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达娃及其《野猫走过漫漫岁月》
扎西达娃,从名字上看,可以推测他是西藏籍作家。他很年轻,据说经历不凡,关于他的身世,也像他的小说一样,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干脆就作为谜底藏在他的作品背后。
事实上,扎西达娃出名颇早,几乎与马原同时,扎西达娃在1986年写下《西藏,隐秘的岁月》,令人称奇。那时,扎西达娃关于西藏的故事,被认为是原装货。显然,那时的扎西达娃多少受了“寻根”的影响,致力于发掘西藏生活中的那种亘古未变的宗教之根,那些自在呈现的生活,似乎落进了一个不可知的深渊,它们被某种命定的力量支配。反抗“目的论”的扎西达娃,其时他的写作也被某种文化的先验性观念所制约。
《野猫走过漫漫岁月》(原载《花城》1991年第 3期),可以看到沉寂了数年的扎西达娃,已经走出“西藏”的阴影,恰恰是在他随意讲述故事中,显露出西藏生活的不可洞见的神奇性。正如维特根斯坦曾经表述过那样: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而是世界是这样。恰恰是对“是这样”——自明的没有深度的存在性的描述,扎西达娃把“神秘的”西藏,改变为“神奇的”西藏。“神秘”向“神奇”的转变,可以看到扎西达娃抓住一个古老的西藏与一个现代西藏拼合之后的类似魔幻的存在。
《野猫走过漫漫岁月》显然有意把西藏故事虚构化,虚构特征被叙述明显强调,而那些日常性生活被任意填入这个虚构化的空间之中,生活的神奇性不再是为西藏的宗教生活所决定,而是现代化全盘入侵造成的荒诞后果。戏谑性的叙述给予生活以随便拼合的自由,它们共同展现了为现代化侵入的生活的虚假性;或者说是为虚假的现代化渗透的现代西藏生活。
不妨说扎西达娃的这种叙述具有“后现代性”;或者说这种神奇的(类似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笔下的)生活本身具有后现代性。现代工业文明、商业文化以及高科技电子产品对那些宗教性很强而文明程度较低地区的全面渗透,人们突然置身在一个没有历史坐标的场所。例如那些由现代词汇构成的各种绰号,给予这些人们以第二次命名:“政策”、“汽油”、“劳模”、“共同体”、“柏林城”、“丰田”、“导弹”……等等。它们既是对现代西藏生活的嘲弄;也是对古旧西藏恰如其分的篡改。当今的西藏生活已经不再“隐秘”,它们具有全部直观的荒诞性:电视机与佛龛搁在一起;外国电视剧与家史的牵强串联;袖珍电子计算器;好莱坞女明星画片;录有大活佛讲经的TDK磁带;可口可乐易拉空罐;甚至还有丰田汽车、桑塔那、“夜光杯”酒吧,还有中古骑士、游侠、强盗和一系列萍水相逢或见异思迁的浪漫爱情……。这些东西全都堆放在一个迈向“现代化”的西藏。
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环境“现代化”,而且更重要的是“人”走向“现代化”。这里的娘娘精于跳贴面舞,小伙子擅长吹牛。那个外号叫“导弹”的家伙,自称在美国留过两年学,但有人揭露说他那两年是去广州倒腾服装,也有人说他在上海南京路上摆地摊卖假药。“导弹”狂热信仰马列《,资本论》啃过五遍,他对被拒之于党的大门之外耿耿于怀,对生活充满希望,也充满悲伤。他给城市下的定义是:“城市是个半成品”,至于他自己,他说:“我呢,也是个次品”。这些农奴主或农奴的后代,他们已经学会了最现代的文明语言,并且拥有全部似是而非的现代思想及其生活态度。
这篇小说在叙事上夸张而随意,传统的时间秩序完全被破坏,多重时空随便拼贴重叠,故事情节呈碎片样四处抛洒,叙述人像“野猫”一样到处乱窜,最大可能呈现出错位的现代西藏生活。扎西达娃东拉西扯的戏谑性叙述其实触及到一个非常严肃而发人深省的问题:“现代化”无孔不入,甚至极端封闭落后的宗教地区也为“现代化”所渗透。我们所面临历史变故,如果不是虚假的“现代化”;就是现代生活的虚假性。扎西达娃刻画的“不真实”的生活情境,却给出现代工业文明与古老的游牧生活及其宗教相互同化的“精神现象学空间”。
当然,不难看出扎西达娃受到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和某些后现代主义者的影响。但是,值得称道的是,正如马尔克斯们当年抓住西方工业文明对拉美地区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入侵而造成的“后殖民地文化”特征,扎西达娃敏锐感受到现代工业文明、汉文化对西藏地像文化的渗透造成的“后宗教文化”,他写出了历史/现实,宗教/经济,工业化/传统,精神/物质,文明/满足,虚假/本质……相互重叠的各种错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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