾楼, 也不知欠了几多钱。
阿楚阿从互相看看说, 是这样的吗?
阿珍说, 我骗你做什么呀? 不然怎么会有银行来请他吃饭? 银行会这样客气? 人家是怕了他, 要他还钱的呀。
阿从骇然道: 绑票的会是银行吗?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在那里讲, 文叔气得眼珠也要弹出来。他早知就是这样的, 早知这个念虎会搞出事情来。一天到晚牛皮哄哄, 开口闭口都是钱, 不知钱有几大几多。有绑票的不为钱的吗? 从前有这种事的吗? 自作自受啊。他把床板捶得冬冬响, 手颤颤地指着门外: 走, 走啦。
文叔闭上眼, 一滴老泪不争气地慢慢滚落来。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 雪白的床单晃得眼睛疼。阿楚阿从喜盈盈地拿来许多花, 没事了, 她们讲, 什么事也没有了。
原来文叔没有什么大病, 一点点老毛病罢了。原来念虎也没有什么事情, 人已经回来了, 就住在隔壁的病房里。原来绑架念虎的不是别人, 你没可能想得出, 这个主谋是哪个? 是念祖! 现在念祖已经捉起来了, 没想到他真的要坐监了。原来念祖不是要开发什么鸡岛鸭岛, 他是没钱分红了才想出这种花样来。他是到澳门赌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 大耳窿又在逼, 才想出花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阿爸你从前待他有几好? 你把村长让给他, 他就要来抢书记, 你把书记让给他, 他又要赶你出村委会。小时候他来家里吃饭, 有好汤大家都是让他先喝的。只要他来吃饭, 连大哥都不好上桌的。黑良心啊。这种毒手也敢下啊? 现在好了, 没事了, 一家人平平安安。死念祖把大家搞得七七八八, 过年也没有过好。元宵节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
两个女叽叽喳喳讲给文叔听, 来不及一样, 兴奋得不得了。
文叔像是在听, 又像是在想, 他眼睛睁得很大, 好深地塌进去, 像是枯掉的两口井。井里没有火了, 却也没有了水。风吹进去不会有波纹, 石头丢进去也不会有声响。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渍, 黄黄的, 很像一块地图在慢慢扩大。那图很像一个文山岛, 长长的, 南面窄北面宽。他看见红树林在下仔, 红树抓住了泥巴, 泥巴又养活了红树, 于是文山岛便发面包一样发起来。于是他就笑起来。
阿爸呀, 高兴啦? 你高兴就好啦。文叔嘴巴动起来, 发出沙沙的声响, 说, 阿彩。阿从阿楚怔了一下。阿楚说, 你讲。阿从说, 你讲。阿楚说, 讲啦。
阿从只好把口水咽进去, 讲: 阿爸呀, 大家都明白你的心思, 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只有阿彩的病好了, 你们才可以长久在一道, 对不对? 只有你们过正常生活, 才可以叫做幸福, 对不对? 所以大家商量一下……
文叔说, 阿彩。阿从一急, 就红了脸: 阿彩送到医院去了, 她在住院。
文叔捶着床铺, 脖子粗起来, 胸脯一挺一挺, 阿彩!
阿楚慌忙把他按住, 阿爸呀, 你不要急啦。阿彩没事, 她在住医院。你一乱动, 药水就跑出来啦。药水好贵的, 一瓶就是三百几。
阿从说, 阿彩不在这里。大哥就在隔壁, 等一歇陪你去看大哥, 好不好?
文叔嚯地弹了起来, 跳下床就跑, 好恐怖地喊, 阿彩!
进来几个人, 把文叔按在床上。一个被大家称作博士的医生把他的眼皮翻了翻, 问: 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有没有精神病史?
阿楚讲: 没, 没啊。
博士伸出手, 这是几个? 阿楚说, 讲啦, 是几啊? 文叔呼呼喘着, 眼球愤怒地突起, 他说: 四( 死)! 博士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 皱起眉头, 说, 奇怪。阿楚哇哇放声大哭, 究竟为什么事啊? 现在没事了啊。阿爸呀!
七
文叔被允许去看过一次阿彩。他们带他到那家精神病医院就放他一个人进去。他们认为阿彩的治疗既然没有明显效果, 就应该继续治下去, 好事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 这是负责任的态度。他们觉得, 让文叔去看一下也好, 看一下就明白仔女其实是为他着想。
精神病医院是一间小学校改成的, 一个大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长了一些青草。病房很大, 门是铁的, 窗是铁的, 床是铁的, 连吃饭的碗也是铁的。
文叔就是在铁窗子外面看到阿彩的。阿彩蹲在墙角里。护士小姐把她拉起来, 她又蹲下去, 两只手抱在头上。
文叔喊, 阿彩啊, 是我啊。一个医生过来讲, 站起来。阿彩就站起来。医生讲, 站到窗子那边去。阿彩就站了过来。医生的话她还是听的。
文叔看见, 阿彩肥了很多, 脸上的肉把皮撑薄了, 一根根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像一只透明的红气球。头发却少了很多, 稀稀地粘在头皮上, 不知几难看。
文叔喊: 阿彩, 你不识我吗? 阿彩理也不理。文叔伸手想摸摸她的脸。阿彩吓得叫起来: 没! 文叔想引她笑, 把两只手插进嘴巴里做鬼脸。阿彩却抱牢头重新蹲下去。
医生讲: 她就是这样子的, 胆子特别小。文叔只好把两只手拿来搓脸, 一直搓一直搓, 搓得满脸都是眼睛水。他听见医生讲, 不好意思啊, 他便走了出来。走在青草地上, 他滑了一下, 差点跌倒。
这以后文叔没有再提过阿彩, 再也没有说过什么值得一提的话。
刚出院的那几天, 他住念虎家里, 整天对着一个小男仔看, 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个小男仔一岁多一点, 也整天对牢他看, 很稀奇的样, 不哭也不闹。他觉得这个小男仔在哪见过一样, 好面善。念虎养了三个仔, 都是女的。这个从哪里来的, 他没问, 阿珍也没有讲。
这一老一小看着看着就把眼对上了, 好奇怪。念虎比从前更加要威, 他现在当了支书兼村长, 威得一塌糊涂。他宣布把自己的生意全部盘出去, 一点也不留。大家都经过了一些事情, 有了一些经验和教训, 一切都应该和从前不一样。
二月二, 龙抬头, 村里都在议论: 今年一定要好好热闹一下, 出出晦气! 念虎回家来讲, 阿爸呀, 这个觋公一定要你自来扮才行。
文叔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变得好懒, 一个字也不愿讲。
于是村里就热热闹闹准备起来。扎火龙扎龙船, 钉高跷做神龛, 香烛纸马金银元宝, 应有尽有。还特意去外面请了舞蹈队, 来扮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神龛做得好讲究, 有真房那么大, 里面坐着右丞相文天祥。楹联是特地请省里客家研究会的专家题的, 写着: 大宋信国公官拜一品诗震华夏开元真男子神传万世气贯虹霓惜命二字因为是家传, 就做了金字贴在神龛的背面。做好了, 大家都觉得好得不得了, 有人就来请文叔去看。
可文叔呢? 文叔却寻不到了。这一天闷热得很, 刚刚开春, 就穿上了汗衫短裤。又热, 又忙, 谁也没有注意到文叔。不在就不在吧。谁也没可能想到会出事情。
傍晚的时候, 刮起一阵黄风。全村人都在看热闹, 觉得好凉快好舒服。后来风停了, 才慢慢看出不对头。先是在村头, 紧跟着在海边, 云越堆越厚, 颜色却越来越鲜亮。有小孩子问, 怎么云是红的呢?
人们呆住了, 傻掉了。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云彩啊。终于有人想起来: 是红云啊, 红云来了啊! 年长的人们向海边奔去, 齐刷刷地向大海跪了下来。
红云在翻卷、奔腾、扭动。红云在震怒、咆哮, 像是大山崩塌大树撕裂, 又像是在骂人, 还有女人在隐隐约约地哭。红云是血一样的红啊, 还有臭鸡蛋一样的刺鼻的腥臭。接着, 有雨滴落来, 滴在人脸上还是滚烫的。
是血啊, 是血啊! 红唏唏粘唏唏腥唏唏的啊。有老阿婆哭起来了, 罪过啊, 罪过啊! 从前不相信啊。人们终于哭倒在地。
这情形持续了有十几分钟的样子, 才向西移去。像一把巨大的扫帚, 又像一只巨大的漏斗, 向西扫过去。它扫过的地方, 是一条三十几米宽的条痕。有小孩子拾到几个像豆角一样的东西。大人们经过研究认为就是红树的芽仔。没错啊, 文叔就是在种它啊。
人们这才想起文叔。文叔呢? 人们像朝圣的信徒一样寻起文叔来。
屋里没有。村里没有。哪里哪里都没有。会到哪里去呢?
有人想起, 红云既然向西去, 那么它一定是从东面来的, 也许是东南面。而那里, 正是文山岛。一定是文叔知道红云要来, 他避开了。他要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自己去看!
上岛去, 立马有人想到, 开汽艇去, 一定要把文叔接回来。文叔回来了, 大家都要磕头认错。汽艇呜地开出去, 箭一样消失掉。
这时, 风已经很大, 乌云早已锅底一样罩下来。大雨倾盆, 雷声震天撼地。人们不肯散, 非在这里等。
八点多, 天已墨黑, 汽艇回来了。没啊, 哪里哪里都寻遍了啊, 没啊。
人们抱着肩, 簌簌抖抖往回走。一个个冻得发抖, 心里还在热乎乎地想文叔。文叔会到哪里去呢? 一个阿婆讲: 文叔不会跟了红云一道去吧? 讲过了又打自己耳光: 我是瞎讲的呀, 没可能的呀。
阿爸呀, 阿楚阿从哭起来, 你到哪里去了呀。阿婆也都哭起来, 怎么这样的啊怎么这样的啊。念虎念书没有哭, 脸上有一点悲壮, 有一点神圣, 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红云早一点来有多少好, 早一点来大家早就相信了, 老豆就不会孤寒了, 他们也不会跟着受气了。他们受了多少气啊。
风在一直刮, 雨在一直下, 从来没有这种下法, 天下黑了, 海倒是下白了。真的是龙抬头啊。这才几月天啊, 台风也没这样早的。
文叔没有回来, 第二天没有, 第三天也没有。哪里哪里都寻遍了呀。这件事情实在很稀奇, 从头到尾都很稀奇, 哪个都没有想到, 没可能想得到的啊。
第三天夜里, 雷霆暴雨还在下, 更加稀奇的事出现了。幸福村里家家小楼的门铃都在响, 一阵一阵地响。不会是短路吧? 短路应该一直响一直响啊。人们有点害怕了, 不会是……文叔吧? 不会……吧? 人们不敢出去开门, 只好拿起电话互相问: 是啊, 好怕人的啊, 现在还在响啊。
大家就想到念虎。念虎家的门铃也在响。念虎也有点怕。怕也没用啊, 他是文叔的仔。是仔就没可能躲过去。念虎还是村长, 村长也没可能躲过去。念虎就只好硬头硬脑闯出来。念书也闯出来了。阿楚阿从也出来了。大家看看, 也就跟出来。
在雨中, 有一个黑影, 一家一家地捶门。不光是捶门铃, 还拿头去撞门。家家都是铁门, 又打雷又下雨, 哪个听得见啊?
人们走过去, 把这个人围住了。这个人不是文叔。这个人一头一脸的血, 这个人还在撞还在捶。
是阿彩, 是癫女阿彩。阿彩穿着精神病院的号衣, 没有鞋, 像鬼一样。
阿彩看见人了, 阿彩抬起血糊糊的脸, 讲: 文。
人们讲, 是癫女啊, 吓死人了。雨很大, 人们开始散去。阿彩喊: 没啊, 没! 阿彩讲, 文。她指着大海, 跺着脚喊: 没! 没啊。人们还是走开了。只剩下文叔的几个仔还在疑惑, 他们到底同阿彩有一些瓜葛的。念虎问: 你跑出来了?
阿彩忽然认出阿从, 扑上去抓牢她, 拚命往海边拖。
大家忽然就有一些明白, 说, 跟了她去。到了海边, 阿彩仍然抓牢阿从不放, 要往海水里去。大家就不肯再走了。
阿彩就跳脚, 对了大海喊: 文! 文啊! 念虎问, 阿爸在岛上吗? 你晓得阿爸在哪里吗? 念书讲, 没可能, 那天我都寻遍了也没看见啊。阿彩急了, 一个人往海水里去。她喊: 文! 文啊!
大家慌忙拉她回来, 捉牢她不许乱动。到了这时, 人人都有一些感动, 癫女有时会有心灵感应也不一定。不然她怎么会冒了大雨赶来村里, 怎么不去别处呢? 从精神病院到幸福村足足有三十几公里啊。她光着脚, 浑身泥猴一样, 她撞得头破血流啊。
大家把汽艇拖出来了, 决心试一试。就是上当也值得的。
天亮的时候, 他们找到了答案。其实一上岛, 大家就明白了。有了阿彩, 他们直接去了断崖, 没有费事就看到了文叔的舢板。舢板已经粉碎, 一块块碎木屑飘浮在红树林里。大家一眼就看到了文叔的衣衫。但也仅仅是衣衫, 人已经没有了。这是些什么样的衣衫啊, 衣服裤子全部撕成了长条, 也许是文叔的全部衣衫, 还有被单, 奇怪地结牢在红树根部, 像是一道道缆绳, 把红树圈在了这里。
阿彩向他们比划: 飞, 飞!
人们看看阿彩, 又看看红树, 谁也没有讲话, 没有话讲。
阿彩还在比划: 飞, 飞啊。这里曾经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保卫战。他们想到, 红云一定是要把红树带走, 他们在大陆也拾到过红树仔的。而文叔不肯, 所以才情愿自己跟了红云一道去。一定是这样的。
这时风已经停了, 雨也小了一些, 潮水退了下去, 红树纷纷站立起来, 伸展开枝条, 刚刚睡醒伸懒腰一样。
念虎面对红树跪了下去。阿楚阿从和念书也跪了下去。大家都跪了下去。
阿彩看看他们, 也跟着跪下, 她喊: 文! 文啊———
阿彩揉揉眼睛, 看看手, 又揉揉眼睛, 她突然大叫: 哭! 哭!
阿彩会哭了。
八
报载: 广东省有17 个市被国家划为酸雨控制区, 总面积12 8 万平方公里, 占全省面积的71 6%, 占全国酸雨控制区总面积的16% 。该省二氧化硫污染严重, 据估算, 每年因酸雨造成的经济损失为四十亿元人民币。
另据报道, 广西沿海某县因水土流失曾出现大面积土地滑坡, 今春首场暴雨后当地农民发现, 这一地区海边出现很多奇异的小树。经专家鉴定, 这种树叫红树林。红树林是世界上仅存的胎生植物, 目前存活于我国广东海南的部分地区。红树林为什么会大面积集体迁徙, 目前仍是一个谜。
红云就是酸雨? 也许是, 也许不是。讲不清楚啊。
没得讲。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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