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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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他说。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别再鬼鬼祟祟的出现,要不然我就报警!”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
  他还在叫,“她住在美丽街一号二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动。美丽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街道。
  我叫了街车往家里赶,一直从车窗往后面看。
  我直到现在才后悔,怎么会跟他说了那么久?
  我与他说道理有什么用?他会答应不再来找我们?
  他会断了这条好财路?才怪呢!我们还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会跟上来,一直看后面的车子,但是他没有。
  他是不愁没有机会的。他不急於跟我回家。
  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解释那么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对他好感,同情,这对他有什么用?
  美丽街一号二楼。我母亲住在那里,这是他说的。
  是真的吗?
  回到家里,祖母皱着眉头。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们搬到另一层房子去住。”
  “这里呢?”我问。
  “租掉。这样比较好一点,”她说:“避一避麻烦。”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们早该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时你还得转学校。”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不干,这不行。”
  “为什么?”
  “祖母,你不晓得,做插班生会影响功课,而且好的学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好的,怎么可以转校,”
  “你不怕那个人?”祖母问我,“他会从学校跟到家来!”
  “这——”
  “到时我们搬那儿都没有用!”祖母告诉我。
  “唉。”我叹口气。
  “听我的吧。”祖母说:“我会替你安排好学校的。”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呢?”我说:“先等一等好吗?”
  “不会再来?才怪呢,”祖母固执的说:“小曼,你不听话。”
  “祖母———好吧,听你的吧。”我又叹口气。
  我不怪她,老年人总有点专制,而且她又为了我们安全。
  我没有把今天这男人的事情告诉她,免她担心。
  我在学校里又过了三天,祖母一时找不到插班生学位。
  但是那个男人果然没有再来。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没来。
  我们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层。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舒适的样子,我也喜欢。
  第九天第十天,姓许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的徵象。
  我心里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了,我想。
  我告诉祖母:“那个男人没有再来。”
  “是吗?”她不置信的问:“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许他良心发现了,”我说:“他有打电话来吗?”
  “没有?”祖母说:“这里新地方,他们找不到的。”
  “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开心的说:“那该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现,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说。
  然后半个月过去了,姓许的男人一去无踪,消失了。
  祖母没有再提起转校的事情,我当然更不出声。
  祖母说得对,我是很孝顺她的,样样尽量迁就她。
  像转校这件事情,我根本不赞成,但是我也答应地。
  幸亏现在不了了之,否则我心里一定会不开心。
  事情好像已经全过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
  祖母精神也好转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没有继续失踪。
  恶梦好像完全过去,我实在很振作,功课恢复进步。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
  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
  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没有。”我答。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著?。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
  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
  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
  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
  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
  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美丽街一号二楼。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有钱吗?”她问。
  “有。”我说。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
  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
  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
  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
  去还是不去?
  我拿著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
  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著破砖墙起来的蓬盖,这些地方,便住著人。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著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著对骂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倒下来一样。
  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
  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
  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
  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著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向祖母勒榨。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著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啊。
  我的天。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有事。”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是。”我说:“我找他。”
  “进来吧。”她说。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干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来这边!”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著。
  “坐!”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乾净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乾净,领口敞开著,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
  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手心冒著汗。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是。”
  “你总算回来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我不出声。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著你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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