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娇袅
作者:亦舒

(六)
  年轻人心酸,“好,我送你以私人诊所,你且咬紧牙挺一挺。”
  他抱起她,一直奔下楼去。
  他把她放在后座,车子呼一声冲出去。
  那十分钟车程十分漫长,在车上他已与医生联络好。
  这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孩提时期一足已经可爱得不得了,父母看到她小脸,时时心花怒放,疼惜不已,可是,现在却受豺狼茶毒,沦落到浑身鲜血。
  他停好车将她抱上诊所。
  医生急急迎出来。
  医生问:“是流产?”
  年轻人摇摇头。
  医生立刻注射镇痛剂,检查之余,经验老到,治惯枪伤的他都忍不住嗯了一声。
  年轻人退出去静静坐在候诊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怔怔落泪。
  是兔死孤悲吧,抑或是唇亡齿寒,他心中只在悲哀,没有愤怒,因为,一切是他们自愿的。
  半晌,医生出来,在他对面坐下。
  隔一会儿才说:“幸亏不需要输血,年轻,挺得住。”
  年轻人颔首。
  “是你什么人?”
  “邻居。”
  “何人下的毒手?”
  “我不知道。”
  “她应报警检控此人。”
  “她是自愿的。”
  医生忽然坚决的说:“不,没有人会自愿受这种重伤,她以后都不能再怀孕生子。”
  年轻人不语。
  “我不讨厌有钱人,可是我恨恶那种有钱便以为可以侮辱荼毒残恨他人的人。”
  年轻人站起来,“我去联络律师。”
  医生拍拍他肩膀。
  “她何时可以离去?”
  “让她睡一觉,明早来接她。”
  年轻人返回寓所,打了一桶水,把门上地下血渍洗清。
  “你在干什么?”
  一见李碧如,他忽然忍不住,把适才发生之事一古脑儿托出。
  李碧如色变。
  “对方是谁,如此斗胆,目无王法。”
  年轻人听到这四个字,不由得突出来。
  她看着他,“你是怕万一弄得不好,你妹妹也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年轻人颔首,“你看人肉市场成肉庄里的人,也都由母亲十月怀胎而生。”
  第二天早上,年轻人去诊所接朋友。
  王妃十分虚弱,可是看护已替她洗净血污,脸容仍然秀丽。
  年轻人吻她的脸,握着她的的手。
  “告诉我们此人是谁,我们替你出气。”
  王妃在他耳畔说:“叫他赔款。”
  “不,把他解上法庭。”
  王妃惨淡地笑了,“地狱何来法律。”
  年轻人鼻酸。
  “叫他赔款。”
  “这已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损失,医生说你不能再怀孕生子。”
  王妃看着天花板一会儿,轻轻说:“像我这种人,要子女无用。”
  年轻人把头垂得极低。
  “你总听过这句话吧,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你会后悔的。”
  “照我的意思做。”
  年轻人只得叹一口气。
  王妃说出那人的名字。
  李碧如大为震惊,那是她的世交,她自幼称他为某兄的一个证券界名人。
  他们立刻派代表同此人联络。
  李碧如惊骇莫名,“到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衣冠禽兽。”
  年轻人听他说得这么有趣,不禁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王妃过来看他。
  她出示一张银行本票。
  年轻人一年数目,默不作声,是,确是地大的银子。
  王妃轻轻走到露台,低声说:“我还是觉得你这边风景好些,想搬过来。”
  就外表看,她仍然婀娜美艳,肉体与心灵创伤都似已愈合,若无其事。
  但忽然之间,她转过头来,伏在年轻人身上,紧紧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一双美目黑白分明,她并没有落泪,只是轻轻说:“我今日搬走。”
  年轻人点点头。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在他多见面,届时,你别拆穿我,我也不会揭开你。”
  大家身上都带着碗大疮疤。
  年轻人微笑不语。
  她再度拥抱他,并且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型,太英俊了,叫人不放心。”
  他送她到门口。
  她又转过头来,“你要小心,他们,其实都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待。”
  年轻人悲哀至说不出话来。
  她吻别他。
  这算是一个好结局吗,当然是,她拣回一命,又保存了所谓名声,还有,那张本票的款项,足够她到任何一个国家去读书、结婚、成家。
  不是心甘情愿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所没有的吗?交易已经成功,还有什么可怨。
  从事这个行业日久,所见嘴脸多数丑恶,付了钱的人客因有短暂的权利为所欲为,很容易把人性
  残酷愚昧发挥到至高状态。
  导演坚持不招待男客:“你们若感到危险不安,至少有力气可以挣扎逃走,而女子则不能。”
  盗亦有道。
  李碧如自外回来,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她笑说:“室内有香气,你有朋友来过?”
  “王妃今日搬走。”
  “啊。”
  年轻人抬起头来,“说一个理由,为什么你要与我去外国。”
  她趋近他,看到他眼睛里,“因为,多年来,只有你使我感觉到,我有肉体存在。”
  “这是一个好理由吗?”
  “至佳理由。”她温柔地伏在他身上。
  “那么,也许明天我应该开始去办手续。”
  她双目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有移民律师。”
  “我有个妹妹可能要去升学。”
  “就与我们一起。”
  去年还不见有疲倦的感觉,去年遇到不如意事,埋头苦睡,第二朝已可以浑忘。
  但是今年,单是王妃的血,就使他战栗。
  黄昏,她想喝橘子水,他检查过冰箱,说“我去买。”
  “不用麻烦。”
  “十分钟就回。”
  天正下雨,燥热得不得了,可以听见天边有隆隆闪雷,下一场面筋大雨会好一点,不过,要这个都会换上清新空气已是不可能之事。
  这时,大雨已经夹着霍霍的电光倾盆而下。
  年轻人想到伏在宿舍书桌上苦读的妹妹,想到已去世的母亲,刹那间思想十分明澄,心中有温柔牵动。
  停车场里有黑影魁地闪出来,他站定,知道已经中伏。
  上次受袭已使他知道不能手无寸铁,他自裤袋取出弹簧刀备用。
  对方一共有二人,年轻人看到地下有影子,醒来还有第三人,立即闪避,头颅已着了一记,他顿时金星乱冒,怒吼一声,扑向前去。
  该刹那间他听见有人尖叫,接着那人机警地开动汽车防盗警报,那呜哗呜哗尖响使歹徒有所踌躇,即时鼠逃。
  年轻人跌胯地上,勉力用手撑着跪起来,一脸是濡湿浓稠的血。
  他听到脚步声,看见一双玫瑰红漆皮鞋,然后昏厥过去。
  醒来之际,触目是一室全白。
  他看到她一脸焦虑的神色。
  “你醒了。”她松出一口气。
  年轻人神情迷茫,看着她,像是想在她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面孔,知道无羔,可是,用疑惑的声音问:“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一听,浑身战栗,“医生,”她大声叫,“医生!”
  年轻人见她慌张到这种地步,在病榻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她怔住,没想到他刚恢复知觉就会恶作剧到同她开这种玩笑,由此可知他生命力旺盛到何种地步。
  她流下眼泪,轻轻伏在他胸前。
  他温柔地问:“发生什么事?”
  “你头上缝了十多针。”
  “看来真要去练武。”
  “有人不想你留在此地找生活。”
  年轻人想起来,“是你利用汽车警报救我?”
  “不,你受袭击,由司阍带着警察上门来查问我才知道此事。”
  “嗯。”
  “孝文,我们越快走越好。”
  年轻人叹口气,“有人不喜欢我。”
  并且消息灵通,查得他的新址。
  不过李碧如有的是物业,她立刻替他再搬一次。
  他自医院出来,回到寓所,整理几件衣服,就预备搬走。
  在电梯大堂,有人同他打招呼。
  他一眼便看到一双玫瑰红的漆皮细跟鞋,不由得心头一喜。
  接着是一把发腻的声音,“是你,中国人。”
  年轻人一怔,尴尬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穿着紫色窄身套装,身型高佻曼妙。
  年轻人忽然明白了,“你是新邻居?”
  “正是,”她笑答,“从前王妃住过那一幢。”
  年轻人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现在她住在那里了。
  “多谢你救我。”
  “不客气,路见不平,拨刀相助。”
  那女子浓妆,十分年轻,浑身散着妖魅气氛。
  年轻人渐渐看出苗头来,只是不出声。
  她伸出手,搭在年轻人肩上。
  年轻人身不由己,退后一步。
  “你要搬走了吗?”
  年轻人称是。
  “多可惜,不然可以一起玩。”
  年轻人忽然问:“你几岁?”
  她笑笑,“瞒不过你法眼,我十五岁。”
  “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
  “那人是只畜牲。”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电梯门打开了,年轻人拎着行李进去。
  那女郎摊开手,嘟起嘴,吹一个香吻给他,声音忽然恢复了原状,“给你看出来了。”这时,他的声线,与一般十五岁的少年无异。
  电梯门关上,不知怎地,见多识广的他背脊上爬满了冷汗。
  一幢大厦里有一个这样的人已经太多。
  可是,年轻人可以肯定,下一幢大厦里,一样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头垂得极低。
  进了车子,电话响起来。
  “孝文,这是小郭,你有空来一下。”
  “查到什么没有?”
  “面议。”
  十五分钟后,年轻人已抵达小郭事务所。
  小郭开门见山:“两次都不是真的要你命。”
  年轻人微笑,“对我太好了。”
  “可是足以造成重创,叫你混不下去了。”
  “奇怪,没有人恨我呀。”
  小郭说:“只有两件事,头一件,因爱生恨,第二件,因妒生恨。”
  年轻人仔细想一想,“也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李碧如呢。”
  年轻人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她在替你办移民手续。”
  “是。”
  “那你们是打算厮守一段日子的了。”
  “是。”
  “能过安定日子,始终是好事。”
  “还有其它资料没有?”
  “正在查探。”
  “为什么要那么久,你查人通奸证据,只需二十四小时。”
  “那不同,那只是例行公事。”
  年轻人讪笑。
  “孝文,从今日开始,我们想盯你梢。”
  “你说什么?”
  “我跟着你,自然知道你身边人的行踪。”
  “这,”年轻人搔头,“这不大好吧。”
  “别轻视此事,有人想给你颜色看。”
  年轻人又问:“你亲自出马?”
  “不,我派一个能干的手下去。”
  年轻人揶揄他:“做了老板了。”
  小郭不甘示弱,“自然,除了你那行非亲力亲为以外,行行都可以请伙计代劳。”
  年轻人啼笑皆非,他因伤剃头,头发才长出来,只得一公分左右,在别人头上,真是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是他是例外,外型不知多清爽潇洒。
  小郭看着他半晌,忽然问:“孝文,告诉一个丑仔,长得英俊的滋味如何。”
  年轻人吃惊了,“丑,谁丑,你丑?”
  小郭没好气,“是,我丑。
  “小郭,你是粗眉大眼的须眉男子,我从来不觉你丑,男子以才为貌,你又不靠一张脸吃饭,况且,你是练武之人,身段扎壮敏捷,我认为你不知多潇脱。
  小郭疑幻疑真,“你不哄人?”
  年轻人由衷地说:“我连女人都不骗,怎么会骗你?”
  小郭叹口气,“我自幼长得丑——”
  年轻人温和地看着他,“你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小郭十分高兴,“孝文,你真的那么想?”
  “多年老友,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不过,做一个英俊小生,好处说不尽吧。”
  年轻人苦笑,“是,男人仇视你,女人想吞噬你。”
  小郭捶胸,“来,来,欢迎把我吞下肚子里。”
  年轻人骇笑,“可是小郭,想吃你的往往不是你喜欢的女人。”
  小郭笑,“只要是女人,无所谓啦。”
  “隔墙有耳,当心女友听见。”
  小郭笑说:“不怕,她知我脾气,我只是嘴巴厉害。”
  “我要走了。”
  “你仍然没说长得英俊有何好处。”
  “有好处,”年轻人温和地说,“问路之时,方便一点。”
  “去你的。”
  “还有,地车挤的时候,小姐们不会恶言相向。”
  “不止这一点吧。”
  “无论什么季节,异性目光,都想把你衣裳剥光,感觉非常凉快。”
  “还有呢?”
  “可以干我这一行。”
  “对不起,孝文。”
  “没有关系,这是事实,女士们把我传过来传过去,当作一件小玩意,没口价称赞。”
  年轻人的声音十分平静。
  他走了以后,琦琦自另一间房走过来。
  她责怪他,“小郭,你怎么了,每个人都有一门练门,你干吗去触动他。”
  “我潜意识妒忌他相貌好。”
  琦琦微笑,“换作是女性,并非什么好事,俗云,红颜多薄命。”
  小郭颔首,“长得好,就不甘心平淡,故惹是非。”
  年轻人的车子在公路上似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半途他已发觉有车紧盯在身后。
  这并非特殊事件,公路上时有车子向车子挑战
  性能与技术,比较特别的是该名司机驾驶技巧十分拙劣,险象环生。
  年轻人把车子驶人停车湾停下。
  那辆车亦急刹停住。
  年轻人满以为司机会是一个妙龄女子。
  可是不,那人打开车门打招呼:“孝文,你好。”
  年轻人一愣,看仔细,意外得不得了,这个人是谢伟言,他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回来度假?”
  “正是。”
  年轻人微笑,“你仿佛认得我车子。”
  “号码十分特别,年前我要求母亲买一个幸运号码,她都不肯。”
  年轻人连忙说:“这个车牌号码已有四五年历史。”
  免得他以为母亲厚此薄彼。
  谢伟言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看看表,“我还有一个约会。”
  “请等等。”
  年轻人转过头来。
  谢伟言看着他,“你同我妹妹的事,可是真的?”
  年轻人怔住,“什么,你说什么?”
  “伟行说,母亲轰走她,是因为她同你的关系。”
  年轻人即时否认:“你妹妹是个妄想症病人。”
  谢伟言说:“你不像是个说女人坏话的男人。”
  年轻人实在无奈,辩道:“她说谎。”
  “她说你是个向女人收取服务费的男人。”
  年轻人拉开车门,不欲多讲,只欲离开是非之地。
  “孝文,我对你并无反感。”
  年轻人关上车门,叹口气,“谢谢你。”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李碧如这一对子女真是活宝贝。
  他正要把车子开走,谢伟言把手搭在车门,
  “孝文,我与朋友分手了。”
  年轻人不敢与他视线接触,迅速把车驶走。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条条领带取出铺在沙发上,骤眼看,恐怕有百来条,像一间领带店。
  “看,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
  年轻人笑说:“恐怕我要到银行区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这次我们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那恐怕要走一个月。”
  “不,我们绕道经地中海,乘一程东方号快车,在伊士坦堡及坦几亚玩几天,再赴尼斯及摩纳
  哥,你说如何?”
  “我不谙法语。”他微微笑。
  “请正面回答我。”
  “太费时了。”
  她却说:“时间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你不想尽快在另外一个国家安顿下来吗?”
  可是她反对:“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迁。”
  他了解她,她循规蹈矩太久了故想寻找刺激,他流离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们之间肯定有歧见,二人实无可能长相厮守。
  想到这里,他紧紧拥抱她。
  “喂,喂,这是干什么?”她笑。
  “这表示我是真的喜欢你。”
  “告诉我,我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可坚固耐用为我特别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带玩弄之心。”
  她看着他,“也许经验丰富了,态度便会轻蔑。”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
  “你的眼光很准?”
  “相当。”
  他把双眼对着她的眼,他的长睫触到她的脸颊,她感觉如蝴蝶的翅膀拍动。
  她温柔的说:“你很少说到身世。”
  “我没有和盘托出吗。”
  “你父亲因何去世?”
  年轻人答:“他是一个毒品小分销店的主持人,因帮派斗争,被夹在磨心,做了牺牲品。”
  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当场怔住。
  “看,你不该问。”
  她神色充满歉意。
  “最后一面,他脸上有两个枪洞,血是干了,面孔变形,根本认不出来。”
  她用手掩住嘴。
  “后来凭他手上戒指认出。”
  “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一定是可怕的经历。”
  “是,此刻我做梦还时时看到那张脸。”
  “他可是一个好父亲?”
  “同一般老式父亲一般,不过不失,对子女不甚亲密。”
  “你可认识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与生活分开,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黄。”
  “别挖苦自己。”
  年轻人深深太息一声,“童年只有一宗回忆深刻。”
  “说来听听。”
  “有一年,母亲怀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学一天,偷偷盯梢,跟着父亲,看他以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发觉,他带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
  顿饭。
  “女友漂亮吗?”
  “中人之姿,不过家境不错,有一个女儿,年纪与我相若,她给我翻阅她拥有的邮票簿及儿童乐园,母女对我极之客气。”
  “你没有告诉你母亲?”
  “没有。”
  “为什么不?”
  “她不构成任何威胁。”
  “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宽大舒适,与子女相依为命,生活过得不错,想必不愿作出改变,不多久,父亲恢复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会不会认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变了。”
  “可是你说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那样殷勤招呼过我,她们母女有一股出自内心的温柔,我觉得温馨。”
  她听得出神,“真传奇。”
  他嗤一声笑出来,“所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猎奇篇一样。”
  他人之事。
  今晨发生的,可实实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来,房门仍然关着,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烟味。
  她即时醒觉,一跃而起,披上浴袍下楼去。
  果然,谢汝敦坐客厅里等她。
  她冷冷说:“下次你来之前最好先给我一个电话。”
  他头也不抬,“你放心,我不会久留。”
  “有话请说。”
  “伟言回来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敛一点,别四处招摇。”
  她诧异,“你为何不亲自同他讲?”
  他声音忽然转得落寞,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说:“他怎么会听我。”
  她讽刺他:“什么,他不当你是父亲吗?”
  他不去理她,“请替我设想,我是个生意人,我还得在外头见人。”
  “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这不同于他绯闻特多,令人艳羡。
  “请你管教儿子。”
  她也说,“我岂可不让他回家。”
  这一对已经仳离的夫妻相对无言,该刹那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过一刻,谢汝敦用手抹了抹脸,“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来散心,过几个月自然会走。”
  谢汝敦厌恶地说:“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龄女
  子,几乎任他选择,他却偏偏变种作怪。”
  她冷笑着给他接上去:“真是报应。”
  他抬起头来,“你从来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视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谢汝敦站起来,“区律师会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归你所有。”
  她转过头来,“是,你运气好,拿我嫁妆押下去,翻了几番,现在嘴巴响了,可以把我原来所有还给我,还希企我庆幸运大命大。”
  他忽然揪着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镜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镜子里的反影连她自己都战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妆,中年的她皮肤蜡黄,双目浮肿,嘴角下垂,扯着面颊一起下堕,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满仇恨,丑怪一如戏剧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挣脱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镜中也看到了他:发胖的头犹有病态,稀疏头发前一个洞,脑后又一个洞,怒目相视,咬牙切齿,她指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他一愣,松开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弯下腰,笑得落下泪来。
  然后她说:“要钱无用,你爱怎么调排都可以,给我再多,也买不回青春,儿子亦不会因此更长进,你也不会更像一个人。”
  到了这种地步,钱不外只能多买几件衣裳,多置数套珠宝。
  她踉跄地退回客厅,掩脸流泪。
  他有刹那软弱,可是迅速站直,双目恢复神采,大步踏向门口,扬长而去,脸上尚有丝诧异,像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再度踏进这幢房子。
  这是今晨所发生的事。
  已足够令她一整天情绪欠佳。
  她只想与年轻人远走高飞,越快离开越好。
  最好与他以无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无人管,也无人可以联络得到他们,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缱绻。
  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劳。
  她不会吝啬。
  她曾经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价。
  她轻轻说:“不要再拖了,让我去订船票。”
  “我得打点一下细节。”
  “请相信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门的时候,发觉有人在门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响车号。
  年轻人见避无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车,他是谢伟言。
  “来,”他恳求,“到我家去谈一谈。”
  年轻人举起双臂,像投降那样,很直接地说:“我们无话可说。”
  谢伟言似惯受拒绝,再一次央求:“那么给我十分钟说几句话。”
  年轻人耐心解释:“我帮不了你。”
  “是钱的问题吗?”
  “不,与这个无关。”
  “这次我主动与朋友分开……用次见过你……我特地来找你……”
  年轻人摇手,他一定要清楚表达他的意思,千万不能有混淆之处,必需剔除任何误会。
  他再一次说:“不,我有事,须先走一步。”
  谢伟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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