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苏海文虽在挑选宝石,但那个女孩子一进来,他就注意到。
情人节的著名首饰店,挤满了顾客,每个人都想为他的爱人挑一件可以留作纪念的饰物。
苏海文对他的女朋友一向慷慨,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是以他选中的,正是一颗二点七卡拉的方钻。他嫌它小,方钻深,面积看上去没有同样重量的圆钻大。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他身边,令售货员取出各式男装袖口钮来挑选,一下子堆满了柜台。
苏海文注意到她迹近完美的皮肤。
他感叹的想,除了钻石,也只有年轻貌美的少女,才堪称完美。
但是,她在做什么?
苏海文注意到这个穿极短裙子的女孩,取出口香糖,嚼了两下,趁售货员不觉,又把糖胶自嘴巴取出,按在柜台底下。
不!苏海文心中嚷。
他自镜子中看到她的动作,立刻知道她要做些什么。
果然,她取起柜台上的首饰,轻轻按到糖胶上,使它黏在那里。
稍后,她的伙伴会来将之取走,他们可以分赃。
不知怎地,苏海文觉得失望,为什么?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女孩们正流行穿这样的短裙,他的初恋情人,面孔也一般的清甜……但这个女孩,是个贼。
在他发呆的当儿,那女孩已经悠闲的离去。
很快,店员点算饰物的时候,会汗流浃背。
到这个时候,副导演喊一声“好”,这一场戏顺利拍完。
我对在场的编剧说:“我仍觉得这样的邂逅稍嫌老土。”
编剧即时炸了起来:“开了七千次会才通过这场戏,为什么你不早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不出声。
演少女的少女在真实生活中是编剧的女朋友,十七八岁,他把她带来试镜的时候,我确有苏海文式的迷茫,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在夏季特别美,衣裳薄,神色慵懒,像只猫,走到哪里,蜷缩在哪里。
夏季对中年人特别残忍,在大热天,面孔特别油,眼袋特别大,人特别疲倦。
除了喝冰茶,在这种天气,不想说话。
已是清晨两时,珠宝店是借来的,今夜必须拍完。
有人叫导演,我转过头去,是苏海文,不,是扮演苏海文的演员。
他自顾去买宵夜,大家欢呼起来。
那个少女稍后同苏海文会有一场比较亲热的戏,所以她的男朋友,我的编剧,紧紧在旁监视了一夜。
做人真是苦,是他一手把女友带进这个圈子来,又不放心。他以这个手法企图留住她的心,结果她一定以这个原因离开他。
多累。
我坐下抽一支烟。
热,我们像是在拍印度之夜,衬衫被汗浸湿,贴在背上。
少女与她男友在喁喁细语。
这部电影有一个不愉快的结局,男主角苏海文本来有妻子有女友,但却为陌生少女弄得一无所有。
谁说男人不用小心,一失足照样成千古恨。
“导演,周小姐来了。”
我抬起头,小周带着一箱橘子来看我,我站起来,把舒服的椅子让给她。
我听到编剧先生跟女友介绍,“……用是导演的女朋友。”接着声音低了下去。
小周轻笑说:“他们希望导演太太突然自纽约赶回来,上演一场戏外戏。”
我淡然说:“她并不是演员。”
“你始终是那么尊重她。”
“我也尊重你。”
她很感慨的说:“太尊重了,完全失去做情人的意思。”
我笑,“明天还要上班,回去吧。”
她拍拍我的手,有点依依不舍。”
“明天休息,我来接你下班。”
她点点头,听话的出去。
我觉得少女猫似的眼睛无时无刻地一直盯在我身上,我装作没看见。
装得有多好?
她看不看得出来?
在这一行里,我有清誉,从不与圈子里的异性发生任何关系。
我打算维持这个作风,直至退休。知识份子,与非知识分子,分别在此,我毋须向他人交待,但要对自己负责。
少女没有放过我,她向我走来,蹲在我身边。
一开口便问:“你与妻子分居了?”
我只得点点头。
“刚才只是你的女朋友?”
我不想再回答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对她说:“去补妆。”
她笑说:“老补完呢。”
拿她没办法。
她继续说她要说的话:“这么说,任何女性都可以追求你了?”说得这么赤裸,自然,简单,但我的心却因此狂跳起来。
我不惯同女演员说笑,只轻描淡写的说,“理论上来说,确如此”
她还想说什么,她的男朋友已经不放心的走过来,我松一口气,忍不住向她笑一笑。
也许我多心了,也许我把电影与生活搅浑了,那样年轻的女孩子,能够做些什么呢,我不必怕她。
怕?怎么会用这个字,当然不用怕。
戏,拍到五点半才拍完。
回家淋一个浴,躺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梦见少女的身体,像蛇一般缠上来,触手却是温暖的,柔软的,像一幅丝缎。
小时候依偎在母亲身边就有这种感觉,她老是穿丝旗袍,薄薄料子管不住体温,贴着她的腰,舒服安全。忽然在梦中,少女幻恋成为母亲。
呵,这是一个怎么样的梦。
我有一个美丽的母亲,随着逝去年华而来的是她无限的牢骚,自小听多了,对中年先有了恐惧。
惊醒已是下午。
答应过小周去接她下班,女人同小孩一样,要哄着,不然会生气。
换件衣眼,也来不及刮胡髭,便赶出去,约她在咖啡屋等。
一坐下,便看到那毁掉苏海文的少女。她与朋友在一起,本来在谈笑,一见到我,立刻静下来,向我走过来。
“导演。”
真要命,偏偏到处遇见她。
我点点头,“休息够了?”
“休息?我还没睡呢,”她笑,“今天我没通告,留着到晚上才睡吧。”
是的,无限的精力,两天睡一次已足够,我无话可说,顿时觉得疲倦。
她并没有放过我,细细打量我,逼得我避开她的眼光,然后听到她说:“我同乔治说,现在流行留胡子潭,他不相信。”
“乔治是谁?”
“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不是我的编剧吗?”
“呵,他也是其中之一,我不止一个朋友。”
真的,我像她那个年纪时,我也不止一个朋友。
“要喝些什么?”
“不了,你的女朋友来了。”少女站起来。
我把起头来。电影中有一场戏也是这样的,在那场戏中,少女问苏海文:“你要谁?”
小周问:“那是谁?”
我如梦初醒,“戏里的女配角。”
“长得极之漂亮。”
“可不是。”
“告诉我,同她在一起工作,有什么感觉?”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什么样的感觉都有。”
小周笑了。
我自口袋里取出礼物,“生日快乐。”
“呵,”她说:“你记得,而且是首饰,太名贵了。”把盒子打开一看,“哎呀,你太慷慨了。”
我说:“我们借珠宝店拍电影,熟了,打了特别折扣。”
“三卡拉?”
“没有,差一点点,同你的岁数一样。我在想,稍迟一点,就送不起。”
她把戒指戴上。
电影也有这一幕,但次序同生活中有点不同。唉,怎么搅的,无时无刻不记住这部戏,丢都丢不下。
“有没有特别涵意?”
“是一件略表心意的礼物,你不是想嫁我吧。”
“还不。”
“看,我没说错吧。”
“你太不可靠,不是做丈夫的人才,我若如你妻般富有及貌美,定嫁予你。”
“但我妻已离我。”
“那是以后的事,我们才不理往后的事。”
比电影对白更似电影对白,编剧若写这样的对白,要是要骂的。
“她在看我们。”
“谁?”
“那美丽的婴儿。”
“她不是婴儿了。”
“危险的婴儿。”
“若不去惹她,再危险也不怕。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是说给你自己听的吧,是教训你自己的吧。”
我笑了。
就是喜欢小周这一点,成熟是很成熟,但又未臻化境,如果一点醋意都没有,又没有味道了。
我们转个地方吃晚饭,吃得很饱,还趁机跳了舞,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觉得像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小周说:“我要拚命赚钱,非要有许多许多钱,才会有资格嫁给才子。”
不致于那样吧,我是有收入的。”
“嘘,听这只歌,多么美艳。”
第二天拍外景,黎明,在沙滩上。
男女主角在潮汐中拥抱。
少女没有来,没有她戏,我定下神来指挥。
编剧先生忽然出现,双眼布满红筋,用手擦擦面孔,说道:“她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坏女孩。”
我明知故问:“谁?”
“戏才开拍,她就撇下了我。”
我说:“你明知事情是这样的,何必盼望有奇迹出现?”
“对,你说得对,但是——”
“但是你失去了节制。”
年轻的编剧不响。
“她曾给你灵感,给你快乐,还不够吗。”
他很头垂得很低很低。
“关系一旦永恒化,生活很闷的,电影拍完,大家总要各散东西,以后若有缘份,再组班底。”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们目前唯一要担心的是,这部电影会不会卖钱。”
他走开。这显然不是他的忧虑,其实也不是我的忧虑,那少女,她抛弃了他。
对她来说,一切最自然不过,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率意而为。她生活有没有目标?我的生活又有没有目标?
收工回家,接妻在纽约的电话。
我们努力地想做对方的好友,无奈尴尬地找不到话要说。
通常是一直互相问好。然后忙着告诉对方,很好很好,声音虚假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她问:“有没有时常出去?还是同周小姐?”
“是,还是她。”
“她很好。”
“谢谢你。”
“电影进度如何,还顺利吗,会卖钱吗?”
我已想不出可以说的话,沉默半晌,互道再见。
解开衬衫钮扣,叹口气。
电话铃又响起来,莫非是她忘了什么。
不,不是妻,是一把清甜如泉水的声音,说道:“我可以上来吗?”
“不可以!”我斩钉截铁的说:“有什么话,你同副导演去讲。”
照说,应当即时挂断电话才是,但是我没有,大脑无法命令手腕做这么简单的动作。
只听得她又说:“我就在你楼下。”
在短短时间内,汗水湿透我背脊,“回去,快回去。”
我终于放下话筒,跑进房间,关上门,离得电话远远的,怕它缠上来。
若干年后,我会骂自己,抑或为自己骄傲?
这一切不是幻觉吧,她真的在楼下,抑或纯是开玩笑?不下去看个清楚永远不会知道。
我是不会下去看的,没有这必要。漂亮年轻的女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以前能够控制自已,现在也能够,不能成为裙下芸芸众生之一。
半夜惊醒,是因为听到电话铃,待真的要去听,发觉是幻觉,根本没有铃声。
我燃起一枝烟,拨了小周的号码,半晌,才听得她朦胧的声音。
我说:“让我们结婚吧,我太寂寞了。”
她在那头笑出来。
“要不同居也好,身边真需要有个人。”
“你有声音像只叫春猫。”
“是吗,有那么厉害吗。”
“同居有什么好?渐渐便会替你洗熨煮,成为一名阿巴桑。”
“小姐,我家有佣人。”
“那更惨,更没事做,除了看电视,便是何单镜子看自己。”
真没想到半夜三更她仍是这么理智。
“几点了?”我问。
“天已亮。”
“以后别说我没向你求婚。”
“得了,我也得起身洗头淋浴。”
我放下电话。
编剧失恋,不再到现场来了。
大家都觉得有些异样,是什么呢。
都累了吧。希望忙忙把电影拍完,可以休息。
还有几场主戏。
大学初华业,还没找到工作,已尝到失恋之苦。对方的家长看不起我,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那穷小子有一日会得成名。之所以深爱电影,为它再吃苦也是值得的,一切所有,都由它所赐。
我同苏海文说:“表情痛苦一点,你已失去一切,包括她在内,你的精神快要崩溃。”
苏海文太不自爱。但是我羡慕他,他活着的时候是真正活着的。
那少女略见没精打采,我同副导演说:“叫她喝杯咖啡。”
“恐怕不是咖啡可以解决问题。”副导演答。
我不想知道原委何在,与我无关。
副导演说:“她在追求一个人,天天站在他家门中等。”
“谁?”
“她没说。”
我震惊于她的坦率。
“天天等到天亮,你说,喝咖啡管用吗。”副导摊摊手,“疯狂,趁着年轻,要多疯就有多疯。”
她在那边吵起来,分明是要吸引我的注意。明明有一场亲密戏,忽然她不想做,怎么哄都不管用。
我把她拉到一个角落说话。
“情绪不好的话,明天再拍。”
“我不想做了,我不适合拍电影,导演你找个替身拍下去好了。”
我沉下面孔,“这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公司会控告你不履行合约。”
“那么拉我去坐牢好了.”
我啼笑皆非。
这是小孩子呢,有理说不通,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发起脾气来。
“为什么?”
“不开心。”。
“不要任性。”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眼泪。“
“我不会妥协,”我说:“不要逼我换人,我不会受你威协。不要试炼我。”
她并没有受过这样的挫折,十分震惊。
“去,好好做一个演员,性命不会随这套电影终止,大家都还要生活下去,你还会有第二套影片第三套影片,怎么,非得征服每个导演不可?”说得并不像教训,几乎有种讨饶的味道。
她垂下双眼。
我也不想多说了,看,大家都在等你。
少女被我哄得回心转意,静静到布景前坐下。
大家都松一口气。
我叹息一声,无论如何,受异性仰慕,心中总有一点高兴,何况还是那么年轻貌美的异性。
能够抗拒那种魅力,更应沾沾自喜,但我没有,我只感觉到一种低压,逼得我笑不出声,说不出话。
编剧先生进来,看到我,一脸笑容的迎过来。
“导演,好消息,我有个构思,我们下个就拍这部,本子我已动手,初稿下个月一出来,我就拿给你看。”
我呆呆的看着他,这个书生,真有他一手,不是失恋失得欲仙欲死吗,怎么离别三日,又这样活泼泼,快乐地出现?
我说:“你来干什么?女角刚闹完情绪,你别来搅浑她的情绪。”
“导演,你别弄错了,是她甩掉我,不是我甩她,没有可能我令她不高兴。”
我看着他,“你想穿了?”
“早就想开了。”
“今日进来,景为着告诉我写了新本子?”
“不,我带了一个人来给你看。”
我转过头去。
“依莉莎白,”他叫,“过来。”
我竟未察觉他带了人一起来,那位叫依莉莎白的女孩子微笑着自他身后转出来。
同他把另一位女朋友带来的情景一模一样,这位老兄,好此不疲。
服了他。
我呆呆的看着依莉莎白,她整个人像一团浅红色的粉,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六七岁,婴儿般面孔,成熟女子的身裁,双眼闪烁,像是刚刚看到这个美丽的新世界。
“叫导演。”
“导演”。
“问导演有没有资格试镜。”
完全同上一次一模一样。
我干笑一声,“我没有空,同副导演说去。”
编剧急了,“这部片下星期便可完工。”
“我要出门。”
“给依莉莎白一个机会。”
“她是一定会有机会的,你放心。”
“你忙什么呢?”他不满意的问。
“我?我要结婚。”
“啊。”
“不应该办妥手续吗?”我反问:“小周等我已有三年。”
“她会答允?”
“女性总希望正式结婚,不必理会她们的理论是什么。”
“那么……”他似无法同新女友交待。
我向那美丽的小孩笑一笑,“放心,他连剧本都帮你写好了。”
他的野心又不大,有什么地方搁不下那么标致的女孩子。
他带着那女孩子转到的角落去打招呼。
拍完了一个镜头,副导过来同我笑说;“来示威。”
我点点头。
他的前任女友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这便是感情游戏,我不应参加他们了吧,即使玩,也到中一个层次去玩。
电影的最后一幕。
苏海文的妻子与情人同时离开了他,少女也觉得不再有挑战性,整个游戏失去吸引力,故此完全避开了苏海文。
苏海文得在颓垣败瓦中活下去,一次在街上遇见少女,他同她打招呼,她看住他,要隔十秒钟才想起他是谁。
他情愿她假装忘记他,但这种事不是可以情愿的,她毁了他的感情生活,他付出那么高的代价,但是。在她眼中,这一切不过是平常事,她险些儿完全忘记他是谁。
我喜欢这个戏。
没有什么堆砌的情节,一切淡淡的顺其自然,大家都是心甘情愿的,即使是苏海文,在他牺牲的时候,他真正生活过,不应有恨。
演员演得这么自然,也许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多多少少都遭遇过类同的经验。
编剧终于带同他新人离去,我们的戏得以继续拍下去,看完了戏外戏,再看戏中戏。
少女明白了,没有什么会因什么而停止,她需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我知道我安全了,向她挤挤眼,她露出一丝无奈,生平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吧,人总是要长大的,在拍电影当儿,长得特别快、特别高。
我把小周叫出来。
收工,一出厂便看到她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我上车,点起一枝香烟。
她用手拂拂空气,“太自私了,完全不顾他人健康。”
我又一次保存了清誉。
那么多工作人员,都是头一号聪明伶俐的人物,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我仍然紧紧看守着自己。
小周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计算你的财产,贵公司年年有盈利,还没赚够吗,不一定要富可敌国,够花便是够。”
“怎么?”她一怔。
“赚够了让我们退休归隐吧。”
“那么好的工作都要退休?”她笑,“不过是编个故事与美女周旋而已。”
“即使如此,我也腻了。”
“这不是求婚吧?”
“求求你,与我结婚吧。”
小周笑了。
真的,没有她,再也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敌得过电影的诱惑。
(此文原载于亦舒短篇小说集《情人知己》,系盗版,原属名岑凯伦,感谢网友shirley提供此书。作品前原无小标题,此篇名为编者酌加——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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