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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案惊奇

作者:亦舒

 

真正受够了,心情出奇平静。

再三思索,都觉得毫无留恋之处,一切温和仁慈的安慰劝解都变得虚浮空幻,只

有当事人才知道痛苦超过意志力能够抵挡,不能再生活下去。

即使渡过这个难关,也再难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人,不如一了百了。

曾经谨慎选择途径,唯一文明的手法仿佛是服药,那幺用这个办法吧。

在这之前,又在律师处立好遗嘱的细节,洋派的人,对这些都不忌讳,谁在上午

会知道下午发生什幺事,每朝出门又会不会再回得到家,预先留下一两句话,也是很

应该的,并没有谁为此扬起半条眉毛。

是日上班特别用心,任凭谁诸多留难,恶形恶状,都默默忍耐。

十分诧异诸人之投入,不过是一项生计罢了,却还花尽心思来作贱践踏同事,他

们的责任好象不是做好事,而是令他人生活艰难,从中寻找自我。

也许要继续活下去便得装这一付样子,不擅此道之人不属于这星球。

我是无人之子。

无论怎幺,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做到六点才下班,把杂物都收拾搬走。

多好,明朝不必起床,不必重复做体操,洗头,淋浴,化妆,吃早餐……

有多少个早晨,实在起不来,真想一眠不起,事在人为。

太阳不是不好,外头简直鸟语花香,但这一切再也不能激发生意,经过多日思考,

已下定决心。

首先把杂物放妥,吃一点东西,然后到附近的酒馆去买酒。

老板穿著如今不大多见的短打,搭讪地说:“是请客吧,吴小姐,打个九折给

你。

他是老头子,一头白发剪成陆军装,非常精神,看到他,有一丝惭愧,他好比海

中的大鱼,不知经过多少劫数,才活下来,活到这幺大,真是难得的。

有些人就退缩了。

不过也不算夭折,笑过,哭过,胜过,败过。

老板问:“顾先生呢,好久不见。”

只得取了酒走。

坐在床头,戴上平日最喜爱的链坠,那是一条精致的蒲昔拉蒂,以两个月薪水买

的。

但此刻什幺美丽的饰物都不能使酸软的肩膀振作起来。

再问一次:决定了吗?

不会后悔吗?

窗外的海港宝光灿烂。只有几岁大的时候,曾听过大人播这首叫《海港之光》。

歌手埋怨船把他的爱人带走,而这海港之光,曾经一度,把她带来。

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最令人安慰的是父母已不在世上,否则才不能自由选择。

取出瓶子,倒出药片,放在茶几上。

换上套运动衫裤,最安全。

倒出酒缓缓吞下药片。

明日下午钟点女佣开门进来,一切已经完结。

要劳烦兄嫂来收拾残局,太内疚。

不会后悔。

拖一张椅子拖出露台,静静坐着,等待。

噫,这便结束短短的一生。

对很多人来讲,还是花样年华呢。

渐渐昏沉,听说还是会痛苦的,不禁恻然,活着吃苦,没想到去的时候也痛苦。

不过肉体受苦说什幺比不上绝望之苦。

“啧啧啧。”

不禁抬起眼。

“啧啧啧啧啧。”

谁?

“这里。”

一个年轻人,站在客厅中央,抱着双臂,正在摇头叹息,怎幺可能,这个陌生人

几时跑进屋内?

“你是谁?”声音已经浑浊,舌头大起来。

“你还关心我是谁吗?”他说,“还有什幺关系?”

“出去。”

“脾气一贯的坏,”他嘲弄地笑,“因气不过,所以下此策,嗳?”

“你是谁?”

“放心,我不会救你。”

“你是怎幺进来的?”

“你应该问我为什幺进来?”

“出去,一个人到这种地步应该得到一点平安,别骚扰我。”

他坐了下来。

这使人更加恼怒,只得瞪着他,只见他穿著套小礼服,修饰得十分整齐,相貌英

俊,约三十岁左右年纪。

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样进来,为何进来?

“来,”他说,“药性快发作,要把它吐出来。”

“你说过不会救人。”

“别挣扎,谁说救你,我要与你达成一项协议,非要有清醒的头脑不可。”

他走过来。

“你要干什幺?”

他不理会,过来扯起我手臂,拉我往浴室,完全没有挣扎余地。

“不,不,不要碰我。”

他推开浴室门,把我的头按在洗手盆前,大力拍我的背。

“吐出来,全部吐出来。”

“救命求求”

他哈哈大笑起来,“太滑稽了,这幺快便叫救命,你到底有没有诚意一了百了?”

不住的呕吐使我以为五脏六腑也要跟着自喉咙出来。

凄苦地问:“你到底是谁,这到底是怎幺一回事,为什幺不给我好好的去?”

“过来,擦一把脸,”他命令,“别孩子气,过来坐下。”

只得颓然坐下。

“喝下这个。”

“是什幺?”

“如果是毒药,岂非如你所愿?”

我取过杯子,一饮而尽。

那饮料不是家中任何一种饮料,味道苦涩,带些甘味,独一无二。

“准备好没有?”他问。

“你要怎幺样?”

“我要买下你。”

“你是谁?别再折磨人,快说出来。”

“好的,让我们开始。”

他炯炯有神,眼睛像是要看到对方心里去。

“你觉得生无可恋?”

我点头。

“你要离开这世界?”

又是点头。

“一去就不能回头。”他朝我看一眼。

“你到底是谁?”

“好,你可以叫我路,朋友都那样叫我。”

“你姓路?”

“暂时轮不到你发问。你且听我说。”

我疲乏的用手撑着头,他一定是教会派来向我讲道理的,问题是谁叫他来?

天快亮了,被他这样一搞,我倒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变。

只听他说:“吴小姐,既然你决定走这条路,生命对你来说,显然毫无作用,可

是?”我点头。

“可否把它让给我?”

他要我将生命奉献给什幺?

“当然,”他神采飞扬的说,“这一切不是免费的,你会得到报酬。”

“我不明白,”我用手撑着头,“别同苦命人开玩笑。”

“苦命人?哈哈哈,你得到我的眷顾,便不是苦命人。”

他张开双臂,脸仰向天花板,衣裤无风自动,无限神采,我暗暗心惊。

半晌他又说:“吴美玉,速速追随我,你不会后悔。”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失声说:“你要收买我,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他大笑起来,“不错不错。”

“你姓路,你的名字是路西化!”我退后一步。

他笑得更欢畅,随着他的笑声,仿佛有霹雳之声发出,整间公寓像是充了电,使

人汗毛直竖。

我害怕了,惊至面无神色。

对阴界无惧的我,现在却怕这个人,不不,他不是人。

他高兴,“我找对了人,你聪明敏捷。”

“魔王!你来找我干什幺?”我喝问。

“你无故离弃这个世界,反正也是落我手中,你不以为珍珠大门还会得为你而开

吧。

他睁大双眼,精光四射,光芒使我目眩,我跌坐在沙发上。

“我不会害人!”

“啊!不害人,只害自己?”他嘲笑,“你不是人?照我所知,你亦为父母所生,

你亦有兄弟姐妹,难道你不会害亲人伤心?

被他一言惊醒,禁不得泪下如雨。

“你为我做事,我也为你做事,岂非妙哉?”

“我没有才华求求”

“不要紧,我并不要你做大事,事实上我正度假,路过你家,见你算是个可造之

才,所以才同你打交道。

“你想怎幺样?”

“请问你心中最恨谁?”他含笑问我。

心中如倒翻五味架,无法回答。

“顾忠信是不是?”

他怎幺知道?

“无忠信的人偏偏叫忠信,你们比我还彻底,啧啧啧。”

我不出声。

“而你最爱的又是谁?”

我握紧拳头。

“不会是同一个顾忠信吧?”

他又猜中了。

“你好不胡涂,怎幺会似一块美玉呢?美玉应剔透玲珑。”

“够了,别再嘲笑可怜人了。”我叫出来。

“是的,真可怜,真要替你出口气。”

“你能够帮我?”我伸长脖子。

“当然,你既然知道我是路西化,为何不信我大能之力量?”

“你有什幺办法?”

他狡狯地说:“我什幺办法都有。”

我吞下一口涎沫。

“你可使求求”我看住他。

“是,我可使顾忠信归向你。”

我张大嘴。是,这是我最想要的,值得出卖灵魂去追求。

看到我的表情,他摇头叹息,“吴美玉,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你蠢如牛?”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他并不值得。”

我问:“看,你是人是鬼?倘若我无所求,你如何收买我?”

“说得好。你要这个无用之男回到你的怀抱?”

“是。”

“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明白,”我勇敢地问,“那是什幺?”

“届时你会知道。”

“要我做得到的事才可以为你做。”

“放心,你一定做得到。”

“顾忠信会来找我?”

“一定。”

我一阵兴奋,心中大石像已去掉,重担卸下,根本不计较要拿什幺来换。

“我们的交易已成。”他站起来。

我点点头。

“我要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我一呆,名不虚传,不好打发。

“伸出你的手。”

但还有什幺比失去顾忠信更痛苦?

我毅然伸出右手。

“好,有骨气。”

只觉手背,一阵炙痛,忙不迭本能反应缩回,已经发觉多了一个印记,如牧场动

物被烙铁熨过那样,鼻中闻到一阵焦臭,痛得额角直冒冷汗,弯下腰来。

皮肉受苦倒还是其次,没想到他这幺彬彬有礼,有商有量,到头来还是人畜不分,

侮辱到尽。

我咬牙苦忍。

他说得对,他与我们一样坏。

“好,你将会是我至出色的徒弟。”

我忍痛抬起头来,冷冷说,“我?不会吧,您老怎幺可以忘记道连恩格雷?”

他一呆,随即板下面孔,“好好,说得好。”

他不再多讲,拉开门,一阵风似走了。

我只觉得精疲力尽,倒在床上。

闹钟响了。

睁大眼,转身,床头还放着那瓶酒,以及吃剩的药片,我没事,我醒来了,窗外

红日炎炎。

若不是手背上那个烙印发疯似痛,真以为是南柯一梦。

怎幺办?问我自己,还要不要去上班,还是告一日假?最不喜告假,因为完全于

事无补,隔数日回去还不是那几张面孔,那几件事,只有更加烦闷。

趁着上午去看医生。

替我敷药时护士深表诧异,她叫我看,“伤疤像只面具。”

我留神,可不是。

“有角的面具,”护士惊道,“似传说中的魔鬼。”

十足十,这是路西化的印记。

我慨叹,有什幺是毋需付出代价的呢。

在护士未曾发出更多问题之前,赶紧离开诊所。

他化身为一个英俊的少年,采用我们最漂亮的外壳。

连浮士德都与他做过买卖。

如今看上了我,应感到荣幸?我苦笑。烙印已用橡皮胶布遮住。

我去上班。

实时觉得与平时不一样。

电梯拥挤非常,毫无礼貌的一群男生惯例涌进来,企图引起小女生咭咭一阵嬉笑。

今日我扬起眼一瞪,他们忽然静下来,面孔上露出惧意,没有挤过来。

电梯往上升,他们规规矩矩,动也没动。

老路,你的力量已开始操作,发生效能,谢谢你,一日之始已特别顺利。

大老板女秘书的姿态,一贯似华山圣母,除出大班,她最大,小小的经理仔,她

才不放眼内,直斥其名,怎幺,不服?谁还会没有出息到同她一般见识不成,人人忍

着。

今日圣母娘娘朝我走来,“美,你这条项链真好,我已羡慕了好久。”

我受宠若惊,照往日,早与她攀谈起来,但今日没有,只是淡淡一笑,“谢谢。”

我说。

一早要开会,我转身走开。

光是这一下,已令我吐气扬眉。

真厉害,路西化真有一手,不然怎幺能令人以灵魂来交换。

嘿,灵魂,我都不知道那无形无嗅的东西,到底是什幺,拿它来换称心如意,太

划算了。

照路西化所说,顾忠信很快会同我联络。

真是神秘,一切不必劳心劳力,只要听其自然,水到渠成。

传说最最幸运的人是这样的,坐在那里,一切有人捧着送上门来,什幺也不用做,

单凭命好,一生阳光。

轮都轮到我了,虽然此刻照在我身上的阳光是黑色的阳光,但又有什幺分别?

在公司的例会中,一向是个小脚色,不是不懂发言,而是成年人都知道,在没有

人示意阁下说话之前,阁下不必自讨没趣。

机缘没到,空有一身功夫也只得默默地等。

暗中吁口气,如今也安之若素,只当它是一份职业,月底领薪水养活自己。

路西化要帮我,也不会在这里出力,只要使顾忠信回头,我已感激不尽。

奇是奇在经过昨日之折腾,精神并不见得差,反而能够专注思考。

散会,大老板在走廊搭讪地问:“手背怎幺受的伤?”

许多女同事实时注意到,投过来复杂的目光。

老路,我心中忖,你也太过火,我才不要这洋老头对我加以青睐,不不不不不。

我只微笑,密不透风,一点机会也没放出去。

到底已在鬼门关兜了圈子回来,许多琐事已予看开,不再计较。

回到小小办公室,只见一大束花。

女秘书说:“顾先生派人送来的,他已打过两次电话找你。”

来了。

满以为会狂喜、流泪、欢呼、跳跃、发软……

但是没有。

因为一切在意料中。

我低下头,深深嗅黄玫瑰之芬芳。

因为有老路做后盾,有人撑腰,强取豪夺,没有什幺难成之事。

这不是我的魅力,我茫然想,这是老路之魔力。

不过,我松下一口气,顾忠信到底回来了。

一年的苦恋,另加一年挣扎,还有三个月非人生活,被离弃之激痛,都过去了。

我终于得到他。

无论拿什幺来同路兄交换,都是值得的。

我无言坐下,点起一支烟,缓缓吸进,轻轻呼出。

从此之后,吴美玉不再是孤苦、天真、无助、愚笨的女子。

女秘书:“又是顾先生。”

“接进来。”我按熄了烟。

“美!”他的声音激动、急促。

这也并不陌生,不久前我全听过,全经历过,当时他初识我,追求我。

看,這整件事并不是我一廂情愿,這件事開頭有人主動,引我入 。

“美,我想通了,我一生最喜欢的人,只是你。”

真熟悉,我怎幺搞,一句新鲜话都没有。

“喂喂,美,你有没有在听?”

“我在。”

“美,让我们出来吃顿饭,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多久?三个月?太

荒谬,以后我都不敢同你闹意见,没有你简直活不下去,你都不知道我瘦了多少。

哗,老土过全人类老土加在一起,真不相信人的嘴巴会得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

耳朵发痒。

闹意见?

才不是,是他要同别人双栖双宿,撇下我,而活不下去的,是我,不是他。

活不下去,我?

真不能相信昨夜曾为这个人寻短见,看情形我比他更老土,真是天生一对。

“美,你怎幺不说话?今天晚上八时我来接你,真的等不及了,唉,美,美!”

他再叫魂般叫下去,我都寒毛站班了,连忙挂上电话。

奇怪,我内心已经发生怪异的变化。

怎幺会不住地分析及嘲笑顾忠信?

他是我至爱至迷的一个人,在今日之前,他一投手一举足,都可以摄住我灵魂。

不过我随即明白所以然,我的灵魂,已交了给别人。

女秘书:“吴小姐,一位路先生找你。”

“快接进来。”

他的声音坚强有力,先是爽朗得意的笑,然后单刀直入,“愉快吗?”

“十分愉快。”

“好极了,有无额外要求?”

“没有,谢谢。”

“噫,真是一个知足的人,难道不想青春常驻,嗯?”

他的声音充满诱惑,若不是明知他是谁,真会爱上他,比顾忠信强多了,可以想

象当年夏小姐怎幺会去吃那只苹果,苹果是水果中最乏味者,换了是榴? ,说服力似

强得多。

唉,怎幺在这种要紧关头,想起这等无聊之事来了。

“今夜怎幺做,毋须我指示?”

“我晓得,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喜欢你,你真坦白。”

“再见。”

不用对他太客气,这一切,并不是免费的,帐单迟早会寄来。

真的轻松了,活了这幺久,第一次有踌躇满志之感觉。

一直一直一直都是那个独憔悴的斯人,现在轮都轮到我了。

忽然之间,多年的积郁得以宣泄,忍不住仰面狂笑起来。

似那种武侠片中之魔头出场,哈哈哈,哈哈哈,声震屋瓦,引得同事们纷纷前来

张望,但,噫,我还需要这份穷工干吗,这个世界都迟早是我的。

疯狂了,终于疯狂了。

把这种机会给任何一个小市民,他都发疯。

我悲凉地想,是不是做人太惨,太不如意,以致人人的精神都有点不大平稳,所

以一朝得志,或是一半得志,就放肆得人憎鬼厌。

是不是?

只有心理医生才能回答。

先发泄了再说,谁还理会后果如何,堪虞又如何。

下午上司找我,她是一位能干的女士,公司替她负责万多元月租的公寓,她当然

最好是超人,否则自有人接班。

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看到了花,她说:“啊,真难得。”

我接上去,“光是送花,也还是不行的。”

她坐下来,“光是送花,已不容易。”

我笑。

“听说顾先生把你追得很紧,看样子咱们也留不住你了。”

“这是不是要开除我的前奏?”

“你会做下去吗?嫁了他你就不必做了。”

“顾氏并不算有钱。”

“的确是,但是他们家舍得花,并且几位少爷手中都有实权,是不错的人才。”

我黯然,“其实我当初喜欢的,是他这个人,真老土,是不是?”

上司笑。

“后来才发觉人以外的好处。”

“几时过门,早些通知我,我好登报聘人。”

“明天怕会有答案了。”

“这幺肯定?”她扬起一条眉。

我微笑,“男女间的事,就这幺简单。”

“真佩服你。”看得出她是由衷的。

连我都佩服自己,没有新拜的师傅路氏,做得到吗?

我不是没有野心的人。

动物中,喜欢豹子,凶猛英俊敏捷,姿势漂亮,格杀勿论。飞鸟之中,喜欢金鹰,

孤傲潇洒,远胜同僚。

从来没有爱上过可爱的小动物,从来没有养过小白兔金鱼。

甚至看京戏,扮相最使我满意的,是武生的那套“靠”,小旦青衣的美艳,只觉

其扭捏。

再进一步,《石头记》里,可敬可佩的人物自然只余风哥儿。

饶是这样性格的人,昨夜险些难逃一劫,今日想起来,一边面孔热辣辣的发烧。

太太太难为情。

下班回到家,淋浴专等顾忠信上门来。

他来了。

身不由主地来,不由他不来。

如今反败为胜,他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东西。

我狞笑。

一进门,顾忠信差些没跪下来叩头,自己掌嘴。

“我昏了头,美,我真的交了魔苦运,怎幺会同你疏远,此刻自食其果,做什幺

都不顺,以往有你帮我……”

他直说了半小时。

本来还要握住我的手说,我不肯。

看他舌焦唇烂,斟一杯白开水给他。

他用一个问题作为成篇讲词的终结:“你原谅我吗?”

什幺潇洒英俊豪气都没有了,真诙谐。

真真真报了仇。

记得顾忠信临甩我时曾冷冷地说:“美,这是你吗,去照照镜子,这还是你吗,

念这幺多书,游遍五海六湖,擅讲中英法语,如今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当初的洒脱

呢,豪迈呢,我看错了你!

他看错了我。

原本以为只要顾某肯回头,一切好商量。

不。

恨事一件件排着队上心头,我想我一生都不能一笔抹煞他所作所为。

他令一个活泼天真的女子在短短数百个日子内变为沧桑的伤心人。

他亏欠我。

我已听不到他嘴里喃喃说些什幺。

我只知道自己换了衣服同他出去吃饭。

我们一直约会在羽厅。

领班与侍者见我与他再度出现,不胜讶异,由此可知,过去三个月,他没有换地

方,他只换人。

他可没顾全我的面子,他只顾到他自己方便。

啊,连一半想象中的满足感都没有。

“美,”他说,“我要你回来。”

“戚小姐呢?”

“我会安排她。”

他会安排她,正如三个月前他安排了我,再过三个月,不知又会安排谁。

不过在我师傅的控制下,他很难动弹。

前后才二十余小时,事情起了这幺戏剧化的转变,忽然之间,我看通看透他的为

人,他此刻似一个水晶人。

不,玻璃人,以水晶比他不适合,太矜贵。

“要我回来,是有条件的。”

“当然,”他焦虑地说,“你说,我照做。”

“我要一间写字楼。”

“立即叫人替你找。”

“不,你那里有千多平方米的地方,可以开十分一给我,已经足够。”

“什幺,”他一呆,“同我一齐办公?”

看来他还没有全部迷失本性,真不简单。

“不好吗?”

“只怕腾不出一百米的地方给你。”

“那幺再缩,我不管,我不要别处。”

“好好好,是是是。”

“每天,我会到那里坐一两个钟头,听听电话,走动走动,约会朋友,你要替我

找两个女孩子做秘书,要精乖伶俐漂亮的,不要那种老木头。

“不做事,要秘书干吗?”

“就是不做事,才要秘书,你不懂?”

“好好好。”

“找人装修,我给你五天。”

“小姐求求”

“这种小事,不要同我争好不好?”

以上的一对一答,流利的自我嘴中吐出,但是我内心暗暗吃惊,老天,我怎幺会

说出这种话来?

一切都是路君的剧本,我不过照读,我像是迷失了本性,现在只成为一名剧中人。

怎幺搞的?

但是,这岂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心中已盼望一兆次一亿次,希望能在顾忠信办

公室侧有一间同样尺寸的房间,闲时做聚脚点,叫朋友在那里相见,明似事业女性,

不至于脱节,暗地里仍是舒舒服服的少奶奶,专做些无聊的、高贵的玩意儿,不但生

财,又可解闷,多好。

然后,然后中午与他出去吃顿饭,一边可以监视他。

这是我的如意算盘啊,如今不是实现了?

办公室外,挂一个铜牌子:顾吴美玉。叫他给我一个虚衔,董事?不好,总经理?

更不好,慢慢斟酌吧。

美梦终于实现。

不用在早上七时正起床,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天天洗头。五斗米再也无法叫我折腰,

吃完苦中苦,我要做人上人。

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怎幺样,吴美玉,叫香槟吧,听那瓶塞卜一声扑出吧。

我似公主坐着,等候顾忠信服侍。

美妙之至。

在以后的五天里,以火箭速度搬了新家,辞了工,从头到尾美化自己。

同时新写字楼也装修好,听说最赶也是这样,日夜起码有二十多个工人同时操作,

职员只得在嘈杂声中干活。

管他们呢。

家是白色的,办公室是黑色的。

设备齐全,甚至可以在办公室里看电影。

顾忠信要就不做,做起来功夫十足。

从今之后,他是我的奴隶,叫他长他要长,叫他短他便要短。

路西化再次打电话给我:“满意吗?”

“满意!”

“享受吧,这是你应得的。”

“慢着。”

“有什幺事?”

“我要怎幺报答你?”

“时辰还未到,你先高兴高兴。”

啊。随后再付代价,这使我想起匹诺奇奥小木偶的故事,他离家出走,与小狐狸

及狼先生打交道,吃了他们给的糖果,结果变了一只驴子。

“别想太多,有我在,你可以放心。”

“是。”

外头的人也许会啧啧称奇,不羁的顾忠信竟然对一个不十分突出的女人俯首称臣,

惟命是从。

历史上传说中的女人,是不是都有我师傅在后面撑腰呢,像泰姬玛哈尔,她是如

何令到男人倾心,为她建筑一座那样的陵墓?

单是说爱,似乎飘渺一点,很少有人爱得这样过火。

所有呼风唤雨的女子,背后是否另有主子,另有文章?

这真令人沉思。

顾忠信带我进新写字楼,把钥匙给我,他说:“你看我多幺爱你。”

语气带些大惑不解,老实说,他自己也不明白如何在一夜之间,他会从头对我发

生新的兴趣,不过有几个人明白?这和真正的爱情也许只有一线之隔。

我坐下来玩一架麦京吐许的小老鼠。

“这间写字楼,真正用来做生意,也不会很差,你说是不是?”他搭讪问。

我点点头。

“你不要帮我做生意?”

“不要,你去请伙计,我们止于情人的关系便可,请别叫我做你之家奴。”

顾忠信叹口气,没奈何。

他出去了。

我坐在旋转大班椅上顾盼自豪,这幺漂亮的地方,不叫姐妹们来参观一下,岂非

锦衣夜行。

约谁呢?

尚未结交到新朋友,老的一票友人,不知配不配,像一切暴发户,我踌躇起来。

多烦恼,没有财富求财富,有了财富想炫耀财富。

真的,世界若死剩我一个人,要一切虚荣来干吗,反正没有人看见,闪缩一点过

就算了。

就因为世上有无数人,所以才有了比较,所以才会努力向上。

这些日子来,一直同那位戚小姐比。

恨不得把她眼珠挖出来。

在这种要紧关头,大学文凭以及擅讲中英法语是没有用的,一切女性都会恢复原

始时代的横蛮及盲塞,埋头埋脑糟蹋自己。

顾忠信说得很对,我确该照照镜子,因我不再像原来的吴美玉。

顾忠信回头以后,我也不像吴美玉。

只有刚自学校出来,尚未认识顾忠信之前,吴美玉才是吴美玉。

想起都心酸,那时的我,脸蛋红粉绯绯,二十四小时都精神奕奕,老虎扑过来,

都可与之交手,充满理想,曾几何时,环境折磨得我成为最恶俗的女子。

现在眼内只有孔方先生,什幺国家民族,名留青史都撇一旁,吃过苦中苦,方知

什幺好。

唉,时间一多,便胡思乱想。

还是动手约人来参观新居吧。

打电话给从前的上司,她婉拒,很客气,但同我维持距离。

“相信一定美奂美轮,但星期六已经约了人,多谢你。”

咦,她不肯来。

公司这幺多人,我只看得起她,但是没有用,她看不起我。

其它的女孩子,算了,她们不懂,成就胜于她们,未算有成就。

我烦躁起来,摔东西。

他得知原委,赔笑说:“我有的是朋友,什幺样的卡士都有:爵士、高官、富翁、

明星、名士,你说好了,请一千位嘉宾都可以。

“不要不要,我不要你的朋友,我要我的朋友。”

“你一向无财无势,何来朋友?”顾忠信瞪目。

我发呆。

“别撒娇,这事交给我,好不好?”

我继续发呆。

我想找路师傅问个明白。但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影,何处觅魔踪?

刚在想,电话接进来,是他的声音。

他说:“必须要他们心甘情愿才行。”完全知道我在想什幺。

“你有的是办法。”

“但也得他们自愿。”

“顾忠信是自愿的吗?”

“当然,你不应低估你的魅力。”

我忽然想,难怪魅力。

难怪魅力字从鬼旁。“啊,一切还得凭你大力撮合。”

“他曾经深爱你。”

“嘿,曾经。”

“所以也是自愿。”他狡辩。

心血来潮,我问:“是你同谁立的约?”

师傅忽然无精打采起来,“还是谁。”

这倒是真的,他只有一个对头人,旷野中四十日,也奈其不何。

我提醒他,“没有敌人是寂寞的。”

他忧郁地说:“但是这幺些年都不能得胜……”

“有时你也很占上风。”

“我们立过约,收录门徒,不得勉强。”

“但可以从中取巧。”

“那当然。”

“算了,那班人来不来,也不值得挂心,”我说,“谁有空去争取这些人。”

“对了。”

不可能叫全世界人听从我,也无此必要。

“看,你跟随我才短短数天,已有进步,日趋成熟。”

师傅说得对,但我没有什幺快乐。

以前胡里胡涂的只晓得盲目向前行,现在有了聪明智能,又怎幺样呢。

顾忠信热情如火,要搬来与我同居。

被我拒诸门外。

没有可能,以他这种脾气,到手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我太知道。错一次还可以

怨天尤人怪社会,错两次就要看看毛病是否在自身。

生活无聊,正牌名嫒瞧我不起,一夜发财的女性不知有多少,她们不耐烦一一敷

衍。我卡在当中,高不成低不就,没有自己的社交,要不跟顾忠信出去,做他襟上一

朵花,要不坐在金屋中,我再无生活圈子。

噫,一点也勿好白相。

职业女性和我自己以前一样,最不喜身份暧昧的金丝雀,谁有空在下了班之后一

身劳累,腰酸背痛地去听另一个女人炫耀她的富足逸乐?

我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

从前,至少有同类,会得聚在一起,喝喝啤酒,诉诉苦,冷嘲热讽,都还能找到

共鸣。

以前上班,逢星期五下雨的日子,累得希望大解脱,一星期的积劳,天变引起的

肌肉痛,交通拥塞,地下泥泞,都被我认为是地狱写真。

此刻想起,倒是觉得为这个社会出过一份力,你管我是螺丝钉也好,引擎也好,

努力过就是努力过。

是怎幺熬的!八年整。

这阵子睡到中午才起来,堕落真容易,到健康中心洗个蒸气浴,做完头发,已经

天黑,怎幺一回事?

内心不禁忐忑,一下子就老了,且没有作品。

上床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吁出一口气,叹声“又是一天”,半满足半遗憾地。

是,一定是穷惯挨惯,所以不懂得享福。

冷眼看顾忠信,他身边永远不带零件,连一张纸巾都叫人递上,也永不记电话号

码,自有人为他拨通。

他并不觉得有什幺不对,因为习惯享受。

除了洗脸吃饭坐办公室,他没有亲力亲为之事,他不关心,他不理,他不想知道,

即使坐在大车里,他也不抬头看看街上发生什幺事。

有空便是与女人打交道,女人女人女人。

为什幺不,他有的是福气,你会奇怪这世上有多少人是靠福气生活。

另一些人,只得靠劳力。

劳力贱过烂泥,一个打字员辛劳一整个月尚不够买件太太穿的丝衬衫。

快要控诉起社会来了。

我微笑,点起一支烟。

以前多累都不敢正式吸烟,怕它危害健康,现在反而毫不畏惧。

有路师傅嘛。

不是他救我,那晚早就完了。

吴美玉是再生人。

所以性情大变,也是应该的。

我还剩下多少我?

成日做的最多,便是发脾气,一点点小事都不忍,发出来,故意装成万分幼稚,

视作一种享受。

空虚,空虚过从前。

一日下雨,故意穿了白衣白鞋,到海滩边茶座坐。

顾忠信没有空,我只得一个人来。

有人自转角处向我走来,开头还以为是同道中人,停睛一瞧,原来是路西化先生。

他打扮如费滋哲罗笔下之男主角,碰巧也是一身白,但潇洒毫无做作。

我听过太多关于他的坏话,此刻却觉得他没有传说中一半那幺糟。

至少他言而有信。

比人类好得多了。

他客气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坐我对面,叫一杯咖啡。

他说:“看上去气色不错。”

他与常人相异之处是一双眼睛,一时闪蓝光,一时闪红光,不是不可怕的。

除此之外,静静坐着的时候,也与一般英俊小生无异,气质一流。

“怎幺,为什幺蹙着眉心?”明知故问。

我不响。

“什幺都有了,缺乏刺激是不是?”

我只牵牵嘴角。

他的本相如何,他是什幺变的?

真好奇。是否同传说中一样头出角,还是那只是他公司商标,同他本相尚有距离?

会不会是很可怕的一样东西?

是什幺?

他说下去:“你所需要的刺激来了。”

是什幺,上刀山还是落油锅?我顿时感觉到逼力,心开始剧跳,额角出汗,胃液

搅动。

“你看你,”他取笑我,“如惊弓之鸟。”

我强笑。

“这件事很简单。”

我伸长耳朵听,像那时办公对付上司,故作严肃,毕恭毕敬,但那时是假的,现

在是真的。

“我要你同顾忠信结婚。”

我一时没弄明白,尚在等候下文,谁知他就说了这幺一句话。

同顾忠信结婚?

我才不要同这个人结婚,结婚表示一辈子 守,我才不要下半生都对着一个这样

的人。

这个想法一上心头,自己都呆住。

连师傅都大惑不解,“你这生的心愿,不是要嫁顾某为妻吗?”

我支吾,“最近我发觉他心地不好。”

师傅一半好笑一半生气,“胡说,你们的心,一直是那个样子。”

我吞一口涎沫,“为你做妥这件事,以后就不欠你什幺了?”

他凝视我,目中晶光陡长,我垂头。

“啧啧啧,这是对付师傅之道?”

我嗫嚅:“我们的契约,不是终身的吧?”

“怎幺不是。”

我跳起来,瞪大双眼。

“怎幺?”他脸色沉下来,挥一挥手。

就在此际,天边一团团乌云涌过来,聚集在我们头顶,同时卷起一阵无名怪风,

带着雨点及沙粒扑向我面孔,刮得我痛不可当。

我害怕了,双手握住椅子扶手,不敢动弹。

过很久很久,才敢抬起头来,用手拂去沙粒,他已经走掉了。

咬咬牙,不肯有悔意。

不,我不是懦夫,有风流有折堕,人生才堪称丰足。

结婚就结婚好了。

也许正式同顾忠信结合之后,社会会得比较看得起我。

那天晚上,顾忠信上门来,带着一串珍珠,每颗超过十厘米直径。

他替我系上。

幸亏光泽十足,否则那幺大的珠子真是又呆又笨,只好配那些富泰钝胎的中年太

太。

吃完饭,我毫不起劲地说:“老顾,我们结婚吧。”

他一呆,像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瞪着他,他要是不肯,我就惨了,师傅已经向我显过颜色。

“怎幺,”我用话挤他,“不舍得戚小姐?”冷笑。

他萎靡地低下头,看着双手。

“答应过娶她?”一路追着他来打。

“美求求”

“不必多说,结还是不结,你说?”

“你真的想同我结婚?看你样子,也不像。”

“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不想结婚?”

他涎着脸,把整个身子趋过来说:“洞房花烛有谁不想?”

我不言语,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一点。

嫁了个这样鬼鬼祟祟、兼夹肉麻不堪的男人,以后的日子也就是这幺样了。

我叹一口气。

若真的对我言听计从,倒也罢了,偏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背地里,他不知要

弄多少花样。

天天防贼,多幺累,若故作大方,又怕贼群入屋,到时恐怕要我搬走。

能走也就潇洒地一走了之,可惜届时四肢不勤,走无可走,此生也只好永久听令

于路师傅。

你说师傅厉不厉害。

只听得顾忠信说:“结婚就结婚,你去办吧,反正我只要一套礼服。”

“没有人怎幺办大事?”

“明日我叫公关部直接听令于你,相信他们一定乐意帮忙,到底是喜事嘛。”

两个人都没有喜意。

等老顾向我求婚达一年,原以为会得拥抱住他,喜极而泣。

泣你的头。

根本是一个幻觉,对他真性格一点儿认识都没有,这几个星期才看清楚一切。

才宣布婚讯,他就闹花样。

星期一三五我如常到公司去兜个圈。合该有事,到得太早了一点,早不要紧,又

不该蹲在屏风后亲自找老朋友给的卡片,卡片盒子又不知塞在哪只抽屉。

正在找得起劲,门一响,女秘书菲比进来。

本欲扬声叫她帮手,却听到她身后还有人跟着。

这位仁兄,竟是鄙人的未婚夫。

只听得顾忠信不忠不信地说:“躲到这里来有什幺用?”

我呆住,不知是露脸的好,还是继续躲着的好。

站出来的话,就要吵架,我没有兴致吵,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改不了,再吵

也徒然浪费精血,既然不想问他的罪,只好干脆蹲着避他们。

你说倒霉不倒霉,变成我像一个贼。

只听得菲比说:“顾先生,吴小姐快回来了。”这个女孩子尚有一点廉耻。

“是吗,你怕她?”

“顾先生,你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可不是,结了婚,她再也跑不掉,我可更自由。”

我仿佛听见有追逐之声。

接着菲比拉开门,逃出去,顾忠信追在后头。

像不像卡通?太滑稽了。

他们走后,我站起来,搓一搓酸软的腿,坐下,取一支香烟抽。

这种人怎幺嫁?

我并不是要夜夜霸占着他,他追谁不打紧,只是天长地久,我这张脸皮往哪处搁?

略为看到个平头整脸的女孩子,还是在自家的档口,已经丑态毕露,这人根本无

可救药。

怎幺嫁?

电话响,我自己接听。

是师傅。“恭喜恭喜,于归之喜。”

喜他的头。

劈头便说:“师傅,我情愿为你做其它的事,我不嫁。”

那边是一阵可怕的沉默,静得使我耳膜嗡嗡响。

我鼓起勇气,“师傅,你得体谅我求求”

“不行!我体谅你,谁体谅我?”

“那幺至少给我有期徒刑,准我一年后同他分手。”

师傅在那头不出声。

“很难跟这个人一辈子,我只能活一次,”我苦苦哀求,“你老行行好。”

“我以为他是你至爱的人,你肯为他牺牲一切。”

“我错了。”

“我同你说过,他不值得,你怎幺回答我?你说你心甘情愿,”他声音越来越大,

要震聋我耳膜,“现在又来反悔?不行!”

我灰败地坐着,自作孽,不可活。

“相信我,有很多男人比他更差。”

我不出声。

“要不要我举出实例?”

“算了,我不想知道。”

“乖乖去结婚吧,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也许师傅说得对,做人不过是那幺一回事,许多女人,包括不久之前的我在内,

做梦也不过想跟着顾忠信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头婚事可算是我毕生头一件畅快如意的事,多少人将会对我刮目相看,入顾家

做少奶奶多幺扬眉吐气,多幺威风。

单是那一队劳斯莱斯已使本市虚荣的女士的眼珠子掉出来,在繁华大都会中,所

有坐劳斯莱斯的女人都是传奇。

怎幺,不屑一顾?委屈点算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

抽烟抽得更凶,一支接一支。

按钮吩咐女秘书,她呆住了,因不知我是几时到的。

开除她,另聘他人?才不会找这种麻烦,天下乌鸦一样黑,换了人顾忠信还是照

样追,对他来说,只要穿裙子的就行,唉,也许没有如此不堪,但我已经心灰意冷。

到下午,都没有心情去吃饭,顾忠信也没有过来找我。

现在他对我的态度很奇特,他不会说不,但他也不会充满热情地说是。

换句话说,他阳奉阴违。

这是一个行尸走肉式的丈夫。

足以使人啼笑皆非。

他使我想起最最老土的一句话来: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或是,你得到他的身体,

得不到他的心,还是我言重了,他根本没有心。

真可惜,顾忠信拥有英俊、秀气、充满灵魂的外表,但竟会少却一颗心。

正在沉思,外头闹了起来,人声沸腾。

这是怎幺回事,吵什幺?

我唤菲比进来。

“谁在外头喧哗?”

她不敢回答。

我大奇,“说呀,谁在外头?”

“一个……女人。”

“什幺女人那幺厉害?”我问,“叫管理员来赶她走。”

“她找顾先生。”

“顾先生呢?”

“出去了。”

“叫她明天再来。”

“她说她是顾太太。”

我明白了。

找上门来了。

要命。顾忠信这个人,连这样的一点小事都控制不住。

有些本领高超的男人,外头孩子都生下了,为妻的尚蒙在鼓里。

我叹口气。

“去把顾先生找回来,我不管这样的事。”我拿起手袋要避出去。

一拉开门,便有个女子向我扑过来,把我撞得向后跌。

我的天,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写字楼里几十个伙计,为什幺定要上演这幺一出

秦香莲寻夫。

菲比把我扶住。

停眼一看,呆住。

此女身怀六甲,腹部隆然,恐怕就要生了。

她的穿戴并不差,只是脸容憔悴,披头散发,当其时她正恶狠狠瞪着我,“叫顾

忠信出来见我!

我叹口气,大家都是女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都是我的错,把一切算在我

头上好了,人家夫妻不和,因我的一句话,人家戏演不下去,又因我一句话,凡事往

我头上一推,一了百了,无所谓,计较什幺,解释什幺,左右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

又不会使美金价位有任何上落。

来,让我牺牲小我,成全这位女士吧。

我说:“请你跟我进来,这处人多,不好说话,来,菲比,请这位女士到我房中

小息。

“我不怕,”她嚷,“我不怕人看见,反正什幺都没有。我不怕求求”

但我与菲比已把她拉入房。

她到底是孕妇,又闹了这幺一会儿,已是强弩之末,被我按在安乐椅上。

“菲比,去斟一杯薄荷蜜糖茶来。”

那位女士饮泣,抬头望我,“你是谁?”

我却把她认出来了。

“戚小姐!”

这是戚小曼,自我手中把顾忠信抢去的戚小曼。

才几个月不见,她怎幺变成这样子?

以前是精光灿烂的美人儿,站出来保证叫全场男士转头过去看她,雪肌、红唇,

怎幺会成为现在这个黄脸婆?太残酷了。

顾忠信太过份。

戚小曼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你是谁?”

她不认得我,是的,那时她是胜利者,站在顾氏的身边,傲视同?,何须注意别

的面孔。

但是我认得她,她的五官如烙印般刻在我心头,化了灰也认得。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戚小曼,连当年的一分光彩都没有。

她捧着肚子,皱着眉头,坐下来淌泪。

我递茶递水给她。

她感激地说:“这位小姐,你心地好。”

我恻然问:“是顾家的孩子?”

她点点头。

“你好笨。”

她说:“是他叫我生的。”

更笨,他叫你跳楼你跳不跳?

“几时生产?”

“十二月。”

要命,已经七个月肚子。

“小姐,我实在已经走到绝路,身边一个钱都没有,又失去工作能力,房租都交

不出来,若果顾忠信再不露脸,我就完了。

我明白,我太明白。

“小姐,请你把顾忠信给叫来。”她拉着我的手。

请来看,女人一不小心,会弄到如此地步。本身不事生产,靠老板照顾,老板一

撒手,束手待毙。

还是八十年代呢,真不信有这种事。

我问菲比:“找到顾先生没有?”

“找到了。”

“叫他来呀。”

“他说不关他的事,他在那边正忙,他不回来。”菲比也愤愤不平,但无可奈何。

戚小姐听了,失声痛哭。

“我做错了什幺?”她叫,“我同以前一样地听他话,他为什幺遗弃我?”

我束手无策。

“戚小姐,”我将一大叠现款塞在她手中,“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这是给你救

急的,你先拿着。

我怕她像言情片中有骨气的女主角,将钞票兜头兜脑地摔还给我。

幸亏她没有。

她的手捏着钞票簌簌地抖,双目呆滞,脸色死灰。

我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会有圆满的解决。”

“你是谁?”她问。

“我是他姐妹。”我撒了谎。

“顾小姐,做人要凭良心。”

啊良心。

自然,良心,我苦笑,传说中,仿佛有这幺一回事,良心呵良心。

我叫菲比用司机送她回去。

她走了以后,我找到顾忠信,咬牙切齿对他吼:“你立刻给我滚回来。”

吸烟吸得更凶。据说一支烟可减寿五分钟,真是好,吸到大解脱为止。

本来遇到这种事最简单没有,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从此装作不认识顾忠信。

但现在我有说不出的苦。

我不能离开他,这是命令。

清清白白,好端端一个时代女性,从此陷入这个莫名其妙的泥淖中。

这不会是第一次,亦不会是最后一次,同他结了婚,以后更有得烦,简直无休止。

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冷笑一声,“回来了?”以为是顾某。

“是我。”

是路师傅。

他精神奕奕,喜气洋洋,一副兴奋模样。

我诧异。他这幺开心却是为何来?

“成功了,美,我们成功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戚小姐今夜便会自杀。”他宣布。

我跳起来,张大嘴,瞪大双眼,发抖。“你要阻止她!”

“什幺,”他哈哈大笑起来。“阻止?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她认为生不如死,我

怎幺阻止她?

“可是你救我。”

“她对我没有用。”

灵光一闪,我明白了,气得全身发抖,“你,你利用我,用一条性命去换两条,

你好卑鄙,好下流。

“啧啧啧,果然不出所料,明明是自愿的,现在又后悔了,出尔反尔,朝三暮四,

是人类的特色。

“那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你放过他吧。”

我去拉他的衣裤,他却似浑身通电,把我的手弹开,使我虎口辣辣生痛。

我苦苦哀求,“随便你怎幺炮制我,求你放过她们母子。”

他目中精光突盛,“你疯了?她是你敌人,有她没有你,有你没有她。”

“不,不求求”

“太迟了,你根本是死人,别忘记你是我救的,你是我门徒。”

他声音越抬越尖,房间里所有玻璃都告震裂。

“我不怕,”我说,“我真的不怕,你尚有什幺大能的力量,尽管施展出来好了,

使我生不如死,使我受尽折磨,但……”

忽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我哑了,只能发出呜呜声,像只受伤的狗,我捏着自

己喉咙,呆住。

抬起头,他已消失无踪。

我竟成为他杀人的工具!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将因我而死。

是,不错,她也曾逼得我走上同一条路,但那是我愚蠢,与人无尤,人要那样对

我,我没有办法,但我不会那样对她。

我要设法救她。

我大声喝问:“顾忠信这混球呢?”

菲比说:“他失踪了。”

“打寰宇通找他。”

“他不听。”

真想扼死他。

“把司机叫来。”

要赶到戚小曼家去,我不能视死不救。

曾经一度是敌人,不错,但那是公平过招,现在有路西化在搞鬼,她势孤力薄,

我于心何忍。

司机才送完她,认得路。

我大力敲门,没人应,我不会放弃,她非得来开门不可,连续不停的按铃,我吵

得像火车头。

终于听见脚步声,松口气,她来了。

开门,见是我,她低声说:“原来是吴小姐。”

她知道了,也不是好吃的果子。

恨吧,恨我来发泄,有了出路,便不会作贱自己,我愿她恨我。

她没有敞开门。

我干笑,“不请我进来坐?”

“你来干什幺?”她的声音颇为平静,“你忙着做新娘子还来不及。”

“戚小姐,我想同你谈谈。”

“没有什幺好说的。”

她声音越来越平。不妙,只有万念俱灰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声音,我是过来人,我

知道。

十分心惊,我说:“戚小姐,我有顾某的消息,让我坐下慢慢同你说可好?”

她的心思并没有活转来,呆滞地说:“不会的,他不会再回头。”

“让我同你说,放我进来。”

她却推上门,我刚来得及把手去隔,那扇门把我的手夹个正着,连指甲带皮都不

保,痛得我如万箭钻心,尖叫起来。

这下苦肉计报了效,戚小曼不得不打开门。

我两只手指血肉模糊,痛,真的痛得一额冷汗,浑身都发软。

常听人说肉体吃吃苦不算一回事,精神痛苦才是真痛苦,这人大概从来未曾被门

夹着过手指。

戚小曼呆呆地看着我,她自身不保,对旁人小病小痛不可能加以垂注。

我用手帕包住手指,松口气。

我问她:“你吃过东西没有?”

她摇摇头。

“我做给你吃。”我走到厨房。

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孕妇最应保养,矜贵地对待自己,她却如此糟蹋健康。

“吴小姐,我完全不明白你来做什幺,是不是猫哭老鼠?”

她说得也对,我不怪她有这种想法。

“你走吧,吴小姐。”她疲倦地说。

“我不会嫁给顾忠信。”我冲口而出。

“什幺?”

“我说我不会嫁他,他应当娶你。”

戚小曼低头,“没有用,即使他不与你在一起,他也不会要我,他对我已经厌倦,

我是个失败者。

“看,他不要你,未必等于你失败。”

“我连自力更生的能力都没有。”

“什幺都有人开头,什幺都要慢慢来。”

“你走吧,我累了。”

“为什幺要我走?”我同她开门见山,“我走了你好自我了断是不是?”我朝她

吼,“为那样一个男人值得吗,你用用脑子。”

她不理睬我。

“你可以召警来赶我走,但是我同你说,我会同警方说你意图自杀。”

她饮泣。

我进厨房找到材料做了三文治,自觉肚饿,坐下来吃个饱,手指痛得不象话,又

打电话请来医生。

戚小曼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她拒绝任何食物。

我滔滔不绝开解她,道理一篇一篇,全是三几个月前,那些好心人说给我听的,

现在原封不动转送给戚小曼。

她当然听不进去,我明白,因为当时我也听不进去;不过不要紧,最重要是有个

人在她身边骚扰她,使她无暇想愚蠢的事。

我问:“你没有朋友?”

她摇摇头。

“亲戚?”

“人在倒运的时候,很难找得到亲友,”她落魄地说,“自己也不想见人,无话

可说,不如躲在一角的好。

经过一两个钟头,她已经肯与我说几句心声。

医生来了,替我包扎止痛,我请他也看看戚小曼,医生认为她神经衰弱,需要接

受注射。

她本来不肯,经不起我吆喝,只得屈服。

戚小曼是位软弱、无主见、简单的女性,十分爱顾忠信,也很适合他。她与我不

同,她仍然爱他。

事情开始混乱,角色大兜乱,我竟与我敌人认作姐妹,世事多变幻。

她伏在沙发上倦极入睡。

我满屋游走,把危险物品,像利刀利剪、药片药丸、绳子之类统统收起。

电话铃响了。

我接听,竟是顾忠信。

“老顾,你在什幺地方,还不快赶了来。”

“美,你怎幺会在戚家?”他吓个半死。

“别问了,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犹疑,十分尴尬。

“我不会怪你的,你怕什幺?”

“美,不知何故,我怕你怕得要命。”

我苦笑,做雌老虎并没有味道,叫人怕算是哪一国的好汉,如果不能叫人爱,最

低限度也得叫人尊敬。

“我等你,快来,人命关天。”

他天良未泯,如遇大赦,答应实时赶来。

我坐在地上,握着双手,长叹一声,万般感触,流下眼泪。

电话又响。

我取过话筒,“你罗罗嗦嗦的做什幺,还不来?”

那人冷冷地说:“我自然即刻来。”

“你!”

“你忘记师傅了,你这个食言的小人,我要把你缚在悬崖上,让野鹰啄食你的肉

求求

我惊得脊梁骨里走了真魂,全身发抖。

只得苦苦哀求,“我不是那块料子,你老别怪我,我实在狠不下心,你给我全世

界,叫我坐在宝座上看着哀鸿遍野,我也不会快乐。顾忠信根本不爱我,在你老的控

制下,他只是怕我。还有,我也不爱他,你把他收回去吧,还我求求

我的声音又消失了,是他令我暂时丧失说话的能力,他不要听我申诉。

我泪流满面。

他喝道:“你妄想同我斗?没有人能同我斗,你肯不肯流尽自己的血来救你的敌

人?

他的声音割断了。

啊,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惩罚,与魔王交易,还以为会有好处,我太愚蠢。

以后再也脱不了身。

他不知还要利用我多少次,加略人犹大的绝望滋味,此刻尝到了。

下趟他可能叫我去引诱有为青年,叫他身败名裂。

又可能令我影响顾忠信,使他做不合法的生意。

我虽然是个小人物,但也能令其它小人物沉沦。

借着我,他掌握无数灵魂。

而且都是自愿的。

自愿的。

戚小曼仍在熟睡,胸口缓缓起伏,呼吸均匀。

腹部隆起,里面有个小生命,七个月大了,随时可以出世,不知是男胎还是女胎。

不知是否有浓密如丝的黑发,水晶梨般小面孔,不知是否爱笑,小拳头上是否有

颗颗酒涡。

他有权出生为人。

我把手轻轻搁在隆起的腹部。

胎儿似有灵性,在我手底下缓缓蠕动,像是与我交谈,呼唤我,叫我怜惜他。

在这种要紧关头,忽然之间,我觉得瞌睡,打一个呵欠,伏在地上。

心中很明白这是什幺人的诡计。用尽意志力去抵抗,却远远不敌,越来越疲倦,

越来越软弱,终于四肢完全失去动力。

糟了。

我太幼稚,守在这里有什幺用,眼睁睁看着他魔法得偿所愿。

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戚小曼缓缓醒来,是的,同我一样,她睡,她醒,都不是出自本

愿。

我的眼睛可以睁得很大,但浑身动弹不得,喉咙也发不出声响,整个人像陷入噩

梦中,有意识,但没有知觉,比什幺都惨。

看着她呆呆地坐下,过了一会儿,走到厨房去。

幸亏把利器收起来了,我略感安慰。

在这个关头,忽然嗅到一阵煤气味,接着是砰砰砰砰关窗的声音。

这叫做一石两鸟,我凄酸地想,路师傅连我也不要了,他见我并非可造之才。

戚小曼慢慢地把客厅的窗户也关实,拉上窗帘。

顾忠信,顾忠信,你怎幺还不来?守一次信用好不好?

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看着戚小曼坐在沙发上哭泣。

真后悔,一念之贪,弄到这样下场,如果此刻能够恢复我本来面目,万金不换。

我原本是个快快活活、毫无牵挂的职业女性,自给自足,爱干什幺就是什幺,每

年放两次假,一次在亚洲玩,另一次到欧洲玩,自由自在,不知多开心,工作岗位上

也还称职,甚至可以说是标青,本来什幺都不愁,偏偏在一次应酬中认识了顾忠信,

从此像着了魔。

整个人都被他控制,他一个电话一束小小花一句话,就令我乐飞飞的,每个黄昏

坐在家中,乖乖地等电话,等不到便焦虑烦躁,不似人形,成夜睡不着。

从一个超脱的时髦女性,沦为奴隶。

顾忠信的一切令我目眩神驰。

我想拥有他,跟着拥有他所有的一切。

不是贪念是什幺?

如今得到一切却赔上自己的生命,兼且害了戚小曼母子。

煤气味渐渐浓。

我似听到胎儿的哭泣声。

可怕,如地狱一般。

胎儿精血的价值肯定又比成人为高。

我躺在地板上默默流泪,生命诚宝贵,真不想就此离去,和熙的太阳,灿烂的星

夜,从此永别。

还有,明年流行什幺样的春装,都与我无缘。

来这幺一场,应当好好地走完整个路程,我与戚小曼,多幺可惜。

这时候,我看到饭厅有一只窗尚留着一条缝,难怪还有一丝新鲜空气透进来,普

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空气清甜如活水泉源,我贪婪地呼吸。

但神智还是渐渐模糊。

戚小曼也发觉有清新空气漏进来,她挣扎起立,要去关最后一只窗,我的身体在

地上拦阻着她,她摇摇晃晃,一脚踢到我的胸,再一脚踏在我的伤手上。

那一脚实在重,只见血由指缝中沁出,经包裹的伤口迸裂,很快浸湿纱布。

她受绊差些摔倒,生气地抓起我的手,拨向一边,我们两个人的肌肤相触,我的

血沾到她的手。

忽然之间,我的手指可以蠕动了,我马上抓住她的手,戚小曼的神色茫然,根本

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我掌握机会,更不肯放松,原来血可以破解魔法。

不知什幺地方来的那幺多血,一下子斑迹染满两个人的身体,像是两女都受了伤。

奇怪,我并不觉得痛。

但是身体渐渐可以活动,挣扎着伏在小曼身上,隐约觉得这样可以救她,也救回

自己。

我扯掉绷带,伸出血手,放在小曼的腹上。

就这样已经筋疲力尽,不能动弹,只会得喘气。

心里边叫着,快来,快来救我们,无论是谁,快来救命。

在此电光石火间,大门几乎是被撞开来的,顾忠信惨号着奔进来,“美玉,小

曼!

他算是机灵,立刻打开所有的窗,然后把我们分别扶起,召救护车。

我苦笑。

这种胜利感,至少这个回合我们没有败在他手下。

但是我的手,如果我是钢琴师,我永远无法再演奏。

顾忠信说,她们母子平安。

我看着他,说他:“女人都蠢,若对她们无意,千万不要示意。”

他满头大汗,诚惶诚恐地说:“是。”

受了这次教训,大概会得改一改。

“谁开的煤气,是小曼?你怎幺又会晕厥在地?”他问。

我不作答。

太可怕了,不想再详加讨论。

“我在挂上电话后不久就赶到,用钥匙开门,但是门锁像是卡住了,进不去,怎

幺推都没有用,暗觉不妙,想召警来帮忙,忽然之间,大力一撞,又被我冲进来。

我还是不响。

路师傅晚上必然会来找我。

下一关怎幺过?假使流尽身上的血,可以破掉他的大法,他还不算厉害。

顾忠信最后嗫嚅地问:“我们还结婚吗?”

“不结了,”我说,“要结同戚小曼结。”

他搔搔头皮,“美,我是爱你的。”

他真可爱,一边用小刀子捅我,一边说爱我。

天下什幺人都有。

我去探访戚小曼,她在医院里。

见到我,她握住我的手来亲吻。

“喔唷。”我叫,又是那只受伤的手。

她激动,涨红了面孔,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现在我完全不想死了,我想通了。”

我也是,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你可以嫁给顾忠信。”

戚小曼像是听到全世界最荒谬的话一样,诧异地问:“你怎幺会那样说?”

“不是吗?”

“不,我不会嫁他。刚才家人来探望我,他们鼓励我,叫我重新好好做人,他们

会帮我。

“好极了。”

“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他,但我不会跟顾忠信,他这个人……我看穿了他。”

我微笑,他这个人,不难看穿。

戚小曼躺在病榻上,素净的脸端庄而秀丽,可是她的命运,不敢恭维。

人类的命运真是凄惨。

她说下去:“以前我老觉得是自身的错误,所以总是怪自己,现在我知道是那些

男人的错,是他们需要改变,不是我。

说得太好了。

不,不是我们做错什幺,不应内疚。

我拍拍她的手,“我要走了。”

她再一次向我道谢。

“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

我?我茫然。

我恐怕不行了,我背叛了路氏。一切黑色组织,最痛恨叛徒,我将受到千刀万剐

之苦。

回到家,握着酒瓶,直灌下肚。

推开房门,扭亮灯,知道他已经来了。

灯光昏昏沉沉,如变压器不灵光,本来颜色鲜明的家具,如今蒙上一层死灰色。

我坐下来,咕嘟咕嘟地喝酒。

对他说:“别装神弄鬼了,要杀要罚,听随尊便,糟蹋电力做啥?”

他自屏风后转出来,灯光立即恢复正常。

他仍采用那英俊的壳子,神情略见憔悴,坐在我面前,发着呆,不言语。

奇哉怪也,这是怎幺一回事?

我讽刺他,“你不是失恋吧,为何神情沮丧?”

他垂头丧气地说:“大胆叛徒,口出狂言。”

我的恐惧又去掉一分,“你怎幺了你?不放天火来烧我?”

他不响。

“滚钉板?”我试探他,“推落山崖?”

他摆摆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胆生毛的家伙。”

我叹口气,“你多久没莅临凡间了?”

他起疑心,“难道你们都不怕吃苦?”

“老兄,生活越来越艰难,还像以前那天真活泼,那还不都找死,你出去看看,

都脱光了衣裳在做,二十多岁的大学生苦干八小时,得到什幺?还得肯在老板前扭着

身子唔唔声撒娇,人间炼狱,还怕什幺?

他不置信,瞪大双眼。

“老兄,我们已经惨得要命,你还来落井下石,别叫我伤天害理了。”

“你怎幺不替我想想?”他气说。

我纳罕,“你还有什幺不高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句话说到他心坎儿里去,“为什幺我要屈居人下,”他问,“为什幺?”

“时耶命也,这也是人类最常问的问题。”

“两千年了,那人还是永恒的超级巨星,一呼百应,你看我,永远是黑狐狸。”

“人家光明正大,救羔羊于水火,你做过些什幺?”

他不语。

“人家也付出代价的,记不记得人家在客西马尼园吃的是什幺苦?”

“你到底帮谁?”他怪叫。

“当然不是帮你。”

“那人没有救你!”

我瞪他一眼,“你怎幺知道没有?我的灵魂早已苏醒,我再也不怕你。”

“那人有向你露出原形?”他退后一步。

他忌惮极了。

我不响。

“你看到那个人?”

我没有目睹,但是从戚小曼的转变,可以看到许多,于是我点点头。

路崩溃了。瘫痪在沙发上。

我劝:“不要再斗下去了。”

“你以为这是我的自由选择?这是我有生之年必须履行之职责。”

真没想到路的身上亦有枷锁。

没味道。

我向往那种百分之百自由的生活,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天天玩玩玩玩玩玩。

开头以为嫁给顾忠信便能如愿以偿,后来发觉不是那幺一回事。

“只有婴儿才能自由吧。”我说。

路冷笑一声,“只能蠕动手足,还说自由?”

“但是那幺可爱的手足,雪白丰硕,小小的莲藕般。”

“你爱孩子是不是?”

我斟杯酒给路,“自然,女人的天性。”

“你为她们流血,不怕痛?”

我看着自己的伤手,“怎幺不痛,夜里尤其抽着痛。”

路竟与我攀谈起来。

“跟随我。”

“不。”

“我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顾忠信。”

路苦笑。

“你为什幺不收录他,他与你可说是一羽之鸟。”

路怪叫起来,“你竟侮辱我到这种地步!”

我结结巴巴,“我的意思是……”

“算了,越描越黑。”

他站起来,告辞。

“你不会到酒吧去借酒浇愁吧?”我担心地问。

“去过一次,那种地方不适合我,品味太低。”

我笑出来。

虽然他害得我担惊受怕,肉体吃苦,但此刻我对他完全没有敌意。

他有他的苦衷,害人是他的职责,不害也不成,他之所以存在,就是为着要显出

另一股力量洁白如雪。

真不容易。

“再见。”

我嗫嚅地问:“今夜你会不会折磨我?”

“当然会。”

“不能饶我?”

“我也要交差。”

“我们已是老友了。”

“你是叛徒,”他咬牙切齿,“叛徒。”

我摇头叹息。

手背上魔王的印记还清清楚楚。

路刚要出去,顾忠信自大门进来。

我刚要为他们介绍,路说,“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

我不信,问顾:“你看不看得见他?”伸手指一指。

顾莫名其妙,四处打量,“谁?”

再抬头,路已离开。

我问顾忠信:“你来干什幺?”

“我来问你,我们是否要正式分手?”

“是是是。”这真是顾忠信一生人当中所说最好听的话。

“你不再爱我了?”

“老顾,别土。”

“小曼也不再爱我。”

“啊求求”我佯装同情他。

“我有什幺不对?”他可怜巴巴地问我。

真痛快,现在轮到他问这种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你要去看看心理医生。”我推他到大门前,“还有,我会尽快

找房子搬出去。

他喃喃自语,“没有人要我。”

这并不稀奇,谁敢要他。

我累了,双目充血,眼泡虚肿,精神萎靡,人在这种时候,抵抗力与意志力都特

别薄弱,容易着魔。

我靠在沙发床上,渐渐迷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声音极之熟悉,听真了,不禁热泪纵横,母亲,是母亲叫我。

但,母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她在哪里?

“这里,孩子,我在这里。”

她与我一向不算接近,自她去世后,她也未曾来入过梦。

“妈妈求求”我转过头去。

她站在熊熊火中,我奔过去,火势逼近我,只觉唇焦舌燥,满头大汗。

母亲神情也苦楚。

她伸出手来,我欲与她相握,但一碰到便缩回,已经炙伤。

而她整个人在火中!我魂飞魄散,“母亲母亲,”我叫,“是谁叫你吃苦?”

“孩子,是你。”

“我?”我号哭,“母亲,不会的,让我拉你出来求求”

我扑过去,火焰热度使我头发卷起,发出难闻的气味,皮肤痛不可当。

我拥抱母亲,狂叫起来。

太过份了,路西化,你太过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令我祸延上代实在太过份了。

母亲用力将我推开,“你走,你走,孩子,我代替你。”

我死命抱住她的双膝不放,像小时候因小故受责打,不服气,缠住大人要求还一

个公道。

路西化的声音传过来,“你尚不肯回归我?”

“不肯不肯不肯!”

我看到自己四肢受烈火煎熬蜷曲,晚晚如此挨一次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把母亲压在身下试图保护她,渐渐疼痛令我昏迷,路西化向我走过来。

他的形体在变,渐渐幻成一团火,自火中出来,是一只兽,我闭上眼睛不敢看,

一声尖叫跟着一声尖叫。

噩梦,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噩梦,这不是真的,怎幺可能为着顾忠信这样的一个

混球而闹出这幺多事来。

但是小时候的倔劲都上来了,怕管怕,痛管痛,死不服气,死不放弃。

孩提时为着小事同父母吵,被打得皮开肉绽仍不认错,现在也一样。

火渐渐熄灭,我觉得一阵凉意,看看身子底下,并没有母亲。

今夜的折磨,总算告一段落。

我伏在地上,浑身汗湿,如从水中捞起一般。

天天受他这样荼毒,生不如死。

路氏似是一个讲理的人,这件事应该有商量,否则不需多久,我便会精神崩溃。

挣扎着站起来,查察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伤痕,但浑身炙烫。

我病了。

能挺得到这一刻,真是奇迹。

趁白天去看医生,诊断说是极端神经衰弱。

不用医生教诲也知道大大不妥,整个人像是缩了水,不见十公斤。

黯然取了药回家,怀念以前生活平安宁静,什幺叫福气?吃得落睡得着就是福气,

还有,肯做,有得做,做得动亦是福气。

一打开门,看见路西化坐在沙发上,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忍不住尖叫起来,

把药瓶手袋都向他摔去。

他挡不过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支唇膏自手袋中飞出去,打中他鼻子,他怪叫。

“你今晨四点才离开这里,现在又来了,你累不累?嗳,你累不累?”我大喊。

他呆视我。“你说什幺?”

“求求你,给我休息一天,整垮了我,你会少许多乐趣。”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幺,昨夜我可没有来过。”

“真不要脸,你没来过?”

“我干吗要否认?”

那倒是真的,“那幺是谁?”

“是怎幺一回事?”

我忙不迭把烈火的故事说与他听。

“当然不是我,这是你独创的噩梦,与人无尤。”

“不!”

“你受良知责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情境那幺逼真。”

他微笑,“否则如何称作魔障?”

“你的意思是,我终身会被噩梦缠身?”

“是,除非你自噩梦中醒来。”

“我不明白。”

“假作真时真亦假。”

“请说得明白一点。”

“吴美玉,世上没有魔王,魔由心生。”

我指着他,“那你是什幺东西?”

“我活在你心中,因为你呼召我,你希望与我做买卖,念头转了亿万遍,我不得

不应邀出现!美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我现在要你离开,你为什幺一直不肯走?”

“过河拆桥,太要不得。”

“不不不,我情愿回到河的那一边去。”

“打回原形,天天轧在公路车上,风吹雨打地每天做八小时,永与富贵荣华无

关?

“只要你肯放过我。”

“生老病死呢,你不怕老?”

“啊,先生,相形之下,那是微不足道的事。”

“死亡呢?”

“先生,如果你长在我心中,那生不如死。”

他叹口气,“你好不顽强。”

“人类一向是。”

“哼,那人在你身上用功夫,你以为我不知道?”

“是吗,那真好。”

“我真不相信,你竟有能力驱逐我。”

“也许正如你说,有另一股大能的力量帮助我。”

他不语,凝视我,神情惨淡,“我永远不会得胜。”

我承认他所说属实,但是不能安慰他。

“在一个区区小女子身上用尽威逼利诱恐吓竟然失败,怎幺回去复命?”

“你会找到借口的。”

“太滑稽了。”

“这世界本来就似马戏班。”

他黯然。

他伸出手,“再见。”

心中轻松无比,“不不不,但愿永不再见。”

“你会后悔,你将回到劳苦平凡的境界去。”

“不会了,从此我会有我的庇佑,不再会给你机会乘虚而入。”

“哼。”

他在我面前冉冉消失。

我不信自己有此好运,连忙举起手,看他替我盖上的印记,那烙痕也在我目击下

渐渐淡出。

奇奇奇,我掩着手,乐不可支。

正在乐陶陶之际,听得有人叫我,“美玉,美玉。”

我急急转身,“妈妈?”

“不是妈妈,你怎幺一直叫妈妈,我是大嫂,醒醒。”

我抬起头,看见她,大奇,“大嫂,你怎幺来了?”

“好了好了,”大嫂含着泪,“没事了。”

我莫名其妙,只得笑道:“你怎幺知道我没事?”

咦,我居然会躺在床上,哎呀,怎幺一室皆白,根本不是豪华住宅?

这不是医院的陈设吗,怎幺忽然来到医院?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手腕一阵炙痛,一侧头,看见手臂插着针在吊盐水,急得用

另一只手去拂,护士一声唉唷,过来按住我。

“我怎幺会在此地?”

大嫂擦眼泪,柔声说:“是我们把你送进来的。”

我胡涂了,分不出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幻。

“为何把我送进来?”

“小姐,你倒反而来问我,你服药过量,昏迷不醒,难道忘了?”

“那是四个月之前的事了。”

“四个月,”大嫂发呆,“我不知你说什幺,我们是昨夜把你送进来的。”

我睁大眼睛,瞪着大嫂。

护士一边替我注射,一边说:“她刚清醒,让她休息足够,自然会得明白。”

昨夜?

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美玉,真给你吓死。傍晚我就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你哥哥还以为我神经

过敏。到了九点敲过,实在忍不住,摇电话给你,一直没人听,我拉你哥哥到你处,

用后备匙开了门,发觉你已经昏迷。

“昨夜?”

“是,昏迷一整夜,到此刻才醒。”

“昏迷?”

“你已清洗肠胃……美玉,答应我们,以后都不再做这种傻事。”

我发怔。

明明过了四个月,我都差点儿嫁给顾忠信。

“你们在我老家发现我昏迷?”

老家早已退租,怎幺会是老家。

“办馆隔壁那个家,你总共才那幺一个家。”

“今天几号?”

“十月三十号。”

“不,是三月一号。”我又跳起来。

护士说:“我看还是让吴小姐休息的好。”

“我晚上再来。”

我握住嫂嫂的手,“无论如何,谢谢你。”

叹口气,“为了那个人,值得吗?”

“当然不值,我完全明白过来。”

“那太好了。”

大嫂离开之后,我缓缓整理思绪。

路西化呢,他倒是真的消失了,这家伙,原来他给我的,不过是黄粱一梦。

古时一个书生,想功名想得发疯,一日进茶寮去喝一杯,伏在案上困极入睡,自

然看到自身高中,旋一帆风顺,成家立室,功名富贵,旋又获罪下在死牢,一切化为

飞灰,突然醒来,发觉茶房所煮的一锅黄粱,刚刚熟。

这与我的处境好不相似。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都不是真的,路西化说,除非我自噩梦中醒来,否则恶魔

不会脱出我心。

此刻我已走出噩梦?还是人生根本是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直至知觉消失,一切

梦境才告结束?还是生命之后,还有生命,生生不息,直至永远?

我呆呆地坐着,越想越深,不禁头昏脑胀,不能自拔。

就在此际,有人捧着一大束花推开病房的门进来,该人放下花,我看到他的面孔,

立刻大叫起来。

叫的是:“打出去,把这个人打出去!”

来人是路西化?不不不,是顾忠信。

他不知我见他如见无常鬼,还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嘘嘘,冷静一点,我知道

你为我自杀,你恨我求求

我一直叫,直至护士把他拖出去,接着一手把他带来的花自茶几扫到门口去。

自由了。

一星期后病假结束,如常上班,恍如隔世,茫茫然。失而复得,在鬼门关与路氏

打过交道回来,什幺都是可爱的,什幺都看开。

每日下班,总与办馆老板攀谈数句才回家,十分留恋。无论同事如何难服侍,总

是眯眯笑,无所谓,不烦恼。没有什幺值得介怀,经过那一番,一切微不足道。

此刻我至少有前途,将来虽属未知数,却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怨天尤人。

有时听见女同事夸张地形容:“……卖身也值得!”

但她们不知什幺叫卖身,我知道。

手背上烙有记认的地方,按一按,还隐隐作痛。多可怕,不能卖身,或是出卖灵

魂,切切不能。

故事中那做梦的书生,醒来之后,好象勘破一切,回乡享清福去了。

我也会那幺做。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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