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儿
作者:亦舒
(2000年8月14日开始连载于香港太阳报)
(一)
邓志高和甄子壮是一对自小相识的好朋友,两人联手开设生产儿童用品的公司,共同发展事业,并一起走过结婚、生育孩子的人生历程。
邓志高与甄子壮自从七岁就认识,她俩读同一间小中大学,感情非常好。
三年级,子壮验眼,患了近视,佩戴眼镜之后被顽劣的男同学取笑为四眼,小息时她红着脸躲在课室不敢出来,志高走到那男同学面前,「四眼?」伸手咚一声就一拳,那男孩从此不敢走近她俩。
一直到现在,子壮还记得那义气的一拳,成年后她知道,要一个朋友在危急的时候站出来讲一句公道话,真不是容易的事。
平日天天同你说笑吃喝的人,有一点点风吹草动,躲得影子也无,还有,人前人后加盐加醋:「他呀,我都猜到会有这样一天」,落井下石,不大乏人。
毕业之后,同样读设计的她俩合作投资开了一间公司,发展专长,她们设计范围非常特别,专做儿童用品,像婴儿床、摇椅、浴盆、带……
生意非常的好,公司成立三年,她们已经赚得退休金,以后进度更加顺利,每一件作品都得奖,外国婴儿用品公司闻风而至,公司扩张,现在雇了近三十人。
子壮已婚,三年生两个儿子,现在又怀孕,肚子像箩般大,仍然在公司跑上跑下。
她丈夫朱友坚自大学出来就在政府做事,极少超时工作,正方便指挥保母育婴。
同子壮刚相反,志高与男友王乙新并没有结婚打算,满意现状。
还有,志高不大喜欢小孩,她对他们冷淡,一直觉得幼儿贪婪、自私、任性,所有人类劣根性显露无遗,又不懂掩饰,十分讨厌。
「孩子不知道虚伪。」子壮替他们辩护。
「他们知道可以放肆,何用克制,你太宠他们,慈母多败儿。」
子壮只是陪笑。
「下星期是我生日,请贤伉俪吃饭,千万别带孩子来。」
子壮啼笑皆非。
设计公司叫小人儿,志高却不喜欢小孩子。
这一天是星期六,志高一早回到公司,同秘书凯菲说:「美国乐高厂有一款手挽婴儿篮回收,设法出去买一架回来,与同事们一起研究有甚么不妥。」
秘书立刻出去办事。
志高即时叫人把回收新闻详情印出来发放,并且把公司设计的最新三用摇篮蓝图再加研究。
这时,子壮也回来了。
一边吃三文治一边说:「乐高……」
「已经在研究了。」
志高把文件放子壮桌上。
子壮斟一大杯咖啡,刚预备喝,志高替她换了一杯热牛奶。
「太太,咖啡因对胚胎无益。」
子壮陪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孩子。」
「不喜欢也不表示可毒杀他们。」
问题婴儿篮已经买回来,志高一看,便说:「请设计组叶志雄与姚杏如过来一下。」
志高说:「子壮,你来看,这是否人头猪脑设计的产品,这个环节一扣不住,篮子倾斜,幼婴就是滚地葫芦。」
子壮仔细研究,「它是两用,可以扣在汽车后座当安全座椅,所以装置扣环可以把挽手除掉。」
「嗯。」
设计组两位同事赶到,子壮立刻与他们讨论细节。
「这是乐高三年内第二次回收产品,连二接三的意外叫人担心。」
「他们赔得起。」
「导致孩童受伤,总也会内疚。」
「换了是我,会终身睡不着觉。」
志高说:「我们的设计没这个问题--」
忽然听见子壮哎唷一声。
志高转过头去,只见伙伴五官扭曲。
「你怎么了?」
「我--」子壮双手捧着肚子,说不出话。
「又来了,」志高跑出去叫人:「快,通知朱友坚,还有,召妇产科李医生,司机阿兴呢,送甄小姐进医院!」
上一次第二胎也是这样,正开着会,小小人忽然之间就决定降世,临急只得叫救护车。
这次一早讲好,做足应变工夫,才不致临阵大乱。
志高把子壮扶到一边躺下。
「今早你不该上班。」她抱怨。
「我看到乐高新闻……」
志高转过头去,「杏如,给我拿两条大毛巾来,志雄,你出去看看司机来了没有。」
不到一会,朱友坚及李医生都赶到了。
医生才看一下:「立刻入院。」
志高说:「子壮,我陪你去。」
秘书却进来说:「新加坡长途电话,兴发厂找邓小姐。」
志高只得温柔地对好友说:「你去生孩子,我去做生意,下午见。」
子壮点点头,由丈夫及医生保护着进医院去了。
志高取起电话与对方解释:「是,周先生,邓志高在这里,我有看到新闻,正在开会呢,我们的设计绝无问题,我把关键解释给你听,你叫戚小姐收电传,设计图马上送过来你处……」
一直到中午,才处理了这宗突发事件。
王乙新找她吃饭。「乙新,一起去探访子壮。」
「生了没有,是男是女?」
「还没有人通知我,怪担心,只说是五三一号病房。」
乙新与她一起去到医院,找到病房,敲门,没人应,推开门,床上空荡荡。
志高一惊,大声叫:「子壮,子壮。」声音颤抖。
乙新说:「志高,别叫。」
志高顿足,「你不知道生育这件事多危险。」
忽然子壮在病房门外出现,「叫我?」
她手中抱着幼婴,满面笑容。
志高呆呆看着她,「真是神奇女侠,已经生了?没事人似的,居然像猪牛羊那样立刻站得起来。」
这时看护进来干涉,「两位是谁,请出去,感染了婴儿,可不是玩笑。」
子壮把幼婴交还看护。
志高这才放下心中大石。
大家坐下来,「朱友坚呢?」乙新问。
子壮笑,「忽然想吃芝麻汤团,叫他去买。」
志高握着好友双手,「看你,似母猪一样。」鼻子发酸。
乙新劝道:「志高,几次三番把子壮比畜牲,她会不高兴。」
子壮好脾气,「不怕不怕。」
「朱家真好福气,娶得一头会赚钱的牛。」
乙新只得问:「这次是否得了女孩?」
子壮答:「是,我在想,两男两女最好不过。」
哗,还要生,志高觉得头晕。
看护又进来:「探访时间已过,傍晚再来。」
志高这才与乙新去吃饭。
乙新说:「子壮真伟大。」
「感动得叫我吃不下饭。」
「后天大概可以来上班了。」
志高叹口气,「把我比得渺小兼自私。」
「你也可以生养。」
「叫一个小小的灵魂托世为人历劫红尘,来去匆匆,是何苦呢。」
「我觉得朱家大小都很快乐。」
「王乙新,我们一早说好不要孩子。」
「还没结婚,如何生子!」王乙新笑:「我才不担心,男人又没有更年期,六十岁生孩子大有人在。」
志高不说话。
乙新还以为她生气,一看,发觉她在记事簿上素描。
「想到甚么?」
「三个孩子一起坐的婴儿车,最好轻便可折拢,像伞那样,可是,三个座位的确难搞。」
乙新说:「市面已有这种婴儿车。」
「丑,通常深色防脏,孩子们又看不到街景,因此啼哭。」
乙新微笑:「你都想到了。」
「回去同阿卜商量一下。」
卜先生是她们公司的机械工程师,少了这位专家,设计图未必能够投产。
「多久没度假了?志高,我陪你。」
志高不出声,去年春季在伦敦乘隧道火车经英法海峡,一路上只怕隧道破裂海水涌入逃生无门,忽然害怕得汗出如浆。
回来看心理医生,才知有点神经衰弱,需要好好休息。
医生说:「休假不一定要出门到处乱走,为旅游而旅游,赶得头昏脑胀,留在家中,多睡多吃,才是休假呢。」
只听得乙新问:「仍然怕飞机会摔下来?」
「是,每次登上飞机都怕得发抖。」
「那么,我们去坐船。」
志高按住他的手:「谢谢你。」
志高的手提电话响,秘书说:「邓小姐,法国有一间叫谢丹的玩具公司找你。」
「我们一向不做玩具。」
「是,他们也知道,但是诚意邀请你,怎样回复?」
「我回来看看,这事须知会子壮。」
乙新失望:「又要加班?」
志高伸手去拧他的面颊:「乙新,如果没有你,努力成果也不能叫我兴奋。」
乙新握住志高的手,「就是这种甜言蜜语害了我半生。」
「令堂仍然催你结婚?」志高问。
「是,说到表弟又添了婴儿时激动得流泪。」
「真是个好母亲。」
「志高,幼儿确实可爱。」
「这正是他们最可恶的地方,藉此把父母整治得哭笑难分。」
「我去打球,随时联络。」
志高回去处理文件,刚巧有同事会法文,立即草拟一封婉拒信。
志高去医院找子壮。
子壮睡着了,一只手遮着双眼。
志高把带来的水果洗净,忽然听见孩子叫妈妈。她连忙出去「嘘」一声,把朱家三父子拉到会客室。
「让她睡一会儿。」朱友坚点点头。
可是小朋友争着问:「妹妹呢,妹妹在哪里?」
「老朱,你带孩子们去看婴儿。」
回到床边,发觉子壮已在看她带去的文件。
「醒了?」
子壮笑答:「不是说魔鬼永远不休吗?母亲永远不眠才真。」
「高傲的法国人邀请我俩去参观玩具厂。」
「谢丹,在法语,是花园的意思。」
「他们做的一款玛达兰洋娃娃非常有趣。」
志高说:「我最感兴趣是法国佩漫画洋娃娃,家母本来有一套,可惜离婚时忙乱没有带出来,不幸已经遗失。」
「听说现在已经重新复制,我陪你去找。」
「子壮,我婉拒了法国人。」
「我们人手不够,也无意发展玩具设计,公司规模做得太大,出品未免会转滥,生意贵精不贵多。」
「子壮,你我想法完全一样,真是好拍档。」
「不过,维平维扬对参观玩具厂一定有兴趣。」
志高想起来,「女儿叫甚么名字?」
「阿朱说叫维樱。」
「哗,美丽极伦。」
子壮笑问:「你通过?」
「子壮,你太宠我了,这又不是公司产品,毋须征求我意见。」
这时,朱家三父子一拥而入,小两兄弟伏在母亲腿上,他们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志高冷笑说:「坐享其成。」
她告辞。
回到家,淋了浴,仍然在电脑上画三婴手推车。
她想把它送给多产模范母亲做礼物。
上次,小人儿公司的得奖产品是一款脚踏水龙头控制器,接驳到冷热水喉上,用脚控制水量,替婴儿洗澡时母亲双手可以同时抱住婴儿。
不替这些可怜的女人设想是不行的。
志高忽然想,咦,三个座位排成品字形可好?
她兴致勃勃动手设计。
爬山脚踏车已发展到十个排档,用钛金属制造,但是婴儿车仍然滞留在五十年代式样,真气人。
接着,不知怎地,滑鼠松手,她累极伏在书桌上睡着。
半夜醒来,啊一声,蹒跚站起,走进睡房,仆倒床上。
志高做了一个梦。
看到一个美貌少女,穿白衣白裙,过来打招呼:「邓阿姨,我是朱维樱。」
「维樱,你这么大了。」志高非常欢喜。
小维樱满面笑容,过来拉手。
梦醒了,天已经大亮,电话铃响个不停。
是王乙新找她。
「志高,公司派我往马来西亚核数。」
他声音不大高兴,这人怕寂寞。
志高笑:「啊,别低估娘惹的魅力。」
「志高,我希望你一起来。」
「乙新,你有工作,我在宿舍做甚么?」
「煮饭等我回来吃。」他有点赌气。
「那不是我的强项。」志高婉拒。
「让我们结婚吧。」
「乙新,我隔些时候过来看你。」她只能做到那样。
「我现在来你家。」
志高起来淋浴。
她住在大厦顶楼,装修时拆通所有间隔,令邻居啧啧称奇,装修师笑问:「邓小姐不打算与家人住?」
志高答:「我喜欢独居。」这一点她非常肯定。
她的家,不招呼十五岁以下孩子。
一次子壮带着维平维扬到了门口,她都请母子打道回府,「我马上来你家陪罪」,原则必须维持。
家里其实没有珍贵的摆设,可是,志高最怕小孩与老人那种样样都要碰一碰,又不把物件归原位的坏习惯,事后投诉又怕伤和气,最好是先小人。
王乙新抱着一大蓬白色牡丹花上来,香气扑鼻。
「有你最爱吃的豆浆油条粢饭。」
志高举案大嚼。
乙新笑,「你倒是从不节食。」
「唏,职业妇女能胖到甚么地方去。」
他再一次请求:「志高,跟我去马来亚三个月。」
志高微笑,「我俩一向互相尊重。」
王乙新沮丧,「我老了,我渴望有伴。」
志高了解这种意愿,身边有人服侍;听他发牢骚,帮他安排生活起居,告诉他锁匙在甚么地方……换句话说,做他的影子。
难怪小飞侠彼得潘在故事一开头就四处找他的影子,抓到了,用针缝牢在脚下。
志高说:「良辰美景,说这些话做甚么?」
乙新轻轻拥抱她,「无论怎样,我仍然爱你。」
志高却没有这样乐观。
她用手臂枕着后脑,双眼看着乙新英俊的面孔。趁大家仍然相爱,快快享受。
过两日,子壮回来上班。
志高笑说:「咦,你不是在坐月子吗?」
子壮答:「整个月坐在那里,谁吃得消。」
「婴儿呢,也不抱来给我们看看。」
「保母一会儿会带她来见过各位叔叔婶婶。」子壮说。
秘书听见,笑问:「我不做婶婶阿姨,叫我姐姐可好?」
子壮也笑:「辈分全不对。」
「那么,大家叫名字,她叫我凯菲,我叫她──」
「维多利亚。」子壮接上去。
志高问:「法国人有回音没有?」
「深表失望,不过,希望保持联络,甚有风度。」
子壮说:「今晚叫乙新来吃饭,我家请了一个新厨子,手势不错。」
「乙新此刻在吉隆坡。」
子壮沉默,过一刻才说:「你不如放假去看他。」
志高微笑,「为甚么,你有不吉之兆?」
「我同你讲,星马年轻女子质素高,精通三言两语,英文程度尤其好,又刻苦耐劳,性格朴素。」
「让我们去开一家分公司。」
子壮笑,「难得你信心十足。」
「不,」志高答:「你说的我全明白,只是……」
外头一阵骚动,原来是朱维樱小小姐大驾光临,女同事争着过去见面,一时赞叹之声不绝。
保母挽着一只篮子,柔软的粉红色被褥中躺着一个熟睡的小人儿。
司机跟着上来,手挽两大盒蛋糕请客。
志高问:「你家现在雇了几个人?」
子壮答:「三个。」有点心虚。
「不止啦,连厨子司机有六个人吧,浩浩荡荡,每天开销实在不少。」
子壮说:「有甚么办法,我成天不在家。」
志高微笑,「各有各苦衷,我不想去吉隆坡,你不能没有保母。」
子壮摇头,「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强辩,真好口才。」
小维樱忽然醒来,对环境不满,呜哇呜哇地哭泣。
「奇怪,声音这样响亮,与小小身躯不成正比,」志高想一想,「世上只有小提琴有同样音量。」
保母立刻告辞,把孩子抱走。
子壮召同事开会,落实了几个设计。
中午,有日本人上来,没有预约时间,但由熟客介绍,希望看一看过往的设计。
志高经过会议室,发觉有两、三个女同事在招呼他,不禁好奇,这么热闹?
那日本客一抬起头来,志高明白了,的确英俊。
上帝真不公道,人类更加偏心,漂亮的面孔身段永远占了优势。
他见到志高,自我介绍:「彼得铃木。」一口美国英语,大抵已是第二代日裔美侨,回流返祖家工作。
他接着说:「你们的设计不够环保呢。」
志高一听这两个字就知道一顶大帽子正飞过来,千万不能让它落到头上。
志高气定神闲笑着问:「为甚么,哪一款婴儿车捕杀了蓝鲸,又哪一只浴盆砍伐了雨林?」
铃木一怔,笑了出来,随即又说:「设计落后,不够自动化,若加上电动及影音设备,会更受欢迎。」
志高温和地说:「我们会参考你的意见。」
东洋人连灵魂都已经电子化。
志高回办公室去,经过茶水间,发觉蛋糕盒子打开,便顺手挑了一块,斟杯咖啡坐下吃起来。
有人经过,「在躲懒?」
一看,正是铃木,志高不禁好笑,这人把她公司当自己家里一样,宾至如归。
「来,吃点心。」
他挑一件苹果卷,边吃边看着志高。
志高微微笑。
他问:「你负责甚么?」
志高答:「茶水影印。」
他立刻知道志高开他玩笑,讪讪地不出声。
志高给他做了一杯意大利咖啡。
他忽然问:「下了班,有甚么地方可去?」
志高答:「回酒店查查电话簿黄页,你便会知道。」
这时,秘书进来找人,「邓小组,你在这里,王先生长途电话找你,还有,奥米茄厂请你回电。」
志高只得站起来,「不能与你闲聊了。」
她很感激日本人专注凝视的目光,许久许久许久没有人这样看她,志高觉得十分享受。
铃木忽然问:「我们还能见面吗?」
「你有否留下建议书?」
「有,都放在接待处。」
「我们会与贵公司联络。」
回到办公室,志高忽然吩咐秘书:「订一张往吉隆坡的飞机票。」
可是机灵的秘书回答:「王先生已到槟城去了。」
志高用手托着头,「那就算了。」
「槟南风景也很好。」
「不,太远了。」志高有点惆怅。
秘书乖巧地噤声。
下班时子壮推门进来,「志高,来吃饭。」
「你家人头涌涌,我真正害怕。」
「乙新去了公干,你生日无人庆祝怎么行。」
「没关系,一个人照样过。」
「你若回心转意,我在家等你,随时吃长寿。」
「知道了。」
下班她回到家,踢掉鞋子,大声唱:「我会生存,你别以为我会一蹶不振,我会生存……」
她取出香槟,开了瓶独自喝起来。
门铃响起。
谁?她去开门,「咦,是你,铃木,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不知怎地有三分欢喜。
那英俊的外国人微微笑,「想见到心仪的女郎,总得想想办法,可以进来吗?」
志高应该说不,关上门,杜绝麻烦,但是她没有那样做,一向规矩的她居然说:「欢迎。」
铃木一进屋内便喝声彩,「好地方。」
「谢谢。」志高斟杯酒给他。
「看样子你工作范围不止是负责茶水影印。」铃木说。
他脱掉外套,埃及棉的衬衫薄如蝉翼,他美好的身段尽露无遗。
志高轻轻别转面孔,怕贪婪的目光出卖她。
他忽然说:「是你脸上那寂寞的神情吸引了我。」
志高吃惊,抚摸自己的面孔,「我寂寞?」
「是,像是世上一切欢愉与你无关。」
「不,你看错了,」她急急否认,「我为甚么要不高兴?」
铃木笑笑,走到一张婴儿高前面,「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杰作吧,我在设计杂志上见过,座位前端有梯级,方便幼儿自己爬上去坐好。」
志高说:「对你来讲,起码要装置一台小型电视机,播放动画,才够吸引吧。」
铃木笑,「敝公司在设计一枚手表形录影器,接收部分可戴在母亲脸上,在厨房或浴室都可以看到小孩活动,可放心走开一会儿。」
志高点头,「这是一宗功德。」
「还有,接收器加强电波的话,可携带外出,在办公室也能够看到家中的幼儿。」
「我一向佩服你们的脑筋。」
「愿意合作吗?」
「幼儿不需要先进电子仪器,他们不过想母亲多些时间陪伴在身边。」
「说得正确,但是新女性生活这样繁忙,有可能做到吗?」
志高微笑,「甚么叫没有可能,看她选择如何而已。」
「你是一个刚强的女子,理智控制你的肉身。」
志高立刻补一句:「我对自己相当满意。」
铃木凝视她,「那么,你的手臂为甚么紧张地交叉挡在胸前?保护甚么,又防范甚么?」
志高马上放下双手。
「肉体的需求令你觉得尴尬,」他的声音极其温柔,但语气十分尖锐,「你努力压抑,可是这样?」
志高伸手去指他胸膛,「你错了。」
他握住她的手。
「还有,你是谁呢?一个电子小玩意的推销员,贸贸然充心理医生。」
铃木笑了。
志高想把手缩回去,铃木说:「像僵尸一样。」
「甚么?」志高怔住。
「你,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紧绷绷,像死了多时的尸体。」
志高啼笑皆非,跳起来,「谢谢你,铃木君,你可以告辞了。」
他咧开嘴笑,替她斟酒,「呵,喝光了,幸亏我也带着酒。」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小小扁银瓶,旋开瓶盖,喝一口。
那不知是甚么酒,隔那么远,志高都闻到一股醇香,她啊了一声。
应该站起来拉开大门请这个陌生人离去。
但是,他说的话,一句句都击中她心坎。
多年来,邓志高的心事无人知道,她像一架精密的机器,每日按时开动,办妥所有公私事宜,休息,第二天再来。
这个陌生人却了解她。
「我又看到你那种寂寥的神情了。」铃木说。
志高伸手出去,取过银酒瓶,也喝了一口酒。
是烈酒,但不呛喉,像小小一道丝绒般泉水滑入喉咙,志高吁出一口气。
奇怪,在乙新面前,她反而不能这样松懈。
因为他是她的男友,她需在他面前维持一定尊严。
铃木轻轻说,「不要害怕,我帮你松一松肩膀。」
他走到她背后,替她按摩肩膊。
手法很道地,绝不猥琐,志高转一转脖子,调侃他:「每次谈生意,都得这样努力?」
「我喜欢你,在美国与日本,都找不到这样聪敏机灵能干却又悲哀的女性。」
「你又看错了。」
「嘘,闭上眼睛,享受感觉,你的皮肤及肌肉不知饥渴了多久。」
志高乖乖听他忠告。
铃木轻轻说:「你需学习好好招呼肉身,你高洁的灵魂不能独立生存,肉体吃苦,你不会快乐。」
志高合上双眼,放松身体,铃木帮她轻轻拿颈肌。
「你是那种不肯让别人洗头的女子,因为觉得唐突。」
全中。
还有,志高每年做妇科检查时都特别厌烦,认为多事复杂的身体机能迟早会拖垮她的灵魂。
这时,她唔地一声。
真的享受。
「今日,你让我这样放肆冒昧,是甚么原因?」
志高微笑,「因为我不认识你,以后,也不必见面,没有顾忌。」
他坐到她面前,捧起她精致的脸庞,「你可不要后悔。」
志高微笑,「自成年以后,我所做的事,后果自负,即使跌落山坑,与人无尤。」
他轻轻吻她的发鬓。
志高惊讶地叹息,原来,一直以来,生活了这么久,她从来不知甚么叫亲吻,原来,肉体接触,可以给她那样奇异,几乎是属灵的感觉。
对方宽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到,原来王乙新不是她的对象。
她伸出双臂,拥抱这个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这样放松身体,四肢微微颤抖,像绷紧的橡筋松下时会变得蠕动。
真像一个绮梦。
可怜的志高,她又何曾做过缱绻缠绵的梦,她所有的梦境,不外是被一只怪兽追得跌落悬崖,或是在试场摊开卷子,一条题目也不会做。
她频频叹息。
那一天,志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个会议室走到另一个会议室,还有其他用途。
时间过得太快,天微亮时,两人的电话及传呼机已经响个不停。
铃木轻轻说:「我还想见你。」
志高微笑,伸一个懒腰。
「我今日回东京,你有我通讯号码。」
志高不出声。
他喝完咖啡才走,听见志高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真挚地说:「我会想念你。」
「一具僵尸?」
他笑了,深深吻志高手心。
他启发了她。
从前志高以为最大的乐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观星座,读一本好书,吃一块巧克力蛋糕,呵,又考了第一,还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约。
原来还有其他。
她淋浴更衣上班。
子壮看到她喝一声彩:「从未见过有人穿白衬衫都这么好看。」
志高不出声。
「挂住乙新?叫他回来好了,我们正少了一个会计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愿与他做同事,他一早成为拍档。」
志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这种魂离肉身的神情,志高,莫非又想发明甚么玩意儿?」
志高轻轻答:「叫婴儿夜间不哭的仪器。」
子壮笑,「天下有那样好的东西?有否叫丈夫体贴,孩子听话的工具?」
志高坐下来,「子壮,你可记得我们在初中时怎么样应付发育的身体?」
「没齿难忘,可怖之至。」
「子壮,我们的母亲大人大大失职,无良地将女儿蒙在鼓里,漆黑一片,担惊受怕。」
「我发誓将来一定要与维樱说个一清二楚;这具身躯里外并无任何可耻之处,女体世世代代拥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职,甚么叫经期、怎样选择生棉?还有,几时佩戴胸围,都会同她详细讨论。」
志高探过身子,「再进一步呢,几时说?」
这也难不到子壮,她答:「待维樱十二岁时,我会同她说,人类除了衣食住行,还有一种需要,毋须压抑,但要做足防范措施。」
「你不觉难以启齿?」
「咄,叫客户高抬贵手,速速结帐岂不是更加难堪。」
志高说是。
子壮叹口气,「从头到尾,家母回避这件事,一字不提,假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真佩服她有这种本领。」
「也许,她的母亲也同样作风。」
「在我手上,这种传统将有所改变。」
志高取笑她,「你会否开班授徒?」
「为甚么不,在报上刊登广告:『特设小型讲座:题目为女性生理生,对象十二至十五岁少女,主讲者甄子壮女士,三子之母兼事业女性』。」
志高用手撑着头笑了。
秘书进来,「两位,开会时间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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