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娇袅
作者:亦舒

(二)
  他微笑问:“还没睡?”
  “少讽刺。”
  “你总是怀疑我心怀不轨。”
  “孝文,艾莲找你。”
  “后天我好像有时间。”
  “孝文,你今年几岁?”
  年轻人莞尔,“你欲提醒我青春易逝?”
  “真不愧是聪明人。”
  “我自有打算。”
  “孝文,艾莲出的价钱已高至天文数字。”
  “你抽几个佣?”
  “她七个,你七个,老规矩。”
  “十五个巴仙?你好发财。”
  “孝文,我早已发财,不消你善祝善祷。”
  “奇怪,”年轻人笑,“做你这种行业,晚上会否失眠?”
  “我睡得似婴儿,请问你呢?”
  “我睡得似一条木。”
  “可见我俩是天生捞偏门的人才。”
  年轻人说:“不,我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
  “若是钱的问题——”
  “不,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疯了,”导演温柔的说,“你宁愿天天陪不同的客人?每晚走到不同的场合,不知人客面长面短,立刻要拥抱接吻,你认为那是自由?”
  “人都是天生演员。”
  “我劝她把合同缩至一年可好?”
  “三个月。”
  “起码一年,人家投资需要回报。”
  “六个月。”
  “我去说一说。”
  “祝你好睡。”
  寻演仍然十分温柔,“彼此彼此。”
  年轻人讪笑。
  导演会劝他从良?不不不不不不,她是为着自己那笔近千万的佣金。
  即使如此,也是很应该的。
  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一股寂寥之意自心底升起,不消一刻,便笼罩全身。
  日久会生情,他也是人,他不想在任何一个人客身上种下感情。
  招呼长客已经够烦,须记得她咖啡里加几许奶及几颗糖,她唠叨过的话最好都放在心里,她有几个孩子,腹上疤痕从何而来,初恋在何时发生……
  与同一个客人相处一年?不可思议。
  优雅的人客与粗鄙的人客统统都是人客,收费划一,童叟无欺,年轻人一向不予计较。
  他叹一口气。
  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
  他轻轻咒骂博士:“好一个淫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么东
  西。”
  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
  她经他早到,一见他的跑车驶至,立刻下车。
  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看到他,十分高兴,伸过手来,拨他前额关发。
  女子喜欢那样做,为着礼貌,他没有闪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轻人诧异说:“昨天我在澳门访友。”
  艾莲吃惊,“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认错了人。”
  “不可能。”
  年轻人温和而肯定,“记住,你看错人了。”
  艾莲忽然明白,她颔首,“这个规矩很好。”
  “是为着保护客人。”
  说罢,他看了看表。
  艾莲急急道:“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
  “三个月,收费照比例付。”
  艾莲笑,“钱不是问题。”
  富有到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又说:“只是,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语气似贪婪的孩子。
  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轻轻央求。
  年轻人欠欠身。
  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
  “从明天起。”
  年轻人点点头。
  艾莲很高兴,可是随即又问:“昨天那位女士
  年轻人愕然,“哪位女士?何来女士?”
  艾莲是聪明人,颔道道:“是,对不起,我看错了。”
  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她以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睁大双眼。
  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偻,来,一二三。”
  艾莲只是笑。
  年轻人托着她的腰,“再直一点。”
  她依言做。
  “对了,这样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事实不是,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
  年轻人说:“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
  她讶异地说:“连你都发觉了。”
  他笑笑,“明天见。”
  她问:“明早九时?”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
  艾莲失望,“什么,不是二十四小时”
  年轻人温柔地答:“结婚是二十四小时,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莲笑,“那就照规矩好了。”
  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年轻人吻她的手。
  他上车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铁青着脸踱步,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
  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办公室一地红漆,骤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
  年轻人问:“报了警没有?”
  博士冷笑,“报警,如何报警?”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镶新玻璃,我们暂时歇业。”
  “什么?”
  “休假,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
  “那忌非遂对方所愿?”
  “他要我们怕,我们就怕给他看,他顺了心,就不再计较。”
  “知道是谁吗?”
  博士仰一仰头,“自然知道。”
  “谁结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数。”
  “大可公平竞争,何必用脏肮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理里地笑得弯下腰,“孝文,你妙语连篇,好不可爱。”
  说来说去,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职员匆匆离去。
  不到一会儿,装修公司派了人来,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
  “为何不见导演?”
  “她去找朋友。”
  “千万不要动私刑。”
  博士有点感动,“孝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干二净,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
  年轻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须害怕。”
  她叹口气,坐下,点起一支烟。
  “又吸烟?”
  “你有完没完?”
  年轻人举手投降。
  “赚了艾莲那笔,好退休了,做点小生意,平平稳稳过日子。”
  年轻人诧异,“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你劝我我劝你,不住说教。”
  博士笑。
  不一刻,导演回来,“孝文,你在这里?”
  博士摊摊手,“讨厌呢,磨着不肯走。”
  导演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们重新装修。”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花,“有事随时联络。”
  博士叮嘱:“抓紧艾莲。”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别上去了,楼上有事。”
  “我来拿支票。”
  “不用急,来,我们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一如学生。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佐佐木说:“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
  “愿闻其详。”
  佐佐木犹有余悸,“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
  “呵不。”
  佐佐木长叹一声,“我被警方纠缠经年,事后只得远走他方。”
  “不是你的错。”
  “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点点头。
  年轻人发觉了,劝道:“太危险了。”
  日本人答:“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年轻人结帐,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
  她与日本人攀谈。
  基于礼貌,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他进去躲雨,玻璃橱窗内,售货员朝他招手。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他低下了头。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
  “那英俊小生是谁?”
  “一位客人。”
  “是男演员吗?”
  “不,他在旅游公司办公。”
  “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气,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语气惋惜。
  “也许,已经有女朋友。”
  “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
  “通常买什么?”
  “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每次都付现钞。”
  “嘘,进来了。”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
  “看,还说没有女朋友。”
  “是我估计错误。”
  那天下午,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以及一张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开出,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
  虽然已届中年,艾莲欠缺办事经验,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查起来也复杂得多。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
  年轻人拨通电话。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
  “李公馆。”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了他。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
  片刻她来听电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
  “明天十二点正,我们在何处见面?”
  “到我处来吃便饭。”
  他为之语塞。
  她视他为朋友,可是,他不敢当,他们并非朋友关系。
  她轻轻说:“有什么问题?”
  “不,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
  艾莲感唱,“没想到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轻人莞尔。
  她把地址告诉他。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停下来。
  不一会,放学了,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她奔过来,她这样叫他:“大哥。”
  她穿普通的自上衣粗布裤,背着书包,姿势活泼开朗,脸容甜美。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
  “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
  “那么,你自己去买。”他给她一叠现钞。
  妹妹凝视哥哥,“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尚不错,你呢,你的功课又如何?”
  “我?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言若有憾。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约了朋友。”
  “玩得高兴点。”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上必有可观之处。
  因是私家路,年轻人没来过,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白色独立洋房,傍着海,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淡妆,长发束在脑后,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达,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何用掩饰年龄。
  她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
  “请进来。”
  年轻人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
  “呵,没有护忌的丈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能够妒忌,总还有点感情吧。
  室内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摈?”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么,喝橘子汁。”
  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你认为不妨?”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因为我措手不及。”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那简直是罪恶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吗?”
  “当然不,我是,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
  “他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都会想,这人怎么又胖了,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趋近她。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只得微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
  她笑得弯腰,“我真享受与你作伴。”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太太,打扰你,是小姐的电话。”
  呵,是谢小姐找母亲。
  她惆怅地坐起来,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
  她轻轻接过电话,“伟行,找我?”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你在什么地方……那里,飞机场?”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隐。
  半晌,佣人请他进去迸膳。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
  他笑笑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她叹口气,“你看,我在做什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
  年轻人喝一口茶,“还差一点,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
  她稍微吃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
  “我女儿决定回来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欢飞到东飞到西,她会得照顾自己,当然,金色信用卡的无限额户口也帮了她不少忙。”
  年轻人笑了。
  “来,喝一碗这个素菜汤,我们这厨子还不错。”
  年轻人低下头,这样下去,也许就会培养出感情来。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摔出去。
  两个人都吃得不多。
  “来,我同你到园子走走。”
  年轻人十分顺从。
  走到后园,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这是小女儿时玩耍之处,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总是不舍得,孩子们晃眼成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为老人。”
  “你还很年轻。”
  “你看不出我们年龄之间的鸿沟?”
  “什么?”年轻人佯装大惑不解。
  艾莲笑,“孝文,我真喜欢你。”
  年轻人走到一花架下,抬头讶异地问:“这是什么花,如此灿烂华丽!”
  “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种了有十年了,终于到了收获期。”
  异香扑鼻,年轻人深深嗅一下。
  “来,陪我坐一会儿。”
  她拍拍长凳,年轻人发觉她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
  他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莲轻轻说:“从来无人对我像你如此温柔体贴。”
  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这间小别墅如仙乐都。”
  “呆会儿,我介绍伟行给你认识。”
  年轻人觉得他应出言阻止,“我想,这有点不大好。”
  “为什么?”
  “我怕生。”他笑笑。
  艾莲也笑,“没有这种事。”
  “我不习惯与人客的家人打交道。”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不会付对方大量金钱。”
  艾莲笑不可仰,“到底年轻,说话一下子就露了馅,今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交往,不为着图利,还指望什么,你若想长期维系友谊,间接直接,或多或少,都得给朋友若干好处。”
  年轻人静静聆听。
  他知道他会自她身上学习良多。
  艾莲说下去:“即使父母子女,电讲金钱效益,老实说,小女如忽然对我笑,我不知多心惊肉跳,一定又有异想天开的要求,不答应她呢,大伤和气,答应她呢,又损失不菲,自少年期迄今,无人不与我讲钱,你放心,我早已习惯。”
  年轻人不出声。
  艾莲吁出一口气,“你可没与我谈过钱。”
  年轻人答:“我有导演作中间人。”
  “她也没有同我提过任何数目字。”
  “你怎么找到旅行社去的?”
  “朋友介绍。”
  世上自古有损友。
  “她同我说‘碧如呀,男人会得白相,我同你
  也得寻找欢乐,没有说只由得他们开心,我们到在家发呆之理’,她说得正确。”
  年轻人笑。
  “导演说,她旗下的工作人员,就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水准非常高。”
  年轻人问:“结果呢?”
  “她太客气了,邻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轻人说:“我必须告辞了,我们改在别的地方见。”
  她微嗔,“我说破了嘴,并未能使你回心转意。”
  年轻人无奈,“何必叫我尴尬。”
  她嗤一声笑出来,送他到车旁。
  年轻人拥抱她一下。
  才上车,他已经看到一辆铁灰色大房车疾驶而至。
  一个女生跳下车来,口中喊妈妈,她一边转过头来,瞪视年轻人。
  她有一染黄了的卷长发,穿五色斑烂外套,一条银色紧身长裤,皮肤晒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满疑惑。
  年轻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车驶走。
  奇怪,谢伟行一点也不像她母亲,人也一点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讲得难听点,年轻人许多异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运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没奈何。
  车驶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车亦步亦趋追随尾后。
  年轻人在倒后镜中看清楚司机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买弄起来,车子转弯抹角,加速,风驰电掣。
  后边那人不甘示弱,紧盯不放,终于,两部车一起在进车弯停下。
  年轻人哈哈大笑,下车来打招呼。
  尾随司机原来是一妙龄艳女,过来拥抱年轻人。
  “安琪,长远不见。”
  “刚陪一个客人自法属维持回来。”
  原来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无奈,“他为人十分慷慨,我带了八个箱子衣物回来,也搜刮了几套古董首饰,可是人已经过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轻人自车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给淘伴。
  安琪坐下来,“完全没有肌肉,触手似烂棉花,皮肤松驰得一层层挂下来像破窗帘,生老病死,又数这老字最残忍。”
  年轻人不语。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衣服,那样替别人着
  想,我反而愿意服侍他。”
  “有时也碰到好客人。”
  安淇忽然脱下外套,经裸背示人,恨恨地说:
  “你看!”
  她背上有一连串凸出疤痕,部分做过植皮手术,已经平复,其余仍然红肿可怕。
  年轻人立刻劝道:“过去之事不用记住。”
  一个变态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样,她逃出来时虽无生命危险,可是浑身血污,神智昏迷,休养经年,才恢复元气。
  安琪叹口气说:“从此情愿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红补妆,年轻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样东西。
  “嗯,你已经买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页纸,交到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又噫地一声。
  那张纸不过四寸丁方,像一张未撕开的邮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纸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针孔可以顺着撕出,颜色七彩斑烂,上面还撒着金箔。
  “金箔有什么用?”
  “据说混合了化学品会更加刺激。”
  “难以置信,这样一小格就可以过足瘾?”
  “嗯,放进利底,片刻融解,运行全身。”
  “安琪,我劝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叹口气,“孝文,说得容易,我们的职业多令人沮丧,有时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呕。”
  她把头发往脑后扯去束好。
  “找一门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节蓄度日。”
  “你又几时退休?”
  年轻人答:“再做多两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营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没想到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是。”
  “届时往何处?”
  “移到一宁静之处。”
  “你会甘于平淡?”
  “我会,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过人的日子。”
  年轻人站起来向安琪道别。
  安琪问:“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个希望恋爱的人客。”
  安琪的声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恋爱,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物有所值。”
  年轻人笑了。
  他们各自上车,扬扬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的时候,年轻人一听,还以为是艾莲。
  但不是。
  那女儿原来终于有像母亲的地方,那是她的声日。
  “我姓谢,我叫谢伟行,我找一个叫中国人的XX。”
  年轻人见她说话如此粗鄙,十分诧异。
  “别误会,这电话号码不来自家母,我从别处得到。”
  神通广大,这号码根本不以年轻人登记。
  “我要见你。”
  年轻人心中有气,“见我需要预约。”
  “别摆臭架子,限你十分钟沐浴更衣。”
  电话挂了线。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他家附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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