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10

    叶世球今日比往日更为英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相视半晌,他说:“陶陶今晚去见她父亲。”
    他又知道了。
    他同陶陶走得很近哇,而且很明显地,陶陶信任他,自从他赞助陶陶竞选之后,他
们成为忘年之交。
    我反而要从他那里得到陶陶的心事。
    “她既不肯跟英家去美国,何必去见他?”我问。
    “之俊,你头脑真简单,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后她用得到他们呢,现在联络感情,
有何不可?”
    “用?”我如闻见响尾蛇。
    “是的,用。”
    “人与人之间可否不提这个字?”
    “能,小朋友们每人夹十块钱齐齐买鸡翼去烧烤可以不提这个用字。”
    “原来陶陶得你的真传。”我瞠目。
    “不敢不敢,孺子可教也。”他微笑。
    “你会陪陶陶去见他们?”
    “义不容辞。”
    我松口气。
    “喜见杨之俊终于放开心中大石。”他取笑我。
    他与他父亲长得相像,倘若叶成秋不是同母亲有那种关系,我的反应是否相反?
    那简直是一定的。
    客观地看,叶成秋年纪又不很大,风度才华不在话下,他不算最富有,但是舍得花,
钱用在刀口上,他舒服,跟他的人也舒服。
    性情好、风趣、智慧。即使再过十年,他还是个理想的男人,打着灯笼没处找。
    在我心目中,男人如果没有一点像叶成秋,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但是自小我没有从长辈以外的角度去看过他,他是像神明一般的人物,我一点亵渎
的念头都没有,把他当一个普通人看待,已是大大的不敬。
    我的脑筋生锈,转不过来。
    跟一个男人走,唯一的可能,是因我心身都爱上了他。
    不,我没有学乖,我心仍然向往不切实际、愚蠢且浪漫的爱情生活。
    我也爱叶成秋,但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世球在这时拍拍我的肩膀,“之俊,你又堕入你那隐秘的小天地里去了。”
    他离开我的房间。
    我没有时间再自思自想,投入工作。
    陶陶与英氏吃完饭,上来看我。
    她穿着成套的丝绒紧身上衣,窄裙,绿宝大耳坠配衣服颜色,七厘米高细跟鞋子,
头发盘成二十年代那种辫子髻。
    我没想到她会打扮得这么隆重。
    也好,让老乡开开眼界。
    她的化妆极浓,但年轻的皮肤吸紧面粉,只觉油光水滑,如剥壳鸡蛋,看在我眼中,
但觉心旷神怡。
    我说:“像颗明星。”
    “我确是明星。”她说。
    “说了些什么?”我问。
    “他们很客气,有罗伦斯在,场面总是热闹的。”
    “英太太话很多吧。”
    陶陶微笑,“是,直到罗伦斯告诉她,他在美国出生,并且在加州核桃溪有一大块
地皮,一直不知用来盖什么好。”
    我很感激世球。
    “他……怎么样?”我说。
    “一直说不信我是陶陶。他以为我还是小女孩,他知道我有十八岁,但没有联想到
我会是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
    “妈妈,你有没有发觉,我现在叫杨桃,如果跟他的姓,便是樱桃。”她笑。
    我倒是一呆。
    她伸出腿,踢掉鞋子,把耳环除下,解下头发,拿我的面霜下妆。
    “还说些什么?”
    “他那双眼睛一直红,又仿佛有痰卡在喉咙,一言难尽的样子,相当的婆妈,但看
得出他不是坏人,我婉拒他的好意,因为罗伦斯说,将来到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去住都不
成问题,他会帮我。”
    罗伦斯这,罗伦斯那。
    “他将会在本市住一年,我答应有空去看他。”
    就这样,就这样解决我十多年来之难题。
    她取我的睡衣换上,不知自什么地方翻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我已经有一段长时期没看见她这么用功,她一边翻阅,一边兴奋地同我说:“妈妈,
你可知道圆明三园的来历?”
    嘎?
    “玄烨——这便是康熙,鹿鼎记中小桂子的好友小玄子,”她解释,“玄烨最初把
明代的清华园改建为畅春园,其后在畅春园北修了一座圆明园给还未登位的胤祯,到了
胤祯(雍正)登位之后,便把圆明园扩建,索性把家搬到园中,每年御驾驻园达十个月
之久,因此,圆明园一开头便是一个‘朝廷’,不是闲来到此一游的花园。”
    她把资料朗读出来,我一时不解其意;不过听得津津有味。
    “……即以小说《红楼梦》的故事而论,大观园并不是专供游玩而建造的,兴建的
原因是为了接待皇妃元春回家省亲,因此整个布局就以满足举行欢迎和庆祝仪式的需要
而展开,南京清江宁织造府的旧园‘商园’有人说就是大观园的模式。”
    “噫,好有趣,请读下去。”
    “毁于英国人与法国人的圆明三园显然就是一座园林式的皇宫,所谓三园是指圆明
园、长春园与绩春园,成倒‘品’字形组合在一起,该园始于康熙,兴于雍正,盛于乾
隆。”
    “这本书是哪里借来的?”
    “据说圆明园中有四十景,但并不是四十组不同的建筑群,有趣的问题在于如何将
众多不同风格和功能的元素和谐地组织在一起,园中有园,区之中有局。”
    唔。
    “妈妈,你听听这四十个景的名称多美妙,正门叫出入贤良门、殿叫正大光明殿、
花园叫深柳读书处,还有一处地方叫坦坦荡荡,抽象一点的有天宇空明、山高水长,多
稼如云、映水兰香、上下天光、菇古通今、澡身浴德……我想破脑袋都不知是些什么景
处。”
    我笑,“那自然。”忽然我灵光一现,“这本书是叶世球借给你的。”
    “是呀。”
    “他怎么会对圆明园发生那么大的兴趣?”
    “因为罗伦斯说圆明三园是一个存在于十八世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花园城
市。十九世纪英国人有过建立花园城市之梦想,但他们只不过是纸上谈兵。”
    “那又怎样。”
    “他将建议复修圆明园。”
    “我不相信!”
    “他已搜集了成千上万有关圆明三园的资料。”
    “这是一项一百年的工程。”
    “不,罗伦斯说,约十六年够了。”
    我起了疑心。
    我问:“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
    陶陶不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过很久,她说:“罗伦斯叫我跟着他。”
    “他,叫你跟着他?”我站起来。
    “是。”
    “多久?十六年?”
    “当然不是。”
    吓!我不相信双耳,叶世球像足他老子。
    竟叫陶陶随他去办事,好让他身边有个人,旅途中不愁寂寞。
    我不答应他就来问陶陶。
    我问:“他向你求婚?”
    “没有。”
    “你打算与他同居?”
    “妈妈,镇静些,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
    “是,就像乔其奥及许宗华一样,我同罗伦斯是朋友。”
    “呵是,纯洁的朋友。”
    “妈妈,你不需要这样讽刺。”
    我像斗败的公鸡,颓然倒在沙发上。
    我问:“你已决定了?”
    “是。”
    “往后的日子,绝不后悔?”
    “我不认为事态会严重得要后悔的地步。”
    说得也对,现在是什么时代,更大的恐惧都会来临,说不定哪一日陶陶会因剧情所
需,做一个为艺术牺牲的玉女明星。
    “你的三套新戏呢?”
    “来回走着拍,总会有空档。”
    “你爱叶世球吗?”
    她点点头。
    我心中略为好过一点。
    “他也爱你?”
    陶陶又点点头。
    我不服气,“他懂什么叫爱?”
    陶陶嗤一声笑出来,“他一直说你看不起他。”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罗伦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陶陶一本正经告诉我,“他真的关心我。”
    我忍不住问:“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记得吗,一日开派对,我在这里第一次碰到罗伦斯。”
    我记得。
    “后来他约会你?”
    “不是,我有事去找他,我需要一个成熟的朋友。”
    我叹口气,这是欠缺父爱的后遗症。
    陶陶拉起我的手,“你不动气?”
    我?我只有出的气都没进的气了。
    我说:“罗伦斯著名有爱无类,女人只要有身份证,都可以排队。”
    “每个人都有缺点。”陶陶微笑。
    陶陶已不能回头,她并不打算做一个平凡幸福的普通女人,她抱定主意投奔名气海,
无论在感情及事业上,都要求充满刺激。
    她选择错误?并不见得,每一种生活方式都需要付出代价。
    我接受事实。
    “罗伦斯说,他怕你会追杀他。”
    老实说,陶陶同他走,我放心过她同乔其奥。
    也许母亲也这么想吧,也许母亲也认为我跟叶成秋并不太坏。
    母亲与女儿的想法往往有很大的距离。
    “妈妈,你看上去很不开心。”
    “陶陶,我一直都是这样子。”
    “我希望你振作起来。”
    “去睡吧。”
    她打个呵欠,进房间去。
    叶世球,如果你令她伤心,我誓死取你首级。
    我替她收拾桌面的杂物,一副耳环沉甸甸地,看仔细了,镶工珍贵无比,竟是真货,
怕不是叶世球进贡给她的。
    大概对她动了真感情,但愿浪子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第二日我若无其事同世球开了一上午的会。
    他约我午饭,我推掉,给他看自备的三文治。
    他取过一半吃起来。
    我知道他有话说。
    “之俊。”
    真难得,我以为他要开口叫我妈。
    “之俊,陶陶跟你说过?”
    “说了。”
    “WELL?”他很盼望地整个人往我倾来。
    “你就是为了玩,玩玩玩玩玩,这个城市每件玩意被你玩到残,又到别的地方去玩
更新鲜的。”
    “之俊,我这个人一直给你这种印象,也是我的错,我不怪你。”他仍然笑嘻嘻。
    “陶陶只有十八岁,摧残儿童。”
    “她是一个很成熟的女孩子。”
    “也还是只有十八岁。”
    “感情也分年龄界限?之俊,你冬烘、头巾气、猥琐、狷介、固执、永远住在牛角
尖里。”
    他瞪着我,我瞪着他。
    “说完了?”我问他。
    他叹口气,“我与陶陶都不想你不高兴。”
    “你不觉得滑稽?追一个女人追到一半忽然跑去追她的女儿?”
    他不敢搭嘴。
    “你会娶陶陶吗?”
    他转过头去。
    “还不是玩!”
    “将来也许会。”
    “也许会。”我学着他的口气,“也许不会,世事还有第三个可能?陶陶咎由自取,
不过叶世球,你良心可要放当中。”
    他晃着头笑:“之俊,你口气似足八十岁老娘。”
    “你几时再上去?”
    “下星期。陶陶有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我知道,”我刺他,“你想拿诺贝尔建筑奖。”
    “那设计妙不妙?”他兴奋地问。
    我不予置评。
    “之俊,我们在西湖租了一间房子,设备非常齐全。之俊,秋季,可以泛舟采菱角,
你难道不向往?”
    我摇摇头,也难怪陶陶与他这么融洽,他们两人的心态一模一样。
    我说:“你们去吧,去探讨美丽新世界。”
    “谢谢你,之俊。”
    世球拉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
    他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在这一刹那,我相信他爱陶陶。
    陶陶不比我,她心上没有枷锁,她可不在乎此人是否同她母亲有过不寻常关系。
    这一代才是真正自由的新女性。
    我吃完剩余那一半的三文治,与助手商讨下一次会议的事项。
    内地来了四位见习建筑师,暂驻华之杰,不支薪水,但求吸收。
    我们谈论室内装修,他们也来旁听,态度非常谦逊,人非常精灵,客气得不像话,
称呼中那个你字是带着心的您:“打扰您了”、“叫您抽空”、“请问您”等等,令我
这个落伍的人听着很舒服。
    会议完毕已经华灯初上。
    这个时候,中年女人的面色最难看,累了一天,粉都补不上去,等到回家,洗把脸,
冲个浴,血液流通,又还好些。
    我背着手袋,在走廊等电梯,靠在冰房的瓷砖墙上,瞌着眼。
    “之俊。”
    是英念智,他找上来了。
    因为结已解开,我就没那么讨厌他。
    他今日看上去也比往日略为讨好,挂着微笑,他到底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懂得进退。
    “上哪里去?”他问。
    “去探望家父。”
    “有时间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
    他很觉安慰。
    进了电梯,他说:“陶陶同你小时候一个样子。”
    我苍凉地笑了。说真的也是,都被比大我们许多的男人所吸引。
    “真没想到她那么好看,”他侧头想一想,很向往,“整个人像一颗发光的宝石。”
    我说:“那日她浓妆,平时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之俊,多谢你为我养育这么可爱的女儿。”
    我立刻说:“这个女儿,不是为你养育的。”
    他沉默一会儿,“之俊,我又说错话,对不起。”
    我与他步出电梯。
    他叹口气,“要你原谅我,也毕竟难一点。”
    “不,我从未责怪过你,又何须原谅你?”说我古老,他比我更纠缠不清。
    他也发觉这一点,尴尬地把手插入口袋中,“我笨,之俊,你别见怪。”他很怕得
罪我。
    我们找间好的咖啡厅坐下来。
    隔壁台子坐着个女青年,牛仔裤大球衣,一只布袋挂在椅背上,相貌很平凡,声音
很洪亮,正在教育她对面的小男生,那男的大约刚送完文件下班,一杯咖啡已喝干,很
疲倦地看着女友,听她训导。
    她正在说:“到了那边……”
    我吓一跳,连忙向英某投过去一眼角色,表示要换位子。
    他这次倒很机灵,跟我到另一角落去。
    这次比较好,邻座是一个金发洋人与一混血女郎,那女孩美得像朵玫瑰花,两人情
意绵绵的在喝白酒,看着很舒服。
    女青年的声音仍传过来,不过低许多。我与英氏还不知如何开口,她已说到黄花岗
七十二烈士。但她不肯定烈士为何牺牲,问那后生,“是打日本人?是不是?是不是?”
那男孩被她震呆,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叫过去,是打慈禧,小姐。
    原以为这种夸张的文艺愤怒青年已经过时消失,谁知还有孤本。
    “……会不会好一点?”英念智不知说了什么。”
    “嗯?”我看着他。
    “把过去的不快说出来,会不会好过一点?”
    “什么不快?”我反问。
    “我都不知你怎么千辛万苦才把陶陶带大。”
    我微笑,“看过苦情戏没有?卖肉养孤儿,陶陶就是那样大的。”
    他很吃惊,“之俊,你怎么可以拿自身来开这种玩笑?”
    我耸耸肩。
    “我落伍了,之俊。”他不安地说。
    英念智不安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新潮作风。”
    “我算新?陶陶认为我古老石山。”
    “陶陶的确站在时代的尖端。”他亦承认,“我都没见过似她那样的女孩,只有在
时装书里看过那种打扮。”
    我们这一代女人所向往的,在她那一代,终于都得到了。
    “那位叶世球,是她的男朋友?”
    “是。”
    “听说是著名的花花公子?”
    “是。”
    “你不担心?”
    “不。”我说,“年轻女孩子,喜欢挑战,她们最怕生活沉闷。”
    “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
    “我们相爱至深。”
    “之俊,我的妻子……”他似有点歉意。
    “她不错,”我说,“她以你为重,她崇拜你,这是很难得的。”
    他沉默,惯性地旋转茶杯。
    “之俊,我欠你那么多……”
    “得了得了,事过境迁,提来作甚?”
    他再三地说:“说出来会好一点。”
    “不,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
    怎么搞的,这老土一定要与我上演半生缘。
    “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真佩服自己的耐性。
    他又说不上来,只得长长叹一口气,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他终于明白过来,
许多金光灿烂的记忆,都禁不起岁月的考验,褪至灰白。
    他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恨他,我们之间,已成陌路,无话可说。
    愤怒女青年还在发表伟论:“我希望可以月入万五元,这样子开销才不成问题……”
    全间咖啡厅都听到她的宏愿。
    我说:“走吧。”
    他付了账。
    握过手道再见,他还想说文艺腔,我连忙拍他的肩膀,叫他休息。
    我把车开到父亲那里去。
    他精神不错,与儿子下棋,每子必悔,赢了骂,输了也骂,难得的是,父子同样投
入,两个弟弟红着脖子同他吵,见到我,强我做公正人。
    他忘记了我对于棋艺一窍不通。
    我在那里喝了碗莲藕章鱼汤,觉得很甘香。这样的汤,打死母亲她也不会喝。
    你不能说我们不坚毅,在疾病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仍然苦中作乐。
    那边父亲一叠声叫我过去。
    继母向两个儿子使个眼色,他们乖觉地躲开。
    我蹲在父亲的身边,听他吩咐。
    他问我:“陶陶怎么许久不来?”
    “她那么疯,哪有停下来的一刻。”
    “之俊,我是不行的了。”语调异常平静。
    我喉头干涸。
    “棺材本我倒还有,不必担心。”
    我借故问:“吃了药没有?”
    “还有些东西留给你。”
    我立刻说:“我不要。”
    “你到底是杨家的女儿,怎么不要?”
    “给弟弟。”
    他不响。
    “爸,如果你真为我好,就把东西留给弟弟。”
    “你不要?你已经足够,不需要我?”
    “不是,只是他们比我更需要。答应我。”
    他默默想很久,终于点头。
    我嘘出一口气,心中放下大块石头。
    这间住宅能有多大,不管他们回避在什么地方,我相信每句话都会传入他们的耳朵。
    我有点支持不住,与活着的人谈他死后遗产分配问题,实在太过分,何况这人是我
的父亲。
    “我累了。”他说。
    我告辞。
    弟弟们一直送我到楼下,虽然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
    夜凉如水,我拉拉衣襟。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装的时候,铺子都大减价了。
    陶陶跟世球北上,我装作看不见。
    报上新闻登得很大,图文并茂,是陶陶穿着牛仔裤球鞋步出罗伦斯时摄得的,图片
说明绘形绘声,陶陶在数个月间变成都市传奇女性。
    英教授不知有没有后悔认回这个女儿,他满以为陶陶是个等他救济的小可怜吧,三
餐不继,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区中,生病要住公立医院排队,含着眼泪渴望父爱……
    放下报纸我笑出声来。
    我已把绘图室看作第二个家。什么事都在这里做,当下折好报纸,便喝手中之红茶。
    自内地来见习的小钱进来问我借工具,顺便闲聊几句。
    他感觉到工作的压力惊人,要学的实在太多,最难受的是寂寞。他结婚才一年,孩
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派下来,颇受了点相思之苦。
    他形容得很好:“晚上回去,整个人像是空的,很想家人。”
    孩子是女儿,因为只能生一个,颇为遗憾。
    我不以为然地说:“此刻男孩与女孩还有什么分别?不比从前,怕女儿自小嫁到外
姓人家去,轻易不得见面,被人虐死也不知道。现在女孩子也什么都做,又记得家里,
我本人喜欢女儿。”
    他冲口而出:“但儿子总是姓钱,女儿嫁出去,就不一样。”
    我瞪着他:“你的姓氏那么要紧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我们这里,当权的都是女人。”
    “是,真的,”小钱说,“这里女性地位真的高。”
    我教育他:“越是文明的社会,女人地位越高,你要好好地疼爱女儿。”
    “是是。”他唯唯诺诺。
    我笑出来。
    小钱借了软件讪讪地走了。
    电话铃响,我接过:“杨之俊。”
    “杨小姐,我代表钟斯黄乌顿公司。”对方说。
    我一呆,这间公司是著名的猎头手,专替大机构拉角,挖掘行政专门人材。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那边的声音极富魅力,“小姓高,希望杨小姐拨冗与我们谈谈公事。”
    “公事?”
    “是,我们受客人委托,指明要杨小姐帮忙。”
    “可否先透露一二?”
    “可以,我们了解你此刻为华之杰进行一项工程,约莫明年年中才可完工,但刚巧
与我委托人的时间配合,所以要预早谈合同。”
    我的心狂跃。
    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临,苦干多年,终于获得赏识,我不知如何回答,万分感慨,
鼻子竟发酸。
    高先生急急地说:“杨小姐下星期一有没有空?”
    “有。”
    “上午十时或下午三时,随杨小姐选。”
    “上午我来贵公司面谈。”
    “到时见。”高先生爽快地挂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话筒,欢呼一声,忽然间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说不出的快意:成功
了成功了。
    对我这种小人物来说,这便是山之峰,天之尖。
    我伏在绘图桌上,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是我事业的第一步,我终于获
得开步走的资格,道路无论有多少荆棘,终会走得通。
    我一边开心一边饮泣,一边觉得自己傻气。
    “之俊。”
    我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子。
    叶成秋站在门外,脸色微愠。我站起来,“什么事,叶伯伯,工作上有问题?”
    他坐下来,看着我。
    我还未见过他动气,非常不安。
    他问:“新发基来挖你角?”
    “谁?”我瞠目。
    “之俊,对我你可以坦白。”
    “是新发基?我不知道,我刚收的电话,他们叫我星期一去谈话。”
    “你去不去?”
    “去呀!”
    “之俊,你要工程,我这里有的是,你何必起二心?”他恼我。
    “咦,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钉子。”
    “我用的人,全部都是英才。”
    “每个人都知道我是黄马褂。”
    “瞎说,只有你才这么想。”
    “那么多设计人才都有大学文凭,你一登报真可以随便挑。”
    “你是走定了?”
    我不明他为何无端发作,“人家还没决定要请我呢。”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有没有我有什么不同?”
    “当新发基一切条件与华之杰相同,而他们多了一个你的时候,有没有你就发生作
用。”
    我说:“这种机会是很微的。”
    “微?那他们为什么要拉你过去?”
    我不禁飘飘然。
    “做生意,只怕万一,不怕一万,我不准你走。”
    “叶伯伯,你不是要退休要去加国?”我问,“这里的事,何必还这么劳心?”
    “我今天可没退休,之俊,无论新发基给你什么条件,回来同我商量。”
    “你不退休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才五十多岁,正当盛年,退个鬼休。即使去到外国,怕他还是得打出更大的局面来。
    他说:“你陪我走,我就退休。”
    我也摊开来说:“我怎么同你走?世球与陶陶已结伴北游,他俩有什么发展,我同
你就是亲家,叶伯伯,世球未来的丈母娘怎么又可能是他的继母?他们的孩子叫你祖父,
叫我外婆,这个局面又怎么收拾?”
    叶成秋不响。
    “现在连叫我母亲陪你走都不可能了。”
    他说:“任性的人往往最占便宜的,这次世球占了上风。”
    “叶伯伯,请让我们维持目前的关系,直到永远。”
    “世球与陶陶是不会结婚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做事那么神化。”
    “你此刻是为陶陶牺牲?”
    “不,但既然陶陶与世球已经到这种地步,我们就得适可而止。”
    “乘机而止。”叶成秋说。
    可以那样说,是陶陶替我解了围。
    我安乐地看着叶成秋,胸有成竹,咪咪嘴笑。
    他诧异地说:“之俊,你不同了。”
    “我不同?”
    “是,你变得深思熟虑,懂得利用机会。”
    “呵,成精了。”我称赞自己。
    叶成秋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我可以放心。”
    我笑出来。
    我了无牵挂,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星期一,我如约去到钟斯黄乌顿。
    高先生是个英俊小生,对我如公主般看待,拉椅子,递香烟,无微不至,但看得出
做起生意来,也必然如叶世球精明入骨。
    我并没有准备对白,我打算实是求事,我说:“是新发基公司是不是?”
    高先生一呆,“消息传得好快。”
    我说:“是我目前的老板同我说的。”
    高先生急说:“他不肯放人?”
    “我与叶先生没有合同。”
    高点点头,“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们听说杨小姐与华之杰有特殊关系。”
    我微笑。
    是,他儿子追求我女儿。
    “所以当我们的委托人指明要杨小姐帮忙,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容易办到。”
    “你们的条件好吗?”我问道。
    “愿与杨小姐谈一谈。”高先生说。
    “请说。”
    他忍不住,“杨小姐名不虚传。”
    “名?”我愕然,“我有什么名?”
    “都说杨小姐做事爽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这算优点?这是华之杰一贯作风。”
    他很佩服,“久闻华之杰猛将如云。”
    我竟与高君谈得超过一小时。
    没来之前我已决心跳槽。我要证明自己,做不来至多重作冯妇,再去替客人找金色
瓷盆。
    他们的条件很好,公司十分礼待于我,最难应付的不外是新的人事关系,我的信条
是凡事不与人争,尽其本分做好工作。
    使我惊异的是工程不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而是在美国三藩市。
    这不由我不想起经济日报上的一段文字,作者说,中国人已买下多伦多,现在要买
温哥华,已买下三藩市,此刻想收购洛杉矶,更看中纽约市皇后区,要大展鸿图。叶成
秋自然也早已有这个打算。
    世球回国发展,他父亲要把叶氏企业移往西方扬名,留在本市的人才,也许会成为
最重要的环节。
    我渐渐看通这一层关系。
    这张合同我是签订了。
    离开钟斯黄乌顿尚未到午饭时分,我觉得天气特别爽,阳光特别好,我今日特别年
轻,心情开朗。
    我一个电话,把母亲叫出来吃中饭。
    她很疙瘩地叫我到嘉蒂斯订台子。
    一坐下来便同我说:“看到没有,左边是霍家两个媳妇,右边是郭家姐妹。”
    “是不是这样就不用叫菜了?”我笑问。
    她瞅我一眼,“你最近心情大好。”
    “是的。”
    “你叶伯伯很生气。”
    我迅速分析她这句话。气——气什么?两个可能性:一、为我拒绝他。二、为我往
新发基。一已过时,他不可能气那么久,故此为二的成数比较高。
    从这句话我有新发现,母亲与他又开始说话了。
    我笑问:“他约会你?”
    母亲支吾,“我们吃过一顿饭,还不是谈你。”
    “我怎么了?”
    “华之杰大把工程在外国,做生不如做熟。”
    “我就是要做生。”
    “他气。”
    “他看不开。”
    “你是他栽培的。”
    “我总会报答他。”
    “他说,你是不是不齿于他,要避开他。”
    “绝不。”
    “那一家也不过是酒店,你已做过,难道不腻?”
    “他叫你做说客?”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对你诉苦了?”我很替母亲宽慰。
    “是呀,”母亲嘲弄地说,“他现在比以前更苦,他向人求婚,居然被拒,苦也苦
煞脱,没有苦水,他来找我这个老朋友作啥?”
    我忍不住笑,一切恢复旧观。
    她犹疑一刻,“你父亲如何?”
    “不行了,”我有一丝苍凉,“数日子,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尽量陪他。”
    母亲说:“他把一切委诸命运,其实操纵他命运的,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仍是我父亲。”
    气氛有点僵。
    母亲努力改变话题:“陶陶昨日挂电话回来,我同她说,新戏后天开拍,催她回来,
你猜她在什么地方?”
    “火焰山。”
    “别开玩笑。她在威海卫,真是,连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她都去了。”
    “她很年轻,胆子大,志向远,这个时候不飞,就永远飞不起来了。”我说。
    “以前你也尝试过要把她缚住。”母亲说。
    我尴尬地笑。
    “你有没有想过归宿的问题?”
    “我的归宿,便是健康与才干。你还不明白?妈妈,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
过是他自己,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
就是我的归宿。”我慷慨陈词。
    母亲说:“哗,我还没听过比这更激昂的讲词,你打算到哪一家妇女会去发表演
说?”
    “这是真的,我只有三十五岁,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啊,‘只有’三十五岁,以前我老听你说你‘已经’三十五岁。”
    我厚着面皮说:“嗳,我现在的看法变了。”
    “很好很好。”
    我们吃完饭就走了。
    妈妈羡慕郭大小姐嘴上那只粉红色的胭脂。为了讨好她,为了做人苦多乐少,为了
纵容自己,我说:“马上替你去买。”
    我们在门口分手,她打道回府,我去百货公司的化妆品部。
    我把唇膏与腮红一只只研究,摆满玻璃柜台。
    “杨小姐。”
    我转过身子。
    哎呀,是关太太,不,孙灵芝小姐。
    我有点心虚,怕她会记仇,这个小地方,谁不知道谁的事。
    但一眼看过去,只见她身光颈靓,容光焕发,穿戴合时,大白天都套着大钻戒,起
码三卡拉,耀眼生花,她的皮肤比以前更白皙,眼睛更闪亮。
    看样子她正得意,一个人,际遇好的时候,气量自然扩大,想来不会与我计较,我
可以放心。
    我连忙活泼地用手遮一遮眼,打趣地说:“这么大的一个灯泡,照得我眼睛都睁不
开来。”
    孙小姐被我恭维得一点芥蒂也不存。
    孙小姐打我一下,“好不好?”
    “托福,过得去。你呢?”
    “我结婚了,在夏威夷落籍。”
    “恭喜恭喜。”这是由衷的。
    “我刚才在嘉蒂斯已经看见你,你同朋友在一起。”
    “那是家母。”
    “这么年轻,”她诧异,“这么漂亮。”她展开笑容,“令千金也是个美女。”
    终归纳入正题。
    我笑,“只有我夹在当中,不三不四。”
    “杨小姐,你根本不打扮,来,我帮你挑一只好的颜色。”她取起柜台上的盒子。
    我小心应付。
    “我没想到杨陶是你的女儿,”她闲闲地说,“她同叶世球走?”
    我笑着耍太极,“报上是这么说,孩子大了,我也只得装聋作哑。”
    “世球最喜欢在选美会中挑女朋友。”在这一刹那,她有无限依依,声线都柔和起
来,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高达之名句。
    对,记得她是檀香山皇后。
    “这只颜色好。”她下了结论。
    我一看,是种极浅的桃子红,搽在脸上,可能无迹可寻,但看上去一定十分娇柔。
    孙灵芝说:“我买一盒。”
    我说:“我要三盒。”
    “三盒?”她扬起一道眉。
    “我上有母亲,下有女儿。”我微笑。
    “呵是。”孙小姐恍然大悟。
    售货员替我把粉盒子包好,我接过,与孙灵芝道别。
    我走出店铺,阳光如碎金般揉入我眼中。
    我忽然发觉,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
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噫,胭脂是女人的灵魂呢。
    我愉快地伸出手,挡住阳光,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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