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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

亦舒

 

    蓝和平遭遇意外那日,开始的时候,其实与任何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早上七时半,这年轻俊朗的王老五如常起床梳洗,吃早点,看报纸。

    然后,他驾驶一辆小小的房车去上班。

    车子驶到三号公路,他发觉交通略为挤塞,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心急,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入五号干线,没想到这一秒钟的决定,影响了他的一生。

    车子在公路上驶了五分钟,前边几辆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蓝和平当然只能跟着慢车,他探头出去张望,发觉前头第四辆车子车头冒烟。

    他是一名好青年,认为助人为快乐之本,立刻下车,一边用手提电话拨三条九向警方报告紧急情况。

他奔到前面,「什么事?出事车子司机在何处?」   

已有其它人在围观,各人惊骇地指向冒烟车子。

    蓝和平一看,大呼不妙,车内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在尖叫,想用力开启车门,可是打不开来,这时,车厢里已经冒烟,看样子热度正在上升。

    蓝和平发狂似奔到自己的车子旁,打开车尾箱,取出重型锤子及螺丝起子,再奋力奔回肇事车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终于把车门撬开。

    车内女子已半昏迷,因极端热度,她皮肤有炙伤现象,长发开始焦曲。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蓝和平把她自车厢内扯出,众围观者鼓掌,自有人把女郎扶到安全之地。 

    蓝和平自然知道现场不宜久留,立刻转身走,可是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热流推向他,轰地一声,他便扑倒地下,失去知觉。

    可是他身体虽然不能动,心智却碧清明澄,啊,他想,我蓝和平命毕今日。

幸亏父母已经去世,他们不会伤心,还有,明日下午那个会议的报告书早已完成,不致连累同事,只是,咪咪怕要受这个打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下,汽车融融燃烧,四周围人的人惊呼,然后,警车与救护众呜呜驶至。

    蓝和平同自己说:你安息吧。

    他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

    想睁开双眼,却一片漆黑,他惊怖地大叫。

    他听到脚步声。

    「别动,你眼上蒙着纱布。」

    蓝和平如堕身冰窖:「不,我盲了,我盲了!」

    医生也赶来,「不要惊慌,静下来,你没有盲,刚同你做了手术,你的视觉会得恢复,只不过暂时看不见而已。」

    蓝和平松口气,发觉汗水已经湿透背脊。

    可是马上又紧张起来,「我的手脚——」他伸手出去摸,呵,幸亏四肢与五官全在。

    好笑?并不。

    看护安慰他:「你放心,蓝先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蓝和平又问:「我的视力几时可以恢复?」

    「下个星期会替你拆去纱布。」

    蓝和平叹息一声。

    「你的同事在外头等,你想见他们吗?」

    「呵请他们进来。」

    蓝和平总算得到一丝生机。

    接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朱大眼、王京、张元冠,以及咪咪。

    蓝和平立刻笑起来,「你们没有忘记我。」 

    「蓝英雄,我们同你扯关系还来不及呢,你成了报上的头条人物。」

    蓝和平苦笑,「你们这班淘气鬼,这种时候还来开我玩笑。」 

    「不,」是大眼的声音,「是真的,好些记者在门外等,要访问你,不过医生不准他们进来。」

    蓝和平抬起头,「咪咪呢。」

    「在这里。」声音带呜咽。

    「别担心,我没有盲。」

    「咪咪一知道这件意外,立刻哭得像头猪。」王京说。

    「别取笑她。」

    可是咪咪承认:「真的,一声声嚎叫,既害怕又痛心,不愿失去和平,唉,做什么英雄,做蚁民岂非更好。」

    和平心中十分感动。

    还是张元冠懂事,「我们先出去,让咪咪与和平单独说几句话。」

    脚步纷沓,他们都出去了。

    和平看着前方,仍然漆黑一片,「你放心,我下星期便可出院。」

    咪咪轻轻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和平问:「今天有没有太阳?」

「今日是阴天。」

和平点点头,「世上最宝贵的是健康。」

「我喂你吃粥。」

「不,我自己来。」

和平伸手前去摸索,他做得很好,打开了保温壶,找到了调羹,可是他没有胃口。

医生进来,「探访时间已过,病人需要休息。」

咪咪说:「我会天天来。」

「你不需要那样做,路太远,你人忙。」

「我会安排时间。」

她紧紧握他的手,出去了。

看护问:「你还吃不吃粥?」

「吃不下。」

「我替你注射,你睡吧。」

第二天好象永远不会来到。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又悄悄流过泪,可是知道天尚未亮。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他连忙说声早。

    那人不出声。

    「喂,你是谁?」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纪妙然。」

    「呵,」蓝和平连忙说:「我不想接受访问。」

    「我在走廊等了一整晚,其它记者都走了,我乘着看护调班没留神溜进来,蓝先生,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好吗?」

    篮和平是个好人,犹疑一下,「只一个问题。」

    「三个。」记者又得寸进尺。

    「不,说好一个就一个。」

    「那,蓝先生,请问你舍己为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蓝和平想一想:「第一,我没有舍己,我肉身还在这世界上,第二,任何人碰到那种事,都会作出同样反应。」   

记者小姐说:「我不相信——」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出去,进深切治疗房要穿口罩外袍,你这样会防碍病人健康。」

    一阵扰攘,记者小姐被赶了出去。

    蓝和平有点惆怅。

    护士说:「蓝英雄,你多多休息。」

    蓝英雄?

    真要命,每个人都那样叫他。

    和平涨红了脸。

    在漆黑中过活,因不能做别的事,容易胡思乱想。

    看护走了以后,和平悄悄自床上起来,慢慢摸到浴室里去。

    他漱了口,刚想出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他仰起头,想听仔细点。

「谁,咪咪?」没人应。

看不见,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许没有人,还早呢,起码要到中午,才会有人来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侧躺着,想心事。

鼻端忽然闻到淡淡一阵香气。

房里难道真的有人?

他又撑起身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蓝先生。」医生回答。

不,不是医生。

「房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啊。」

「别胡思乱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乱想,好似已无其它事可做。」

「那么,试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构思一篇长篇小说,你平时看不看小说?喜爱哪一类小说?」

    「我专爱侦探凶杀故事,还有,鬼故事也不错。」

    医生骇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欢看科幻。」

    「你不如在脑海中写一个爱情故事。」

    和平笑了。

    护士进来替他量过血压,让他服药。

    「来,今日你坐在轮椅上,我推你到花园去走走。」

    「我情愿用双脚走。」

    「听话。」

    「医生,我想拆了纱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见之外,什么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机及电视作伴,邻居也可以来看我。」

    「权且忍耐一下。」

「真闷。」   

「是,暂时不能玩电子游戏机了。」医生顶幽默。

  和平只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爱情故事?

    眼晴完了,爱情也完了。

    医生离去之后,和平又似闻到那股香气。

    他想起来,这是古老的林文烟花露水,母亲生前在夏季最爱用这个。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晴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阴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交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强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干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情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她趋前一点,和平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张大嘴巴。

    徐南宁说:「我就是蓝先生当日在那辆车子里救出来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着徐小姐,「你——」

    医生说:「蓝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话日后慢慢说。」

    这时有冒失鬼嘭一声推开病房。原来是大眼赶到,气喘瑞:「那要命的交通,真对不起,咦,和平,你看见了,哈!哈……。」

    —后记—

    蓝和平要在半年后才可以与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他仍认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宁小姐。   

徐小姐在成为蓝太太之后,仍然用那只和平母亲曾经用过的香水。

    和平到那个时候才问:「我失明那个月,你天天有来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谁给你门匙?」

    「我尾随钟点女工进来,说是你的朋友,请求她别告诉你。」

    「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连累你失明,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那段时间,你不用工作吗?」

    「凡事总分先后,其余的不要紧。」

    和平微笑。

她同他心目中的天使真长得一模一样。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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