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传奇
飞霞

    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
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亦舒《胭脂》

    家庭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概念,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某个家庭或好几个家庭
的成员。
    我们不断接触到某种特定的家庭形象——人类学家艾德蒙·李奇所说的“早餐麦片
包装上的标准家庭”。在这个家庭中,丈夫是一家之主,面带微笑的妻子则负责照顾子
女。我们以为这就是最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家庭形式。
    大众传播媒介的呈现更强化了对于女人角色的观念,因为媒体中所出现的女人,通
常只集中在非常狭隘的角色范围之内,而且特别强调妻子/母亲的角色。这种现象在电
视广告和通俗肥皂剧中特别明显。
    传统上,不论男孩女孩,男人或女人,都相信男人较强壮、刚强,应该负担家庭生
计,而女人则顺从、温柔,应当待在家中照顾男人和小孩。即使他们本身的经验与这种
想法无法吻合时,他们仍然认为事情本该如此。人们也以为这种家庭对家中的个别成员
以及社会整体最为适宜。
    但女性主义者却质疑,是否可以把某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当成是自然的、普遍的形
式?也怀疑这种形式必然对女人最为有利。
    事实上,女性主义者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家庭不再遵从传统的标准,私生子女的人
数也逐年增加。当然,传统母性的角色没有多大的改变,而且更多的非婚姻生子女可能
是由他们的生母来抚养,对女人天生角色的预设塑造了女人的生活。
    所以,越来越多的职业女性想要小孩,以便逃避无聊的工作,甚至不惜视婚姻为她
们想生孩子的代价。有趣的是,同样有许多女人却发现当家庭主妇其实更无聊,迫不及
待地想要回去工作。
    什么时候,女人才真正得到合理的重视和真正的解放?
    亦舒也在质疑,不过她不是以理论的形式。而是巧妙地利用言情故事作为载体。
    《胭脂》可视作为对家庭、对母性的一种审视。
    《胭脂》是没有家庭观念的,婚姻并不是女性的唯一选择。
    对于杨之俊来说,如大多数的女人一样,盼望着正常的家庭,但她却清醒地将家庭
制度和她自己的家庭清楚地区别开来。前者是她追求的目标,而后者在她的经验中,却
常常无法达到她对家庭生活的渴望。
    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期待结婚,也想要婚姻,她们视婚礼为生命中的最高潮时刻。
但不幸的是,婚姻生活到头来很少能像她们所期盼的那样,现实和梦想间的差距何只千
里。
    之俊的母亲还曾经有过婚礼,只不过婚纱尚未在箱子里压皱发黄,她的父亲便与母
亲分开,另娶了一位广东妇女,再养了两个儿子。
    之俊却是连婚礼也欠奉,便生下了女儿杨陶。
    三个女人并不在一起住。
    她们的家——倘若能称为“家”的话,似个女儿国,无限的惆怅。
    都是为了男人。
    男人不与她们住,但并不代表她们不受男人的困惑。
    只是杨之俊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陶陶。女儿是她们生活中的光辉,一直给这个“家”
带来快乐欢笑。
    自从人类社会出现了母亲这一角色,母爱便一直享受着人们众口一辞的赞颂。他们
孜孜不倦地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颂扬母爱的亲切、温暖、深沉、坚强、无私与伟大。
    的确,多少个世纪以来,无数母亲为他们的子女所作出的贡献,完全无愧于这一厚
爱。
    难怪法国文豪雨果有这以一句名言:“女人是弱者,但母亲是强者。”
    日本的油田大作在〈校性箴言》一书中曾经写道:
    当母爱是一种不求报偿的行为时,它是尊贵的、辉煌的;但一旦母爱与母亲的名誉
欲或依赖心理交织在一起时,则不但会使母性本身受到玷污,而且必然会敏感地反映在
孩子身上,那些消沉、乖僻的孩子便是其例。
    杨之俊无异是个好母亲,她给予陶陶那么大的发展空间,让陶陶一辈子都会对生活
感恩。
    但除了女儿,之浚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爱情是她无法回避的“劫”,不管她曾经
怀着多少温暖的希望。它使人成为奴隶,不明不白的,她曾经爱过的人变着法子地折磨
她。
    陶陶的父亲,那么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十八年前一走了之,留下杨之俊,艰难地生
下了陶陶。
    十八年后,他却要认回陶陶,因为他在婚后发现已不能再生育。
    把个杨之俊气得七荤八素。
    叶家父子更是混账。
    叶世球刚刚使之俊重新对爱情有了渴望,却又转头去追杨陶了。
    叶成秋一直是之俊母亲的“护花使者”,从上海到香港,两人都为不能成眷属而伤
怀。可最后,他求婚的对象却是杨之俊。
    这世界简直乱了套了。
    所以亦舒说,都是为着男人,过去的男人,此刻的男人,你若不控制他们,就会被
他们控制。
    《胭脂》作为言情小说,几乎没有一般畅销书的特点:腐施的爱情,离奇的家庭恩
仇,大喜大悲的结局。它更多的只是一点点的感情历程——三个女人的流年。
    确实,生活常常很不景气,然而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回首往事真是百感交集。
但幸亏,还有能把握到的明天。
    读它就好像看到三个女子:老的落在了荒凉的土地上,一辈子弱不禁风,怨天尤人;
中年的堪堪的将要掉下去,却又凭着自己的毅力硬是打出了一个局面;年轻的碰上了好
时候,前程灿烂如锦。
    女人的一生,不再像千百年来所习惯了的那样,需要家庭才能生存了。
    而维系母女两代的,除了命运冥冥中的安排,还有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渴望。这样,
无论是之俊和母亲,还是之俊与女儿,母女的反差都是很大的。
    作为母亲,之俊和她的母亲似乎已勘破了天机,对生活未尝不悲观;但作为女儿,
之俊和陶陶都用辛苦,勤奋的态度去追求理想,竭力想甩掉母亲辈强加的阴影。
    因此最终,她们都生活得不错,各适其所。
    把沧桑刻在脸上,那是老一辈人乐此不疲的。而今天,谁还会这么非常意义典型地
生活呢?这一代的女人,只会像杨之俊那样:
    “我愉快的伸出手,挡住阳光,向前走。”
    反而是男人依旧没有进步,作恶多端。
    《胭脂》在铺排三代女子的生活流水账的同时,专注地探讨婚姻,解剖男人。
    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女性经常迫于经济需要而结婚,因为她们无法赚取足够维生
的薪水,只有透过婚姻,她们才可能过着像样的生活。单身女人被视为需要男人的保护,
这也正是强迫她们结婚的额外压力。
    反观男人则不同,他们往往会在婚姻中得到了经济与社会方面的优势。所以,他们
可以选择了一次又一次,就如杨之俊的父亲。
    他从杨之俊母亲身边跳到了另一个女人身边,以为会有更好的发展,当然是自身权
威的无限度扩张,因为那个女人更弱。而他总想保持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
级新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上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
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锃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纤尘不染,夏天规
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但饶是如此,他也过得不开心,纯是自私的缘故。
    相对于杨之俊母亲来说,她父亲承载着更大的感情负荷。
    母亲的一生很容易说得清楚,且又慢慢地看透红尘的冷漠、刻薄,反而心境安详,
顺其自然地过。但父亲,却不是一句就说得清楚的,他像个长不大的人,做事从不考虑
后果,因为他干什么结果都不会太好的,压根就不想从头做起,更不知道怎样去生活。
    他害苦母亲,但他不是一个小虾恶意的人。他同样沉沦在人海中,连自己都无力自
拔,哪能空出手来救援他人?而偏偏,他又曾有过两个家庭,生下了几个子女。做为父
亲,于是就更显得自私,更不负责了。
    《胭脂》好像在控诉婚姻本身。对家庭的逃避几乎成为亦舒小说的主题。
    作品中的家庭显示主要是在父亲的另一头家上。叶成秋父子有家,但没有写到他们
具体的家庭生活,只是偶然提到他们家里有一个患了绝症的女人。那是不算的。
    而父亲的那一个家,在贫穷、一筹莫展的外表下,掩藏着很戏剧化的情节。父亲是
典型的浪荡子,继母是典型的贱妻,两个儿子懵懵懂懂不晓得世事。反而是前妻的女儿
“我”去充当其中的润滑剂。
    渲染着这个“惟一”的家庭具典型意义,不外乎想渲染婚姻生活的“可怕”吧。
    作品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
男主角最喜欢的织棉短晨褛,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
地方买来?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的冲突,不停的埋怨。
    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
疏远他,弄得亲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叶成秋却是另一个例子。
    他是个斗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之俊的外婆就
是因为这样,才坚决反对之俊母亲嫁给他。
    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的是他的成功。在父亲把带下来的金
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他还是个情种,一直爱之俊母亲。几十年来,都是那么忠心不二地包涵她、原谅她,
老觉得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所以之俊一直在为母亲庆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杨之俊也很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若果要她组织家庭,配
偶必须像叶成秋。因为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都难不到他,长袖善舞,热诚周
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知识,天文地理无所不
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不是女人的偶像是什么?
    之俊对爱情还保留着一丝渴望,恐怕是从叶成秋与母亲几十年的稳固的关系那里来
的。
    然而还未到结局,这美丽的梦幻也如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叶成秋的病妻死了以后,恢复了自由身的他竟然不是向他的初恋情人——杨之俊的
母亲求婚。
    他的求婚对象居然是“我”——杨之俊。
    不外乎是“我”比母亲年轻。
    他想退休,享几年清福,当然是挑比较年轻的女伴比较合算。
    呜呼,又一个自私的男人。
    还有一个,叶世球,他身边的女伴也越换越年轻,甚而是只有十八岁的杨陶。
    难怪杨之俊愤膺填胸。“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个世界上,你
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没有人会来救你,
之浚,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你教她如何再相信男人,爱情,与婚姻?
    她只有豁达,把所有的寄托放在一盒胭脂上。
    《胭脂》最让人有好感的,是它所表现出的宽容。
    生活常常不尽人意,如果还那么促狭,从中作梗,那真是没法过日子啦。宽容无疑
为良药一剂,起码人们还有互相谅解的时候。
    没有了盟约,却还有宽容,母亲掩饰得很好。
    她已学会了以老朋友的身份去关心叶成秋,并且很维护他,告诉女儿,一个男人,
对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
    心里不是不委屈的,但她很识大体。
    她们那一代的女人,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老一代女人通达得多。
    一对情人,苦恋三十多年,有机会结合,结局却如此离奇:情人看上的却是自己的
女儿。你叫她还有什么话说?
    宽容是唯一的最好的应付了。
    亦舒笔下的女人很少没有慧根的。
    之俊也做得很好,她还夹在两代人的恩怨之间呢,没有宽容,哪来还算正常的心态,
过还算健康而独立的生活?
    父母亲的恋情之成为昨日黄花,他们也是在命运的磕磕碰碰中捱过来的。尤其是父
亲,他老年的锐厉、刻薄、病苦,不也应怪罪几十年来每况愈下的生活吗?如果不采取
宽容态度,那将像滚雪球一样,给后代背上沉重的负担。
    因此之俊说:他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她支持他们一家共度难关。
    她自己和陶陶父亲的恩怨也解决得很好。她的。动中没有记仇,没有愤恨,没有怨
言,她甚至还把这一段情债说给了女儿听,鼓励女儿自己去面对她的亲生父亲。
    最难得的是她对陶陶的态度。
    杨陶是她生活中的宝石,在没有男人、爱情、家庭的环境中,陶陶是她生命中最明
亮的光华。
    她们相爱至深。
    但一旦女儿长了,翅膀硬了要单飞,她会得接受事实。
    甚至在陶陶已不能回头,并不打算做一个平凡幸福的普通女人,抱定主意投奔名气
海,无论在感情及事业上,都要求充满刺激时,她也不认为女儿选择错误。因为每一种
生活方式都需要付出代价。
    而她自己,她会得走自己选定的道路,如她对母亲说的:
    “我的归宿,便是健康与才干。你还不明白?
    妈妈,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
    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
归宿。”宽容,使得艰难的人生小道成为和平之路,幸福就隐藏在那并不刻意的超出知
觉的痛苦之中。
 
    ------------------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