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蝴蝶

作者:赵波

(一)
  一   南歌子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 不似旧家时。点点滴滴, 丝丝缕缕, 旧日往日, 我欲重寻。我沉浸在这样一份多愁善感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我对打电话来的依娜说, 我想写长篇, 用一些日子来好好写一个长篇, 把它当作我这么多年来唯一惨淡的经营。依娜说, 写长篇是要在里面过日子的。
  我想, 就让我在里面过日子吧。能在写作中过日子, 会很幸福的。
  依娜说我是一个不太容易掏出真心的人, 一旦掏出来却可以比任何人都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总是坚信我有一天会成为很红的女作家, 而且不是红一阵, 她说我会一直笑到最后。
  依娜说, 你是有实力的。这话我爱听, 爱到心坎里, 一个女人说这样中意的话安慰我, 我爱她到心坎里, 没有人能让我觉得她像依娜一样贴心贴肺, 如此密。这样的感觉男人那里也很少找到。
  我的一位离婚了的舅妈对我说, 孩子啊, 千万不要当众赞扬一个男人, 说他的好。男人都是轻骨头。也许男人也早知道了这一点, 我认识的男人尽管表面上不吝惜说一些夸我的话, 暗地里却只是不断强加给我他作为男性的要求。这使我变得越来越冷漠。
  女人和女人交朋友是危险的, 彼此太知道对方的弱点了。而依娜和我, 却是两样的, 我们一见面就知道可以不设防。
  此刻, 依娜用一天抽一包半烟却仍没有被烟火熏坏的嗓子冲我在电话里嚷, 说先不管那个长篇, 你给我们那个将要与婚姻介绍所合办的节目起个题目吧, 我的脑子里现在他妈的浆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
  和婚姻介绍所合办一个节目是依娜最近在搞的事, 她想买下电视台的一个时段做一档节目, 她有把握把那个节目搞得很时尚, 让白领的小姐先生都喜欢, 然后收视率狂增, 年轻人锁定这个频道, 广告客户纷至沓来, 这样三十秒钟的广告费到时就是自己的了。
  我不知道依娜这事操作到什么地步了, 她总是无精打采地说, 我在打报告。天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报告可打, 节目设想、创意、操作步骤……把激情型的这位才女搞得失魂落魄, 与旧情人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
  依娜习惯晚上不睡觉, 泡在酒吧里, 一晚上换三个地方, 从MOTI 到九七PARK 最后再到DDS 疯狂跳到凌晨, 伴随她的有好几个年轻的摇滚歌手, 反叛型, 或热爱生活、在歌声中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 都是一些七十年代中后期出生比我们更年轻的男孩子, 活力四溢。其中两个上外的日本留学生和她特别好, 老叫她妈妈。依娜本来还对他们有点意思, 一听他们叫她妈妈, 她就会叹口气说我们真他妈的老了。
  依娜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摇滚歌手的造型师, 她为此贴了很多钱, 并且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力量是薄弱的, 贴在他们搞的音乐里面的钱像扔在水里似的看不见影听不见响, 依娜终于想明白自己应该先赚一大把钱, 然后再为自己喜欢的小男生牺牲一点什么了。
  所以, 依娜现在决定世俗一点, 实际一些, 和故事多多的婚姻介绍所合作, 和电视台合作, 她也拉我合作, 想让我当她的主持人, 她说这个时代个人的身份和角色不能一成不变, 每个人都要有多重选择的机会才好, 你是一个作家, 但同时你还得要体验别的角色, 你还可以是一个妓女或是一个老板娘。
  我无所谓地听着她的胡言乱语, 说好的, 依娜, 同时做妓女或者老板娘或者是明星之类的女作家都已经有了。你能说会道, 十三岁就在江湖上闯荡, 你有丰富的故事, 善于打动别人, 你倒是应该尝试写本书。
  依娜说那也未尝不可, 如果我们要写书或将要做的节目都要达到很酷的效果, 就像我们涂银色脚趾甲蓝色闪光眼影的涂法与众不同, 效果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依娜曾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发型师, 花八百元钱让他为自己搞了一个很糟糕的爆炸型头发, 她当时只顾在镜子里一个劲研究年轻发型师那性感的屁股, 等到看到自己的头发那个糟样已经来不及了, 白白花了八百元钱, 顶了一头黑人样的螺丝发卷, 发型师还是没勾到手。
  这是依娜的短处, 她常常情不自禁为小男人动心, 在很多没什么关系的男人面前口出狂言, 一旦碰到自己真正心动的, 却一下慌了手脚话都说不出突然纯情起来, 只敢在一边默默地看, 然后悄悄走人。
  我和依娜永远不会抢同一个男人, 她老对弱小温柔的男孩子产生兴趣, 而我, 只会为成熟、神秘、强壮的异性吸引。依娜喜欢东方男人光滑的皮肤, 我却向往枕着长满胸毛的胸脯。
  在发型师那里失意以后, 依娜发誓从哪里跌倒, 就从哪里站起来, 她要赚回为那个头发搞掉的八百元钱, 她花了几个八百元去学形象设计, 有一阵我的脸成为依娜实习的大舞台。依娜说化妆师看见我那样干净而光滑的皮肤都会开心死的, 她说, 宝贝, 我会把你包装成一个大美人的, 你到时会和你的作品一样闻名于世。
  依娜坚信这是一个靠脸吃饭的时代, 她做这一行将会越来越有饭吃。我对此表示怀疑, 难道人们全都需要顶着一张假脸吗? 可依娜说服了我, 她说美丽是种诱惑,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美的, 或者说他们宁愿相信自己是美的。
  我的脸于是乖乖地给依娜操作, 在成为大美人之前, 我看见镜子里的脸百无聊赖, 怀着期望又无可奈何。但是这一切终于过去, 今天的依娜已经成为新一代的青年化妆造型师了, 如果说毛戈平能使四十岁的刘晓庆变成十八岁的武媚娘的话, 依娜能使天真烂漫转眼变成冷若冰霜, 这才是化妆业的未来趋势。

  二转调满庭芳

  流水轻车, 不怕风狂雨骤, 恰才称, 煮酒残花。如今也, 不成怀抱, 得似旧时那? 
  依娜说你得赶快给我们那和婚姻介绍所合作的节目想个题目。
  我说有情客厅、追梦船、人生小站、合欢岛、青橄榄、菩提树? 
  依娜还没听清就着急地说不行不行, 你怎么把和尚也请出来了, 我们是和婚姻介绍所合作的, 老兄。
  我说我今天“大姨妈”来, 脑子没有那么快, 马上我再挂电话给你吧。
  “大姨妈”是依娜对月经的称谓, 我习惯称那东西叫“老朋友”。前不久在我家我和依娜一块起草合作出一套书的计划, 包括如何由专业设计师注入全新设计概念, 通过海报、造型、封面一系列的方案, 充分利用已掌握的一切渠道, 进行多方位媒体宣传, 着重体现我们作为才貌双全的新一代女作家的个人魅力, 创造世纪末文学新偶像, 树立纯文学在商业操作上的成功典范……反正牛皮哄哄, 大言不惭, 我们密谋着自己炒自己一把。
  依娜已准备好好地把她的大半生经历写下来, 一本青春派小说, 有村上春树味的。我来给她润色, 依娜从小就是个问题女孩, 我听过她的十几个爱情故事, 荡气回肠, 稍稍加工就是畅销货。
  我们刚为自己假想中花团锦簇名利双收的虚幻未来陶醉不已, 一天晚上, 依娜又来我家突然浑身不爽、失魂落魄地对我说, 她的大姨妈这个月迟到十天了还没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向很准时的。
  我立刻着急起来, 在我们刚想好好合作靠自己赚一点钱的时候, 总不能一个挺起肚子了还在宣传要做文学新偶像吧。我当时就急得好像我的“老朋友”这个月迟迟没来一样。害怕怀孕是我们这些女人的通病, 我曾经扬言一有就跳楼。
  在我的盘问下, 依娜像只可怜的犯了错误的猫, 蜷缩在沙发上, 说她的性生活是旱的时候旱死, 涝的时候涝死。大半年她只做了一次, 但就在上个月到这个月三十天的时间当中, 她去南京给一部电影做造型设计, 碰到老情人了, 接连做了十次, 到底哪次会招来事是说不清的了。
  我说最近做的肯定和肚子无关, 一个月前的呢? 依娜说那是一个搞音乐的男孩, 样子白白胖胖的, 我见过。她说他是戴套的, 她还说自己一向很当心的。因为算命的说她这辈子就会怀一次孕, 所以一旦怀上她非得生下那个儿子不可。算命的还说她二十八岁这年会结婚, 但三十二岁才会生孩子。今年她刚好二十八岁, 看来不是要三十二岁才生孩子了, 现在有了她就非得把他生下来不可, 就算一个人带大他也行。
  我灰心地摸着她仍旧光滑平坦的小肚子说, 你可能真的要做未婚妈妈了, 该死的算命的人没算准。我们合作的事看来只能加快步骤了, 在你的肚子还没显山露水的时候, 就要先赚到一笔养大孩子的钱。
  依娜感动地说, 爱的, 你真好, 我以为你会嫌弃我了。我倒是缺一笔钱养大这孩子。
  我叹口气说, 谁让我是你的拍档呢, 我是抱定独身这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念头的了, 孩子都他妈是个讨债鬼, 有钱我还是一个人花好, 不过你的孩子我还是愿尽干妈的义务的。
  依娜的鼻子湿了, 她迟疑着还在说他戴了套子, 怎么会的呢? 
  我气呼呼地说, 傻不傻, 套子也会漏的呀, 你以为套子就万无一失了么? 
  依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说, 我怎么没想到套子也会漏的呢。
  但这一场折腾后来证实是虚惊一场, 尽管依娜已经打了胖小子的电话, “未婚爸爸”的事实把他吓得不轻, 依娜安慰他说不要他负责任, 她叫他放心好了, 她不会用孩子的事烦他, 他可以继续和别的女朋友好下去, 而依娜自己将和一个同性恋的男调酒师结婚, 那个本来不指望有后代的男调酒师愿意有这样一个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 和依娜一起来抚养。依娜对胖小子说我们的孩子以后将会有一大群叔叔的。胖男孩急了说那怎么可以。
  才打完这个电话, 我盛了一大碗赤豆红枣汤给依娜喝( 因为我自己贫血, 我的家里的电饭煲里永远热着一锅赤豆红枣汤), 依娜在喝了这碗汤后, 突然感觉下面热热的, 她像疯子一样高兴地冲到卫生间里, 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她胜利地像赚了一大笔似的狂叫: 大姨妈真的来了, 赤豆汤真伟大。
  我如释重负, 像她妈一样走进卫生间里问: 赤豆汤是谁做的? 
  依娜扑上来我, 光着的下身穿着我柜子里的纸短裤, 她说: 宝贝, 你真好。
  我看着卫生间里椭圆形的镜子, 镜子映照出依娜抱着的我, 莱卡闪光蓝色紧身衣下突出我光乎乎的形体, 看得出乳房的形状。两个女人相拥的姿态是美好的, 我感觉与被男人拥抱完全不一样。

  三渔家傲

  闻天语, 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把电话挂了之后, 我一边想着上次依娜“大姨妈”的事情, 一边感受着自己的下身黏糊糊的讨厌感觉, 但这感觉必须每月都有, 它让我感觉安定, 不然就会成了那天的依娜。我想着这事, 然后翻压在箱底的陈年老货: 我的文摘本。文摘本还是我十六岁那年搞的, 上面抄了很多当时喜欢的句子, 纯情而简单, 依娜要我找一些抒情的字眼, 我想这本子上也许会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在一页页哀怨迷离的文句之间, 我看到分成上下两段的一首《晓梦蝴蝶》: 那夜的雨声, 我还记得说了什么话———对你, 却都已忘晓梦里漫天穿梭的彩蝶扑向枕边说说这就是朝—生—暮—死不, 我不再记得什么除了夜雨敲窗爱情不再是我永恒的信仰只等待等待时间给我一切的答案当初被它打动的心情现在再次为它动容, 我急急地找依娜的电话, 打通了竟一下子不说话, 她追问是谁? 我只是吐出四个字: 晓梦蝴蝶。
  依娜说你从哪里找出来的呀? 
  我怕她不知道, 开始读那句子, “那夜的雨声”刚读完, 她却在电话的那头用脆脆的嗓子为我唱起来, “除了夜雨敲窗, 爱情不再是我永恒的信仰”, 一种伤感彻头彻尾清楚地同时进入我们的电话两头, 再没有什么可以比这更能证明出我们原是同类了。
  依娜大叫: 我从小就会唱的呀, 潘越云和齐豫的歌, 三毛作的词。那时候听, 我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一个人边哭边听这歌的。
  我说没想到你也曾经这样的, 摇滚青年也会喜欢三毛的。
  依娜认真地说, 我以前其实也和你一样, 也写灰色的、伤感的东西。后来就变了。人的样子变了, 喜欢的东西也变了。
  我知道依娜有过不堪回首的日子, 她割过脉, 吸过毒, 又花八千块在戒毒所强行戒毒, 现在一切回复正常, 但是我不知道她到底受过怎样的打击和创痛。她不主动说, 我也不会主动问。
  依娜说, 三毛还有首歌叫做《七点钟》, 说在操场上和一个男孩子约好七点钟通电话, 男孩子在她的手心里写下电话号码, 后来号码却被手心里的汗浸湿了。
  依娜唤着三毛的英文名字: “ECHO ”。我说我的英文名字就用了这个, 我的小名就用了二毛, 我是一个永远的三毛迷, 她死了, 我要代她活下来, 看这个让人喜也让人忧的世界。也许, 这是完全的自作多情, 但是竟然也成为一个写作下去和活下来的理由。一年又一年活下来, 也许只为再生时蝴蝶的色彩。这是三毛说的。我真是喜欢她这样一个女人。
  依娜说, 她理解。她要争取上面批准用晓梦蝴蝶这个名字, 实在不行, 就只能用爱情鸟了。

  四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在我和依娜好像是煞有介事地生活、寻找目标出人头地之时, 没人能理解我内心的隐痛, 那是和依娜也不能说起的晦暗角落。
  关于乔, 以及我现在的独居。独居的日子寂寞让人发疯, 我的内心像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凄零可怜, 不停地想向人发出呼唤: 今天你能来陪我吗? 当然, 面上却假装心平如水。
  把自己封闭在家里, 那个小小的角落, 最要好的女朋友是芬尼和依娜。芬尼常常要陪新的男朋友, 依娜习惯于通宵泡在酒吧里没完没了地抽烟, 跟她出去过几次, 可深夜带着又焦又渴的嗓子回家, 艳遇的兴奋使依娜不断喋喋不休, 我要接连做三次宵夜才能填饱她欲壑难平的肚子。第二天长睡不醒的事情好像也不适合我平静惯了的生活。很多的日子, 只能一个人。
  恐慌、疑神疑鬼, 难以入眠。和一个男人曾经长期同居的事实害苦了我, 我变得单调, 变得纯洁, 变得在酒吧里对男人麻木了, 也不再有致命的吸引力。酒吧里的男女, 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彼此要什么, 在这里一眼就能衡量出男人女人身上最原始最基本的性魅力, 而我现在只是一潭死水了, 不起一点波纹。
  除了乔无孔不入的询问, 我再没有深夜可以倾诉衷肠的男友, 我已习惯在家, 不愿出去, 过马路的时候迟迟不敢迈出脚步, 生活圈子越来越小。
  也许, 从内心来说, 我是那么需要一个可以深夜倾谈的男人作朋友。只是倾谈多好, 隔着触摸不到的距离。在和乔纠缠不休的同时, 我心里有过一个男友, 他在电台作深夜谈心节目的主持人, 每个礼拜六周末的零点时分, 是我保持和他会面的时间。
  谈心节目主持人年纪好像已有中年, 最起码三十五岁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磁性, 说话慢慢的, 有种勾人往深里去听去想的天然本事。每周一次的节目时间成了这个夜不能寐的城市里夜生活的另一种分支。他的声音飘荡在耳边, 伴人入眠成了习惯。他说他每周都会收到很多信, 有遭人强奸的妇女的哭泣, 有第三者插足的家庭纷争, 有师生恋里的小女孩的苦闷, 有被儿女遗弃的老人的辛酸……所有的来信, 被他用同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轻声抚慰。
  而我, 却在那种声音里开始青春期的幻想, 用自己的手抚摸自己, 潜意识里以为是他的手; 我在想象谈心节目主持人的样子, 想象他的生活, 特别是他如果在床上会有如何表现, 他说“我喜欢你”时会有何种样的表情。
  在节目中他好像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没有任何故事、没有一点背景的隐形人, 他像神父, 只是永远能平静而清醒地说出他的看法。
  而我, 很奇怪, 一开始就觉得他的平静是一种伪装。我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心事想去和他见面, 认识, 揭去他表面罩着的神秘。
  乔的朋友、我过去的朋友, 现在他们都偶尔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谈论我, 有一点故作热心地谈起我的过往, 仿佛他们知我很深。他们一致公认, 男人们女人们都可以在我面前谈论他们的私生活, 可以毫不忌讳, 我是一个可以保守任何秘密的人。一个热衷听别人故事的女孩, 常常沉默不语, 在别人的故事中沉默不语、陷入遐想, 自己的事却埋得很深。
  现在谁也不会和我有关系, 我变成了一个孤立的不同于寻常可以让人幻想的女人, 对身边的男人来说, 我仿佛一个有家室的女人, 再也不属于别人。我只能偷偷地怀着审美, 去看从身边走过、在旁边坐下的每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男人, 眼光潮湿却假装平静如水。
  乔经常在别人面前念叨我的名字。仿佛让人知道这个二毛是他的私有财产, 他说起我的名字的时候, 带着种后来让我想起时觉得恶心的表情。
  从来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冤家, 隔一段时间就要闹一些笑话。出走、分手, 半夜里吵架, 他因为我对他的冷淡拿起了刀, 说别逼他做顾城, 我在另外一间空空的以前堆放过苹果的房间里尖叫和哭泣, 哭声惊人的响亮, 我以泪水密布的脸上一双迷蒙的眼睛向他凝望, 在他举起的菜刀清冷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弱小, 他的强大, 我意识到这一刻自己再也摆脱不了他, 于是他放下了刀, 抱起了我而我顺势倒在他的怀中, 又一次意识到这种纠缠已经成了命。
  我想摆脱这种命, 借机寻事已成为这个女人的擅长, 向眼前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挑衅, 不给他安宁。然后他终于累了, 一声不响地出门。我独自一人才觉得自己有点荒唐, 我对即将要一人对付的生活感到束手无策。于是感到后悔, 打他的拷机, 留言请求他回家。他没有回电, 只不过很快就带了一大包吃的东西回来。
  乔说即使要和我分手, 他也要最后为我做一顿饭, 并考虑好我的将来出路再走。我被他再次感动, 并且没有能力谢绝他还要为我考虑将来的好心, 于是就这样开始新一轮煎熬。
  在被乔随时掌握行踪之时,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我的节目主持人。
  我不敢给他打电话, 因为即使深夜, 我也不能保证乔就安然睡去。他随时会在我打深夜节目的电话时醒来, 睁着染有血丝的眼睛疲惫而坚决地说: 你不要犯傻了。
  我只能给主持人写信, 我说, 明, 我觉得如果收不到你的回信, 我就要死了。可是我又注定收不到你的信, 因为在这个城市, 我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朋友, 我是跟随身边这个男人乔来到这个城市的, 他年纪大, 脸长得凶, 他掌握了我, 并且不给我一切自由, 他总是说这是为我好, 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没有留下回邮的地址, 我用眼泪水沾湿邮票寄出, 并且很快就在下一个周末里听到明对一个无知无奈女孩的呼唤。我把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音量调到最低, 调到仅能略微似有似无听到的程度, 乔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 我不敢动, 假装睡着地听着另一个男人的低语, 那声音直达我的心底深处。
  再一段时间过去, 我旧病复发, 我回老家或是去外面可以去的城市, 很快地我就把乔忘记, 逃避他, 不复他的传呼, 不愿再把他想起。可乔有本事查到我所在城市的任何一家宾馆, 任何一个我认识的朋友家, 闹得所有的朋友鸡犬不宁。他还会通知他当地的熟人, 天知道这个刁钻狡猾的中年商人如何在各个城市布下了他的关系网, 他锲而不舍地追查, 报告派出所公安局以一个问题少女的父的名义, 对孩子在他们所在城市出走的问题提出寻求帮助的要求, 联系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给他们的上司施加压力……
  这一切的一切的结果, 只能一次次使我迷途知返, 私奔的计划中途夭折。
  我和父从小就不讲话, 我们的性格一样的孤傲。乔说我当初走向他, 也许就是因为从小缺少父爱的关系, 我从来没叫过自己的生父一声爸爸, 但是在乔的身边, 曾经有段时间, 在一起的时候, 我就在心里叫他爸爸。
  我的母是个自私的女人, 她只会管自己的事, 她不爱为儿女的事情操心。所以我被乔带走, 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像一个包裹, 乔为我贴上了足够的邮资, 他可以把我托运到任何地方, 甚至我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
  没有人知道乔其实是一个疯狂病态的家伙, 这个该死的六岁时就死了母的男人偏偏认定我像他死去母的样子。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倒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就要说起残留在他六岁时的印象中的母。每天早晨, 他叫着妈妈, 等我答应了, 他才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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