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阴凉寂静人少
以游客护照申请到英国, 十分方便，订张包机票，收拾寒衣，可以出门了。
是，我晓得我还没有申请学校，但我的哥哥在英国读书达八年之久，他帮我申请。我把成绩单、会考文凭及有关资料，一股脑儿寄到他那里，他问我：「你想念什么科？」然后跑到学校去找学额。
可喜的是，英国的大学多数空额很多，容易申请，除了剑桥、牛津、伦大之外，其余学校入学是方便的，当然必需持有香港会考文凭，最好是英文或其他理科具优良资格，或是CCE文凭。
我读书不甚用功，马马虎虎，考在伦敦的一间工专学校念电脑一科，三年制。打算先在伦敦住下来，入学，看看可喜欢这地方，然后再申请学生护照居留。
上飞机，箱子里塞了八件大衣，其中两件是皮裘，一件狐狸，一件貂皮。有备无患。
那天是九月十二日。
在飞机上捱足廿多小时，一直往西飞，感觉是奇怪的，到外国去是否可以适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第一次离开家。
母亲的千叮万嘱：「阿宝．你要当心身体，不要与哥哥闹意见．暑假回香港，别尽往欧陆跑。」母亲的眼泪一直流下来。
哥哥在外国，我也在外国，母亲除了搓麻将的时间外，生活是寂寞的。忽然之间在一架七四七上面．我了解什么叫母爱。飞机上演着电影，我没看进去．
一站又一站，在新德里，在特拉维夫，我并不害怕，因为哥哥在那边等。
终於到达英国，过海关。检查行李非常方便，我急于见哥哥，伦敦给我的印象：阴凉、静寂、人少，人们说话的声音很低，非常礼貌。
2相见好同住难
提着行李往外跑，哥哥迎面而来。两年没见他，他还是那个样子。我大叫：「哥哥！」
他迎上来，「我的天！」皱眉．「穿那么多。」
「好凉。」我说：「喂，客气点好不好？」
他笑笑，把身边的一个女郎拉过来介绍：「这是莉莉安。莉莉安，我妹妹阿宝。」
我很诧异，只好跟着他与他的洋女郎走。这是他的女朋友吗？信里没提过。我很担心，妈妈不
喜欢洋人。我问：「哥哥．这位是你的女友？」
「不。我叫她陪我来，今天是星期六，一个人开车来机场怪寂寞的。」哥哥笑说，「别看得太严重，鬼妹们心思很简单，她们的爱情大概只有三日长。」
我不以为然。一个个人的，鬼妹中也有情深如海，一定有。哥哥与莉莉安很亲热。走到机场出
口，哥哥说：「在伦敦，你将会住上三四年。」
我抬起头，马上爱上天空的颜色，——灰蓝色，一种深沉的、含蓄的美观，大概英国人的脾气
也如此，后来果然被证明了。他开车把我接到市中心区。哥哥住在宿舍中，他说可以找一层房子与
我同住。
在伦敦，家中富有的外国学生多数住公寓房子，或是在郊区自置洋房；稍差的，数人合住一层
房子。相见易，同住难，多数闹得不欢而散。更差的租一间房间，房东们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都
难相处，用水多也噜嗦，朋友多也噜嗦，还是歧视有色人种，喜欢中国人当然多过印度人；因为我
们干净，可是在他们厨房里煎咸鱼，那不行，马上滚蛋。
当然还有最低消费——不付房租，在洋人家中帮佣，反而可拿零用。这是各人自尊总是，我做
不到。在香港，我可以帮妈妈做家务。但是在英国长期地服侍外国人，日子久了！有损民族气质。
3鬼妹容易上手
在伦敦工专见了学校的负责人，他带我逛一逛校舍，介绍数句，也有访问我在香港的情形。他
问：「你几岁？」
「十八。」我说。「你看上去只十四岁。」他很担心。我笑笑，东方女孩的年龄永远是神秘的。他告诉我，九月二十日开课，学费是三百五十英镑，全国统一。我取了书单在门口会合哥哥。
哥哥说：「书单？如果真要买书，那还不破产？一本都不需要，到图书馆去借来看便行。这里
的图书馆与香港的「架步」一样多，没问题。倒是你那身衣服有问题，不够实际。」
学校的图书馆就很好，天天用的书还是要买的，省不来。
我忽然想起： 「莉莉安呢？」
「送回家了。」哥哥淡然说。
如果真这么潇洒，倒也是好的。我默然。但如果有男孩子如此对我，我吃不消，我希望正式的
恋爱。
哥哥与我上唐人街吃饭。利口福，叉烧。我说：「我要去大英博物馆，特拉伏加广场，我要看
英女皇的钻石，御林军，我要到加纳比街，我要……」哥说：「天啊！又来了一个游客。」
后来住久了，发觉英国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并不在伦敦，但初初是不晓得的，忙着看「耶稣基
督，超级明星」。忙着看亚嘉泰姬斯蒂原著改编的舞台剧「老鼠陷阱」，忙着到美术馆、博物馆，
不亦乐乎。哥的「私生活」很忙，他驾着那辆平治二八O水货，到处约女孩子兜风。外国女孩子很
直肚直肠，故此容易「上手」，久而久之，哥说他患「鬼妹恐惧症」。但香港去的女孩子又太难追
求，这是他们男孩子的烦恼。
尚未开学，有空我便搭地下铁到海德公园坐，有时只在家附近的公园坐。凉天、树荫，别有一
格。这时我染上吸烟，寂寞享受地在公园抽技香烟，享受。
4他们口不对心
女孩子都有梦想，女人的梦离不开男人。
在香港，我没有男朋友，只有男孩子陪我打网球、游泳、看电影、做功课——是的是的，他们
也算男朋友，但不是爱人，我希望谈恋爱。
恋爱是怎么样的？
哥说，「只有恋爱的时候，我才觉得存在。」
我敬佩地听着哥的话。看样子我人在英国，将会在英国恋爱。会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
开学那一日，我把全班的同学细细地看一遍，有男有女，当然，他们都很美丽。
不同颜色的头发，不同颜色的眼珠，都那么活泼年轻，有那么多的自由，有那么美好的将来。
我很兴奋，生命最好的日子，我们将在这里渡过，这间学校。
我交了学费，一张四百五十镑现金支票，注册员是一个女孩子，她看了看支票，很满意。她说：
「你们东方人又神秘又富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钜款。」
我们真的很富有吗？
「英国当然也有富翁，」哥说：「但是我们做学生的没有可能打进他们的圈子，有色人种在英
国永远只好与中下级人士混在一起。」
我叹口气，真气人。
「所以，」哥笑，指着我的鼻子，「如果你满心想结识王子爵爷，你是在做梦了。」
「不见得有这么歧视！」我抗议。
「不见得？感情丰富如温莎公爵，他便是英国种族歧视之佼佼老，而且他毫不讳言地发表他的
意见。阿宝，英国人是很深藏不露的，他们嘴巴要说的话，永远不是他们心里想的话。」
真的？哥与他们相处这么久，哥应该知道。
5痛心害群之马
唐人街是全伦敦我最不愿意到的地方。伦敦的唐人街叫「芝勒街」，倒不是藏污纳垢，而是落
后。
大量的移民自新界涌至，守着一条街，知识贫乏，封闭、闷塞，说广东话带着浓厚的乡音，英
文水准等于零，你说看得多了难受不难受？
一到伦敦的机场，就可以看到这类华侨，拿是拿英国护照（！），照逻辑上说他们是英国人，
但却穿着唐装，行李中有咸鱼，发菜、鲍鱼、精工表、棉袄……英国人最怕咸鱼，他们认为煎咸鱼
像腐尸臭，看见这种食物便皱眉头，别笑他们，每一个国家有他们的习俗，叫中国老太太吃瑞士的
史乃顿芝土，她们也会怪叫，我的意思是，既然入了英籍，为何还要带咸鱼入境？
我也去过唐人街有些人的冢，住在脱衣舞厅楼上的一个小单位，门一打开，一间大房打通，四
张床，老太太、婴儿，火炉边掠着尿布，一只火水炉在炖汤，多么危险！
他们住得跟在石硖尾一模一样，如果不踏出屋子，根本不晓得是身在英国！可怕，不愿意与英
国人同化，却又享受著英国人的福利，如果处处华侨都只享受权利，不尽任何义务，难怪处处排
华！
唐人餐馆逃税是臭名远播的，餐馆老板的座右铭：「为什么要纳税给鬼佬？」
他们没想到．就是因为他们把餐馆开在英国，所以才能一碟油菜卖两镑半，所以才赚了大钱！
真要命。
多少粤菜馆的老板赚得满坑满谷，开着林宝基尼，出入花花公子俱乐部，住最好的花园洋房，
却又做了假账骗政府说全年亏本……这种坏名誉又岂是我们留学生所能挽回的？我不是控诉所有华
侨——小的没这个胆子，但是这些害群之马实在太可恶了，完全不尊重别人国度的法律。
6皇太后的公司
英国最著名的百货公司，叫「哈劳」，一整条街都是铺面，一式的蓬檐，一眼看过去，神气万
分，是英国皇太后开的呢。
气派是不用说了，各式百货俱全，最漂亮是新娘礼服，大方新奇，我与女同学有事没事都去溜
达，很是向往，如果结婚，一定要到「哈劳」送礼服。
有一次「伯爵」表作展览，展出所有名贵手表挂表，突出的地方是各款手表只有一只，稀珍得
很。
如果嫌「哈劳」太传统太高贵，那么还有一间百货公司叫「比巴」，开这间公司的是一位芳名
叫巴巴拉的女士，因为她小名叫比巴，所以公司以此命名。
「比巴」出售各式新潮产品，不论女服、家具、日用品，都是千奇百怪，走在时代尖端。店里
装修照足二十年代「的确」艺术设计：镜子、羽毛，彩色方砖地面，黑丝绒帘子，银色的饰柜，都
叫人叹为观止。
公司五层楼高，有专用咖啡店，顶楼是一个露天花园，还有喷水池呢，美奂美轮，可惜三年前
因为蚀本的缘故，「比巴」关门了，真叫我伤心！
其余著名的全国性女庄店有「华利」、「巧思女郎」、「优格」与「品顶高」等。
英国女庄衣服很漂亮，设计另具一格，一般人相信巴黎比伦敦的潮流新点，这是错的。
英法两国并不流行一样的东西，他们各归各，英国人永远是有分寸的，优雅、沉着，但法国人
就经扬、美艳、夺目。作风不同。
「优格」毛衣是羊毛衣服制成品达到颠峰状态的产品，当然品顶高更好，但不是一般人可以负
担得起了。卖日用品的店有「普施」与「胡奥夫」，售价特廉。
这些公司大减价是真的减价，我试过四十五便士买一条牛仔裤，平时卖八镑半的。香港的公司
减价，不过五百九十元减到四百五十元罢了，减也买不起。
7工会组织强健
英国的教育那是办得没话讲的。税收第二笔支出便是支持工会。像佳视这种事件，在英国根本
不可能发生，必然有电视工作人员工会。老板说关门？不打紧，工会支持，连无线、丽的现有的工
作人员也齐齐罢工，反正有失业救济金领取，同心合力，还有什么要求达不到？难道市民一个电视
台也不看？
有一阵电力工人罢工，硬碰硬，大家点着蜡烛过日子，资方不屈服？英国工会的组织非常强
健，非常有成绩，充份保障了劳方的利益。
大家也非议工人们得寸进尺，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大前提，常常只为眼前的丁点儿利益而罢工。
但是看到佳视事件的凄惨，最终被害人是月薪数百至一千的工人，心中就觉得英国工会够狠，虽然
国家的经济被拖垮掉，但是人民却非常富足。
第三项德政，便是医疗办得好。
看医生从来不必等，打电话去约时间，说好三点，便是三点看，急症可以召医生出诊——都不
用付钱。买药只是二、三十个便士的事而已。像神话一样，是不是？
我因为发风疹而住过两个星期的医院，出院时分文不付。我对医生说：「请到唐人街买生姜与
黄片糖，煲了水给我喝，马上好。」
他说：「这是巫术！好女孩，乖乖的，让我们医治你。」
一治治了两星期！了不起。
当然城市建设也花了他们很多钱。英国人多么懒，四个工人掘马路，永远只有两个人开工，另
外两个效观光客，支则支四个人的工资。资方不叫苦才怪。
他们的生活很舒适很自在，那像香港，个个有兼差，人人做两份工，走路是小跑步，哪个不是
气喘喘，像赶风赶水，唉！真是叹命苦，
然而，也许就是如此，便促成了这个城市的飞跃进步。
人，都成了都市的细胞，每个细胞都在跳动。
8英国电视最糟
英国的电视节目之破烂，无出其右。他们的片集多数是主角们坐在一间布景内，一说好些时
候，沉闷得要死，我在英国很少看电视，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无线电台节目倒是很好的，我常常收听的电台叫「匹克的里」！播的歌与香港的商业二台差不
多，属於年轻人的电台，其中有些访问节目，新闻节目，都是不错的。
但是英国同学居然会无知的问，「你去过美国，他们的电视节目好吗？比我们这里如何？」
我只好老老实实的答：「朋友，全世界电视节目比英国差的国冢，可以说最绝无仅有，别说美
国．就算香港，也胜过英国十几廿倍。」
就算是台湾，虽然台湾的电视节目那么老土乡气，也还热闹点。
前一阵子，因为能源工人罢工，电视台被逼在晚上十一点收工，真是奇哉怪也。
虽然如此，他们的电视台也颇有一些益智节目，教育儿童，还有政府设计的一些广告，劝告市
民奉公守法，非常幽默高明。
其中一个是这样的，旁白说：「要自杀吗？不要在电气设备的厨房找煤气喉。不要住地下而企
图跳楼。在下雨天开快车吧！一定求仁得仁。」镜头紧接一辆汽车撞向另一辆，玻璃粉碎，血流满
地。
我还喜欢一个节目，那叫「流行曲首榜」，由BBC拍摄，真人上场，可以一睹不少流行歌手
的真面貌，像大卫宝儿、苏茜夸特罗、洛史超域、莲茜狄保罗、大卫爱直萨斯等等。
哥哥则比较喜欢艾顿尊，而我喜欢保罗麦卡尼与翼子乐队。
不过，多数的时间．如果有空的话，我会独个儿走到唐人街去买武侠小说看。
哥哥曾说过，如果有人把大量武侠小说运到唐人街租出来，可以赚大钱呢！
9排队毫无怨言
自从离开家之后，信越写越多，一天到晚到邮局去。英国人很喜欢排队，在邮局与在其他地方
一样，序次井然。他们的邮局负责很多工作，像领取养老金、购买电视执照、换领驾驶执照等，因
此每早邮局里总是挤逼得很的。
不过每个人都耐心地排队等候，毫无怨言，这真是优良的民族性。在英国，一样可以与中国大
陆的亲友通讯，寄包裹，甚至是汇款。
有一日早上，哥叮嘱我到邮局去买新出的邮票，是一套狄更斯的纪念票，上面印着各款不同的
狄更斯小说人物。
我上学已经快要迟到了，匆匆赶到邮局，大声说：「快！快，请给我那些美丽的邮票，每款十—张！」
邮局服务人员笑起来，他们已经认得我，那位老先生说：「今天原来是很沉闷的，被你这么一
嚷，气氛当场不同了。哈哈，哈！」
我当场难为情起来。
平均每天就要写一封信，缺乏时间，因此带着航空信笺到图书馆写，像做功点一般，同学有时
坐在对面，看到我写中文字，便奇曰：「我们还以为一个字要「做」很久呢！真没想到可以写得这
继快。」
写惯了便是这么快，什么事情都要习惯。
收信也是一大乐趣，所以每天一到派信时间都在等待，收到卡片，旧的书报杂志，比什么都高
兴，真是家书抵万金，顿时有种快感。
要熬到暑假，还有一段太长的日子，只有在暑假的日子里，才可以回家见到父母和朋友。
每个星期日，宿舍附近的教堂锺声不绝，自被窝中起床，迷迷懵懵，拉开窗帘，公园中枯枝不
断拂动，身在异乡……
春寒料峭，将来回来香港，总是会想念欧洲的吧。
10生下来领津贴
英国的孩子们最幸福，一落地便可以获得津贴，买奶粉不必愁。小中大学全部免费，又可以向
政府索取津贴。如果没有父亲，大学津贴可高至一千镑一年。
牛奶、午餐、文房用具，皆是津贴，台电影半票，博物馆免费，公共交通工具皆有学生票。
男女婴儿都像洋娃娃，透明的眼珠，金黄卷发，小天使般笑容。母亲们在小药房或土多购物，
把婴儿车留在门外，我们走过，常常逗婴儿笑哩。
等上小学时，他们还是美丽的，小男孩们任凭天气再冷，还是灰呢短裤，灰色长统羊毛袜，露
著膝盖，下雪都如此。头顶校服鸭舌帽，上衣是校服外套。
女孩子一律小裙子，羊毛袜，都很听话，笑容满脸。
看到黄面孔，他们也会留意地注视，我们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便难为情地笑。说话都礼貌，
「请」、「谢谢」之声不绝於口。
中学时期十多岁，男孩子们除少数例外，已经逊色，但女孩子们到达黄金时期：身裁发育得十
全十美，不必化妆，有种野性的美，早已学会拍拖了。
直到这段时期，他们根本不必为现实生活担心，他们有他们的娱乐、工作，他们的世界是美好
的。
悲剧当然也有，但是不普遍。英国人的廉价屋格局接近美孚新村与太古城，不过空地更多，绝
对不会这样挤迫。年青人的生活受到极好的保障。
香港的房屋计划很受世界发展中地区推崇，很多外地官员访港，也要到公共屋村参观借镜。也
许，我们不应把英国的房屋跟香港并比，那儿地方多，地价也没有这里的贵。我告诉同学，在香港
三百多尺的房子卖很多万，他们吓得一跳，说：「房屋，在香港是多矜贵的名字。」
11英国人的三爱
地下铁路在伦敦四通八达，但是我很少搭乘，主要是因为汽车更方便，而且不受时间限制，哥
哥总来接我。有时乘地下火车，迷失路，改乘计程车。
公园打理得太整齐太美。天气也好。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少见阳光，但是住香港的人……真
是，六个月的时间都是三十三度，火辣辣的太阳，塞车，等不到交通工具，在英国份外有种心平气
和。
公园分好多种类。植物园很美，有庞大的温室，可见到熟悉的大雄花——紫荆。有玫瑰园，一
亩亩地种植颜色不同的玫瑰。
对了，玫瑰是英格兰的国花，家家户户都种植，也许气候适宜，开放得很灿烂，降霜下雪的时
候，玫瑰还盛开，有时候整朵冻在冰里，很是奇观。「夏日最后的玫瑰」一说并不可靠，在英国，
玫瑰开了谢，谢了再开，简直令人生厌，太平凡太普通。
公园多，人少，松鼠跳来跳去，老先生太太牵着犬只来散步，互相也打招呼，聊聊天，爱坐多
久便多久。白鸽飞来又飞去。
当然生活也不至於如此闲逸, 但一般来说，香港太为紧张，没有调剂。哥说情侣在夏天也爱泡
公园，情侣可去的地方太多，不必替他们担心。
作为香港居民，我对於英国人的社交礼仪至为心仪，但又得作矜持状．免得被他们讥为老土，
不久也习惯男士替我提重的东西，上车下车让先，进电梯让我先走。
哥说：「以前还要好，但最近伦敦市民也粗鲁起来。上下班时间谁也不让谁，希夫鲁机场罢工
时，你别以为有人会帮女士们拿行李。」
这也是真的。
英国人给我的印象：爱自由爱和平爱罢工。虚伪客套，难以深入了解他们，有文化有教养有思
想。大数来说，民族性颇为高贵，住在英国，并不痛苦。
12毛发已经过时
跟哥哥去看「毛发」，这出戏演了总共十年吧？问哥，他说大概是有的。有一幕是全体演员脱
光衣裳的，围在舞台上跳舞，因为灯光与音乐都搞得很艺术，所以不觉得过份，但这是我「有生」
以来第一次看这种场面，特别紧张，真是大开眼界。
哥说：「毛发过时了。」
那一首「让阳光照进来」已听得腻闷。剧本是抗议越战的，现在越南的西贡已成为胡志明市，
这麽苦涩这么长久的一仗胜负分明，还有什么可抗议的？连我这个「孩子」也懂得的真理。
伦敦的英国人都叫我「孩子」。
——「孩子，是什么令你老远来英国的？」
最受不了的是英国老太太运用她们特有的大不列颠口音问： 「告诉我，亲爱的孩子，你可觉得学习英文艰难？」
我常常回答：「不，很容易，英文很容易．」
是真容易，谁不会说英文？这里那里，总能说几句，即１不进英文书院也有别的地方学习。
我很喜欢说英文，我也希望我会说法文、葡文、德文，我没有偏见——甚至是日文。多会一样
东西总是好的。
至於到英国来念书，不见得我崇拜英国，我们香港的环境特殊，「人材」只好外流。
哥说：「你会习惯的，做特权份子其味无穷；香港人对你青眼有加，英国人又不敢得罪留学
生！你一定会习惯的。」
开学前的十多天，我努力做游客，买新衣服，穿破烂牛仔裤，搭地下火车，我很渴望开学，做
大学生！我紧张得要命，简直等不及。我又问哥哥：「在学校里，会有很多人追求我吗？」
哥看我一眼，「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人追的，像你那副长相，」他扮个鬼睑，「你还是用心念
书吧。」我追了一条街揍他。
13皮裘未派用场
在香港，我们都说这社会太商业太现实，但是香港是我的家，在冢中穿胶拖穿短裤，我可以维
持过去，不致有什麽自卑感，但是在外国，我不愿意给英国人有种黄面孔人皆潦倒的感觉。
哥哥先把我安排住在宿舍中，连膳食廿一镑一周。这恐怕也已是几年前的价钱，现在一定涨了
价，暑假还没完毕，宿舍暖气已经开放。
第一晚睡在这个叫伦敦的大都市里，心思不属，很夜很夜，未能成眠，心中不住把时间推後八
小时，想像家人在做些什麽事。最後睡熟，早上没来得及起来。
是哥哥把我推醒的，睁眼看到他，吃一惊！隔好几秒钟，才想到自己在英国，很有种悲从中来
的旁徨感。
「忘了起床？」哥温和的说：「快准备，带你去见校长。」
「我没有洗头水。」我说：「在哪里买？」
「带你去，别担心。」他说。
哥对我最好的，我比别人幸福，因为有他在这里打头阵。
我匆匆梳洗。宿舍房间约有一百尺大小，有洗面盆，但浴缸与坐厕在走廊尾，相当的不方便。
哥哥说：「不比家里，你一个人有一个洗手间，又有佣人服侍，这里全靠自己一双手。幸亏宿
舍有两餐供应，先住一阵子，再搬出去。」
我说我不怕，会习惯的，既然人人如此，怕什麽？
我取过貂皮外套，哥便皱眉头。「妈妈叫你带来的？」
我点点头。「怎么？」
「在这里，学生穿得很朴素，阿宝，为自己人争光最要紧是做好功课，豹皮貂皮没用处，穿件
防雨布夹克，什麽都足够了。」
果然，在以後的日子里，我永远是穿牛仔裤、毛衣、夹克、大围巾、绒线帽，方便轻松，做衣
着的奴隶？不不，那两件皮裘，後来暑假全部带回香港。
14寒酸相大暴露
在英国抽香烟可真抽不起，丹尼斯希利（财政部长）每年都在香烟上加税。在经济学上，香烟
这种货物是「非伸缩性」的，那意思就是，如果一个人上了烟瘾，就什麽都完了——无论香烟价格
涨得有多高，你还是得买来抽，因为不抽反而长命，所以社会人士不好意思反对香烟加价。
「金边臣」已经卖到六十多便士一包，约香港售价的三信，谁抽得起？
「好彩」与「总督」、「云丝顿」属美国烟，英国很少出售，飞机场则有，除了「三个五」与
「登希尔」外，全部是杂唛。
杂唛烟如「第六号」，我的天，一共才三寸长，吸一口去半寸，烟丝卷得松，再吸一口就完
蛋，碰到滤嘴了。你说多倒霉？饶是如此，烟味又坏，还得三十多便士一包，难怪有个笑话说：英
国工人把烟头扔掉时，还没掉到地下，已全变灰烬了——他们不吸到最後一口，哪里肯放手？
哥哥索性戒掉香烟，除却後患。
有香港的学生回家渡假，回到英国带各式各样的烟：法国的「吉卜赛」、「蓝圈」，美国的「骆
驼」、「摩亚」、「萨拉托加」，中国的「红双喜 」、「牡丹」。在饭堂中抽个不亦乐乎！嘿，把
英国小老土吓得一楞一楞的。香港人惯于用名牌，登希路打火机算得了什么？人各一只，但是英国
同学们全用火柴，开头我还以为复古，後来才晓得地们用不起打火机。有时候香烟抽到一半，按熄
了一会儿拿出来点着再抽，诸如此类寒酸相，令人齿冷。你说：谁敢在英国住一辈子？除非嫁到个
爵爷，还不能是「空心老倌」才行！
由此可知居住环境也不是一切，由此可知英国一般老百姓，除了福利好、居住好，其馀一切享
受，差甚。看各人对生活的要求如何吧。总言之，我梦中频频回到香港，与家人谈笑甚欢，「醒来
知是梦，不胜悲！」虽然年纪轻，竟进入词的境界。
15敢问浮名似甚
有人问我：「贵族是不是真的风度很好？」
天哪！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贵族，我又不认识贵族，最多不过在电视新闻片中看到女皇与
其他公主、王子的「风姿」而已。
也一个个不同的，别人告诉我安妮公主有气质有仪态，女皇是没话说的，那一口英语，说得多
动听。
据说，英女皇自小就接受仪态训练，她五、六岁时在用膳当儿，就有褓母故意站在她身後把杯
子碟子摔在地上发出突然音响，开头的时候她会怔住，回顾，到后来就「处变不惊」，什麽事在身
边发生都可以镇静如恒。
这便是风度。只有小家子才气急败坏，慌慌张张，探头探脑，好奇、是是非非。
太太小姐，你是否愿意做一个高贵的女士呢？
坐在车里别四边张望，打量旁人不要肆无顾忌；说话时候降低声线，这便是英国人含蓄之处。
他们欧洲人都说，再没落的贵族也比暴发户有气质，美国人民，不管是不是暴发，总是形容难
当，十分鄙俗，他们那种过份的热诚，表演欲、粗鲁、直接、都叫人受不了，一开口那种美语……
救命。
我们不应有种族歧见，但是，美国人真是西方的数一数二缺乏文化的国家。
再说，就轮到澳洲与加拿大了。难道这些国家的财主都喜欢把女儿嫁给欧陆的穷贵族，以便承
用「伯爵」、「王子」这些虚名不成。
说到没落贵族，也真可怜，除了名头之外，一无所用，有的连古堡也租出去收门券供游客参
观。
环境如何，可以猜想。世界上的事，永无十全十美，不如意事常八九。
这些都是路边社消息，姑且听之，不能作准。
16港英巴士巡礼
香港搭「巴士」的痛苦！
我不能说伦敦的巴士好得多，但最低限度挤得上去。有一次我追一辆公共汽车，追得气喘，车
门已经关尽，我用大力士的姿态，大力用手要拉开门，司机吓得要马上把车停下来，打开门，嚷道：
「干吗？中国功夫？」
我讪讪答：「我想上车。」
「上车？我会再打开车门，」司机叫：「你知道你有多危险？」
他不知道，这种惊险镜头在香港——我的老冢，一天见几百次。司空见惯。
英国的巴士两层，与香港的一样。事实上香港的巴土全部由英国运来，好几万镑一辆，「丹姆
拉」牌子，实在不便宜呢！不过英国的巴士座位是丝绒的，宽畅、也很整洁，保养得很好。
不是紧张的上班下班时间，巴土司机的态度好得出奇，有时候年轻的妇女推著婴儿车等巴士，
司机把巴士停下来，打开车门，女子把婴儿抱起，摺好婴儿车，把车递给售票员，售票员接过放在
空位处，女子才施施然抱着孩子上巴士，和平共处．
年轻人见到老人一定让位，我从来就没有在巴士上站过一次。信不信由你。
巴土，根本不是伦敦的主要交通工具，地下铁与私家车相信更占重要的地位。
在转弯的时候，巴士行驶较慢，尾后没有闸门，有时拉住铁柱，可以跃上车，不必等到巴士停
站，彷佛很浪漫的样子。
啊，在欧洲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都十分有味道，记住，一生至少要去欧洲三次。一次青年
时独自去碰机会学东西，第二次与爱人去游逛。
第三次，年老时去散散心。
就算计划搭遍全欧的巴士，也是一个可爱的志愿。在这里给你一个「贴土」，罗马的巴士比香
港的还挤还脏。
17美好男子宝库
我们家的公寓很美，三层楼，我们住顶楼，离市中心区只需走十五分钟。租金自然是贵的，但
环境好得不能想像。
让我来形容一番：
窗口高而且大，窗外有一棵大树，树叶映在窗口，有风的时候沙沙作响。客厅的面积是三百八
十尺，三个睡房，两个洗手间，房间的面积宽大舒适，换句话说，不是放一张床就宣布完蛋的房
间。
公寓装修得很漂亮，「比巴」的墙纸，「利勃蒂」布垫子，最主要是住公寓有归属感，不比住
宿舍，一举一动都受舍监噜唆。
洋妇老了又奸又恶，舍监多数是老洋妇，心理颇为变态，那时我在墙上贴几张招贴都惨被反
对，现在才真正获得自由。
哥哥说：「如果我搬出去就更好，是不是？你可以真正的自由。随便带什么朋友回来，随便什
么时候起床。」
真的，我还没尝过这种自由，完全一个人生活……成人一样，甚至找朋友来过夜。
但此刻与哥可合住公寓，我已心满意足。
我们在周末请朋友来喝酒、吃饭，厨房闹烘烘，菜一道道端出来摆在桌上．吃罢大家一起收
拾。
在外国，男孩子都是做家事的好手，而且不介意做家事，吃也随便，我最讨厌收入不多，请不
起厨师的男人嫌菜式不好，挑剔也要付出代价，谁不想吃得好？没资格如何能拣择？所以如果要挑
好学问而随和的男孩子，还是往留学生中选吧！他们开一个罐头就可连吃三碗饭，什么家事都与女
人合作，洗衣服，擦浴缸，抹车，修花园，说不定还在车房钉出一张椅子来，可爱吗？
中国男人的架子顶大，大男人主义，入乡随俗，他们染了外国男人的合作，但是又保存着中国
男人的负责态度，多好。
18地下火车素描
住在伦敦的市民都喜欢用地下车：便宜、方便、快速。
伦敦的地下火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建造的（！）那时人口很稀疏，对交通毫无妨碍。
第二次大战时，地下铁路站便顺理成章的成了防空洞，看过「魂断蓝桥」吗？男女主角便是在
地下铁路站边空袭时邂逅的。
但是我不喜欢伦敦的地下铁路，自动楼梯又高又陡，「克隆」「克隆」的噪音，一直通下深
处，像无底洞似的，还有赶时间的男女，嫌自动楼梯慢，忙着往下奔，真怕他们一个跟斗摔下去跌
死，女孩子穿著那么高跟的鞋子，也面不改容地跑，太危险了。
地下铁路站的回音根响，空气坏，一地的灰沙，废纸，一阵风来，卷起肮脏，往脸上扑打，真
受不了，颇有「到黄泉」的感觉，一到站匆匆逃上地面，看见阳光，好不愉快。
地下铁路车都做得很考究，座位是丝绒的，我第一次乘搭，碰巧对面坐一个漂亮的中国女郎，
我向她笑，她也向我笑，因为是同种嘛！我问：「来了多久？」
「半年。」她说。
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看订婚与结婚戒指。故此我问：「结了婚？」
她微笑说：「是。」
真羡慕。可惜我到了站要下车，没再谈。
香港的地下铁路，是更时髦更漂亮更完善，但是一想到往地下走……不过如果快速，为了节省
可恨可恶的挤迫交通，往水里火里去又如何？
一样是地下铁路，巴黎的站就比伦敦的漂亮，在巴黎，车站两旁是有小型店铺的，等车时也可
购物。每个城市住熟了都有感情，像伦敦，我就喜欢，第二年我与哥搬到市中心的一层公寓去住，
才真正爱上这城市，因为我们住的公寓很美很舒适。
19康桥令人神往
哥去剑桥的时候，我也跟了去。大名顶顶的康桥，实在太令人向往。
哥开车一小时半，平均时速每小时八十哩。剑桥是一个学府镇．有小旅馆，也有住宅，游客颇
多，他们大半是慕名为了一睹风采而来。就像莎士比亚的故居「雅芳河上之史特福」，近来游客蜂
涌而至，居民大肆抗议，说游客破坏他们的宁静生活呢！
说到游客，尤其是美国的老土们，真正煞风景，走到那里吵到那里，呱呱呱的叫，提着相机，
东拍西拍，染污气氛与环境。
但是剑桥一辈子都那么清秀逼人来，忧郁重重如一个美丽中带着心事的少女，叫人心软，难怪
如徐志摩这种见过世面的人物，都要说：「在康河中，我愿意做一条柔软的水草……」
一片青绿，河流学府，高而深的建筑物，历史的动人之处，脚踏车的铃声，学生们耳语轻笑——啊！谁能进入剑桥大学读一个名堂出来，那才真正是书生呢！太令人敬仰了。
哥说我有虚荣心，随他吧。
至于每年牛津与剑桥比赛的划船—并不在康河进行，而是在泰晤士河中作赛。
比赛时电视有所转播，就像咱们转播划龙舟，没什度特别的。
在康河有长竹篙船，站在船上用竹篙用力一撑，因为河水并不深，如果撑得好，很是飘飘欲
仙。
康桥，徐志摩早就形容过了，但是老远来到剑桥证实一下，还是百分之一百值得的。
徐志摩是一早便游过欧洲的文人，他的文思在今日看来，无疑是古老了一点点，稍嫌装腔作
势，不过有很多地方功不可没。
像把意大利的「佛罗伦斯」译为「翡冷翠」，与原音完全吻合，字面又美，一绝。
20可信赖的售货员
英国人买东西的习惯很可爱，不久我便学会了。
走进珠宝店，顾客会对售货员说：「我要买一件生辰礼物给母亲，我的预算是五十镑。」售货
员会欣然拿出五十钱左右的戒指，胸针、耳环、手镯，任顾客挑选，多方面帮忙，直至顾客满意为
止。
服装店也一样，顾客会问：「有没有灰色格子呢、大号、约八十镑的大衣？」顾客老实，售货
员也老实，双方皆不「混吉」，双方态度良好。
不像香港，店门大开，就有人像逛街一样的进去逛，茫无目的，月入六百元的女孩子跑进「诗
韵」去摸三千五百元的纯丝套装——你能怪人家售货员的面色难看吗？买不起有什么好看呢？眼不
见为净。
伦敦的「古青斯基」是著名珠宝店，没有饰柜，重门深锁，要约见才能到店内，偶然在「泰晤
士」报登一个小广告，卅五卡全美方钻待沽……
我喜欢这样。售货员向我介绍太贵的衣服．叫我试—我马上会说：「不不，我买不起．也不打
算买。」有时候她们客气——「试试不怕。」我真会拒绝，有什么好试？你把自来水封在坛子里过
一千年还是自来水，怎样也不能变「不知年拔兰地」，是什么料自己明白，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
心向往之有个屁用，酸葡萄酸葡萄！香港人对自己最不老实。
洋人就是这点乾脆，从来不充大头鬼。没念到大学程度，从来不说读大学无用。
戴不起「金劳」，永远不会不屑地宣布「金劳」俗气。
没到过欧洲，绝不会说旅游是浪费。难怪哥哥要说我似假洋鬼子，也许是因为我比较实事求
是。
我无法批评我所不知道的境界，夏虫怎可以硬说冰不冷——所以现在我一进店铺买东西，照足
徉人脾气：「不，我只是看看。」
或者是，当我要买什么时，指明想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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