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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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也苦笑,“原来她把我卖了给你。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想见她!”我忽然之间说:“我一定要见她!”
  “我的母亲!”我说:“祖母,我要问清楚她!”
  祖母慌张的说:“小曼,你千万不要冲动,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我问。
  “我不要你去见她。”祖母说:“你答应我,小曼。”
  “可是为什么?”
  祖母哑着声音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会学坏的。”
  “我不过与她见一次面而已,把话说个清楚———”
  “不可以。”
  “祖母,没有什么影响的,她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会听。”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听我,不答应吗?”她问。
  祖母的样子很慌张,我如何忍、心不答应它呢。
  “当然,祖母,你不喜欢的话,我一辈子不见她好了。”
  祖母的眼泪淌了下来,“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场。”
  “别哭,对身体不好,祖母。”我轻轻的替她揉那个小疤。
  “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来,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头上便撞开了花。”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几乎气炸了肺,“祖母,下次我们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牢。”
  那个脸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以后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
  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么会怕他们。
  也许她太怕失去我。
  “小曼,现在你去上学放学,路上一定要小心。”
  “笑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反问:“我不怕。”
  “但是———”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么找人保护我好了。”我说。
  “这种事外扬,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知道。”
  “尽量搭计程车,知道吗?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祖母,那么你看见那个人再来,也不要乱开门。”
  “好的。”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舒服了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大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逃避呢?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并不是光荣的事,我告诉自己。
  所以在同学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声。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祖母尽量做到没事人一样的,但是她也办不到。家里一下子就没以前那么欢愉了。
  因为那个人还会来。
  那个男人。
  他随时都会出现,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肥肉呢?
  但是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如愿以偿,我不会令他这么舒服。也许祖母容易欺侮,但我不是。
  我与祖母虽然不出声,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在等他来。
  他果然来了。
  一个晚上,我在做功课,祖母在织毛衣,他来了。
  祖母在开门,我回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
  我马上跳起来,走到门旁,站在祖母的身边,瞪着他。
  门上有一条铜链子搭着,门只开了一条缝,这使我放心。
  “你是什么人?”我喝问他。
  “什么人?”他的声音低而阴险,“问得很好,小曼。”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点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忽然之间他笑起来,“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知道,滚,滚!”我用力推上了大门。
  他在门外叫:“我是你父亲!你知道吗?父亲!”
  我尖叫起来,“你一分钟内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滚!”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那个男人扬起一阵笑声,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气。
  “不要脸!父亲?”我低声咒骂,扶住了祖母。
  “小曼,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凶。”她说:“这种人…:.”
  我这时候的心,倒也有点凉飕飕的。祖母说得对。
  这种人,穷凶极恶,什么做不出来呢?他还怕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有胆子来登门勒索,不顾后果。
  他会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伤了头,流血。
  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进入屋子,怎么办好?
  大门上的一条铜链子,只怕他一撞就开了,有什么用?
  我与祖母,一老一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两人生命都有危险的样子。
  怎么办好呢?
  “算了,”祖母叹口气,“这种人,一直敷衍他,也是个没完,不如得罪,也算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不晓得。”
  “祖母,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呢?我弄不清楚。”
  “要一点钱罢了。”
  “是的,你给他钱,是因为怕我知道,现在我全晓得了,我不会跟他走,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祖母沉默了。
  “他应该适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问。
  祖母还是不出声,隔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但是祖母不让我报警,不让我去见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们只好僵在那里。
  祖母又好像很维护他们的样子,怕我得罪这帮人。
  我很难过,心神因此便乱了起来,功课也不太注意了。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自己倒是吃一惊,怎么办呢?
  我推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紧张关头告诉。
  我博取到老师与同学的同情,不过我自己晓得原因。
  一天放学,我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一定会来的,这不是预感,这是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来了,是不是?”
  他没料到有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女同学都围上来问:“什么事,小曼,什么事?”
  我摆摆手,“没事情!你们回去好了,这是我相识。”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这个人,便散开走了。
  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的同学都认得你了,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要与你说几句话。”
  他的眼睛闪烁着,脸上的皮站在骨头上,真是可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我真心寒。
  他比我前几天见他的时候又瘦了,像只贴髅头。
  我问他:“你一直来干什么?你说,你说好了!”
  “你的那个祖母,她并没有交钱给我。”他说。
  “她为什么要给你钱?”我声势汹汹的问他。
  “她答应的。”
  “答应?”我指住鼻子,“你骗得了一个老太太,骗不得我!”
  他低下了头,“可是她答应的,后来她又不遵守诺言。”
  “还是她不对?你凭什么个个月向她拿钱?说!”
  “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他说。
  “谁不需要钱?!难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学费呢!”
  “但是她答应的。”这个男人翻覆的说着这几句话。
  他并没有凶恶的对付我,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会把刀子都拔出来呢。
  “她给你钱,”我说:“是怕我知道真相而离开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我不会离开她!”
  他怔怔的说:“那么你母亲———?”
  “我不要见她!你可以去告诉她,我不要见她—.”
  “但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要以此打动我的心,”我说:“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要吃饭我要穿衣服,我要上学我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那里?”
  他不响。
  “现在我已经要成人独立了,你们却要来找我回去?”
  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这样僵立在校门外面。
  “是的。”他说:“我们不对。”
  “你还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气又来了,“你这种人,早该坐牢了—.”
  他退后几步,“你这样骂我?”他指着胸口问我。
  “为什么不骂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喝问他。


  “我,我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你放屁!”我胀红着脸冲出一句粗话,“你见鬼!”
  “什么?你不是说全知道了?”他问我,指着我。
  我看着地,心里慌张起来,是的,我干么要与他说话呢?我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他?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我父亲早就死了!”
  “谁告诉你的?”
  “祖母。”我再说一次,“祖母说,我父亲死了。”
  “那么我是谁?”他又问我,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条静寂的小路里,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愿意走。
  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终於说:“你是我母亲的丈夫,就是这样而已。”
  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神情,很奇怪的样子。
  他清清喉咙,像有一块痰吞不下去似的难过。
  然后他奇奇怪怪的问:“这是你祖母说的吗?”
  “是。”
  “啊。”
  “怎么样?”我挑战似的问他,“难道她说错了?”
  “没有。”他低下了头,“不过她受伤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当时她扑上来,我没有法子,伤了她,我也很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也不想再骂他了。
  他大概也是个可怜的人,只不过卑鄙龌龊一点。
  我看出他不会伤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话。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小声的问我。
  我不明白他声音为什么这样小,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我看着他。
  他更觉得局促了。
  为什么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这事可能吗?
  “你姓什么?”我问他,滑稽,我的声音也低下来了。
  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也并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可怕。
  “我姓许。”他答。
  “许先生。”怎么会叫他一声先生呢?他是一个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这里与他讲什么?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应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祖母是不会再给你的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来看看你。”他说。
  “看我?”我反问:“我有什么好看?你要钱罢了。”
  “是的,我要钱,你母亲身体不好,要看医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钱的人都说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钱转头便去赌去花天酒地!”
  我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一直数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我,然后说:“你很聪明,小曼。”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许先生。”我告诉他。
  他答非所问的说:“小曼,你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聪明。”
  我不耐烦的说:“许先生,你听见没有?你还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带大我,也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个老女人,我们太不对了。”
  “假如你以后都不来骚扰我们,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以后都不会了。当初……只是你母亲要见你,真的。”
  我不出声。
  “你晓得穷人的毛病,”他说:“把孩子卖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卖掉的?”我心有点酸。祖母说过她给了钱他们。
  “是,实在太需要钱了,孩子又多,像讨债鬼一样。”
  “谁叫你们养下那么多的?”我喝问他,“又把我卖掉!”
  他不响。
  “幸亏是卖给我祖母!但是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转头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来,回来再与我说几句话!”他央求我。
  我厌恶的说:“不多说了!你以后也别再来搅我们。”
  “小曼,难道你不想念你母亲?难道你不要见她?”
  我背着身略一迟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亲!而且她生了病想见你!”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脸青唇白的病妇来了!
  我掩上了脸。
  也许这个男人撒谎,也许我母亲只是一个妖冶的女人,敞开着旗袍领子,手指夹着烟。
  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我猛地回头看住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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