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幕后种种

 <>董鼎山 

○文学界有“诺贝尔奖情结”可以理解,但是却也应该让诺贝尔奖的评委们走下“神坛”

 

每年秋季的诺贝尔奖季节已成过去。在各种奖项宣布之前,瑞典京城充满猜揣的空气。

据熟悉瑞典皇家学会内情者谓,中国诗人北岛与芬兰作者雨果·克劳斯(Hugo Claus)的名字常被提及。在世界一般读者眼中,这两个名字也是生疏的。三年前克劳斯听到得奖的谣言,庆祝过早,结果自讨没趣。这类情况多得很,两年前,爱沙尼亚作家扬·克罗司(Jaan Kross)接到非正式通知,叫他在家等电话,电话未来,害得他十分沮丧。

皇家学会文学奖评委会的内部争执乃是造成各国名作家在每年10月初神经紧张的原因。美国的诺曼·梅勒早已于二十余年前有谣言获奖的希望。这多年来由于瑞典评委会不能意见一致以及评委会组成分子的变化,梅勒的运气恐已成过去。另一位对诺贝尔奖具有奢望的美国作家是乔哀斯·卡洛儿·奥茨。记者在秋季偶有访问,她就要问有否内部讯息。在每年诺贝尔奖宣布前夕,这些作家都是提心吊胆的紧张。

当然,10月初旬也是斯德哥尔摩最谣言纷纷的时期。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共六名委员在详细讨论后选出最后六名候选人,最后以不记名方式选出得奖人。这些评审委员各有自己所好与偏见,往往争辩得面红耳赤。也就是因为这种争论与偏见,造成许多著名作家名落孙山。除了上述的梅勒以外,阿根廷的博尔赫斯,英国的格雷厄姆·格林与安东尼·波吉斯等的名字都被排挤出来。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名字曾经受了十年的热辩,评审委员会中有一委员曾一直与他作梗,认为他与托洛茨基的遇刺案有关。终于,到了1968年,他的瑞典文译者伦奎斯特被选为评审委员,立即帮助聂鲁达获奖。聂鲁达终于1971年获奖。

今日,瑞典皇家学会的内部也反映了代沟现象。新当选的评审委员比较年轻,他们对文学的嗜好又与长辈不同,何况历年世界各国都有卓越新作家出现。皇家学会在开会讨论时在外表上保持礼貌,互称先生女士,到了会议终结时,会员们分为敌对阵营,互不相让。上述的聂鲁达辩护人伦奎斯特讨厌英国作家,称他在世之日,誓必阻止格林当选,果然,格林先他而逝。他也蔑视于1983年获奖的威廉·戈丁。不过皇家学会最有势力的还是常任秘书斯都拉·亚伦。1989年时,当沙而门·拉什迪的《撒旦诗篇》出版后,遭受伊朗大主教“处死”,瑞典文坛愤愤不平,但是亚伦不准学会表态,结果引致几位会员的请辞。

亚伦此人自傲自大,其行为常触怒其他会员。1987年的颁奖典礼中,亚伦不让瑞典诗人介绍获奖的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而自定为介绍者,立即引起两位会员(其一是瑞典笔会主席)的公开辞职,他们认为亚伦没有作家资格,只不过是一文化“官僚”。

瑞典皇家学会会员是终身职,新选会员接替死者之位的过程向外守秘。去年新选的两位一是64岁的小说家,一是49岁的文学评论家。这位比较年青的评论家与也是会员的75岁评论家纳特·安伦德(Knut Ahnlund)成为冤家。安伦德特别喜爱诺曼·梅勒的著作,也认为伯纳·马拉默德(已故)的著作不下于已获诺贝尔奖的索尔·贝娄。他也为这次中选的萨拉马戈仗言,而萨拉马戈是七十有余的老作家。

安伦德对常任秘书亚伦特别不满,谓亚伦在开会时间直尤如独裁者,“他读书不勤,怎可当皇家学会领导者?”近数年来已有四位会员因为不满亚伦的官僚作风而辞职。而亚伦的评论是:“他们无权辞职。会员是终身职,他们签过字,宣过誓:……他们要临到死亡时才能卸责。”

瑞典皇家学会会员包括小说作家、诗人与评论家。最卓越或最畅销的作家不一定是会员。许多会员承认,开会与阅读费时太多,妨害自己的写作。这些会员为了要选择诺贝尔奖得主,不得不广读许多国际作家的著作。有一位小说家会员韦斯堡(Per Wastberg)说,他犹如安伦德,喜好战后的美国作家。同时他说,1965年度的诺贝尔奖颁与苏联作家萧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作者),完全是政治作用,乃是皇家学会最糟糕一举。他也觉得1996年波兰女诗人申博尔斯卡的获奖也是错误。

当然,我们如果回顾一下,便可发现诺贝尔奖的颁发并不是十全十美,赛珍珠写了《大地》,在年轻时便得奖,但是被世界文坛公认为大师的如乔哀斯、纳博科夫等则没有受此荣誉。有史以来,有两位作家拒绝诺贝尔奖,一是苏联诗人帕斯捷乃克,因为政府不许;一是法国的萨特,在原则上反对这类奖金。(在他去世后,他的亲属特地前往斯德哥尔摩请求补发奖金而被拒。)

多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很少颁与欧洲以外地区的作家,近年日本、埃及、尼日利亚、南非都有作家得奖。皇家学会成员性质的变更使它不能避免现时代的所谓“政治正确”观念的影响。有一位瑞典评论家讥称:“今日的理想诺贝尔奖人选恐必须是一位亚洲的同性恋女作家。”1993年的获得者托尼·莫瑞森(美国黑人女作家)听了不以为然:“如果一个白人男性得奖,他们便不会说是政治性。……那种说法完全是种族主义观念。”

韦斯堡说,身为瑞典作家,在国外旅行时,不免受到他国作家特别待遇。1965年时他在智利初遇聂鲁达,聂一听到他来自瑞典,立即请他晚宴,以为他对诺贝尔奖的决定有所影响。其实当时他尚未入选学会。

学会会员坚称他们作决定时并不受政治因素牵制。但是1939年一位芬兰作家的获奖是不是与苏联当时胁迫芬兰有关?而1980年波兰诗人扎斯劳·米洛什获奖正是波兰工会团结(Solidarity)运动崛起那年;叶芝于1923年获奖,正是爱尔兰获得独立以后的一年。安伦德承认评审委员会确受政治因素影响。来自西印度群岛的英籍印裔作家V. S. 纳保尔(不久前“现代文库”所列本世纪百部最佳小说中,他有二部)曾被数度提名。但是安伦德与其他学会会员认为他的人情冷酷,而他对伊斯兰教的批评,恐会引起宗教纠纷。

有人问:为何中国从未产生一个诺贝尔作家?

瑞典皇家学会常任秘书亚伦道:“中国不是有个所谓文化大革命吗?它是中国一个问题,也是我们一个问题。”谈到亚洲国家,亚伦蔑视印度与巴基斯坦用英文写作的作家。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显然也有“政治问题”。评论家安伦德说,博尔赫斯竟接受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的奖章,乃是不可宽恕的。

一部分皇家学会会员认为1997年的奖颁予意大利剧作家达里奥·福乃是笑话:他乃是演艺者,不是文学作家。美国著名出版家罗吉·史屈劳斯(在美国出版诺贝尔作品最多者)也表示同意。一般以为皇家学会倾向于左翼作家,何况达里奥.福也不怕讽刺梵蒂冈教皇。韦斯堡说,今日世界有很多伟大剧作家,为何看中达里奥·福?

瑞典是世界销书最多(以人口作比例)的国家,诺贝尔作家的名著成为普遍圣诞礼物。瑞典皇家学会虽有思想靠左的倾向,会员则都出身于高级社会,平时操法语与拉丁语会话,自成为一个势利的小圈子。诺贝尔奖提高了瑞典在世界的地位。斯德哥尔摩自由派的“快报”文化编辑在答一位美国记者访问时自嘲地谓:“我们瑞典有些什麽?我们有Volvo(汽车),我们有Smorgasbord(北欧冷菜席),我们有Bjornborg(网球明星),我们还有诺贝尔奖──没有诺贝尔奖,没有我们。”

 

(选自《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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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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