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吉卜赛

  作者:亦舒

(七)

  稍後启儒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他不相信这个好消息,半晌,才看著丘灵,一定是她感动了他父母,用的最甚么办法?
  启儒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後,他与母亲谈过,惊骇得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
  他静静找到丘灵,悄悄地问:「你扮丽儒同妈妈说话?」
  丘灵摇摇头。
  「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一回到家,她已经倒在地上,说见到丽儒。」
  「不关你这小精灵的事?」
  「我怎么敢扮丽儒。」
  「你同丽儒可有感应?」
  丘灵摇摇头。
  连启儒都盼望接触,也许你不自觉,也许丽儒真借你同母亲说话。」
  「你们思念丽儒太苦了。」
  启儒著著天空,你无意之中成为灵媒。」
  「我没有假扮丽儒,相信我。」
  「让凌家搬到东岸重头开始吧。」
  第二天,丘灵又碰见她不愿意看到的人,一切在意料之中。
  他跟在她身後。
  「实在山穷水尽了。」
  丘灵不去理睬他。
  「随便在凌家偷点东西出来:首饰、摆设……救救急,否则,狗急跳墙,谁有好处?」
  丘灵仍然不出声。
  「我查过你,你在澳洲悉尼的事,我也知道,真奇怪是不是,有人双双服毒自杀,抑或是他杀?」
  丘灵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地问:「你现在住甚麽地方?」
  他一怔,「呵,为了你,我住在小旅舍里已经个多月,欠租。」
  「带我去看看。」
  「甚麽,你愿意到我处?也好,不然你也不知道我环境有多窘迫。」
  她跟他到旅舍。
  地下床边都是空酒瓶,可见廉价旅馆不是天天有人收拾。
  「我需要钱。」
  「多少?」
  他试采地问:「你拿得出多少?」
  「我并没有承继到大笔遗产。」
  「这我也知道,但是,女孩子总比较有办法。」
  他说得对,丘灵的确想到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我明天一早带钱来。」
  「真的,不骗我?」
  丘灵肯定点头,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我会盯著你,丘灵,你是我唯一目标,你跑不掉。」
  丘灵离开旅舍,没有即时回家。
  她到旧货店买了一架手提电脑,再分别到三间银行,一共提了一万元旧钞票。
  回到家,她立刻在电脑上操作,天才的她只花了个多小时已经达成目的。
  第二天一早,她走到市中心,用公共电话亭打了一通告密电话,接著,又买了两瓶酒。
  然後,到旅舍找到主角。
  他还没有睡醒,从前花梢亮丽的衬衫现在似一张抹台布。
  他宿酒未醒,「你这么早来?」意外了。
  丘灵沉默地关上门,从口袋拿出那叠钞票,一不小心,整叠掉在地上,那人连忙抢著拾起。
  他没想到有那麽多,数一数,竟成万,他意外,这女孩如此疏爽,看样子还可以接二连三上。
  他把钱塞在袋中。
  丘灵放下两瓶酒,他看到了,立刻取过开了对著瓶嘴喝。
  「谢谢你,丘灵。」
  丘灵轻轻站起来。
  他的一只手搭上她肩膀。
  「丘灵,你对我,可也像她们那样,非常好感?」
  丘灵轻轻拨开他的手。
  他呼吸的气味,像一堆腐臭的垃圾。
  他尴尬地笑,「我求财得财,应该心足。」
  丘灵连忙打开门走。
  那人继续喝酒,忽然看到茶几上一具手提电脑。
  「咦,」他说:「丘灵忘记功课本子。」
  他想去叫她。
  「不过,她还会再来,哈哈哈,不由她不再来。」
  他倒在床上,手紧紧按著口袋裹的钱。
  他随即听到急促的拍门声。
  回来了。
  他点点头,挽起电脑,打开了门,预备交还丘灵。
  可是门外站著的是两个穿黑西装的大汉,面孔似腊像一样,告诉他:「联邦密探。」他俩出示证件,一涌而入。
  那一天,丘灵照常在学校度过。
  教授问她:「丘灵,你可是要转到东岸读书?」
  「完全是家庭私人原因。」
  「我们也知道留不住你。」
  「家人要往东岸居住,不得不走。」
  「到了东岸,一定有更佳发展。」
  丘灵知道解释无用,只得笑了。
  忽然有同学进来,「大家快看十二台本地午间新闻。」
  各人才转移了注意力。
  只听得新闻报告员说:「联邦调查局控告一名华裔男子未经授权进人美国空军电脑部门,他被指擅自从赖特——帕德森空军基地的一套价值一亿四千八百万元的电脑资料库,下载一个密码档案,从而进人美国空军部的电脑系统,查看战机及武器的备战状态……
  丘灵微微笑。
  大家惊呼,「我的天。」
  「这人有通天彻地本领。」
  教授忽然转过头来看著丘灵,「丘灵也做得到。」
  丘灵一声不响。
  「丘灵阅读密码犹如我们做一加一」
  丘灵维持缄默。
  「嘘,犯案人也是华裔,别叫丘灵敏感。」
  可是还有人说:「这种案子最犯禁忌,起码判五年徒刑。」
  丘灵心安理得。
  有一段日子不必见到花衬衫了。
  丘灵开始喜欢搬家,每次搬迁,都是新的开始,可以摆脱过去。
  从前,肯定流浪的吉卜赛人也是这样:犯下案子,偷了钱包,拐带幼儿,立刻离开现场,走到另外一个地头,受害人没有苦主,只得罢休。
  丘灵躲到东岸近郊住宅区。
  她像是真正摆脱了过去,上学放学,终於同所有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生活。
  虽然她的学业优异,不过,在天才班里,很多同学比她更高明,班里甚至有十一岁的硕士生。
  她总算长多一点肉,多了一丝笑容,仍然不愿多话。
  毕业後,她在大学找到工作,尚未够年龄考取驾驶执照,但是,已经支薪,经济独立。
  一日,在华文报上看到一则小启示。
  「丘灵,生母寻找,请电邮下列号码联络。王荔婵启」。
  凌家不看华文报章,可是公司里华人比较多,有人问:「丘灵,看,这人与你同名同姓」,丘灵不动声色。
  广告刊登了两天,停止了。
  王小姐想必还在其他城市报纸上刊登这则启示。
  丘灵没有回覆,开头,她千方百计要拉住母亲衣角,生母用尽全力掰开她的手,摔开她,拒绝见面,现在,这个奇怪的女人又著人登报寻找她。
  王小姐是老好人,没想过这一则启事对丘灵生活的负面影响。
  丘灵一连好几个晚上没睡著。
  凌家还有一个人辗转反侧,那是即将要做新娘的锺颖儿。
  颖儿见丘灵房里有灯,敲门进去聊天。
  「你还在做功课,丘灵,你真用功,叫我羞愧。」
  丘灵耐心微笑,她喜欢颜儿,这女子思想天真简单,非常难得,世间少有。
  颖儿忽然哭泣。
  「怎麽了?」「我害怕结婚。」丘灵不禁好笑,是有这种新娘,临阵退缩,怕得不得了。「可是,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我怕结婚,怕生孩子。」她掩著脸。「放心,启儒会好好照顾你一生。」「我怕他有一日会离我而去。」丘灵沉吟,不知怎样安慰她。「丘灵,你怕失恋吗,你怕结婚吗?」丘灵摇摇头,「我不怕。」「你怕甚麽..」「小时候,伯母亲离开我,以後,不再怕甚麽。」「你真幸运,胆子好大。」丘灵忽然笑,「是,我运气不错。」说著颖儿又不高兴起来,「婚纱不好看,做坏了。」这时,有人敲门,「两个女孩还没睡?」是凌太太。颖儿这才回房去。第二天丘灵自实验室回来,看到颖儿站在会客室一张茶几上正在又一次试婚纱。那件礼服端庄华丽,衬托得她像公主一般。丘灵站在门边看了半晌。裁缝正在修改不满意的地方,启儒在一旁看报纸。「咦,丘灵,你回来了。」丘灵微笑,「新郎不应预先看到婚纱。」「谁管这些。」他把丘灵拉到一旁,摊开报纸,给丘灵看。「丘灵,生母病重,请迅速联络,王荔婵启」。「这是找你吧。」丘灵点点头。「你可有与这位女士联络?」「没有。」启儒说:「我明白。」丘灵有点高兴,「启儒,你真的了解?」「他们又一次破坏了你平静的生活,你时时被动,不知如何好,太不公平了。」丘灵不住点头,「启儒,你说得真好。」「你对生母,恐怕已没有太多记忆。」「有,冰冷的公堂,判刑的刹那,一次又一次被拒见面,到陌生人家中住宿……」「那麽,别去理会这则启事。」「这个广告令我愤怒。」「幸亏看华文报的人不多。」「可是你看见了,我也看见了。」这时,颖儿拎著锻裙角走进来,「启儒,我这里需要你。」丘灵立刻识趣地走开。她回来拿一点资料,又往实验室去。办公桌上有人剪出报上启示并加备注:「丘,或者找的是你?怕你看不到」。一定有这种好心人,怕事主看不到。
  「你有没有看到?」刻意提点,然後密切注意当事人表情,希望有一场好戏。「是给你看的吗?」不干他事,可是他热情关注事态发展,强逼当事人解释。丘灵倔强脾气发作,人越是逼她,她越顽强抵抗,那日回家,凌太太叫住她。「丘灵,过来一下。」终於,凌太太也看到启事。她温和地问:「你打算回应吗?」丘灵摇摇头。「这位王荔婵女士是甚么人?」「当地社会厅的一位感化官。」「她仍然在跟你的个案?」「看样子是。」「丘灵,你尚未满十八岁,我必需向当局报告这件事,让他们跟进。」「我早已经成年。」「的确是,但法律上——」「可否当作没有看到过这段启事?」凌太太抬起头来,「为甚麽不呢,我一向不读报纸。」丘灵笑了。锺颖儿说得不错,她十分幸运。启儒与颖儿的花园婚礼在一个五月天举行,共邀请百多位亲友。颖儿两位好友做伴娘,实著孪生子似粉红色裙子,花蝴蝶似游遍全场。丘灵完全是观光客身份,穿普通衣裳,躲在人群中,偷偷喝香槟。「丘灵。」丘灵转过头去,不相信双眼。在悠扬的音乐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久违了的王荔婵女士。丘灵觉得她像雨果名著悲惨世界被追踪的苦主尚凡尚。她跟上来了。
  丘灵的过去又追上来了。
  王荔婵胖了许多,但一眼仍可认出。
  「丘灵,你一点也没有变。」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丘灵摆明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每个领养局都有资料记录,我很花了一点劲。」
  「为甚么一定不放过我?」
  王荔婵讶异,「丘灵,我没想到你不高兴见到我。」
  「我当面与你说明,我不想见她。」
  「可是我记得你--」
  「你记得的我只有十二岁。」
  「你现在还未满十六岁。」
  她这样一说,连丘灵都吃惊,甚麽,当中只过了四年?为甚麽天长地久,已似前生之事。
  丘灵怔怔地。
  王荔婵与她到一角坐下。
  「我这次私人旅游,顺道来看你,丘灵,我一直挂念你。」
  丘灵回过神来,「家庭生活愉快吗?」
  「托赖,还好,」王荔婵环顾四周,「你终於找到一个妥当的寄养家庭。」
  「你说得对,王小姐,再好,不过是个寄养家庭,若牢牢记住这一点,生活不是过不去的。」
  换了别人,也许认为丘灵反应过激,可是,王荔婵知道丘灵一切,她并不觉得过份。
  「使人宽慰的是,你终於长大了。」
  「呵,时间自动照料了这一点。」
  王荔婵听出丘灵语气十分苍凉,与快乐热闹的婚礼成为强烈对比。
  恐怕丘灵的馀生也会这样度过:世界再欢乐,她是她,拉不上关系。
  往後得到再多,也换取不到她的欢乐。
  「你母亲在狱中病重。」丘灵不出声。「她想见你,要告诉你,你生父是谁。」「我不想知道。」「你不想弄明白,你读书成绩这样好,遗传自甚么人?」「自一个遗弃我们母女的人。」王荔婵微笑,「你比我想像中更加倔强。」这时,凌太太招手,「丘灵,请过来拍照。」王荔婵轻轻说:「我在这里等你。」拍完合照,启儒拉著丘灵跳舞。婚礼歌手有一把异常清越的声音,唱起情歌来,如泣如诉,像一个失恋的人。丘灵问:「决定到甚麽地方度蜜月?」颖儿三日两头改变主意,从大堡礁到迪士尼乐园都考虑过。「我们去巴黎。」「那多好。」
  「在市区玩一个星期,然後到南部葡萄庄园休息。」
  丘灵微笑,「这一定是你的主意。」
  「要是待颖儿决定,哈,三年之後吧。」
  「大事上她可不糊涂,挑了个好丈夫。」
  「丘灵,谢谢你。」
  舞罢回到原来的地方,王荔婵已经走了。
  有侍应生过来递给丘灵一张便条,「丘小姐,一位王小姐留给你。」
  丘灵摊开一看,字条上写:「丘灵,我住在威士汀酒店,下星期三走,有意思请与我联络。」
  凌太太走近,「刚才那位太太是谁?」
  「是邻居的友人,走过来看热闹。」
  凌太太坐下来,「启儒结婚,我已无後顾之忧。」
  「他们会幸福的。」
  「我也这么想,凌家吃了许多苦,应当否极泰来。」
  丘灵握住凌太太的手。
  新郎新娘换过便衣前来话别,凌太太送他们上车往飞机场。
  众亲友渐渐散去。
  丘灵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嗅著花香,把客人喝剩的香槟全部喝光。
  喝太多了,觉得愉快的晕眩,她打一个阿欠,脚步浮浮走回屋内,找到一张长沙发,宾至如归那样躺下去。
  怪不得有人每天自下午三时就开始喝,喝醉了甚麽都不计较,日子容易过。
  她很用力地打一个饱嗝。
  还是做梦了。
  这次,梦见自己洗澡,在一个清澈的瀑布下冲洗身上污垢,不知怎地,所有疤痕都在泉水下消失,丘灵觉得非常高兴。
  彷佛重生了。
  书房里其实另外有一个人。
  那年轻的男客穿著整套礼服,一看就知道是伴郎之一,此刻他已脱下外套,解开领花,正在电脑荧屏上观看资料。
  他看到那瘦削的少女摇晃地走进来,痛快地倒在沙发上。
  他过去想与她招呼,发觉她已经憩睡,嘴角挂著一个甜笑,双手交叉叠胸前,像是一点遗憾也无的样子。
  他很少见大人有这样满足表情,不禁讶异,少女面目娟秀,但额角上有一条疤痕,本来可用刘海遮掩,但是她没有那样做。
  这少女是谁?
  凌太太走进来,「咦,遇方,你在这里。」
  「表姨,你来得真好,我有个疑问,你家电脑上找全球网址为甚么毋须轮候?」
  凌太太说:「呵,那是丘灵做了手脚的缘故,她有独家单方,可偷步抢先加强速度。」
  年轻人怔住,「这是惊人发明。」
  凌太太这时才看见丘灵,「哎呀,怎麽睡在这里。」
  这就是丘灵?他听说过凌家有个天才少女。
      凌太太连忙找来披肩盖在丘灵身土。
    “遇方,你没跟其他客人去玩?”
    “没兴趣。”
    “今日那么多适龄女子,有无看到合意的人?”
    “没有。”
    “难怪你妈为你担心。”
    他微笑,“表姨趁机会教训我。”
    “没有的事,你完全有自主权。”
    有人进来说:“凌太太,请过来签账单。”
    照外国人规矩,婚礼费用由女方支付,可是凌太太不会吝啬这些。
    林遇方跟出去帮眼。
    不知怎地,婚礼歌手还没有走,她对牢麦克风轻轻吟唱——经过了那么多年,经过
了那么多眼泪......
    歌辞触动了林遇方的心扉,他轻轻低下头。
    账单没有错,凌太太慷慨地付了小费。
    工作人员已拆掉了淡黄色帐蓬,又把鲜花集中在一处。
    “遇方,不想回家,可在表姨家住一两天。”
    “只一两天?!”
    “两年也不成问题。”
    “一两天已经足够。”
    “过了那么久,也该与父母谅解了。”
    林遇方淡淡说:“我从头到尾没有恼怒生气。”
    凌太太叹口气,“人生真多磨难。”
    林遇方过去搂住表姨,“但表姨丈与你的日子只有越来越好。”
    “他累得发昏,在寝室中大扯皇鼾,三十年来我最佩服他随时随地睡得着。”
    林遇方笑。
    凌太太提着咖啡壶上楼,“我去唤醒他。”
    “表姨真是凌家的晨钟暮鼓。”
  凌太太笑著说:「你到启儒房休息吧。」「我用东边的客房就很好。」「随便你。」走进书房,看见那少女已经醒来,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回忆刚才的好梦。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林遇方看到了一双魅影憧憧的眼睛,瞳孔里有他身型反映。「醒了?」他被这对黑眼珠摄住。丘灵点点头,这是谁?「你是丘灵吧,我叫林遇方,家母是凌太太的表妹。」「你好。」凌家亲友众多,真是福气。林遇方递一杯咖啡给她。丘灵一口喝乾。「你便是那个电脑天才。」丘灵微笑,「你呢,你做甚麽?」「我是一名矫型医生。」呵。」「譬如说,你额角上的疤痕,在一小时内可以消除。」丘灵忽然问:「心灵上的伤痕呢?」「那得靠你自己了。」丘灵伸手触摸额角上可见的伤痕,「我不在乎。」「这种态度很好。」「爱美的女士们很崇拜你吧。」「我不会知道,」他欠欠身,「我在儿童医院为幼儿服务。」丘灵不由得对他增添三分敬意。他问:「听说微软几次三番与你接过头?」丘灵诋异,「你怎麽知道?」
  「可是被你拒绝了。」丘灵点头,「商业机构有的是奇才,大学比较需要新发展。」
  「又听说你在教硕士班?」
  「你从甚麽地方听到这么多一.」
  「表姨引你为荣。」
  丘灵明白了,是老好凌太太替她做的宣传。
  凌太太下来,「咦,你们在聊天?遇方,带丘灵出去走走,这是我的车匙。」
  「我——」
  林遇方鼓励她,「来,别踌躇,我陪你去看瀑布。」
  丘灵一天内经历许多意外,的确想散散心。
  他把车子驶进国家公园,浓荫山谷裹每块翠绿的树叶都滴著水珠,空气中充满露水,头发一下子濡湿,不知名的鸟群争鸣,影音都像一个仙境。
  丘灵笑问:「你听过烂柯山的故事?」
  「等会我们出去,世上已过了千年。」
  「那倒好。」
  他们看到一座瀑布,同丘灵梦中的一模一样。
  她惊讶极了,有冲动跳进去在水下梳洗。他俩坐在溪边的石馍上,看暮色降临。「该走了。」「多谢你带我出来。」「世上除了实验室,还有许多好地方。」丘灵微笑,「还是学校最安全。」她其实没有完全自香槟里清醒过来,否则不会跟著陌生人到处走。他送她回家,经过快餐店,温馨地买一客冰淇淋给她吃。到了深夜,丘灵清醒了。她手里拿著王荔婵给她的便条。终於,她拨电话过去。
  「吵醒了你?」
  「我没睡著。」丘灵问:「换了是你,会怎么办?」王荔婵不假思索地答:我不会赌气,我一定会去探个究竟。」「见了面,说甚麽?」「你可以一言不发。」「我害怕。」「我了解。」「刚结痂的伤痕又得被揭开。」「丘灵,我也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平。」「我实在提不起勇气。」「你若失去这个机会,会遗憾终生。」丘灵笑了,她还有甚么好遗憾的。「听我说,去见生母最後一面。」「她可是病得很厉害?」「主要的是,医生说她没有奋斗求生的意志。」丘灵又沉默下来。「再拖延就来不及了,馀生你总会想起,你放弃见她最後一面,我知你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丘灵双手颤抖。
  「我陪你回去。」
  「我得准备一下。」
  「我等你。」王荔婵挂上电话。
  这个善心人把私人时间也放在工作上了。
  丘灵坐到天亮。
  一直以为可以平安到十八岁成年,就差一点点便功成圆满,生母的幽灵却找上门来,躲都躲不过去。
  在早餐桌子上,丘灵坦白向凌太太说:我生母病重,想见我一面。
  凌大大惊讶,「你一直有她消息,知她下落?」
  丘灵点头,「她在最严密的女子监狱服终身刑,永远不能保释。」
  凌太太愣住,她不知底蕴,但即使知道,也一样愿意收留丘灵。
  丘灵,如果你觉得必需,你便去一次,如果不,也不用理会世俗眼光。
  丘灵十分感激,「谢谢你的忠告。」
  凌太太握住她的手,「我很放心,你懂得照顾自己。」
  「如果我早告诉你我生母在狱中服刑,你会否歧视我?」
  凌太太想一想,「我会更体贴一点。」
  丘灵相信凌太太。
  她向学校请了三天假,与王荔婵一起返回老家。
  阔别几年一切都变了,本来作为路志的店铺、戏院、商场,现在都已拆卸,道路更加挤迫,空气愈发热浊,往往一出门头脸便给汗浸湿,衣裳贴在背上,呼吸都不得畅顺。
  王荔婵替她办手续申请与生母见面,丘灵独自乘车到故居去。
  哪里还有该幢大厦的影子,早就拆掉重建,建筑地盘黄沙处处,钢筋水泥四凸,丘灵只能站在对面马路上发呆。
  一笔抹去,半点影子都没有了,人生也能这样就好了。
  稍後搬进去的住客,再也不知道凶案现场在甚么地方,或是曾经发生过甚麽事。
  这一点给丘灵很大的启示,她侧头想了一想,离开了那个地方。
  授著,受院长所托,她到科技大学找一位伍教授。
  没想到,他带着学生在等她,本来三十分钟的会晤变成两小时的小型讲座,学生们热烈发问,不愿放丘灵离开。
  伍教授说:「丘小姐,请到我们处来做一年客座。」
  丘灵但笑不语。
  她现在有学历有身份,同从前那个无知无能的小女孩不一样了。
  「丘小姐,怎样可以像你那般在四年内读完十二年课程?」
  丘灵不知如何回答。
  「是遗传还是努力?」
  「你家兄弟姐妹可也是一样优秀?」
  那天,回到旅社,王荔婵留有消息:明早九时正见面,七点半我来接你。
  丘灵看了一回电视新闻,睡著了。
  天未亮自动醒来梳洗,换上白衣蓝裤。
  王荔婵准时在大堂等她。、
  她笑说:「每次早起都不习惯。」
  「多谢你促成这次见面。」
  「这样,你的个案可以合拢取消,否则,我心中总有一件事。」
  丘雯岚并不在监狱里,她在病房。
  丘灵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提出见面要求的不是她。
  丘雯岚已经神智模糊,看见丘灵,却笑容满面,踌躇片刻,问她:「你来了,你妈好吗?」
  丘灵低声回答:「她很好,谢谢你。」
  丘女土的头发已经因化疗掉得光光,戴著一顶不合尺寸的帽子,著上去有点滑稽。
  她瘦得皮包骨,面孔透著黑气,的确已在弥留状态。
  她仔细地打量丘灵,忽然像是认清她了,她提高声音叫出来,「雯岚,你是丘雯岚。」
  丘灵轻声反问:「那,你又是谁呢?」
  她又发起怔来,过半晌说:「我是丘灵。」
  她只记得两个名字,可是偏偏把身份对调,说不出的诡异。
  丘灵失望,她满以为这次会晤会充满激情、眼泪、愤怒,最终原宥,可是事实刚相反,生母已不认得她,也不认得自己。
  看护过来替病人注射,并说:「她很辛苦,你再说几句话就让她休息吧。」
  是该休息了。
  她头声问女儿:「雯岚,你好吗?」
  丘灵答:「我很好,我已经在工作,我有自主权。」
  「雯岚,去找他。」
  「去找谁?」
  「找冯学谷。」
  丘灵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是谁?」
  「咦,他是你最爱的人,你怎么忘记他?你本来应当同他结婚的那个人。」
  丘灵怔住,「他在哪里?」
  「他一直在大学里教书。」
  丘灵追问:「哪家大学?」
  「雯岚,你怎么反而来问我?」
  她开始喘气。
  看护前来阻止,「你们该走了。」
  丘雯岚不肯定,「是牛津,抑或剑桥,呵,他是个天才,十多岁便取得博士学位......
  医生跟著进来,示意访客离去。
  丘灵呆呆地走出病房。
  王荔婵陪在丘灵身边,轻轻说:「原来,你本姓冯。」
  丘灵又低下了头。
  「你生父是一个优秀的人才。」
  丘灵回答:「他仍然是一个遗弃我们母女的人。」
  「丘灵,你比我想像中镇定。」「她神智不清,已没有痛苦,不再受折磨,心内没有牵挂,终於获得释放。」「是,她翻覆只提著三个名字。」倘若一个名字也不记得才是真正的好事。那天深夜,王荔婵打电话到旅舍。「丘灵,她辞世了。」丘灵放下电话,呆半晌,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她要乘飞机返凌家。正如王荔婵所说,丘灵非常安定镇静。十二岁时试图拉住的衣角已与刚才见过最後一面的病人无关,丘灵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接著,她得去寻找一个叫冯学谷的陌生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她的生父。凌太太在大门口等她。
  「累了?」丘灵疲倦地握住她的手, 尚可。」
  「这次回去,有无收获?」
  丘灵坐下来,喝一口荼,脱下鞋子,「那个城市真催人老,阳光在烟霞後边尚且照得人透不过气来,人人匆匆忙忙为生活挣扎,无暇抬头看蓝天白云,并且认为天经地义。」
  凌太太微笑,「我们不适合那个城市。」
  「我们比较笨,说话也钝,配不上他们,迟早会伤心。」
  「说得很好。」
  然後,丘灵垂下了头,「我见到她最後一面。」
  凌太太不出声。
  「她已不认得我。」
  「不出奇,这几年来你已由小孩变为少女。」
  「她竟以为我是她,在该刹那,我也觉得母女血脉命运再也分不开。」
  凌太太轻轻说:「你较为坚强。」
  丘灵用手掩著面孔,「我竟不觉太大的悲哀。」
  「丘灵,休息一下。」
  丘灵洗一个热水浴,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凌思聪回来,看到行李,问妻子:「丘灵到家了?」
  凌太太点头,「看得出她勇敢地又承受了一次打击,可是这次心力交瘁。」
  「有没有同她说正式领养的事?」
  「我想过了,正式与否,并不重要,我们对她态度一贯即可。」
  凌思聪想一想,「过些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早,丘灵回到大学,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资料员说:我要在全世界大学里找冯学谷这个人。」
  谁知资料员即时问:「可是解答了孚美最後公式的冯教授?」
  丘灵一愣,「你说甚麽?」
  鼎鼎大名圣三一学院华裔数学教授冯学谷,花了生命中整整七年时间,并没有运用电脑,计算证明了X2+Y2=Z2,可是,X1+Y1≠Z1你指的可是他?」
  丘灵悲从中来,没想到冯学谷在学术界竟是那样有名的一个人物,一直摆在眼前。「他多大年纪?」
  资料员花一分钟时间便找出答案,「四十七岁,已婚,妻子是安妮庄士顿女勋爵,论辈份,属当今女皇表妹的女儿,结婚已二十年,两个女儿伊利莎伯与夏绿蒂均是数学天才,已在伦敦大学任教。」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明里,一打开电话簿就可以找到。
  「有没有照片?」
  「冯教授十分低调,可是那样出名,躲不过摄影机。」
  资料员片刻从打印机里取出照片。
  丘灵接到手里。
  照片里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人,长得还算端正,可是像所有生活在外国日久的人一般,不甚讲究衣著,领带太阔,花式也不对,西装不大合身,发型也古老。
  丘灵一时不能接受。
  资料员问:「可是要请冯教授来演讲?」十分兴奋。
  不过是这样一个人?
  「丘小姐,还需要甚么,尽管吩咐。」
  「谢谢你。」
  他的两个女儿比丘灵大,那意思是,他先同英女结婚,然後,再认识丘雯岚,他一共三个女儿,只负责养大了两个。丘灵那样会读书,功课过目不忘,三年修毕人家十年功课,同他其馀两个女儿一样,都是天才。
  丘灵总算对身世有了眉目。
  要接近他也很容易。
  丘灵立刻著手处理,她自动提出要到剑桥做客座讲师。
  往日著名学府今日已暮气沉沉,久无人垂青,听到有英才愿意无条件服务,喜出望外,况且又是获奖累累的名人,立刻答应。
  丘灵自费带著一名助手前往。
  在飞机场已经遇到不愉快事。
  经海关时,排在她前边的是一对英人夫妇,主动问她来自何处。
  「美国。」
  「怪不得穿T 恤牛仔裤。」
  「T 恤有甚麽不好?」
  他俩嘻笑,「我们古老作风,我俩不穿T 恤。」
  丘灵很少多言,这次却说:「那麽,你们继续拿人家研究经济科技的时间来熨衬衫好了,大不列颠就是这样落伍衰退。」
  那两个英国人讪讪而退。
  一安顿下来丘灵便去找冯学谷。
  他在讲学,丘灵推开演讲厅大门进去。
  冯学谷真人比照片更普通,深棕色皮肤与嘴唇显示他还是个吸烟者,一腔学问,却没有朝气。
  叫丘灵吃惊的是,他穿著一件花衬衫。
  已经洗得发白,可是隐隐看得出,杉上印有一朵朵大红花。
  丘灵发怔,原来冯学谷才是花衬衫始祖,丘雯岚永志不忘,才不停买花衬杉给男伴穿著。
  坐在书桌前太久太呆,冯学谷比同年龄人老一点,可是,每当有漂亮女学生提问,他仍然笑容可掬。
  下课了,学生纷纷散去,丘灵也站起来。
  是冯学谷叫住她。
  「这位新同学,请留步,签到簿上没有你的名字。」
  丘灵转过头来。
  冯学谷坦然看著她,不出所料,一点记忆也无。
  丘灵说:「我叫丘灵,是客席讲师。」
  冯学谷意外,「你比许多学生还小。」
  「相信很多人对令千金也那样说。」
  「你同伊利莎伯及夏绿蒂相熟?」
  「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几时到我家来喝下午茶。」
  「听说安妮女勋爵非常好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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