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所有的星
作者:亦舒
(九)
展航看着她。
「等着我踩下去。」
展航不发一言。
「我立于必败之地,若人家看不出端倪,只当我俩行动秘密,稍有蛛丝马迹,我便是误人子弟的坏人。」
展航大吃一惊,「有这样严重吗?」
「你太工心机了。」
「我没有这种意思。」
「你想我调你出心理系?」
「我已走投无路。」展航伸起双臂。
「我应去年辞职,那今年就不会碰见你这样特别的学生。」
展航忽然大胆地把双手放到她腰上去量一量,他的手已经长大,张开虎口,只差一点点,双手的指端就可碰到,真是细腰。
她并没有拒绝。
接着一段日子里,于展航与他讲师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于太太私底下担心地问伟谦:「会有什么影响?」
「不怕,只多转校。」
「女方呢?」
「不那不干我们的事,她一把年纪,又有专业资格,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率性而为,后果自负吗?」
于太太为之恻然。
她特地去探访朱博士。
坐下她就问:「朱小姐多大年纪?」
「二十八。」
「真是年轻有为。」
「于太太你呢?」
「展航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己是祖母级。」
「真看不出来。」
她开门见山说:「朱小姐你这一注押错了。」
对方诧异地问:「我会有损失?」好似毫不知情。
「名誉是人第二生命,社会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开放,我的看法不如你想象中老套,你一得到不雅的封号,下半辈子就要吃苦。」
朱本欣不出声。
「况且,你在大学做事,是一个中世纪般讲品德卫道的虚伪小圈子,谁同谁离婚都会受到谴责。」
朱本欣十分佩服,「于太太,你太明白了。」
「话都说完了。」她摊摊手。
朱本欣叹口气,「下学期我会离校。」
「啊。」
「教书并不适合我,我将赴东岸启业。」
于太太放下心事。
朱本欣忽然说:「展航叫你头痛可是。」
于太太苦笑。
做母亲的抱怨:「太多女性喜欢亲近他。」
朱本欣不好意思说,当他的手搁在她皮肤上,她混身微微麻痹,象误触电流那样紧张。
朱本欣别转了面孔。
这种私隐怎么好同任何人说,况且,来人还是他母亲。
于太太好象把朱本欣当知己:「怎不知道她们同他有什么话好说,不过是个孩子,难道还学十六七岁少女,疯疯癫癫一起吃个冰淇淋,然后齐齐去溜冰不成。」
这分明是指桑骂瑰。
朱本欣微笑着不出声。
于太太叹口气,「我告辞了,预祝你顺风。」
朱本欣送这位好母亲出去。
回到屋内,却连于太太喝剩的茶及茶杯一起丢到垃圾筒里。
她们都不知道,展航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
他目送母亲离去,然后,才悄悄走开。
朱本欣一定已经疲倦,不要再去骚扰,至于母亲,他太知道她的牺牲有多大,又决定留在于家,顾全他们兄妹颜面,迁就她是应该的。
展航回学校去。
深夜,他偷偷离家。
被伟谦看见,低声说:「去哪里?」
「假设你什么也不知道。」
伟谦不服,「真妒忌,看你,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读书,照样成绩优秀,精神奕奕。」
展航笑着摇头离去。
他用小石子扔向朱本欣寝室玻璃窗,咯地一声,窗户打开了。
她探首出来。
「科学馆向电视台报告:今夜可以看到北极光,是千载难逢机会。」
朱本欣笑了,「几点钟?」
「不肯定,午夜至凌晨,都有可能。」
「那岂非需通宵等候?」
「我们在后园草地上守候好了,上一次在我们这纬度见到极光是六四年。」
「我们为什么这样对话?」
「你不愿开门呀。」
朱本欣找出睡袋,冲了热可可,与展航在后园观星。
「看,看天上繁星。」
夜凉如水,远处不知谁家有池塘,最后的蛙鸣点缀了气氛。
「我嗅到玫瑰花香。」
「所有花丛早已凋谢。」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展航忽然朗诵《小王子》书中一节:「如果你爱着地上的一朵玫瑰,深夜,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她看着他,「你地上的玫瑰是谁?」
展航微笑。
「你的神情叫人心酸。」
展航紧紧拥抱她。
她低声说:「紧些,再紧些。」
那夜,他们并没有等到北极光,天露曙光之际,展航怕她着凉,推醒她,叫她返回屋内。
「你呢?」
「今日我需帮母亲做跑腿。」
「不累?」
他微笑,「一点也不。」
朱本欣却打呵欠。
于太太说得对,他应当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伴,一起攀山越岭,不眠不休,去到极地或是沙漠。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
展航亲吻她的手。
她终于问:「你会想念我?」
他点点头。
没到学期结束,她就辞去教职。
于太太假装讶异,「是吗,她已经走了吗,」然后,隔一会儿问:「可有留下地址?」
展航答:「没有。」
于太太放心了。
也许,不久,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年龄更大,思想更混乱,那时,才另想办法不迟。
伟谦问:「你不想念朱老师?」
「还好。」
「你牵记的,是另外一个人吧。」
「伟谦,你有无那人的照片?」
伟谦赌气道:「没有。」
隔了一日,展航发觉他书桌上有一张照片。
小小家常照,在网球场上拍摄,李举海一只手搭在伟谦肩上,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脸在照片上只有指甲大小,可是美女特征全都显露。
展航立刻用扫描机将脚片输人电脑,利用打印机放大。
伟谦过来看见。
「你打算怎么样?」
展航不打算隐瞒伟谦,「你说呢?」
伟谦不置信,「你要在国际网络上寻人?」
「是,总有人会在世界某角落见过她。」
「也许,人家并不想见到你。」
「那么,她可以不作回应。」
「这样不专心学业,仍然考第一,天无眼。」
「妈妈也是那样说。」
「我来帮你。」
寻人:女,代号星,年约廿六,身高一六八公分,体重约五十公斤,如果有消息,请与于展航联络……
他打开了寻人网页,要求加入内容。
对方忠告他:「资料不足。」
展航取出一本素描部。
「这是什么?」
「我的杰作。」
是一连串速写,主角正是段福棋。
「我的天。」伟谦说。
第一张可追溯到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邂逅之时。
「你痴恋她。」
展航不出声。
「为什么?」
展航把那十来张素描都输送出去。
伟谦摇头,「不可理喻。」
展航心中却悠然。
「她会怪你骚扰。」
「我也曾那样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伟谦耻笑他:「对,现在你可以做抹车仔供养她了。」
「客气点好不好。」
「象她这种狐媚子,丢尽全女性的脸。」
「你并不认识她。」
「咄,我早许多年就与她吃饭耍乐,要着迷,比你早。」
展航反而笑了,「好好好,你一切比我强。」
「要寻人,你自己去办。」
他丢下鼠标,回自己房间去。
展航在那个下午完成了寻人启示。
他得到的热烈回答令人讶异。
世上竟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天天对牢闪烁的荧屏不住浏览。
「夜空君,我肯定在澳洲雪尼市见过你的女神,她的美貌令人侧目,开头大家以为她是某演员……」附着详细地点时问,以便当事人查究。
「我认识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太迟了」,还附着合照,不是不好笑的,那女子长得似女泰山,不过不怕,男伴怎么看她才最重要。
「星是我的病人,不幸她陷入植物状态已近一年,你闲时可以来探访她」。该君不折不扣是美国某大医院的一名主诊医生,附着名片。
数一数,一共六百多个讯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们就是他要寻找的星。
展航叫伟谦来读她们的信件。
伟谦惊道:「这简直是色情读物。」
「是,黄色泛滥,无法管制。」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污染?」
「男性对这种事通常比较大方。」
「喂,还附着裸照呢,以为寻人是新绰头,这次你有得烦。」
展航沉默。
伟谦改变话题:「有人想认识你,托我介绍。」
「谁?」
「一个女孩子。」
「今年额满,下季趁早。」
「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展航给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伟谦见他不可理喻,赌气离去。
下午,展航发觉伟谦在独自流泪,大惊,立刻走过去:「那女子叫什么名字?我陪她看戏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
「母亲寄来下学年学费。」
「那多好,还有什么烦恼?」
「她变卖了一枚胸针筹款。」
「呵,都是身外物,将来环境转顺可买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亲怀中,就把玩那枚蓝宝石别针,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白金镶钻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级弹子般大小的圆宝石,如今竟需变卖……」
他泣不成声。
于太太连忙赶来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荧幕上,被吸引住了。
这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谁,是谁?
讯号已经中断。
毫无疑问是个女子。
傍晚,有两个女同学来探访伟谦,他恢复情绪,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们在展航房门外张望,展航佯装不知,待她们走过,他把门关上。
伟谦打电话给他:「出来喝杯咖啡,我们在客厅等你。」
展航很礼貌:「我想早点睡。」
他自后门溜出花园散步。
后园凉亭有一角落是他时常流连的地方,还搁着几本属于他的画册。
一走过去,发觉有人先在赏月,他吓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见了他,也站起来。
展航问:「你是谁?」
「伟谦的同学黄笔臻。」
「哗,这么多笔划。」一定就是那个名字特别的同学。
她也笑,「幸亏念英文,没有罚抄名字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么出来了?」
「园子极漂亮。」
「家母花了许多时间在这里。」
「你怕吵,我先进去。」
「不,请留步。」
黄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电子工程?」
「量子力学。」
「难吗?」
「文学艺术那些才需无中生有,少一分想象及创造力都不行,做科学不外去求证已经存在的各种现象,不算困难。」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样清澈地分析事情。
「来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这里?」
「父母已经不在,只得一个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与展航有点相似,他不由追问:「是意外吗?」
「有无听过泛美八OO班机?」
「哎呀。」
「到今日还不相信是事实。」
「我太明白感受。」
黄笔臻已经转变话题:「这里校风大异,我觉得很难适应。」
展航同情她,「请讲出困难。」
「太自由散漫,无所适从,一切资料都得往图书馆里找,师生之间嘻嘻哈哈。毫无尊卑。」
展航没料到她是个小古肃,不禁好笑。
「是,这边是不作兴鞭挞学生,至于功课,你可以写半张纸交差,亦可宇宙无限,著书立论。」
「哗。」
那时里边有人叫:「臻,臻,你在哪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住哪里?」
「宿舍。」
「家母擅烹饪,又好客,闲时请到我家来摄取营养。」
「多谢你的邀请。」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里。
睡到半夜,被伟谦推醒。
「什么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说。」
伟谦说:「我刚接到母亲电话。」
「呵,伯母怎么样?」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举海,他在昆士兰以西回路线海峡潜水失踪。」
展航的瞌唾虫全都赶跑。
「他于前日与友众出海潜水,自麦基港出发,黄昏归队时,独他一人失踪。」
展航睁大双眼。
「拯救队搜索了三十余小时,并无所获,人海捞针,恐怕已凶多吉少。」
两人静坐一会,伟谦又说:「据说叔父有部份遗产留给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当可解窘,不过,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展航用手抹一抹脸,「他这人如此放肆嚣张,胡意妄为,也不枉一生。」
于太太也起来了,问两个年轻人:「什么事?」
伟谦视于太太为半个母亲一样,轻轻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诉她。
她听完了,不出声,有一点点激动,终于抬起头说:「我去做咖啡。」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日,展航看见母亲在花园种郁金香球茎。
他出去帮她。
「埋深一点,否则松鼠会挖出当晚餐。」
展航挥着汗说:「许久不见英先生来访。」
「他对我失望。」于太太微笑。
「的确伤了他自尊心。」
「展翘也许回来过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张罗冬衣,让她同你睡吧。」
「伟谦将去出席丧礼。」
终于找到遗体。
「大堡礁有鲨鱼。」
其余的情况也就不消细说。
于太太说:「伟谦承继了一笔遗产,足够他独立生活以及将来创业。」
「我真替他高兴。」
「伟谦苦尽甘来。」
这种形容词只有母亲扪才会想得到,可是又贴切非常。
晚上,伟谦说:「展航,请你陪我到达尔文去一趟。」
「为什么?」
「壮胆。」他说得很坦白。
展航讶异。「你怕吗?」
「有一点。」
「我只能去三天。」
伟谦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发,他不是去参加仪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为着找一个人。
也许,看在往日情谊,她会出现。
可是,场面异常凄清,总共只得他们两个年轻人出席,其余数人,都是陌生的律师与会计师。
那么大的家族,却没有任何表示,难怪伟谦说有点怕。
展航四周围张望,彻底失望,没有,她没有来。
不过,展航也代她高兴,两人之间的恩怨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不再相干。
律师们见到伟谦一哄而上,这将是他们未来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极后排,南半球气候正相反,太阳在南回归线上,这正是他们的夏季,穿着黑西装的展航觉得燠热。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独有的声响,展航不由得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套装轻轻走近。
呵,是她,她终于出现了。
展航紧张之极,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后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细了,不,不是她,年轻得多,而且短发,但一样大眼睛,尖下巴,以及、爱穿极细极高跟的鞋子,李举海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声不响,坐了五分钟左右,并无与任何人招呼,轻轻离去。
这个无名女一定是他最后一任女伴。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呵,对,还有细腰。
这样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细小。
什么都是一早注定的。
伟谦很快搬离于家。
他并没有买什么特别的纪念品送给于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于家消磨,仍然帮着做跑服。
一日,于太太在电话里说:「好,蛤蜊炖蛋,红烧猪肉百叶结,我都会做,你放心。」
展航问:「是伟谦吗?」
「不,是小臻。」
「谁叫小臻?」
「黄笔臻,你忘了?」
「你怎么会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妇科。」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张帖子。」
一张浅粉红的喜帖,打开来,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惊,「这么早结婚。」
「早结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干大事。」
「是,早婚适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亲。」
「哗,这么会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没有等你。」
「妈,我与她是兄弟班。」
于太太自顾自说下去:「现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骇笑,「妈,你在讲什么?」
「别跟那些老女人来往,待你三十,她已经五十。」
「她们并不老,只比我大几岁。」
于太太更担心,「终于承认了。」
「正等于我喜欢黑色衣服一样。」
「穿什么颜色不会影响你终身幸福。」
展航转身问:「真有这回事吗,一个人可以终身享受花好月圆?」
于太太只得叹气说:「无论怎么样,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这才重要。」
于太太一走开,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陈遂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婚后不久,小阿子与小阿女将相继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识。
婚后,女孩子自然而然一个个珠圆玉润起来,为着家庭,顾不了仪容,若比从前更漂亮,则根本不是好主妇,一贯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纸。
最后,由母亲出面,寄赠礼金,他只签了一个名字。
展航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伤感,而且,照样对黄笔臻冷淡。
他仍然没有段福棋的下落。
时时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是李伟谦。
女孩子对展航总有额外兴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欢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象正眼不看我们。」
「他只看美女。」
「嘿,你这张臭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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