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所有的星

作者:亦舒

(八)

  他回到屋内,开了一罐啤酒喝。
  电话响了。
  「展航,我是英叔叔。」 
  「最新情况如何?」
  「我已见到你母亲。」 
  「开了口没有?」
  「说了。」
  「答案呢?」一定不成功,否则语气一定兴奋得多。
  「她婉拒我。」
  不知怎地,展航十分高兴,他为母亲骄傲,一般人心目中最好的归宿,母亲却留有余地,并无受宠若惊地全情投人。 
  虽然,连展航都觉得她有点傻,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更难了。
  「她说,维持目前的关系最好。」
  「你的看法呢?」
  「结了婚,心比较定。」
  展航笑了。
  「回来再与你详谈。」
  「你这么快回来?」
  「业务实在放不下。」
  他的声音虽然十分平静,但听得出泄了气,遭遇到很大的挫折。
  于展航却愉快得不得了,「再见,英先生。」
  他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是近年来最值得庆幸的事:母亲仍然留在于家。
  他欢呼一声,忽然觉得累,扑倒在床上,一但松弛,眼皮抬不起来,他睡着了。
  母亲去了渡假,屋子无人收拾,己经有点乱,地上有瓶瓶罐罐。
  正在憩睡,展航听见轻轻的当当一声
  谁,谁踢到啤酒罐?
  他睁开双眼,看到窗帘微微拂动。
  展航有点高兴,「爸,终于见到你了。」
  可是门角有人说:「不,是我。」
  那人轻轻走出来。
  她穿着灰色衣裤,脸上一丝化妆也无,面孔比常人苍白,非常瘦削,才巴掌大小,楚楚动人。
  「啊,是你。」
  她点点头,轻轻走近。
  「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大开着。」
  「我明明已经锁上。」
  「进人你的心扉,并不困难,你总是在等我。」
  展航看牢她,她说得完全真确。
  「你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躲开你。」
  「我己知道真相,那夜醉酒驾驶者不是你。」
  她苦笑,「可是我是共犯,我们酒后在车中争吵拉扯,导致意外。」
  「为什么替他认罪?」
  「金钱。」
  「真的那样重要?」
  「我有家庭负担。」
  「送小提琴给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我亦为于家争取到最高赔偿。」
  「你可有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我只躲在一角战栗。」
  「他可有遗言?」
  「我不知道。」低下了头。
  她缓缓走近。
  展航伸出手去,触到了她的脸,冰冷,滑腻,不像是真人。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拥抱她。
  她忽然调笑,「手势那样纯熟,真不像少年人。」
  展航答:「我经常练习。」
  她轻笑,一颦一笑,都有摄人魅力,似某种吸人魂魄的精灵。
  展航的脸轻轻埋在她柔软洁白的颈弯里。
  这时,刺耳的铃声响起来。
  展航一跃而起。
  啊,原来是个绮梦,他的手指触模嘴唇,余香仍在,令他发呆。
  门外的人不耐烦了,大力拍门,「展航,展航,为何锁门,你在屋内吗?」
  他听真了声音,大喜,「妈妈,妈妈。」 
  象个小孩般奔向大门。 
  站在门口的正是于太太。
  展航忙着把母亲的行李搬进屋内。
  于太太一看室内,「哗,如此脏乱,可见妈妈仍有存在价值。」
  「妈妈,你回来了。」
  于展航泪盈于睫,失而复得,是世上最高兴的事,慈母险些成为英夫人,叫他饱受虚惊。
  他搂着母亲一起坐下,许久没有这样亲切。
  「给我做杯茶。」
  展航到厨房找到茶包,把茶杯放进微波炉煮开。
  于太太看见摇摇头,「还是让我来吧。」
  展航把头放母亲肩膀上。
  「还不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开工?」
  「妈,为什么拒绝英先生?」
  于太太一怔,「怪不得这样开心,怪不得这样开心。」
  「是,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于太太捧着茶杯良久,才缓缓说:「我不惯服侍其它人,只你们几个已经足够。」
  展航十分感动。
  于太太忽然说:「谁来过?屋内有股异香。」
  「玉枝。」
  「不,不是玉枝,她才不会用这种香水。」
  「没有其它人呀。」 
  于太太又嗅了一嗅,看了展航一眼,「慎交女友。」 
  展航笑了,「真的无人来过。」
  然后,他自己也踌躇了,是吗,没有人来过?一时间分不清梦景与真境。
  正在恍惚,母亲已着手收拾家居。
  中年的她不想停,也停不下来,她不想离开这个家再走到另外一个家去习惯新环境,学习新规矩。
  也许一早起来就得打扮整齐,挂上笑容向新伴侣称呼早安,打点早餐,驾车送他去上班,等他返来,他未说累,她也不好意思打盹…… 
  他有全套亲友盼望认识她,把义务与责任加在她头上,金睛火眼瞪着这个找到第二次归宿的女人:真幸福,伟大的英某没嫌她是名寡妇……
  约会是约会,至于再婚,不必了。
  能够这样潇洒豁达,不外是因为身边还有节蓄。
  她慨叹,当年,舍弃官司换取赔偿,可见是正确的选择。
  替展航做一切脏工夫都是甘心的,一边唠叨着他老像幼儿:永不懂收拾,睡房似垃圾岗,可是一边喜孜孜做得一身是汗。
  她会爱别人似展航一样多吗,不可能。
  她愉快地同展航说:「看到孙儿的感觉,奇妙得讲不出来,抱着不愿放下。」
  展航微笑。
  隔一会儿于太太说:「不过,英假使邀请我跳舞,我仍然会赴约。」
  展航附和地回答:「那当然。」
  很快,英维智会觉得累,届时,就会着女友回家,他想找个人照顾他起居,不是晚晚出外跳舞。
  展航到这个时候才晓得幸灾乐祸的感觉是那样好。
  九月八日是大日子,展航终于摆脱中学生身份。
  一走进大学校园,他觉得沧桑地海关天空,经过那么多事,他都以为自己有廿八三十了,没有,仍然没有选举权,到了酒吧,酒保仍然不肯卖酒给他。
  真窝囊。
  母亲送他到注册处,「祝你有一个新的好开始。」
  展航颔首。 
  然而一转身,他就看到一个穿灰色套装苗条的情影,细腰,婀娜,他震惊。
  追上去,手非常冒昧地搭到她肩上,她转过头来,呵,是另外一个人,脸容比较健康,但是有同样魅影憧憧的大眼睛。 
  他道歉:「我认错人了。」
  那年轻女子笑笑走开,呵魅由心生。
  这时,轮到别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于展航,记得我吗?」
  他看着那少年人。
  谁,这么脸熟,他一边微笑一边追溯。
  「展航,我是李伟谦。」
  是他,竟是他,又见面了,兜兜转转,老朋友又到了眼前。
  展航不由得拥抱他,两人都觉得重逢是好事。
  「你怎么会看到我?」
  伟谦答:「老规矩,朝女孩们窃窃的眼光看过去,还有谁,还不是老好于展航。」
  展航笑,「你还是老样子,仍喜打趣我,哪里有什么女孩子,快告诉我,读的是什么科。」
  李伟谦忽然黯然,「展航,我家发生许多事。」
  展航一怔,与他坐下来,「你家亿万身家,会有何事?」
  「家里环境窘逼。」
  「开玩笑!」
  「于展航,你这人五谷不分,不管世界去到何时何处,专长迷晕女生,其它一概不理,东南亚经济崩溃你可知道!」
  「你家生意是上市公司,股民遭殃而己。」
  「你懂什么,垃圾股你听过没有,只值几个仙,一样要结束营业。」
  展航大惊,「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投资失误,以为花常好,月常圆,花费无法控制,出了纰漏,又不知修补。」
  展航张大了嘴。
  这时,注册处叫出他名字,他连忙交上学费支票,看,也并不是有教无类,必需付出代价。
  再回来,已经不见了李伟谦。 
  他急了,到处找他,甚至叫学校职员用扩音机叫他。 
  李伟谦回来说:「我己到工程科报到。」
  「读什么工程?」
  「当然是电子,希望立刻找到工作,你呢?」
  「心理学。」
  「唏,真是富贵闲人。」
  「来,我请你吃饭。」
  「请伯母做清蒸龙虾给我吃。」
  「没问题。」
  他一直用力拍打着李伟谦的肩膀。
  这时,有几个女孩子搭讪地过来问东问西,醉翁之意,十分明显。
  伟谦非常厌恶,大声说:「我是你,展航.我就叫非礼。」
  展航立刻与他离去。
  他用公众电话请母亲准备菜式招待朋友。
  一进于家的门,伟谦忽然哭了,由此可知,这段日子他的确吃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头。
  展航问:「要不要到我家来住?」
  「真的还是假的?」
  于伯母即时说:「不吸烟的话无限欢迎。」
  李伟谦忙不迭点头。
  他同展航说:「家母变卖珠宝,奸商真狠心,只付十份一原来价钱。」
  于太太连忙说:「伟谦,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鸭汁云吞,多吃点。」
  这叫做食疗。
  李伟谦搬进展翘房间住。
  「你别嫌。」
  伟谦居然还有幽默感,「我一向喜欢浅紫色。」
  大家都笑了。 
  展航忽然间:「你还有见到叔父吗?」 
  伟谦忿慨地说:「他见死不救,并已与我家断绝来往。」
  「你知道他近况吗?」
  「不知。」
  「他仍与段福棋在一起?」
  「谁?」
  展航看得出伟谦是真的全无记忆了,于是不再追究。
  于太太爱屋及乌,帮伟谦收拾。
  「衣服带不足,展航你让几件出来。」
  展航一看,「鞋子也不对,都穿我的好了。」
  「唉,报上经济版全是某富商一百亿财产化为乌有兼负债千亿的消息。」
  展航大惑不解,「一夜之间,钱去了何处?」
  于太太答:「我不明白的却是当初巨款从何而来。」
  「怕是同一处吧。」
  「那是什么地方?」
  展航答:「一种黑洞。」
  伟谦过来,怪羡慕地问:「你们母子谈什么,那么亲密,我与妈妈很疏离,她应酬多,爱打牌旅游,时时不在家。」
  「过来,」于太太说:「把心事告诉阿姨。」
  第二天在演讲厅,约三四十个同学才坐定,一个妙龄女子推门进来。
  她手中拿着讲义,放到书桌上,用笔在黑板上写下朱本欣博士五个大字。
  她说:「我是你们的讲师。」
  朱博士正是昨天展航认错的人。
  今日,她穿黑色套装,更加瘦削,更象一个人。
  展航十分震惊,她竟是他的老师。
  同学们纷纷争着问幼稚的问题,象「可要考试」,「有几条题目」,「可需实习」,「将来找工作容易吗」。
  朱女士似乎有无穷耐心。
  她太懂得他们的心理了。 
  铃声一响,同学们一哄而散,不知怎地,经过走廊时人挤,他需与她面对面。
  她冷傲的表情忽然融解了,有一丝诧异,「你在我班上?」
  展航跑到注册处要求转系。
  注册官走出来见他,「每学期都有几个象你这样举棋不定的学生。」
  于展航赔笑,「是为着避开一场劫数,请帮忙。」
  那人没好气,「所有学位统统满座,下学期请早。」
  展航颓然。
  「你成绩上佳,我替你留意空位,下次,你又想选读什么?」
  「出名老教授的科目。」
  「有,英国文学的麦都考教授及量子力以的姚德森教授。」
  「让我做旁听生。」 
  「年轻人你再胡闹我会要求同你家长面谈。」
  伟谦知道了抱怨:「你搞什么鬼,无心向学。」
  「来,」展航拉着他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他把伟谦拉到教员室外,朝窗里张望。
  伟谦问:「看什么?」
  展航用手一指。
  伟谦呆住了,他的记忆慢慢回来,脸上变色。
  「她!」
  「是,象不象?」
  「约有三分。」伟谦喃喃说:「但是,还是不够媚,不够柔惑。」
  说得真好,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对女性也有这样精确的见解。
  「你最近可有见过她?」
  「好几年不见了,现在的姿色恐怕也大不如前了,越是美人,越老得快。」
  「不,她没有老。」
  伟谦奇问:「你怎么知道?」
  「猜想。」他不想透露太多。 
  这时,教员室里有人看见他们,推开窗门问:「找谁?」
  展航与伟谦只得匆匆离开。
  伟谦同好友说:「你总是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子。」
  「你不觉得吗,女性总要过了三十岁才有韵味。」
  「你说的是,对于一些女孩那种嚣张的『我还小我不必守规矩』的态度有时甚感厌恶。」
  「有的也不小了,也不是十五六七了。」
  「可是,社会仍然保守。」伟谦提醒他。
  「伟谦,你也长大了。」
  「真难过,别提这些,展航,学业重要。」
  「是是是。」
  两人坐在饮冰室吃冰淇淋。
  「可有李举海消息?」
  「听说他目前在澳洲大堡礁附近定居,天天在珊瑚海里潜水打鱼,不知多逍遥。」
  展航诧异,「上天好似不惩罚这种人。」
  「我的想法与你一样。」
  「你看他,一生好衣食,多少比他端正比他勤力的人都没有他那么舒服。」
  「做了亏心事,他也睡得着。」
  「她仍跟着他?」
  伟谦答:「我不知道,我们同他己没有来往。」
  展航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段福棋那样的女子,社会上是很多的,展航,你不必念念不忘。」
  展航不语。
  「她已是残花败柳。」 
  「很明显,你不喜欢她。」
  「我厌恶这种社会寄生虫。」
  「你太偏激了。」 
  「展航,那么多漂亮大学女生对你挤眉弄眼,你视若无睹?」
  「有吗?」
  「你不要,由我接收。」
  「你上吧。」
  真幸运,与伟谦重逢,多一个伴,家里也热闹起来。
  伟谦完全不客气,在于家吃喝住,当自己家一样,叫主人放心。
  展航查到了朱本欣的地址,他的老毛病犯了,周末,他到她门口静候。
  她穿着便服出来取报纸,看到他,却并无惊讶。
  心理学博士,什么没见过:
  她问:「等了多久?」
  展航笑笑,「一辈子。」
  她不动容,「你的一辈子也不过十多年。」
  展航喜欢她,她有智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想喝一杯柠檬水。」
  她笑,「也不是那么小了,大可喝咖啡。」
  她是第一个说他已不是那么小的人,展航恍然若失。
  他随即说:「博士,请分析我的心事。」
  「好奇。」
  「不,不是那样简单。」
  「好胜。」
  「不,我并无资格去征服谁。」
  「那么,是为着渴望。」
  「被你说对了。」
  「进来喝杯茶。」
  屋内整洁美观,布置叫人舒服。 
  展航说:「有一张长沙发呢,最适合心理病人躺下来倾诉心事。」
  「你可以在上面睡一觉。」
  「我不敢对老师无理。」
  「你好象真的有话想说。」
  「是,我来求助。」
  「尽管说来听听。」
  展航颓然说:「我遭到绮惑。」
  老师忍不住笑,「十个少年九个曾经拥有这种痛苦的快感。」
  「不,我已多年不能控制自己。」
  老师凝视他,「那么,你比较早熟。」
  展航没好气,「连老师都只能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吗。」
  朱博士用手托着腮,这名相貌漂亮的学生叫她警惕,呵现在叫他走还来得及。
  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太想听他的心事,她书房里有一本未完成的论文,叫一个人的理想伴侣及其最终选择,有几章始终未能完成,也许,谈话会对她有益。
  「你渴望精神寄托。」
  展航不出声。
  「父亲早逝,兄姐不与你同住,母亲有新生活,你又涩于给交新朋友,故此抓紧一个人的倩影不放。」
  「不不不。」
  他心里嘀咕,真是陈腔滥调。
  不过,只要得到倾诉的机会,也不便埋怨。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朱博士答:「我看过你的资料,我愿意了解我所有的学生。」
  「你是一个好教师。」
  她却感喟,「不,我考虑改行执业做心理医生,人们批评我的外型不象教育工作者。」
  「因为太漂亮?」
  「谢谢你。」 
  不,她其实不象段福棋,她是那种配备红外线视野镜的现代能干女性,黑夜中哪里有凼,何处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当她低头沉思之际,神情落寞,又有三分似她。 
  她是于展航心目中的女神?并不,但是,她的映象几乎已经流在他的血液里。
  朱博士断言:「你爱上了她。」
  展航很幽默,他笑问:「你怎么会那样说?」
  「来,我同你到沙滩去走走。」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亲密程度己经超过一般师生许多。
  一清早海滩上坐着一对情侣,是昨晚没有走吗,可能,一直还在接吻,嘴唇不知有无肿起。
  展航凝视他们,耳遇听得老师问:「她拒绝了你?」
  展航点头,「我再也找不到她。」
  「把她的照片在互联网络上公布寻人。」
  展航吓一跳,「那会造成多大的骚扰。」
  老师微笑,「可见你的确爱她。」
  稍后,她送他回家,被于太太看见。
  她问展航:「那妖媚的女子是谁?」
  展航明言。
  「我不相信。」
  「你看,长得太漂亮也有烦恼。」
  「你是抱怨母亲吗?」
  「我哪里算得上突出。」
  「展航,慎交女友。」
  「妈妈,我都没干涉你社交自由。」
  「嘿,我怎么同,我是大人。」
  可是于太太还是识趣地走开。
  第二天,展航去问校监:「师生可以做朋友吗?」
  校监愣住,「什么样的朋友?」
  「朋友。」
  「我们绝不鼓励。」
  「之后呢?」 
  「视情况而定。」
  「假设十分低调呢?」
  「可以做得不为人知,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谢谢你。」
  朱本欣即日就知道了这件事,校监己与她谈过。
  她召于展航见面。 
  「你打算追求哪位老师?」
  展航不语。
  「校方已经得到汇报,当事人水洗不清。」
  展航仍然沉默。
  「这是一个陷阱可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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