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蝴蝶
作者:赵波
(三)
八浣溪沙
未成沉醉意先融, 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先消魂梦断, 醒时空对烛花红。
如果说我手无杀鸡的力气, 这是真的, 我也杀不了一个男人, 下不了手。但是, 在某一个浮想联翩的夜晚, 对付一些蚊子的激情我还是有的。我宁愿幻想那些蚊子爱我, 甘愿死于我的手心里。我张开双臂, 做出一种准备拥抱的姿势, 来等待它们。它们如我希望的那样过来了, 来得无怨无悔, 如饥似渴。
白天, 我走在马路上, 在每一块镜子和不锈钢装饰条中寻找我自己的面孔。我有时常常忘了自己长什么样。我是一个无聊的自恋狂, 让别人去留意那些蹩脚的橱窗布置和花花绿绿的广告好了, 男人要阳刚, 女人要美丽, 老人要长寿, 三个短处都在广告中寻求良方。我只看我自己的样子, 观察自己, 琢磨我自己, 以自己希望的姿态迎向马路上的大玻璃。
寂寞如影随形, 这就是我的生活, 这就是属于我的白天和夜晚, 一个人的白天, 一个人的夜晚。我脱下我的隐形眼镜, 我恨隐形眼镜, 它像一块无形的狗皮膏药, 每天被我放入自己的眼睛里, 经常要浪费我不多的钱, 买很贵的药水, 被隐形眼镜公司套牢, 买他们不断借题发挥推出的产品, 新药水和消毒药片, 更新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么薄薄的一小片软性塑料, 干了就像一小片鱼鳞, 常常一只戴在眼睛里, 另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 失去目标的手只能像盲人一样乱摸。
我恨隐形眼镜, 它让我觉得这世界到处都是陷阱都是圈套; 它让我再也离不开它, 冒着每天戴来戴去的麻烦, 就像相处久了的男人一样, 一离开他, 没有那熟悉的影子在面前晃, 我就浑身不习惯, 睡不着觉, 看什么都不对, 出现幻觉, 幻像, 幻听, 常常会觉得电话在响, 去接时根本无声。
我无法接受自己戴着一副有框眼镜的样子, 尽管有男人说那也可以很美。
我寂寞, 我在家里工作, 但还是为自己买了手机。每天早晨九点, 我打开我的手机, 把它对着窗放, 据说这样接收功能更强一点。我为电话配了留言和传真, 随时注意有没有留给我的信息, 我还不断地用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 一遍又一遍地听自己的录音, 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给自己家里的电话留言, 叫着自己的名字, 说, 二毛啊, 你要好好当心身体, 男人爱过就忘。
我不能做到这一点, 男人爱过就忘。尽管我采访过很多坚强的离了婚、正要离婚、单身带一个孩子、从来没结过婚但同居失败的女人们, 她们交给我很多对付男人的良方, 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 总结经验为我指点迷津, 她们像我那离婚的舅妈一样对我说二毛啊, 你千万不能把男人当回事,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觉得他很好, 千万不能当着他和别人的面赞美他, 千万不能把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做, 不能为他考虑过多, 你不可以让他在你身上总是得到满足……
我被她们的教导搞得晕头转向, 但回到家来还是忍不住给明主动打电话, 他不在家, 我像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听他的留言: 我是……现在不在家……
全是废话, 不知道你是谁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你放留言当然表示你不在家了, 可我还是对这一行动乐此不疲, 也许我情愿听他的录音更胜于是他本人来接电话。
并没有什么和他非要说不可的话, 我只是太寂寞了, 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 只是听听他的声音我就满足了, 就像在冷天想找堆火取暖, 要知道在大冷天得到一堆火也不容易。不是每个男人都让你有种诉说隐私和倾听他声音的愿望的, 所以一旦发现了明, 我只能不自觉地委屈自己, 变得低了, 沉到很低很低的地方, 向他凝望, 为他等待。
钟情是一种很好很美的感觉, 只要有一丁点的苗子, 我都不想错过。而脸上不动声色, 内心烈火熊熊的感觉是多么的好啊, 你没试过就不知道。
我对依娜说, 一定要来点压抑, 在我和明之间, 越压抑越美丽, 越压抑越疯狂。
她说, 是的, 是的, 我们要来点压抑, 什么都不要来得太快。除了出名。
我想我们都是太寂寞了, 这种寂寞会让人批判为饱食终日, 没有理想和追求。但是我仍然说,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并没有饱食, 每一天我只吃一顿饭, 我用已经在冰箱里闲置多日、生出斑点、可能已经癌变的番茄给自己做汤, 很多时候不吃东西我也不知饿为何物, 因为对无形的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明的思念可以让我为之废寝忘食。
我的理想就是要爱一个好男人, 只是爱, 纯洁而轰轰烈烈地爱, 这只是一种感觉, 有种爱可以写在脸上, 有一种爱只会埋藏在心里, 乔那样的男人他那种霸道的表示现在我可以对他说: 请不要说你是爱我, 你不配。
我追求爱这种感觉, 觉得它激动人心, 给我上升和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为了这世界上存在着的那些可以好好爱一场的男人, 我要好好地活, 好好地写作, 好好追求那些美的东西。
这样的理想是不是很浅薄? 浅就浅吧, 深刻有多累啊。
九凤凰台上忆吹箫
生怕离怀别苦, 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 非干病酒, 不是悲秋。……念武陵人远, 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 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 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有一个一直暗恋我的同学, 长得像日本影星江口洋介, 我对这样小俊男不感兴趣, 所以未注意他对我的暗恋。最近他找到我, 说他也迁来这个城市工作, 他还说自己很会算命。
我说自己一向不让人看手相, 我烦男人捏着我的手时潮而黏的感觉。
是以前的老同学娣娣告诉我他对我的长久感情的, 也许如果不知我早就把自己的手伸给他了。我一直觉得单恋一个人的感觉是奇怪的, 明明不在乎你的人, 你还要对他( 她) 好, 岂不太傻, 总是要有回应才好。“你既无心我便休”, 古人早已有这样的自重良方了。
但这个会算命的男孩子好像不太一样, 他只是在我面前用眼神向我示意, 却从没有说出来或做什么, 仿佛话还没说出来, 他已知道无望似的。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用上海话说敲敲头, 脚底板也会响, 所以我又想自己尽可以与他在一起时非常放心。
在热闹的阳光餐厅, 我们吃完一顿美好的午餐, 是他点的菜, 竹笋千层肉让我爱不释口, 我想他那样聪明可爱的男人是不愁没人爱的, 娣娣太夸张了, 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吸力。所以我想把手伸给面前的这个老同学让他算命了。
关口里美在《东京爱情故事》里说: 爱一个人, 希望自己变傻, 再傻一点, 更傻一点, 最后完全没有情绪, 能全然相信他的话, 只是微笑着默默等待……
我没有福气沉浸在那样傻气的爱情里, 那么就偶尔装装傻吧, 听一个男人说话, 只是听他说话, 不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信息。
会算命的男人却说: 不用看手相, 我只要问你几个问题, 就可以算出你的性格。
我缩回手, 无可无不可地说: 那, 好吧。他问: 你跟男性朋友能否无所不谈? 我说: 是, 关键要看怎样的男性朋友。他问: 当恋爱出现问题时, 你是否自然就会责备自己, 认为是自己的错。
我说: 否, 我从不主动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除非有人分析得头头是道, 让我觉得自己真错了。
他问: 如果你心仪的异性答应会致电给你, 但却忘记了, 你是否会伤心?
我说: 是, 我会很伤心, 但只会等待他的电话, 因为是他主动说会给我电话的, 我不会打电话给他, 我会想他不打来总有他的理由。
他问: 你是否不大愿意跟随自己的浪漫直觉行事?
我说: 否, 我最爱根据自己的直觉行事, 我懒得动脑, 而且我对自己敏锐的直觉充满信心。
他问: 你是否要经过长时间相处才能够真正信任一个人?
我答: 否, 还是感觉, 有时很短时间就会觉得一个人可以相信。
他问: 你跟前度男友分手后, 是否要四个月以上才能忘记他?
我答: 否, 有时候很快, 只要一直想着我的心不再看得起他, 我就会真的觉得他不值得我多想。
他问: 你看见一对情侣在街上手牵手时, 会感到忌妒吗?
我答: 是。他问: 你跟男友分手已一年, 是否再次听到电台播放情歌就泛起泪光?
我答: 是, 有时我愿意自己多愁善感, 借机让自己表演一下, 据说流眼泪对身体有好处, 现在能让我流眼泪的事不多了。
他问: 如果你的男友说: “我们的性格不合, 还是分手吧。”你会哀求他不要抛弃你吗?
我答: 否, 而且我不太给男人说这种话的机会, 如果感觉不好, 话都不用说就可以结束了。
他问: 如果你认为改变自己的外貌能令分手的男友回心转意, 你会那样做吗?
我答: 否, 想也别想, 白痴才会这样。他再问: 你是否想到要对一个男人作出承诺, 便怕得要拔足逃走?
我叹口气答: 否。我倒是常常在对男人做一些承诺, 这不困难, 只不过我希望聪明的男人对我的承诺不要太当真。
我的会算命的同学终于收摊了, 他认真地总结、统计了一下, 然后对我宣布: 二毛, 女, 二十五岁( 已经不年轻了, 十五岁的生日好像还刚刚过去, 我怎么就这样老了呢), 你有颗橡皮造的心( 我从懂事起就喜欢橡皮, 多好, 痕迹可以被它抹去, 从头来过, 一切真能重新来过么) 。你不是玻璃心, 也不是铁石心( 什么叫玻璃心, 什么叫铁石心, 玻璃心容易堕入爱河又容易心碎, 铁石心的人会封锁感情, 外表爱理不理, 对健康有害), 你有颗橡皮造的心。你很冷静理智, 即使暗恋别人也不让事情失去控制。你对恋爱的态度是随遇而安, 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强求。若一旦感情真的发展不下去, 你绝不会为勉强维持下去而赔上快乐和自信。一旦真的分手, 你会伤心, 但很快就会复元, 就如一个橡皮球, 掉在地上就会反弹, 甚至跳得比以前更高。当真爱来时, 你会认真对待, 不会把有心人吓跑, 你会放开自己, 尽情享受真爱滋味的。
我觉得这小子分析得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的最后一句话, 像欢呼的口号一样。
我将信将疑地对他说: 我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一个人用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可以算出来了吗?
他故作高深, 喝了一口饭后的菊花茶。我不说话了, 暗自想如果我不是这样的, 那真正的面目又是如何呢? 我一下搞不清自己了, 也不想看清自己了。这世界上谁关心谁, 谁会真正在乎我呢, 空空来这世上, 指甲盖般地存在, 一切又有何重要。
十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我喜欢做一个世纪末的自由职业者, 像台湾的Migi, 她可以穿着睡衣在家通过国际网络上自己的网站, 推销电脑高科技设备赚钱, 成为一个成功的网络自由职业者, 拥有自己的私人收费网站, 不用听从别人吩咐和意图做事, 每个月等着那几张可怜的工资。自从看过这个勇敢的梦想实现家的自述以后, 这也成了我的理想, 我发誓要像她一样拥有自己的网络书店和客户, 利用网络做我自己想做的一切事, 成为本地一名著名的网络作家, 这样再不需要出版社来先给我审稿, 一分钟之内全世界都有我的读者, 这感觉是多么的酷!
当然真要办成这一切我又懒得去想。懒, 让我无可救药。
我在手腕上画手表, 童年时养成的习惯, 只为好玩。我翻看杂志上的江口洋介剧照, 他也演过《东京爱情故事》和《燕尾蝶》, 一个长发披肩的日本帅哥, 笑起来露一口白牙齿, 有酒窝, 显得很健康。像我那老同学, 见我一面, 吃完饭, 算过我的性格, 就匆匆一别了, 就算同在一个城市也不会多见几次面。明也是, 我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有着何等样的生活, 但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不可能一片空白, 只为等着我, 况且又是在那种热闹的单位的。
他们都很健康, 只有我面呈菜色想东想西顾虑重重显得很病态。
每天我都要翻看一大堆杂志和报纸, 当然都是友情赠阅, 我不用掏钱买。我常常在琢磨掏钱买这些精装时尚杂志的人是哪一类, 真的都是白领吗? 还是那些想成为白领的青年? 其中有愤怒青年吗?
可据说这个时代“愤青”已淘汰了, 这个时代的一切, 我们只能照单全收, 接受目前的一切, 直面面对我们可能的生活, 再在这种生活里面作一点尽其可能的选择。这就是我们生正逢时的结果。
很多人的生活也许不会像我那样单调, 一个人蜗居在自己的房间里, 面对着一个人的空间, 只有在镜子里才能发现自己的脸。会无端地无聊、青春的追悔、回忆、愁绪, 或者想清算一下过去, 与往事告别, 希望自己像一个没有行李的旅客。
一切没那么容易。我自己还没想明白很多事, 但我还是只能装作想明白了的样子, 写文章指导别人。因为我靠这个赚钱, 我只能研究种种杂志的可疑面目, 想一下他们的读者的口味, 要看何种文章, 然后装作内行地写。
也许读者本来的口味并不是这样的, 不过报纸上杂志上成天鼓吹, 他们也就信以为真了。他们真的以为把嘴唇涂黑, 脚趾甲涂上烂兮兮的银点就是好看吗? 误人子弟, 不过我们没有办法。
下面是我今天交给一妇女杂志“二毛看女人”专栏的作业, 题目就是《今时今日的成功女人》。每月一期, 推销和宣传我心目中的女人, 并且加以评点, 这是一份有趣的工作, 但是我得说让我真正倾心动心想给她赶快宣传的女人不很多, 她们身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一位女演员第一次看见我时, 娇滴滴把我的名片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说: 作家, 以前我也是很爱写作的呢。言下之意好像是她不小心入错了行做了演员不然就是一位同样著名的女作家了。
本月“二毛看女人”专栏内容如下: 南希是一个今日的成功女人( 今日的成功女人大都有一到两个英文名字, 用夏奈尔香水, 穿迪奥衣服), 她虽然工作繁忙, 但不是那种一天到晚在办公室苦干, 面如菜色, 没时间打扮, 不舍得买化妆品和珠宝的女人。
南希特别懂得享受生活, 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班, 脚踏三寸高跟鞋, 在办公室健步如飞; 她与下属开会时, 会偷偷涂口红; 她偶尔溜出去做发型, 下班后上健身房; 她风趣幽默, 懂两国外语, 是社交场合受欢迎的人物。
南希从来不拍老板马屁, 倒是老板讨好她, 怕她跳槽。她住浦东开发区乡间豪宅, 开德国名车, 这些都由公司免费提供。她有一男友, 兴致来时, 她会下厨煮饭给他吃, 没有兴致时, 她会几天不给他一个电话。
她公开声称四十岁以后才考虑结婚, 强调不为任何男人生孩子。以前男人怕女人缠着他, 现在却是女人怕男人纠缠。南希一定要和男友住地保持距离, 她觉得这样自己会想念他多一点, 否则, 若同住一屋, 她反而害怕早晚会跟他分手。
谈过四次无疾而终的恋爱, 曾受过重创, 自知消沉和自怨自艾是于事无补的, 于是南希全心投入事业中去, 取得以往任何一个男友都及不上的成就。南希的格言是: 爱情不是女人生命的全部。
二毛的评语: 今时今日的成功女人, 是一群受教育程度更高, 拥有更大权力的既能干又漂亮的女人。她们不必跟男人争一日之长短, 也不为与男人争强而装扮成男人般。她们是一群千变万化、感情丰富的女人。在工作上指挥若定, 但在购买时兴的内衣时却拿不定主意; 她们开车时速达到140 公里, 但在挑口红时却犹豫不决; 她们从不在人前扮坚强, 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 她们虽挑男友不易, 却懂得享受寂寞; 她们打扮得漂亮迷人, 是为讨自己开心而不是讨男人欢心……风情、浪漫、果断、能干, 她们必将拥有越来越广的空间, 笑看着未来。
说老实话, 我对这种靠幻想写出来的文章讨厌极了, 但是我还得信心十足地写下去, 因为白领杂志给的稿费高。生活多么令人生畏, 这是谁说过的话。
尾声蝶恋花
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 酒盏深和浅。
我一个人住。我很高兴, 现在我终于一个人住了。
乔还在远处向我观望, 他不定时地给我邮寄录像带, 先是我住的房子的外观, 然后是我住的房间的近景, 再然后摄像机的镜头仿佛已伸进家门, 我的饮食起居和写作的镜头被摄入在内, 其中包括我有次穿着吊带内衣一口气打了十个喷嚏。
他想用这一举动提醒我他对我的关心。他最近没来找我, 据说他的生意又砸锅了。我为自己与他分开及时的事实而感到庆幸不已。我一点也不愿为别人的事操心了。不管这男人我曾经爱过还是从来没爱过, 或者一开始就是一个误会。
我只是突然醒悟他的这一举动不过是一部好莱坞片子中情节的照搬。看那一部片子时, 我一个劲地往沙发深处缩, 嘴里念叨着: 要出事情了。后来果然出事情了, 我不时发出尖利的叫声, 并且想到看恐怖电影的女人本身是最恐怖的动物。
现在我面对我的现实, 他的表现只让我好笑。我依然有时兴高采烈有时百无聊赖地过着独居生活。和明已见面, 他长得如我所料, 是让我感兴趣和想入非非的类型, 我也让他满意。但是现实还是让人在激动过后很快地有些失望了。
我们第三次在外面吃饭后, 我随他去了他单身汉的家。他刚刚离婚, 离婚前据说就冷战多年。他的家里没有一点女性气味, 仿佛女人已被他从生活中完全剔除出去了。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 我看着墙上相框里他的照片, 感觉这吻很熟悉, 好像已和他操练过多次, 又好像我在和相框里的他接吻, 他的嘴里凉凉的舌头小巧但是温度不高。他还是把自己藏得很深, 他与我热的时候额头上露出痛苦的与什么在挣扎的表情, 他在和我做爱的时候都不脱下他的裤子, 做完后他把褪至下面的裤子重新拉好, 显得一本正经,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这种关头仍然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男人是可怕的, 他让我迷惑。
我想他受过重创, 我们都受过重创, 我们都还没有从重创中解脱出来。所以一旦有些事情走到某种程度, 关系发展到某种程度, 反倒停滞不前了。
我们有些天没有联系, 未来不知还会走到何种地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并且在夜晚也不再感到害怕。
夜晚是我通过高倍望远镜观察对面楼的好时间, 我住在五楼。对面楼里的芳邻们, 我已经习惯了与她们朝夕相对。五楼的三个外地女孩, 我喜欢看她们赤身裸体地从卫生间出来, 手牵着手跳一种刚从舞厅里学来的大腿舞, 我看不见她们的全部, 只看见她们比城市女孩健康得多也诱人得多的真实的胸乳。三个女孩是租的房子, 天气转冷的一天, 她们突然消失不见了。
还有三楼的一户三口之家, 父、母、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女孩已经开始发育, 身体看上去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当然换另一种说法, 在望远镜里看过去, 我也可以说她的胸部像一对茶杯盖。
很奇怪的是, 在这热天, 他们家里应该装有空调, 可为什么这父和女孩在一起还是赤裸着上身。父常常把女孩抱到他的膝盖上, 他们赤裸着上身很不雅观地靠在一起说着什么, 女孩在笑, 头仰靠在父的肩头, 小乳房盛开在她父的眼睛下面。而她母却在一边默许地笑。
我感到恶心, 坐在膝上的热, 是我与明做爱前曾有过的前奏, 这一动作本身让我感到浑身发热, 激情万分。但是通过望远镜, 当我看到这不知廉耻的父那样对待女儿时, 却感到恶心无比。
这个女儿的母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长得相当瘦, 也许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比她长得要丰满, 更能迷住男人吗? 我至今也没搞懂。她有天晚上走进女儿的房间, 看着熟睡中的女儿, 突然上去扒开女孩的双腿, 凑得很近地看了一看, 闻了一闻, 摸了一摸, 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与另一个长年偷看和观察他楼下的公共厕所的长头发之男吉他手交流, 我问他: 我们到底想从中发现一点什么样的故事? 这个乳臭未干的英俊小子晃了晃肩, 说, 也许什么都不想发现, 只是解解闷罢了。人就是这样无聊的动物啊, 想从我们的同类身上, 搞清自己是什么吧。
我后来再也没有偷看过后窗, 望远镜也积了厚厚的灰, 搁在角落里。我也再没和那个吉他手作过交流, 我觉得他和我是两回事。
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态度还是积极向上的, 我不喜欢用无聊这个词形容自己。可是我这样一个埋头写作对周围毫无贡献不理不睬的样子又确实有点无聊, 令人怀疑有何价值。
我一下失去了方向, 不知自己活下去的目的, 什么名和利, 我不要它们了, 它们都不再能诱惑我, 一切有时都很没有意思。
还能干些什么能让自己激动起来的事情呢。我想没有了, 依娜已很久没有联系, 我和她在小鱼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之后, 一直未有联系, 也不见面。我们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芬尼在悉尼, 她没能赶回来。她只是发回了一张传真, 对美丽的小鱼, 永远有着处女之美的小鱼意外死去感到不可信, 我告诉她小鱼的追悼会上有几个长相不错流露真诚情状显得痛不欲生的男士, 芬尼最后觉得很难说这样年轻而美丽地死去有什么不好。
有一天半夜, 我睡了一觉醒来, 相伴到天亮的节目还在收音机里妄自响着。不是明的声音, 我已很久没听明的节目了。我突然感到纠缠自己很久的情感上的麻烦, 现在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也许, 我只是变得更麻木和茫然了。
当我正凝神发呆的时候, 夜半节目的女主持人结束了一场乏味的听众对谈, 那是一个被强奸的女人, 她在被伤害后又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及那个男人, 丈夫待她越来越冷淡。她想搞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可主持人没法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 她似乎只是要寻找一个机会放开来说一下。她一个劲地哭, 再一个劲地诉说着她自己的不是, 强奸犯的不是, 她丈夫作为男人的不应该。
终于挂断这个电话, 女主持人好像也和我一样大舒了一口气。她迅速地打开音响开关, 一首歌飘了出来: 那夜的雨声, 我还记得说了什么话———对你, 却都已忘晓梦里漫天穿梭的彩蝶扑向枕边说说这就是朝生暮死……我发呆般地听着那沙哑的女声在唱,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了, 是依娜的声音, 她告诉我, 收音机里正在放那首让她寻觅已久的潘越云唱、三毛作词的《晓梦蝴蝶》。
我说我听到了, 我正在听呢。依娜说: 我以为自己又会流眼泪了, 可是没有。我说, 我突然讨厌这种故作伤感的歌词了, 有些东西根本不必这样说出来唱出来。现在, 我已不知自己该信仰和追求什么了。
说这话的时候, 我无意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脸上干巴巴的, 什么感觉也没有。
三稿1999 7 14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第1期)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