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索人民记忆:格拉斯
杨 早
格拉斯用超现实的手法创造出了一种“认识眼镜”,无数年轻人戴上它来观看自己的父辈,于是“两个圆圈中重复出现了许多暴行……谋杀,多数为成百人地谋杀。伙同作案。谋杀时叼着烟,在一旁观看。经过考验的,得到奖章的、受到热烈欢迎的杀人凶手……每个父亲至少都隐瞒了一次谋杀行为。许多谋杀行为差不多等于没有发生,它们被掩盖,被隐蔽,被埋藏,一直到神奇眼镜上市”
著 者 介 绍
君特·格拉斯,1927年生,当代德国的著名作家。《但泽三部曲》包括《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年月》三部小说,是格拉斯的惊世名作,已经无可争辩地进入了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名著之列。
关于伟大的小说,我有一个看法是:伟大的小说是不可能用任何方法来代替阅读的——不管是“内容简介”、“译者序”还是“书评”、“文学史教材”。我这样说,是担心没有多少人会把《狗年月》读完。不,不光是因为它的长度(中译本706页),还由于这是一本异常复杂的小说,尽管它无疑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他用惊人的繁复的叙事支撑起《狗年月》的大厦
《狗年月》与《铁皮鼓》、《猫和鼠》组成君特·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中国大陆的外国文学史提到格拉斯的很少,附及《狗年月》的几乎没有。朱立民、颜元叔主编的《西洋文学导读》(台湾)倒是谈到了这部“很有分量”的小说,可惜只介绍了一句“题材为轶事、童话、怪诞、讽刺与诙谐的综合体。”没错,《狗年月》里俯拾皆是玄奇骇异的情节;图拉因为弟弟康拉德的淹死而在狗舍里住了一个月;胖姑娘燕妮在一个雪人里过了一夜就变得苗条起来;能预言各种未来事情的寄生虫;可以看见人过去所作所为的“神奇眼镜”……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现代神话:纳粹为了希特勒的爱犬失踪,改变了与盟国的整个作战计划!如此等等,在《译者序》中都曾提到。而我更感兴趣的是,格拉斯对1935—1955年种种发生在但泽——朗富尔地区的事情的讲述,他是怎样用惊人的繁复的叙事支撑起《狗年月》的大厦。
格拉斯一遍遍地讲着这些故事,视点不断转移:小胖子阿姆泽尔的回忆、图拉表哥哈里·利贝瑙的情书、磨坊主马特恩的传说……阅读在叙事的迷宫里穿行,像风浪中亟欲进港的船只,却始终与意义的彼岸若即若离。这种感受只能通过阅读获得。大概是出于帮助读者的好心,译者在序言中做了一番梳理工作,把繁复的故事变成简约的叙述,好像一本《旅游指南》。勒口上提示说,这对“阅读这本含蓄、深沉的书有一定帮助”。可能吧,不过在我看来,它破坏了格拉斯的叙事用意,还是先不要看为妙。
人走不出历史犹如走不出自己的皮肤
我们不能把格拉斯的叙述方式简单地看作是对文体的试验,对形式的创新。人走不出历史犹如走不出自己的皮肤,十七岁参军、在美军的俘虏营呆过的格拉斯又岂会只迷恋叙述的快感?他分明是要借这种叙述方式表达一种观念、一些事实。我用福柯的“人民记忆”来指称格拉斯所要表达和揭示的东西。格拉斯正是通过这部小说来质疑被某些权力的获益者所书写的历史。
在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叙述中,我们不断发现裂隙的存在。在非犹太人如马特恩的回忆里,战前德国的犹太人和非犹太人相处和谐,“我们是歃血为盟的兄弟”,他愤愤地说。只有在“讨论会参与者”的逼问和“认识眼镜”(它能看清每个人的从前)的威胁下,马特恩不得不承认,他叫他的犹太朋友阿姆译尔“犹太鬼”,并和冲锋队里的伙伴一起,打掉了这位朋友的全部牙齿。反过来,我们看看阿姆泽尔的记述就会明白了。战前的阿姆泽尔在学校里参加了体操协会和唱诗班,是为了反驳这样一些命题:“在规范的著作里谈到,犹太人不唱歌,不从事体育活动。”那时在但泽地区,魏宁格的反犹著作非常流行,更糟糕的是,连阿姆泽尔的父亲这样的犹太人,也被这类书深深迷惑了。书上说,犹太人是阴性种族,所以没有灵魂,阿姆泽尔的父亲在旁边用红铅笔写上了“很对”的字样。很多人不理解犹太人被押往集中营集体屠杀为何表现得过于温顺,在此也许可以寻得一些端倪。
每个父亲至少都隐瞒了一次谋杀行为
对“人民记忆”,也就对固化历史的争夺集中体现在马特恩这个人物身上。马特恩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纳粹分子,他参加过冲锋队,参与过对阿姆泽尔的“教训”,后来他参军后被开除,又参加过德国共产党。两段历史在他身上并存。战后,他孜孜不倦地开始对战争中伤害过他的人的复仇,一个也不放过,拒绝他们如今的善意或忏悔,恶毒地侮辱他们的妻女,杀死他们的宠物;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犯过的罪行矢口否认,并口口声声“我是反法西斯分子”,千方百计遮盖和修饰那些事实。而像他这样的德国人,有成千上万。这使人民记忆的真实性变得脆弱而可疑。格拉斯用超现实的手法创造出了一种“认识眼镜”,无数年轻人戴上它来观看自己的父辈,于是“两个圆圈中重复出现了许多暴行……谋杀,多数为成百人地谋杀。伙同作案。谋杀时叼着烟,在一旁观看。经过考验的、得到奖章的、受到热烈欢迎的杀人凶手……每个父亲至少都隐瞒了一次谋杀行为。许多谋杀行为差不多等于没有发生,它们被掩盖,被隐蔽、被埋藏,一直到神奇眼镜上市”。绝妙的黑色幽默,因为人们必须面对的是没有神奇眼镜的现实。
这部小说比《铁皮鼓》更能让人明白为什么德国人认为格拉斯没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不公平的”。据说当格拉斯的著作翻译到英语世界时,权威报刊如伦敦《新政治家》给出的是这样的评价:“No,
it isn’t funny.”是的,并不有趣,但原因恐怕不仅仅是他们说的“书中涉及大量德国历史、文化人物与典故,不适合外国人阅读”,对“人民记忆”的真实性缺乏警惕是阅读格拉斯的最大障碍。我想,在有过并正在失去抗战记忆、文革记忆的中国,应该有人能读出会心的所在。
(《狗年月》[德]君特·格拉斯著/漓江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28.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