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作者: 亦舒(19/05/2000开始连载于太阳报)
(九)
张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穿深色西装,沉实、稳重。
从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头发往后拢、淡妆、全无首饰,一件套头深棕色毛衣配长裤,丝毫不似艳女,却难掩秀丽。
美赐轻轻说:「从来没有华裔上过这个节目。」
「为甚么?」
「大抵是个人喜恶。」
「为甚么破例?」
「争取北美愈来愈多的华裔观众,其他问题可搁在一边。」
出镜了。从心坦然看张祖佑微笑。
他有点紧张,不习惯对住大群现场观众,从心教他吸一口气。
节目开始,主持人热诚、健谈、活泼,叫他们松弛下来,一切从他的眼睛开始,说到他的书,以及他生命中一个美丽的女人。
主持人问从心:「你敲门之际,可知道屋里有甚么人?」
从心摇头:「全凭命运安排。」
「假使是一只老虎呢?」
从心静静答:「逃命。」
观众潸然泪下。
从心到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凄惨,垂头不语。
主持人忽然问:「你与祖可有计画?」
从心鼓起勇气,她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祖已经在贵国实践了梦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碍他,我将努力演艺工作。」
观众大乐,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们会成为一对吗?」
从心微笑,「我们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观众呜地一声,张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问:「另外有人?」
「他是一个电子业商人。」
希望陆兆洲正在收看这个节目。
从心楚楚动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务。
主持人接派送张祖佑新作给现场观众。
节目完毕,两个主角的经理人最兴奋,高谈阔论,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赐陪着从心。
她抬头看着灰蓝色天空,觉得不可置信,短短两年间,竟去得这么快这么远。
风劲,天气冷,从心拉一拉大衣领子。
「在想甚么?」
从心答:「无悔。」
他们找到一间酒馆,进去喝个痛快。
格连活与智泉笑,「有点像大学时期生活。」
从心不会知道,她没有读过大学,她甚至没正式入过学。
「来,」智泉举杯,「英雄不论出身。」
从心喝了很多,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的红,看上去,更加像燕阳。
别人不觉得,张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
美赐说:「我陪她先走。」
「平时剪彩也得穿着那些?」美赐问。
「穿完即弃,留着无用。」从心答。
美赐坐下来,「你在纽约也买了房子?」
「智泉帮我挑的公寓,由货仓改建,看到自由神像,我非常喜欢。」
「燕阳,你甚么都有了。」
周从心微笑:「是的,除了真正想要的,甚么都得到了。」
美赐看着她:「你最想得到的是甚么?」
「你说呢?」
李美赐心知肚明,却不便回答。
「一日,我看到邻居年轻太太在园子里与女儿一起种郁金香,一边教她乘数表。美赐,你妈妈教过你做功课没有?」
李美赐笑:「每星期由家母代写周记,教我背熟了,回学校写出来,得到较高的分数。」
「你真幸运。」
「燕阳,过去的事无可挽回,你应努力将来,找个人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在院子里教子女写字画画,做得不好,打手板罚站角落,乐趣无穷。」
「谢谢鼓励。」
「我讲的句句属实。」
从心答:「陆某并不想组织家庭,他子女早已成年。」
「咄,你管他呢,你自己生养不就行了。」
从心骇笑:「不不,孩子总得有父亲。」
「迂腐,勉强找个父亲也无幸福。」
从心低头:「我与陆兆洲,也不会长久。」
「太丧气了。」
「你想想,美赐,他会是那种天天等女伴收工回家,看她一脸劳累的男人吗?他不外是想找一个人聊聊天解解闷,她日日乖乖等他下班还差不多。」
说得合理,从心叹口气。
「那么,张先生呢?」
「祖佑是个写作人,必须有点忧郁,有些盼望,感触良多,才能写得出优秀作品。生活太过稳定,没有创意,灵感终止,事业也宣告完结,他刚起步,不愿停下来。」
「我不会替你担心,总有哪个书呆子如脑科医生之类会娶你。」
「为着将来,最好嫁矫型医生。」
美赐没料到她会忽然说笑,倒是放心了。
春季,已经算是成名的周从心回到东南亚工作。
陆兆洲十分为难地同她摊牌。
「从心,我希望你息影。」
从心笑了。
「这半年我见你的时间寥寥可数。」
「你另外有女朋友了。」
陆兆洲说:「我寂寞,我需要人陪。」
她探近他:「你想我陪你多久,到我三十、四十、抑或五十?」
陆兆洲说:「我会保证你不愁生活。」
从心摇头:「我自己也做得到。」
陆兆洲知道谈不拢便需分手,他舍不得像水蜜桃似的她。
谁知从心火上浇油,同他说:「你不如提早退休陪我拍戏去,不知多逍遥,下一站外景在阿尔及尔的坦畿亚。」陆兆洲啼笑皆非。
陆兆洲抚摸她的手背,喃喃地说:「羽翼已成,要飞出去了。」
他俩在这种和平气氛下分手,仍是朋友,时有联络。
夏季,喜事一件接一件,先是双李联婚,智泉与美赐结婚,从心为他们打点一切,送了一部跑车,还有,请他俩坐邮轮环游世界,放足一个月假。
接着,温士元与邓甜琛在雪梨结婚落籍。
陆兆洲吓唬从心:「看到没有,朋友一个个离你而去,将来老太太你一人坐拥金山银山孤独终老。」
从心并不生气,笑嘻嘻答:「人生哪可能十全十美。」
「我等你。」
「一边左拥右抱,哪里叫等。」
因与周从心太过友好,其余女伴都觉得威胁太大,关系都不长久。
「从心,再做两年也够了。」
他说得对,艳星顶多只可以做三、五年,拖久了,只剩下一堆残脂。
「我会有主张。」
「从心,你可想寻找生父母?」
「不。」她的回答确实简单。
从心与张祖佑也一直有联络。
他没有空,子彤代笔,每隔几天,电邮汇报近况。
「爸的新作《消逝月亮》在纽约泰晤时报畅销书榜占第五名。」
「我们搬了家,附上地址及图片。」
「新泽西环境十分好,适宜读书以及写作。」
「我成绩不俗,附上成绩表。」
张祖佑搬进一间老房子,庭院深,大树一株连一株,其中一棵结满苹果。
他这样写:「有空来看我们,结婚建议不变。」
从心微笑,有人求婚真是好事。
她的英语已经十分流利,用美国口音,正努力练习书写阅读。子彤有很多事请教她。
「我爱上一个叫歌罗利亚的同学,不知怎样表示。」
「我在发育了。」
「我与爸爸相处愈来愈好,他孤僻脾气全改了过来,你现在会喜欢他,但是,他没有再婚的意思。」
张现在拥有一间很具规模的书房,四面墙壁都是书架,长窗外树影婆娑,书桌旁挂一张草书,上面写着「何时归看浙江潮」。
可见他的视力全无问题了。
在北美洲,作为写作人,一旦成名,不但收入丰厚,且普遍受到社会尊重,张祖佑写三本书已足够舒适地过一辈子。
从心对他完全放心。
她的生活也很愉快,她喜欢旅行,喜欢英俊的男伴,时时与金发碧眼的男歌星或演员结伴到处旅游。
她曾在迈亚米南滩住过三个月,又以伦敦为根据地,游遍欧陆,她酷爱晒太阳,智泉一直劝她:「紫外线催老皮肤,小心。」从心笑笑,「一个人,总共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趁有精力有心情有金钱,多玩一点。」
智泉无话可说。
智泉接了一宗工作,急于与她见面,电话里问:「你在哪里?」
「同美赐一起到峇里岛来见面好不好?」
智泉吸一口气,「你愈来愈远。」
「不然,要护照干甚么。」她咯咯笑。
他带着剧本去见她,她迎出来。
只穿大花胸衣,臀部结一条沙龙,花色斑斓半透明的蜡染布衬托出她女神般的身段,这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岁月。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的艳光,一出现,四周围的人立刻转过头来看她。
「美赐呢?」
「在房里呕吐。」智泉很愉快地报告。
从心一怔,立刻笑出来,「恭喜恭喜。」
「再不生养就不能够了。」他俩坐下来。
智泉笑问:「都已经是半仙啦,还愿意工作吗?」
从心正经地答:「只有勤力工作,才能做工余神仙。」
「说得好。」
「有市场的时候,千万别停下来。」
「单听这几句话,已经知道是一个经济学家。」
「是甚么样的工作?我不再演妓女,抱歉。」
「一小时电视剧集,律师行做背景,你演其中一名女律师。」
「啊。」
「我建议你立刻到罗省我朋友的律师行去体验生活。」
「我乐意接受挑战。」
「快快收拾行李,拣了你的贝壳及大红花打道回府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子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用手轻轻她的手臂,无比留恋,出奇温柔。
看着这种情形,智泉忽然明白甚么叫做肌肤之亲。
这个女孩子,吃了那么多苦,终于熬出头,现正享受人生。
那男子的长发像一头金丝,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煞是好看。
智泉微笑,「我们在房间等你。」
周从心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装束,穿回城市人的衣服,准备谈公事。
她探头过去听美赐腹内动静。
「回去吧。」智泉心急。
「不,」从心说:「让美赐休息三天。」
说得出做得到,她找人来替美赐按摩,陪她逛名胜买纪念品,吃最好的食物。
美赐心情大佳,呕吐稍停。
终于一行三人回到文明,筹备工作。
从心到真实律师行实习,朝九晚六,开会时坐在一角,闲时阅读有关书籍,她必须学习那种气氛。
一个月之后,她去试镜,一转过头来,眼神凌厉,嘴角虽然含笑,但已有那种「我不是来说笑的」的味道。
制片庆幸他得到了应得的演员。
公余,从心仍然补习英文。
美赐说:「英语已经比我们说得好,还那么用功?」
「不不,愈学愈觉得不够用。」
对于台词,从心十分认真,每日操练。
从心同美赐说:「好不容易混到有对白了,居然可以开口说话,要讲得动听。」
她似复仇般认真。
智泉说:「做女演员,不能胖,不能懒。」
看到试镜中自己,从心吓一跳,「我太胖了。」
美赐讶异:「穿四号衣服,还说胖?」
「其余两个女主角是零号。」
「那不健康。」
「我也知道,但,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行业。」
美赐无奈:「趁年轻,肉身还听你话的时候,节食、减肥,都没问题,一踏入中年,躯壳自有主张,你不吃,全身会瘫痪。」
从心骇笑。
美赐瞄智泉一眼:「到了某一岁数,男人也不再听你的话。」
从心立刻伏过去:「美赐,你说甚么我都依你。」
美赐紧紧抱住她:「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过几日,美赐陪从心回到永华大厦去。
从心吃惊:「咦,这幢房子原来这样小这样旧。」
「上去看看。」
她以前住过的单位此刻空着,一房一厅,算是粉刷过了,仍然残旧,厨房只得一个炉灶。
从心说:「狭窄得没有转弯余地。」
她走到窗前,看到街上去:「啊,街角还停着冰淇淋车子。」
时光则一去不回头。
「我们走吧。」
「我永生感激张祖佑,他这片瓦救了我。」
美赐怀孕敏感,小公寓内空气不甚流通,邻居不知哪家人不顾一切在煎咸鱼,她感到不适。
从心陪她离去。
在门口,碰到两个相貌娟秀的少女,与从心碰面,冲口而出:「燕阳,是燕阳!」
从心连忙上车。
回到大酒店套房,两人松口气。
从心托着头,再也不明白是怎么熬过来,本来,她还想回到凤凰茶室去看老板娘,此刻已打消原意。
从心以后不敢怪人家忘本。
趁美赐睡午觉,她看报纸。
翻到星报社交版,看到小小一段启事:著名作家张祖佑将于明晨十时至十一时在章页书局为读者签名,张氏是华裔作家内冒出名来最迅速一位,著作如《消逝月亮》均受读者欢迎……
从心微笑,他有回去永华大厦看一下吗?
智泉打电话来。
「你与美赐还不回来?」
「多留一天,明天下午动身。」
「又被甚么闲事绊住?」
从心笑吟吟,「不告诉你知道。」
美赐惺忪地接过电话,与丈夫说起来。
从心披上外套下楼。
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疏疏落下,在半空中飘浮回旋半晌才落地,雪景永远叫南方出生的从心诧异欢喜。
她喃喃说:「明晨请放晴,明早读者要来取签名。」
她买了水果回去与美赐分享。
第二天一早,从心起来,打开窗帘,看到漫天是雪。
「哎呀。」她说。
哪□还会有读者兴致勃勃的找写作人签名,一下雪,路滑、车慢、交通瘫痪,可以不出门,都躲家□了。
从心十分担心。她决定立刻梳洗,去看个究竟。
美赐说:「我陪你去。」
「你是孕妇,为免意外,在酒店看电视吧。」
「我叫了早餐,吃了才走,身子暖和点。」
「又不是去西伯利亚。」
从心终于听美赐的话,吃饱穿暖,才出门去。
酒店的车子都已经被订,经理请她在大堂稍等。雪愈来愈大。
从心想,人怎幺不讲运气,像天气这种事,不是人力可以控制。
车子来了。从心同司机说:「去章页书店。」
车子缓缓驶出。
原本二十分钟路程,走了足足三刻钟,忽然,从心看见一幢大厦前有一百几十人排长龙。
咦,这是甚幺?
又不是卖球赛门券,更不像流行曲演唱会。
司机答:「章页书店就在前边,燕小姐,你可以在这□下车。」
「可否三十分钟后回来接我,你先去喝杯咖啡。」
她给司机一百元。司机笑□道谢。
从心走到书店门口,见有人维持秩序,人龙就是从门口开始。
「小姐,请排队。」
「我是来请张祖佑签名的。」
那工作人员笑,「他们也是来拿祖张签名的呀。」
从心一听,怔住,不愁反喜,暖意自心底升起,忽然之间,鼻子发酸,眼泪冒上来,忍都忍不住。
她走到龙尾,乖乖排队。
只见祖张的读者有些手□捧□他的着作,也有人一边喝咖啡一边轮候,更有读者,约了朋友一起等,一点不觉累或麻烦或无聊。
从心感动得不能形容,她抹掉眼泪,但是泪水很快又渗出来。
雪一直下,读者的肩上都沾了白絮,没有人介怀,人龙渐渐向前移,书店工作人员过来打点。
有人说:「他已经到了。」
「很准时,我带了十本书来,有些是同事所托。」
「他的眼睛已经治愈。」
「真感人,只有那样的人才写得出那般动人的故事。」
「你看过云飞利节目没有?那个女子并没有同他在一起。」读者们欷歔了。
从心身后很快又排了一行人。
半小时后走进书店,从心又再一次哽咽,只见店堂一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全是张祖佑的着作。
从心连忙抓了几本在手。
终于轮到她了。
张祖佑看上去神清气朗,他穿深灰色西装,配同色衬衫领带,看上去十分儒雅,从心安慰。
他抬起头,看到从心,愣住。
他立刻站起来:「你怎幺在这□,大衣全湿,别告诉我,你也在外头排队。」他惊喜交集。
从心点点头,泪盈于睫。
「好吗?」
从心又点点头。
他连忙打开书的扉页为她签上名字。
「子彤说你很久没同他联络。」
「我回去立刻跟他通讯。」
背后的人龙发牢骚:「小姐,他不是属于你一个人,大家都渴望得到签名。」
从心看一看后边,「你红了。」
「小姐,长话短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工作人员上来微笑:「轮到下一位。」
张祖佑忽然说:「她是燕阳,《心之旅》的女主角。」
读者群一听,即时轰动。
「呵,那是他的爱人。」
「请让我们拍照。」
「可以也签个名吗?」
「燕阳,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真人年轻得多。」
张祖佑看□从心:「你气色好极了。」
从心笑:「你也不差呢。」
读者问:「你俩几时结婚?」
张祖佑微笑:「多谢你来协助宣传。」
「我真替你高兴,你看这帮读者,他们会是你一辈子的知心好友。」
「是,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从心说:「我还有点事,须早走一步。」
「从心,无论你去到哪□,祝福你。」
「你也是。」
他俩紧紧拥抱。
读者们鼓起掌来。
从心说:「我永远敬爱你。」
她知道要走了。
从心捧起书本离开人龙。
她在人群后面看□张祖佑被读者包围得紧紧,不禁笑了,那微笑渐渐扩张,变成真心欢喜。
她走出书店,在街上握□拳头欢呼。
雪不知几时停了,太阳自云端露出金光,书店外人龙仍然不绝。
从心抬起头,金光逼得她睁不开眼来。
忽然脚底像是跘倒了甚幺,她摔倒雪地□。
立刻有人过来扶起她:「小姐,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从心哈哈大笑:「没事没事。」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粉,往大街走去。
往后,会是艳阳天。
(2000年8月13日小说全部连载完毕,宇慧感谢众位网友参与“刊登”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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