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9)


  小云在早餐桌上等母亲。

  蓓云一看见女儿表情,就知道她要问母亲拿东西,蓓云不会天真得以为女儿坐在那里是为着渴望见母亲一面。

  于是她说:“想要什么,讲吧?”

  小云见母亲如此直接,便笑道:“春假我想跟同学到欧洲旅行,我们打算采用上一世纪的交通工具,有一程乘电动火车。”

  蓓云不假思索便答:“春节是你弟弟出生的时候,做姐姐的最好留在家中陪他,我答应暑假让你去。”

  小云失望地喃喃自语:“未见其利,已见其害。”

  蓓云看她一眼,“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暑假是九个月以后的事!”

  蓓云微笑,“并非遥不可及,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小云不悦,“妈妈,你年事已高,当然觉得时间飞逝,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蓓云把脸一沉,“你管谁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这里由我做主。”

  小云抢过外套出门,转过头来说:“你这个一家之主比爸爸当家时差多了。”

  小云嘭一声关上门。

  蓓云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为什么,也许这也正是每一个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围都是向她要东西的人:“给我给我给我,给我这个给我那个,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云于是披荆斩棘,出生入死地四处张罗,办妥一千样,不记功,做少一样,马上罹罪,连女儿都拿她出气。

  周至佳这时出来说:“小云越来越任性了。”

  蓓云看他一眼,这算是安慰她吗?

  “让她去旅行吧,这里用不着她,回来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惊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复复,以后更难说话。”

  “蓓云,你把办公室的权威带到家里来了。”

  蓓云更加落寞,“我是个笨人,我不会随机应变。”

  “放松一点,否则压力会加倍。”

  蓓云苦笑,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将压力自她肩上卸除,只有人愿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办公室去,那里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还可以支一笔丰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里,巫蓓云在电脑荧幕上看内部通讯。

  她一怔,第一行映过眼帘的字样是“胡乃萱女士荣升采购部副主任”,呵,她终于上去了。

  巫蓓云真心替她高兴,连忙与老胡联络,她的通讯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贺。

  是这样的,一翻身,四周围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云在内。

  终于接通,蓓云一听到老胡的声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们又可以在同一层楼办公了。”

  老胡当然认得旧友的声音,如果她是个少年人,或许会说:“谁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计较没有好处,既然巫蓓云愿意重新开始,她也乐得忘记过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层楼办公的朋友,因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层楼的同事来往。

  于是她愉快地说:“蓓云,我早知你会替我庆幸。”

  “我们几时一起吃中饭?”蓓云打蛇随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后天吧。”

  “好,后天中午,不见不散。”

  一个人在得运顺境的时候,不大会计较细节。

  巫蓓云叫助手进来吩咐:“胡乃萱若来探访,待她客气点,立即放她进来。”

  助手当然也知道胡乃萱已获晋升,故笑道:“原来升一级有这样的好处。”

  人情冷暖,自石器时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变,巫蓓云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级干什么?”

  那少年仍笑,“原来往上爬都是为了别人。”

  蓓云嗤一声笑,“难道还为自己不成,我再沦落,我还是爱我,可是为着要别人爱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们看得顺眼的事。”

  少年人收敛笑脸,“太辛苦了。”

  蓓云的五官也直挂下来,“谁叫我们是群居动物。”

  这样一扰攘,已花了个多小时,办公时间如果全部用来生产而不是搞政治,国民收入当可增加一倍有余。

  没等到后天中午聚会,胡乃萱就摸上门来。

  她照样大摇大摆坐在巫蓓云对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说个不休。

  奇怪,巫蓓云又不觉得她讨厌了,因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变得可以接受,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的无礼成为热情,她的尖酸成为风趣,一切皆因身分已获提升。

  居然还有人问为什么要向上爬。

  居然还有周至佳那样的人,放弃现有成绩,辞官归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为孩子出生之后是一个结束,才怪,是一个开始才真。

  蓓云独自去见过梁医生,自他那里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当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时,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脸庞。

  感动?也许,大半也因为感触,巫蓓云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样开始,但成年后对一切现象均告麻木,她不快乐,也不感恩,也不觉得生命是奇迹,也不庆幸身体健康,生活无忧,她抱怨诸多,愁容满面,满怀说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样子顶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动,他一定以为那黑暗恒温的子宫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并且成长,沦落红尘。

  巫蓓云怕梁医生误会她爱心过人,连忙抹去泪水,敏感同爱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巫蓓云无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长着高鼻梁,同他姐姐一模一样。

  梁医生告诉她:“照他目前的情况推算,长大后,他体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块头。

  梁医生说:“有许多父母连婴儿五官都事先选择,我很高兴你们不是那样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惊喜,周至佳与巫蓓云不想连这惟一难得的享受亦被剥夺,于是他们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环境中听其自然。

  她问医生:“周至佳体内各类内分泌将来是否会恢复正常?”

  “保证会。”

  “可是有人说——”

  “医生同你说不会就不会,你相信谁?”

  但一般的说法是总有些残余不去的荷尔蒙会使当事人变为中性人。

  梁医生说:“你要信任科学。”

  蓓云说:“科技日新月异,新发现时常推翻旧理论。”

  梁医生狡猾地答:“但当时你有更好的选择吗?”

  蓓云朝他笑笑,没想到他们已成为熟人。

  “孩子将在春节出生。”梁医生告诉她。

  一出生就要开始倒数,像一只沙漏,还小?不要紧不要紧,时光很快过去,不然巫蓓云怎么会成为壮年人,否则街上哪来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长大。

  巫蓓云抬起头来,嘴角带着苍白的微笑。

  梁医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医生……”

  不用了,巫蓓云有胡乃萱。

  老胡对她说:“我同王日和正式签字分开了,出乎意料适应独身生活,”她并没有夸张,她比以前要心平气和,“你呢,你有没有完全原谅周至佳?”

  巫蓓云忽然说出心底话:“我想都没想过要原谅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诧异了。

  巫蓓云问:“谁说过我一定要原谅他?”

  “可是我以为你们已经破镜重圆。”胡乃萱瞪着巫蓓云。

  老胡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对她来说,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们仍然是合伙人。”

  这个伙伴最近已没有替公司赚钱,将来如果不加油前进,事情恐怕会有变卦。

  “我真佩服你,蓓云,你可以这样清醒理智处理夫妻间事,”老胡忽然想起来,“你的男朋友不反对,来个三人行?”

  巫蓓云失望,“我没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见第三者。”

  蓓云索性开一个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气过一日。

  开口闭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愿不——”

  大日子越来越近,周至佳深居简出,对外一切,由巫蓓云鼎力处理。

  二0七九年匆匆结束,二o八O年来临,巫蓓云没有庆祝佳节的习惯,一早睡觉,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气笛长鸣,小云亲吻她脸颊,“新年快乐妈妈”,蓓云睡得糊里糊涂,只觉这一个凌晨同其他的凌晨根本没有分别,敷衍地唯唯诺诺。

  小云回自己房去了,气笛声仍然不停,巫蓓云只在心中直骂:吵死人了,难道要响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过头。

  半明半灭间忽然想起十六岁的时候,与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广场中,等待新的一年来临,她还记得当天穿一件白间蓝条子毛衣、白长裤、白靴子,真是吓死人的配搭,但因为年轻,居然化腐朽为神奇。

  这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巫蓓云如此踏进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云有点怕这种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对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活,即使有话题,也不能说上整天,还有,越说越错,两个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热讽,在所难免,最惨的是,不说也不行:你生谁的气?

  在家还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厅,厨房转进工作室,巫蓓云现在最怕与周至佳同车,两个人排排坐,动弹不得,车程若超过三十分钟,那种痛苦的死寂,堪称天长地久。

  她愿意把这一天假期奉献给国家。

  爱玛推门进来,“主人,新年快乐。”

  “他们呢?”

  “都出去了。”

  蓓云吃一惊,“小云还情有可原,周至佳何处去?”

  “周先生由机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园散步。”

  蓓云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惧孤独。

  “一位一O三三先生祝贺你新年进步。”

  “快把他接进来。”

  “他是昨夜零时零分打来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云又失望,懒懒靠在床上看爱码收拾房间。

  爱玛问:“保姆现已开始操作,新生儿可是不用我照顾?”

  “你可以当婴儿不存在。”

  可是爱玛酸溜溜,“人家总是得到优差。”

  蓓云大奇,“我以为你不喜欢带孩子,你不是说工夫赶不来吗?”

  爱码不出声,只是埋头苦干,原来它同巫蓓云一样,叫它担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云苦笑,家人在屋里,她烦,家人全体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选择,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爱玛到这个时候才说:“胡小姐找过你,说,你若没空呢就算数,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云又不想与同事纠缠。

  “我再睡一觉,替我把窗帘放下来。”

  “主人,我看你还是振作一点,周先生身子这样不便,还是起来了,新年新气象嘛。”

  它说得很对,“那么,”蓓云接受劝告,“请替我告诉胡小姐,三十分钟后在老地方等。”

  所谓老地方,是她们刚进公司,收入不那么好的时候,常去的一间咖啡店。

  蓓云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个人,坐着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头,今年流行那种看上去自来旧其实昨天刚新置的颜色。

  胡乃萱看到巫蓓云,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复古天然羊毛制成,此刻所有人造纤维衣料已无须洗涤清洁,这件羊毛大衣却须送回原厂干洗,胡乃萱嫌麻烦,不考虑选用。

  两个女人静静对坐,喝着热饮,孩子们有孩子们去处,稍微长大即单独行动,不复依依膝下。

  蓓云倒是没有遗憾,当女儿要她的时候,几乎在她身上生活,无时无刻不抱在怀中,所有亲友见此情形均摇头叹息,就差没来一句慈母多败儿,但蓓云悠然,她已经在小云一岁之前连本带利抱了回来,赚得无数温馨,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开场白。

  巫蓓云笑,“说些新鲜题材。”

  “公司最近无人离婚,没有新闻,大概即好新闻。”

  “有没有人结婚?”

  “除出我和你,谁还肯结婚?”

  蓓云苦笑,这个时候,她看见胡乃萱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然后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蓓云马上知道这是谁。

  她仰起头,对年轻人说:“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张大嘴巴,合不拢来。

  老胡一直怀疑巫蓓云有外遇,没想到他质素那么高,只见那漂亮高大的年轻人无比亲昵的握住巫蓓云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艳羡得差些连眼珠子都掉出来。

  胡乃萱反应奇突,结结巴巴,平时最会讲话的她此刻诧异过头反而词穷。

  老胡骂自己的想象力太差劲,造巫蓓云一千次谣都离事实千里之遥,原来人家竟过着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轻人在巫蓓云耳畔说:“我那边有朋友,要过去了。”

  胡乃萱当然听不见,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痒起来。

  年轻人向胡乃萱笑笑,那双明亮的眼睛狡狯灵活,似洞悉她的好奇与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涨红面孔。

  年轻人随即离去。

  过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问巫蓓云:“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云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轻人真是帮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帮她出了一口气。

  上演这一幕之后,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云的手段。

  巫蓓云卑微的新年愿望也已经达到,她从来没希望过青春常驻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意外的惊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

  小云说得最好:“像做梦一样,家里快要添一新成员。”

  他专用的家私用品杂物开始陈列出来,什么都小一号,什么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东西,一切都是私家货,堆满整间育婴室。

  小云笑:“我保证我小时候没有这样夸张。”

  蓓云想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怕小云不相信。

  小云最后感慨:“现在的儿童真幸福。”

  蓓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对,差点忘了,巫小云已不是儿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云在百货公司替婴儿挑衣服,碰见了一个熟人。

  他向蓓云笑笑,点点头,蓓云没把他认出来,哪里来一个这样登样的男人?文质彬彬,一副艺术家样。

  “记得吗,我是余小明的父亲。”那人笑笑说。

  “呵,”蓓云说不出的高兴,“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满月。”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前后判若两人?”这是真话。

  余君笑,“我一直做运动。”

  “难怪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你现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选礼物?”

  “呢,可以说是。”

  “这种小袍子没有多大用途,连脚裤才实用。”

  蓓云笑,“你可以说是专家了。”

  余君取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

  蓓云连忙接过,“我们有空联络。”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说一声谢谢,多谢你帮忙。”

  “不敢当不敢当,”蓓云说,“除出你自己,谁也没帮你。”

  余君笑笑,欠欠身,离去,渡过难关,他又是一条好汉。

  蓓云终于听余君忠告,选了几条连脚裤。

  查看他的卡片,发觉他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做起主持来。

  今日看他,哪会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么褴褛。

  家里三个人,每个人出去都带几件婴儿衣服回来,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岁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云买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袜,小云爱不释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紧张。

  蓓云问他:“你要不要学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别多心,编针织物是分散注意安抚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贵手工艺品。”

  周至佳不做声。

  巫蓓云耸耸肩,“当然,这不过是愚见。”

  稍后蓓云发觉周至佳选择十字刺绣,真没想到绣花样子一百年不变,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类。

  蓓云但愿她有时间陪周至佳选择丝线颜色,可惜她没有消遣余暇,她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就是用来休息。

  最后一次手术时间已经定下。

  蓓云鼓励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贺可喜。”

  周至佳似有隐忧,“我很担心。”

  “别过虑,万事俱备,况且还有梁医生这样的国手。”

  “蓓云,要是我进了手术室出不来,请记得我的好处,忘记我的坏处。”

  巫蓓云为之恻然,没口价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剖腹手术,至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说:“不过是由机械人处理的三级手术。”

  巫蓓云摊摊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儿。”

  巫蓓云感慨,“可是许多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们来尝尝其中的滋味。”

  巫蓓云拍拍他的手,‘谁会像你这么笨。”

  他忽然问:“外头有人知道吗?”

  巫蓓云笑,“我没说过,你呢?”

  “我一字没说。”

  “那大概没人知道。”

  周至佳说:“我并非视这件事为秘密,我只是不想宣扬。”

  “我明白,这是周家私事,与人无尤。”

  周至佳觉得巫蓓云仍然十分了解他,不由得释然。

  手术前一晚上蓓云整夜在医院陪他。

  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话,讲来好笑,他们难得共处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医治,夫妻长久分房名正言顺异床异梦这些年,连一起旅行都订两间房间,没想到在医院里倒是同起房来。

  蓓云没睡好,她想念那无梦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喷雾。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云听见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来安慰他几句:“不要怕,我不住为你祷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头来看住蓓云,“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蓓云一征,不得不按铃传看护进来替他注射镇静剂。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术。

  巫蓓云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护对她说:“请在这里等候,稍后你便可看到婴儿。”

  蓓云点点头,看着护理人员把周至佳推到手术室去。

  她并没有太紧张,漱了口坐在椅子上听新闻报告,正在慨叹战争仍然不停,看护笑吟吟推着保暖箱进来,跟着传来响亮小儿啼哭声。

  蓓云探过头去,只见小小新生儿眼角挂着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泪,蓓云忍无可忍,泪水簌簌流下脸颊。

  看护笑说:“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接着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云却掩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跟着周至佳也被推过来,他己苏醒,只听得他叹道:“我已经尽了力了。”

  梁医生尾随在后,笑笑说:“手术过程非常成功。”

  蓓云连忙上前道谢。

  “孩子健康活泼,重三公斤。”

  这时小云与爱玛也已赶到,后面还跟着机械保母。

  大家争相问候周至佳,并且喧嚷着要看婴儿。

  蓓云叮嘱保姆几句,偕爱玛先返家。

  爱玛说:“能睡就多睡一点,婴儿一进门,人人辛苦。”

  蓓云不出声。

  机灵的爱玛立刻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兴?”

  “不,我太欢喜了,那孩子真可爱,证明周至佳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爱玛很兴奋,“对,老实说,开始我也觉得周先生简直无故难为自己,见过那小宝宝,才知道,他有正确目标。”

  蓓云吁出长长一口气,“九个月困难时期总算度过。”

  爱玛说:“那保姆真幸运,天天抱着孩子耍乐算是工作。”

  “爱玛,”巫蓓云对它说,“你也跟了我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爱玛,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机械人已经通灵,提心吊胆说:“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刚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么?”

  巫蓓云笑笑,“孩子已经出生,父子平安,这个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只带行李以及你一个。”

  “什么?”

  巫蓓云转过头去拍它一下,“你的机器坏了还是怎地。”

  爱玛控制板上灯光不住闪亮,显示它极端困惑。

  蓓云告诉它:“这个家以外还有世界,还有天地。”

  “什么?”爱玛一时应付不了,只能说得出这两个字。

  “小云大了,又一直嚷着要寄宿,她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走得很潇洒。”

  过了许久许久,爱玛总算把一切资料消化,它问:“婴儿呢,你不爱他?”

  “爱,可是也不必与他同住。”蓓云笑。

  “你会错过他成长过程,”爱玛非常惋惜,“新生儿一天换一个样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则,损失在你,他反正要长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问题。”爱玛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是,”蓓云无奈,“我已无法与他父亲同居。”

  “不能看孩子面上吗?”

  蓓云摇摇头,“早一个世纪,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情面了。”

  爱玛叹息,“可怜的幼婴,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去你的!我好好活着,你平白诅咒我干什么,不同住就等于没母爱,谁教你的?”

  爱玛又沉默许久,“周先生知道没有?”

  轮到蓓云不做声,人是万物之灵,他已经猜到了。

  “周先生会接受吗?”

  “成年人一定得承担悲欢离合。”

  “主人,你只带我一人出走?”

  “是。”

  “我会忠于你,终身服侍你。”

  蓓云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后我俩就相依为命了。”

  “无须夸张,我们照样可以回周家探访新生儿。”

  “周先生爱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儿会寂寞吗?”

  “爱玛,你为什么不担心我弱小的心灵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也难怪,你是机械人,不懂得,我要寻找我的理想。”

  爱玛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云微笑,“没有人告诉你关于理想吗?”

  “有,”爱玛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婴却是现成的享受。”

  “新生儿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应该相同。”

  “所以,爱玛,限期已届,我与周至佳的关系不能持续。”

  “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我欣赏你的忠诚足够。”

  爱玛忍不住问:“主人,可否告诉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的理想?”蓓云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来,不做什么,不负啥责任,同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一起坐着说说笑看日升日落。”

  爱玛听罢,倒抽一口冷气,“太苛刻了,我还以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还真的容易得多。”

  蓓云低下头,“我何尝不知道追求有实质的理想比较合理。”

  “可怜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达到。”

  “不一定。”

  “别浪费你的时间。”

  “机械人,别管太多闲事。”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巫蓓云正在休息,忽而听见幼儿啼哭,保姆不知给什么绊住,一时没抱起他,周至佳大概在卫生间,蓓云马上亲自出马。

  她抢到育婴室,只见到婴儿张大嘴巴哭泣,双眼露出盼望神色,圆圆面孔可爱无比,蓓云忽然说:“罪过、罪过,那么小,那么小,姆妈抱,姆妈抱。”

  她把他拥在怀中,泪盈于睫。

  她把幼儿抱到露台看日落,不住喃喃在他耳畔讲话:“看见那太阳没有?在二O八O年,大自然景色其实不过是背景放映……太复杂?慢慢你自然懂得,”她凝视他,“自从回家来之后,你很长了点肉是不是,唉,你的面孔同你父亲一模一样。”

  保姆出来了,含笑道:“主人,请把婴儿交返给我。”

  蓓云颇舍不得,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双手奉还。

  只听得保姆同婴儿说:“露台太凉快,我们还是回房去吧。”

  婴儿躺在机械手臂里宾至如归,当然,那手臂每分钟轻轻晃动六十下,被设计成真人抱着婴儿踱步节奏一模一样,又能哼三十二首摇篮曲,功能超卓。

  它带着宝宝去了,很明显已与婴儿产生了感情。

  蓓云黯然坐下。

  周至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轻轻走出来,斟两杯酒,一杯递给巫蓓云。

  周至佳的身子恢复得极快,几乎可以下个月便回到大学里去,爱整洁的他立刻去理发,胡须……因内分泌的关系恐怕要隔些时候才需要修一修。

  此刻他看上去简直同旧时差不多。

  “蓓云,”他心情也比较好,说话有条理得多,“或许,我们该坐下来详谈了。”

  “我正坐在你面前。”蓓云笑一笑。

  他很快进入话题,“蓓云,首先,我很感激你在这段日子里支持我。”

  “不必说这种客气话。”

  “还有,我相信你要离开我了。”

  蓓云点点头,“我就要自立门户。”

  周至佳颔首,“我不会勉强你,你有权那么做。”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条件。”

  周至佳咳嗽一声:“孩子们归我。”他狮子大开口。

  巫蓓云讪笑,“孩子是我们所有财产,怎可统统归你。”

  周至佳有点窘。

  “小云当然由我抚养,”巫蓓云说,“就让她去寄宿吧,探访时间自由,假期任由她住哪一边。”

  “婴儿呢?”周至佳最担心的是新生儿。

  “你吃了那么多苦,他很应该跟着你生活,我希望可以天天来看他。”

  周至佳也是个合理的人,“没问题,不过你这一走,他势必跟你生分。”

  蓓云感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或者你可以继续往在这里,你知道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不,”蓓云摇头,“同屋共处,就应互相尊重,独来独往,即目中无人,我不能那样做。”

  周至佳叹口气,“但公寓是你的宿舍。”

  蓓云微笑,“所以我的孩子们都住在这里。”

  “你对我十分大方。”

  “彼此彼此。”

  “我没有其它条件了,听你的了。”

  她站起来,“我也没有进一步要求,明日可叫律师做正式离婚书。”

  “蓓云,”他叫住她,“我在想,假使不因为这个孩子,终久我们也会因其它理由分手的吧?”

  蓓云怔怔的又坐下来,“我不知道,也许会长久一点,可能就白头诺老了,是这一次的试练把我们之间不协调之处全部泛滥到表面上来,不得不下此策。”

  周至佳不做声。

  蓓云叹口气,“你是一早做出抉择,情愿放弃这段婚姻,也要实践你的理想。”

  周至佳半晌说:“我原本想两者兼得。”

  巫蓓云指着他,“我不想与一个自私的人共度下半生。”

  周至挂出乎意料的冷静,“我不怪你。”

  巫蓓云笑,“况且你知道我永远是孩子的母亲,你可以放心,我会尽量亲近他。”

  周至佳点点头,“即使你搬出去住,也不会比那些只在公余应酬过后三更半夜回到家中吻孩子一下即回房休息的母亲更不负责任。”

  “谢谢你。”

  周至佳忽然想起来,“我从来没征询过你的意见,你可喜欢男婴?”

  “喜欢,”蓓云来不及回答,“太喜欢了,一直想要个活泼的男孩,给他穿粗布裤与球鞋,顽皮时可以打他屁股,动辄对他说:‘妈妈不再爱你了’,对女儿的态度才不可以这样粗犷。”

  “那么,为他留下来吧。”

  巫蓓云非常温和的说:“我同你的关系,已告结束。”

  她开始收拾随身衣物。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身外物并不多,总共不过十来套上班服,十来套便服,若干双鞋子,化妆品还装不满一只手袋,两箱行车随时可以走路。

  巫蓓云大吃一惊,十分自怜,别的女人衣服杂物都多得发昏,几乎人人都扬言行头可以装满七只货柜箱,巫蓓云自卑了。

  幸亏有爱玛。

  她租下小小公寓,统共只得一间卧室,小巧玲珑,爱玛休息进住储物室,客厅兼作书房用,物尽其用,并不觉得不便。

  巫蓓云开始了新生活。

  只有人事部知道她转了通讯地址。

  人事部电脑配有保密锁,不会轻易泄漏秘密,不过,消息始终会传开的吧,若干日子之后,同事们一定会知道巫蓓云婚姻出了毛病。

  小公寓的睡房附着圆型小露台,开头蓓云没怎么留意,时常站在那里透透气,是爱玛先发现,它说:“主人,对面大厦有人对你挤眉弄眼,”蓓云停睛留神,才发觉斜对面那幢大厦一个单位也站着一个人,凭他衣着打扮,年纪不大。

  蓓云解嘲说:“距离太远,那人看不到我脸上的皱纹。”

  但从此她不再站到露台上去。

  每天无论如何,她都必定抽时间去看新生儿,天天都发觉他较前日又长胖了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加一起,每个星期尺寸就大许多。

  周至佳看着他的时候,整张脸以及双眼会发亮。

  幼儿表情渐渐复杂,开头不是哭就是睡,后来会得在梦中笑出来,又皱着眉头,现在会得装可怜相,看到父母,先扁着嘴,见不抱,才哭出来,小小嘴唇颤抖,非常凄凉。

  他的表情比他姐姐同年龄时复杂多了。

  小云慨叹说:“我到一岁还似一团饭,哪里有弟弟一半聪明。”

  一代比一代进步总是好事,蓓云在三十岁还没有小云十三岁来得精伶。

  蓓云喜欢在深夜拨到一0三三去谈话。

  “独自生活怎么样?”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准备出发追求你的理想没有?”

  “我希望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后才开始。”

  “行动要迅速,否则失之交臂。”

  “我很懂得替自己打算,你请放心。”

  “也该把自己放第一位了。”

  “我是那种花尽人力物力仍然要亲身劳心劳力的那种人,不知什么地方我算错了帐目,一直赔本,想结束生意,又怕伙计生活没有着落,进退两难。”

  “但终于也迁了册。”

  蓓云笑,同他说话,真有意思。

  “新生儿好吗?”

  “他真正奇妙,做人可不简单。”

  “有时候真羡慕有孩子的人家。”

  “无须艳羡,只要愿意付出代价,你也可以达到愿望,让我提醒你,年轻人,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早上胡乃萱拿着一大杯黑咖啡仍然到巫蓓云办公室来做二十分钟谈话,幸亏如此,如不,两个女人都要去看心理医生。

  “听讲政府里头有人建议废除男人女人男性女性这种称呼。”

  蓓云失笑,“叫我们什么?阴阳人?”

  “人。”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

  “很应该呀,我们统统是人,只要功能超卓,便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社会不介绍谁是男人,谁是女人。”

  “那你快快去投赞成票吧。”

  “蓓云,”老胡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说好不好笑,外头传你添了一名孩子,我当众立刻替你否认掉了,哪有这种事,你天天要上班,我们日日见面,你说好笑不好笑,什么事都有人传。”

  蓓云脸上绽开一朵会心微笑,胡乃萱在她们交恶的一段日子里颇为巫蓓云制造了几段谣言,统统不是事实,却煞有介事,如今老胡却为巫蓓云解释否认传言,偏偏那传言是事实,惟一的事实。

  接着老胡说:“世人无聊的人真多,什么都拿来嚼舌根。”

  蓓云附和:“可不是,最好在别人家里装具窃听器与录像器,绘形绘色,实凭实据。”

  胡乃萱悠然坐在那里,十分满足,她此刻站在正义路上,惩罚了好事之徒,相当有成就感。

  周巫之家各人终于各就各位,又活下来了。

  城内最热门话题是夏季何时开始,因为太民主了,一切靠投票决定,气象局派发表格给每个市民填写,本年夏季平均温度及湿度该去到什么地步。

  巫小云希望天气早热,因为“弟弟胖嘟嘟穿越少衣服越好玩”。

  巫蓓云不舍得缠绵的春日就此结束,去函反对。

  周至佳早已恢复理智,坚持商业都会根本无谓分清四季,干脆长年恒温摄氏二十七度最理想。

  意见实在纷纭,气象局人员头痛,一时未能表决,春季便一日一回延长。

  这种乍暖还寒天气最易伤风感冒,要治愈它只需按时服三次特效药,可是许多年轻男女不愿快医好它,情愿鼻塞塞声喉沙哑做其不胜状,据说在异性眼中带病之态特别可怜可爱。

  巫小云怕伤风感染弟弟,已赶快服药。

  周至佳问巫蓓云:“生活写意吗?”

  巫蓓云说:“我刚在想,给弟弟取什么名字最好,不如叫周写意吧,小云,你太可改叫巫适意。”

  周至佳等她说完了,才再问一次:“生活还过得去吗?”

  巫蓓云这才答:“有时候也会十分气馁。”

  周至佳点点头,“无论是谁,选择哪一种生活方式,总无法避免偶而气馁。”

  蓓云无奈地摊摊手。

  周至佳说:“索性当它如打呵欠咳嗽一般,反而省事。”

  奇怪,一旦分居,周至佳连言语都可爱起来,可见婚姻制度实在坑了不少好人。

  蓓云说:“独身与有家室的分别是,单身人睡得比较好,但睡醒之后,百般无聊,有孩子的人永无宁夜,但一起床立刻被小孩缠住,忙得连祖宗姓什么都不复记忆,比较容易偷生的。”

  周至佳颔首,“这是比较中肯的说法。”

  夏季终于来临,巫蓓云的精力渐渐复苏,她觉得她已经准备好,可以做初步尝试。

  她试拨一O三三。

  号码忽然又接上了那把女声:“一O三三有事暂时离开本市,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女士?”

  巫蓓云终于同那接线生说:“天气这样好,我想你代我找一名男伴,陪我散散步,谈谈天。”

  那女生很愉快地答:“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有,要年轻一点,不过也要懂事,还有,希望他跳得一脚好舞,谈吐文雅、常识丰富。”

  “没问题,请问你想得到何种样的邂逅?我们有多种剧本可供选择。”

  “不经意式的,像在街角自然偶遇,无意中谈起来,广泛地讨论人生、希望、将来。”

  “请你报上姓名与信用卡号码,查实无误,我们立刻会安排你俩见面。”

  “劳驾。”

  “多谢光顾。”

  巫蓓云已有充分心理准备。

  在以后的数天内,每有异性经过她身边,她总会额外留神:是他吗,是他吗,他会不会走过来藉故攀谈?没有,一个没有,再一个也没有。

  再一个也没有。

  在街角,有人截住她问路,这个一定是了,停睛一看,不对,不但老,而且长得不好看,不,不是他,那么,是谁呢,几时出现呢?

  等得越久,越是好奇,心中也益发盼望。

  真的感情游戏规律,不也是一样吗?

  会不会是介绍所把她的要求积压下来,丢在脑后了。

  一日下班,胡乃萱同她说:“蓓云,我受了腌攒气,想去喝两杯解解闷,你若够朋友,便陪我一趟。”

  蓓云劝道:“这等小事,不必拿出令箭来。”

  她陪她上酒馆。

  酒过数巡,老胡舌头大了起来,“够朋友的话,蓓云,再替我去买半公升黑啤酒。”

  “你喝得差不多了。”

  “够朋友的话——”

  蓓云连忙跳起来,“好,好,别再说下去了,我马上替你去办。”

  她自酒保处买了两杯黑啤酒,付了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发觉胡乃萱整张脸伏在桌子上。

  “老胡,老胡。”她推她。

  哪里就这么快醉了,一定是乘酒意伏在臂弯里偷偷哭泣。

  蓓云善解人意,不去理她,静静坐她对面。

  只听得有人问:“需要帮忙吗?”

  蓓云抬头一看,是位好心的年轻异性,正指向老胡。

  蓓云老实说:“呆会儿也许要。”

  他朝她笑笑:“随时吩咐我。”又转过头去与朋友说笑。

  蓓云又等了一会儿,推一推胡乃萱,“老胡,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挤了。”

  这才发觉老胡已经睡着,轻轻扯着鼻鼾。

  蓓云拉她,“来,老胡,我送你回去睡,比较舒服。”

  不知怎地,人一醉,起码重十倍,扶过醉友的人统统知道其中艰难,蓓云拉之不动,刚才那位男士见义勇为,过来帮蓓云去扶胡乃萱另一半身体,嗨嗬一声,把她自座位扯起来,手臂架在他们两个身上,脚不沾地,出门而去。

  蓓云赞道:“阁下手段好不精练纯熟。”

  那位男士朝巫蓓云笑,“我已做惯做熟。”

  蓓云骇笑,那么多酒徒,那么多不如意的人?

  “一不做二不休,我送你们回去好了。”

  “不用了,到了门口,自有司阍帮忙。”

  “你肯定?”

  “没问题。”

  他替她开车门,“改天见。”

  蓓云对他有好感,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再见。”

  过了几天,她特意在差不多时间到同一酒馆去找他。那附近有几爿律师行,一些年轻的见习律师几乎一日三餐都孵在酒馆里解决。

  蓓云猜想他是他们其中之一。

  第一次去找,没看见他。

  蓓云不气馁,过两日再去,她非得当面谢他不可。

  这次她看到他了。

  他仍然与大堆人在一起,穿套半新旧灯芯绒西装,眼光十分尖锐,一下子就看到了巫蓓云,伸手招呼,接着站起来接近她。

  “你那朋友结果如何?”他笑着问。

  “第二天几乎把头摘下来免它再痛。”

  “这是很贴切的形容,我自己也试过一两次。”他又笑。

  “那晚多谢你帮忙。”

  “今晚要不要我再帮忙?”

  蓓云侧头想一想,“也好,我们两个一起请你喝一杯。”

  老胡却临时有事,而且,“你一个人去方便行事。”

  “行什么事?”

  “蓓云,我们都小觑了你,你是我们之间最最有办法的一个呢。”

  蓓云讪笑,有办法?

  不过,被人家当有办法,总比被人家看死没有办法的好。

  她单独赴约。

  那小伙子简单风趣地介绍他自己,随即建议到一家小小意大利馆子吃饭。

  叫菜的时候,他打趣说:“大学时期要陷害哪个女生就一连三晚请她吃意大利菜增肥。”

  可是他替蓓云叫了清蚬汤、蒸蟹粉,吃十碟子也不胖。

  蓓云轻松了一个晚上,由他送她回家,在门外道别。

  时间还不太晚,爱玛正在等她。

  “主人,如果你不太累的话,我想同你讨论帐目。”

  爱玛最近荣升巫蓓云的管家。

  蓓云笑答:“我一点都不累,什么帐目?”

  “信用卡上添增一项非常奇怪的支出,请来看。”

  蓓云与爱玛在电脑荧幕前坐下。

  “主人,是这一项,如果电脑谬误,宜明日一早即去更正。”

  蓓云一看,马上怔住,宇宙公共关系公司,费用:一万二千九百七十元。

  这是什么帐目,怎么会算到她头上来?

  她要求电脑给她看帐单全貌。

  过一刻,整张单子的细节呈现在荧幕上。

  蓓云真正发呆,她读到的是:四月十二日,伴游一名,时计二千四百元,共三小时三十分钟,合计八千四百元,鹰狮酒吧费用,一千零七十元,租车费用,一千五百元……

  数目详尽,所有帐单付有附注,可随时查阅。

  巫蓓云顿时明白了。

  那人原来是介绍所推荐的伴游。

  他出现得实在太自然,若不是帐单及时而至,巫蓓云会一直以为他与她是真正的朋友。

  今日的晚餐又花费多少?

  正当她发愕,爱玛在一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谁租了车,谁按时收取这么贵的费用?”

  巫蓓云按熄电脑,“数目没有错。”

  “什么?”

  “时间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蓓云回到小小卧室,立刻拨一0三三,仍由那个接线生来招呼。

  “是巫女士吗?”

  “请问一0三三回来没有?”

  那接线生答:“还没有,他将暂时离开本市,短时间不会回来,有一位客人邀请他乘伊利莎白号邀游四海,为期约一年。”

  呵,真是阔客。

  “巫女士,你对我们的安排满意吗?”

  蓓云冲口而出,“我不喜欢。”

  顾客至上,那接线生充满歉意,“或许巫女士愿意先看过我们由名家所撰的剧本,然后依剧情发展来做?”

  蓓云没想到他们的手法这样先进,不由得叹息说:“太虚假了。”

  “可是,巫女士,如果不依赖我们,你可能穷其一生也找不到适合的朋友。”

  “那人们是怎么结的婚?”蓓云冲口而出。

  接线生笑了,“结婚怎么同,结婚对象要多少有多少,知情趣的异性朋友,才稀罕得紧。”

  蓓云有顿悟,“请问你是人是电脑?”

  “我是电脑,巫女士好聪明。”

  蓓云沉默半晌,“请替我取消户口。”

  “巫女士,你愿意再试试另一位伴游吗?”

  “不用了。”

  “是费用太贵吗?”对方很体贴。

  “不是。”物有所值,甚至超值,不能算贵。

  太像是真的了,最终发觉原来是假的,令当事人非常失望。

  “巫女士,希望你将来有需要时再与我们联络。”

  “一0三三回来时,请他与我接头。”

  “巫女士,我们查过一O三三的来往户口,其中没有你的名字,我们已经警告一0三三,嘱他不得再私自与客人接触,如果违例,永不录用。”

  蓓云震惊,“我们是朋友。”

  “一O三三没有朋友。”

  “一个人总应有朋友吧?”

  “对不起,巫女士,公司的规定,我们属下二千余名员工,服务期间,不得擅自与异性交往,再见。”

  通话线在这个时候切断。

  巫蓓云立刻知道她做错了,并且多多少少连累了一0三三。

  自此以后,她可能永远不会再听到年轻人的声音。

  爱玛敲房门,“主人,还没有睡?”

  “进来吧。”

  “主人,周先生与孩子们仍然在家里等你。”

  蓓云笑笑,“孩子们或许,周先生未必。”

  爱玛叹口气,“用金钱来购买的理想,还算不算理想?”

  看样子它已经清楚那张帐单的来龙去脉。

  “你说得对,理想不能渗入任何庸俗虚假的因素。”

  “我请教过资料电脑,据分析,主人,你的理想是人类至难实践的愿望之一。”

  “是吗?”

  “资料电脑称这种理想为寻找真爱。”

  蓓云觉得新鲜,“说下去。”

  “这一类人最悲哀,永远不向安全牢靠温暖的家庭生活妥协,情愿走一条颠沛流离的感情路,而从来没想过,即使愿意付出重大代价,世上也许并无真爱?”

  巫蓓云连忙掩饰苍白的心:“不,不,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不复天真,爱玛,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个不甘寂寞的贪婪人,多年的家庭生活实在太过枯燥辛劳,不安于室的我于是另谋出路,对我来说,真情与假意均可接受,我目的是寻欢作乐。”

  爱玛凝视她,“真的?”

  蓓云苦笑,“现今世界,叫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我爱的,他又爱我的人。”

  “主人,你真的想通了?”

  “我真的要休息。”

  爱玛一走,她果然马上安然入睡,在梦中,巫蓓云向每一个陪她聊过天散过步吃过饭令她生活增愉快的异性致谢,她没有遗憾,如果他们都寄帐单给她,她宣告破产一百次都不够,巫蓓云太幸运,巫蓓云夫复何求。

  她不但骗过了机械人,还几乎骗过自己。

  那年剩下的时间,巫蓓云生活正常,照例讨好每一个人,她的上司、下属、朋友、亲人,都对她颇为满意。

  又是另外一年了。

  婴儿已经在保姆教导下学习走路,小云进寄宿学校念书,周至佳打算转到商界担任顾问职位。

  她的老友胡乃萱另结新欢,忙得无暇招呼同事。

  那一年,同其他所有一年一样,有欢笑,有悲哀,过得实在不容易,每一天都值得纪念,因每一天都付出过劳力心思。

  幸亏是逐天逐天过,也有很多次,蓓云认为挨不到第二天,累得想寻找解脱,可是睡它十个钟头,第二天醒来,又会努力地,再过一天。

  清晨起床命令双脚落地那一刹那毅力,就是使人活下去的意志,实在不简单,懦弱点的人也许就从此长眠不起。

  巫蓓云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因为缺乏时间运动,她放弃坐车,换上运动鞋,每朝步行三十分钟上班。

  这一段路变成她的乐趣,风雨不改,照样上路。

  那是一个地面结薄冰的早春日,古人说的如履薄冰当然大有道理,可惜巫蓓云没有领会到其中意思,经过公园小径,她脚底一滑,失去平衡,跌个元宝大翻身,更糟糕的是一时还爬不起来,雪雪呼痛。

  正想用力撑起上身,忽然有人说:“等我帮你,”那人两只强壮的手臂把她一托,巫蓓云就势又脚踏实地。

  她没声价说“谢谢谢谢”。

  那人惋惜道:“一件大衣全脏了。”

  市政府一直没有把公园的清洁工作做好。

  蓓云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他,“不要紧,我在公司备有替换衣服。”

  “没有伤到筋骨吧?”

  “没问题。”

  蓓云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打量她的恩人。

  他是个新中年,面目端正,银狐白头,标准身材,态度和善。

  蓓云松口气,一眼看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取笑比他不幸的人,他有双谅解的眼睛,想必也有颗宽恕的心,这种人多数善待朋友亲人。

  他问:“你往哪个方向?”

  “东边一街。”

  “我向西,当心走路。”

  他显然也赶时间,对蓓云摆摆手,两人分道扬镳。

  蓓云已经向东边走了好几步,忽然之间心一动,回头,叫:“喂,你!”

  中年人停下步来,转身,向蓓云笑。

  两人又向对方走近。

  蓓云已把名片取出,交给他,那人也连忙掏出他的名片交换。

  蓓云说:“再联络。”

  看看时间,实在不对了,才匆匆忙忙走向公园东边出口。

  忙忙忙,忙忙忙,晃眼过了一天。

  下午蓓云发过一次雷霆,因为某合伙机构竟然派一名机械人来同她开会,她没有侮辱机械人,只是取消会议,命令它回去。

  事后助理说:“说不定有一天,机械人会做我们上司。”

  蓓云想到她上司,脸色铁青,生活刻板,谁知道,也许就是具机械人。

  助理说下来:“届时,如果我们派真人同机械人开会,会被机械人赶走。”

  蓓云抬起头来,这并非杞人忧天,据说某大银行的电脑曾经要求控制员向它道歉,因为牵涉到一定数目的谬误,而错在他,而不在它。

  助理笑笑说:“我已经决定从现在开始,在机械人身上落重注,善待它们。”

  蓓云笑答:“我就不必了,届时我肯定已经退休,不用与恶势力纠缠。”

  助理轻轻叹口气,“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坏是坏在巫蓓云太晓得了,因此每天都有凄凉的感觉,时时问自己:你何德何能,竟然好吃好住,生活无忧,世上的苦难多过人的想象,巫蓓云是少数幸运者之一。

  第二天,蓓云照例途经公园,在东边出口看见那中年人朝她走来。

  他已经等了她一点时候了。

  两人互道早安,蓓云心底有一丝温暖。

  “有空喝杯热茶吗?”她问他。

  “我刚想邀请你。”他说。

  两个人结伴到公园小食亭买了纸杯茶坐在长凳上闲聊,才略谈数句,已经发觉十分投机,他身分同蓓云相似,与配偶分开已有几年,生活清淡平和,看得出把寂寞控制得很好。

  时间到了,他们约定晚餐时间。

  直到下班回家,蓓云才猛地想起,把爱玛叫到跟前,紧张地问:“最近我们有无收到怪帐单?”

  爱玛闪闪双眼反问:“何谓怪帐单?”

  蓓云委实不好意思,也不得不从实招来:“喏,宇宙公共关系公司的帐单。”

  爱玛答:“哦,那个,那个只收过两次,已经全部付清。”

  “这一两天有没有再收过?”

  “主人,你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光顾那间公司吧。”

  蓓云索性亲自去查看电脑记录。

  答案是没有,巫蓓云松下一口气。

  不是任何人的巧计,而是冥冥中自然的安排,蓓云放心了。

  “主人,到底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我怕他们搞错,对了,今晚有什么菜?”

  也许一次聚会之后他俩不再联络,也许根本他好不过周至佳,更有可能巫蓓云在下一刹那又结识别的异性,但是她愿意试一试。

  理想,或者就站在下一个角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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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05.29  心动百分百制作  月朗扫校  文学视界编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