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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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你原谅我,祖母,原谅我一次好吗?”我恳求她。
  “小曼,你既然去过那里,大概你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可以回去吗?况且我与你,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要孤意一行,我并没有办法。你是大孩子了,你自已想想。”
  祖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硬很死板,使我吓了一跳。
  她从来不这样对我讲话的,我想这一次,我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
  “祖母,这一次我真的晓得了,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祖母不响,她走出我的房间,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心里后悔得不得了,何必把这件事告诉她呢?
  祖母对我这样好,我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
  是母亲又如何呢?这个母亲并没有养过我一天。
  她并没有尽过责任,怎么可以与祖母比呢?我太笨了。
  为了他们一家人得罪了祖母,真是太不值了。
  但是祖母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母亲总是母亲。
  无论她怎么坏,怎么不值,怎么堕落,但母亲还是母亲。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祖母对我态度好像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我是可以感觉得到。每次我出去,她不再问我要到那里去,我迟回家,她也不追究我。
  这对我真是一种惩罚,这一次我真是激怒了祖母。
  我没有办法再向她保证,但是我不会再去看母亲了。
  在这一段放假的日子里,我可以不出去便不出去。
  除了请同学回来,我就在家陪她做家事,与她说话。
  祖母这样爱我,我想她很快会原谅我的,我知道。
  不过她还是继续对我很冷淡的样子,使我有点难过。
  一天我补习回家,家里又有客人。
  我听见祖母的声音说:“……难道非亲生不可吗?”
  “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好了。”那个女友说。
  祖母不响。
  我放重了脚步,“祖母!”祖母回过头来,吓了一跳的样子,“小曼,你回来了?”
  “是的,今天我自已带了钥匙。”我说。
  “噢,来见见这位赵阿姨。”祖母叫我,她是笑著的。
  我很久没见到她的笑容了!于是我乖乖的叫了一声“赵阿姨。”这位赵阿姨也有四十多岁了。
  她看了我几眼,然后说:“长大许多了,小曼。”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我却不记得以前在那里见过她。
  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出声了,但是现在我不敢问。
  祖母、心情不好,我再问这些,她会更不高兴的。
  我与祖母之间,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什么,我只好怪自己。
  赵阿姨忽然说:“小曼,你祖母把你带大,不是容易的,你要好好的对祖母,知道吗?”
  我还没有回答,祖母便说:“对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我连忙说:“是的,我知道,阿姨。”我看了祖母一眼。
  她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报答她。
  赵阿姨又与祖母闲谈了许久,然后才走了。
  祖母拿起绒线织了两下,放了下来,“小曼过来。”
  我连忙蹲在她身边。“祖母!”
  “这几天,祖母冷淡你了。”她说:“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是我不好,祖母,我惹你生气了。”
  我连忙趁机会解释一下。祖母只是看著我微笑。“祖母,你息怒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说。
  “小曼,你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孩子,唉。”
  我不知道该说此汗么才好。
  但是祖母已经改了语气。“出去看一场电影吧。”
  “我陪你,祖母。”
  “我不用人陪,去找几个同学消遣一下,你好久没出去了。”
  “好的,祖母。”她说这几句话,好像口气与以前一样了。
  我稍稍放心一点,我打电话去约了一个同学。
  “祖母,我出去了。”我说。
  “一路上小心一点。”她说:“早点回来,要不就打电话。”
  我点点头。
  我拿了我的零用钱出去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现在我与祖母之间,真的好像有点生硬的样子。
  我听她的话,以前是出于自愿,现在倒像是怕她生气。
  而且那个赵阿姨,又是一个神秘得很的人物。
  现在出来看电影,也是她把我遣出来的。但是她叫我出来,我又不好不出来,的确越来越怪了。
  看完了电影,我与同学分手。
  我不想乘车,慢慢在路上踱著,我想起了一些问题。
  祖母四十九岁。这样说父亲生我的时候最多只有廿岁。这可能吗?
  母亲显然不足四十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在低头走,忽然之间,一个女孩子喝了我一声。
  “嗯!”
  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阿娟!”我失声叫出来。
  “你倒还认得我。”她笑著说。双手插在腰上。
  “你在这里?”我问。“没想到又看见了你。”
  “我来不得这里吗?一大条街,谁都可以走。”
  “你干吗这样低看头慌慌张张的走?”她问我。
  糟糕,要是祖母晓得我与她谈话,气都会气死。
  我说:“请你喝咖啡好吗?”我不想与她站在路中心。
  她斜斜的看我一眼。“也好,反正交了货,有空。”
  “交了货?什么货?”我吓一跳,怀疑的看著她。
  “假发!”
  “啊。”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那么我们走吧。”
  我与她到一家咖啡店里坐下,她还是穿著那套唐装衫裤。
  “你好吗?”我笨拙的问。
  “好。”她很爽气的说。虽然粗俗,她是很大方的。
  “母亲呢?”我还是问起了母亲,出卖了祖母。
  “都是老样子。全家最幸运的是你,早晓得我也情愿妈把我送掉。”她说。
  “听说,”我嚅嚅的道:“听说做假发的赚不少。”
  “是吗?”她反问:“比读书好吗?恐怕不见得吧。”
  我没话好说了,她也说得很有道理。总没有读书好。
  “而且这一行现在也往下走,赚不了多少。”她说。
  “不过送给别人家养,也不是好过的。”我也提醒地。
  “你可过得不错,爸说那女人对你非常的好。”
  “那女人,是我的祖母。”我说:“那当然不同。”
  “你的祖母?”阿娟轰然笑出来,“你到今天还以为她是你的祖母?”
  “什么?”我很气愤,“阿娟,你不准侮辱她!”
  “笑死我了,假如她是你祖母,那么爸不成了她的儿子?”
  阿娟还在笑。但是随后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我不该与她计较,她又没念过书,也不懂道理。
  我心平气和一点了。“不,阿娟,我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我的爸爸已经去世多年了。”
  阿娟拉下了脸,“谁告诉你的?说!谁告诉你的?”
  “祖母。”


  “这个女人撒谎,我告诉你,”阿娟咆哮起来,“你在三岁的时候,还是我天天抱著你吃饭的,你是我妹妹,这难道还错得了?是她从我们那里把你买去的,你明白了?她不是你的祖母!她只是一个舞女,要领养一个孩子的舞女!”
  阿娟的声音是这么大,全店的人都转头向我们看来。
  但是我的喉咙像塞住了东西,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话──可真?”我发著抖说。
  “怎么不真?”阿娟睁圆了双眼,“你如何不是我妹妹?”
  “我……跟你是一家?”我用手指著她,颤动著。
  “当然,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父母就是你父母。”
  我几乎要昏过去,“不可能,不可能─.”我一直嚷。
  “你真是个胡涂虫!”阿娟气愤的说:“莫名其妙!”
  可能吗?我是姓许的一家人?那个眼发青光的人是我父亲,那个蓬头散发的是我母亲?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我是见过父亲照片的,是,错不了,我记得我看过!
  祖母给我看的!
  祖母怎么会是个舞女,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
  我瞪著阿娟。“阿娟!你可不能撒谎。”我大声说。
  “撒谎?我干吗要撒谎?”她理直气壮的反问。
  我看她的样子,的确不像是撒谎的样子。阿娟不像。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三岁,我九岁,一个女人来我们家,放下钞票,把你抱走了!那女人……姓赵!”
  赵?今天那个赵阿姨。
  .…后来妈哭了又哭,说不该把你卖给舞女,她原来也不晓人家把你转了手!这还错得了?”
  “这样说,”我喘著气,“你真是我的姊姊?”
  “啊,在好人家活了几年,就连家人都不认了?”
  “我一向不知道。”我实在忍不住的哭了。“我不知道。”
  “妈说怕舞女把你养大,不会安著好心肠!”
  “没有,她对我好极了,好得不得了。”我说。
  “当然要对你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好当你摇钱树!”
  阿娟咧著嘴笑了,笑得我毛孔通通都竖了起来。
  “不会的,她对我好,是因为她爱我!”我说。
  “爱你?她干吗要爱你?你又不是她生的!”阿娟说。
  “阿娟,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我叫出来。
  “也许我不明白,不过妈是这样说,叫爸去找你。”
  “她给我念书,照顾我,为我劳动,”我说:“即使她要我当摇钱树,也不必这样子善待我!”
  “你怎么了?”阿娟不耐烦的说:“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我看著她。
  “爸一找到了她,她就吓坏了,一直以为我们要将你讨还,拚命给钱我们,但是不让我们见你──”
  “母亲为什么要把我卖掉?”我愤怒的说:“卖掉我,即使我堕在火坑里,罪首也是她!”
  “你!”阿娟说:“你骂母亲!”她惊异得不得了。
  “卖女儿的母亲我可以骂!她把我卖掉是不得已,无可奈何!天下的罪人都会为自己找理由开释。人家把我千辛万苦的养大,她倒担心我会变摇钱树!”
  “我不明白,”阿娟摇摇头,“我不会骂父母,他们说什么就什么,对也好不对也好,我总是听他们的,也许你读过书,你不同!”
  “是的!”我含著泪,握紧了拳头,“我觉得耻辱!”
  阿娟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地说:“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我们究竟还陌生。”
  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承认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
  “我恨你们,”我说:“你们不该来看我!不该来了!”
  她低下了头,“我不觉得你是我妹妹,我们格格不入。”
  我放下一张钞票,我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我想走。
  我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要与姓许的人有关系。
  我冲出那家咖啡店,叫了一部街车,在车里抱头痛哭。
  到家我在门口擦乾眼泪,我知道祖母已经起疑了。
  如果我是她亲生的,我再大逆不道,她都会忍受。
  但我毕竟是她领养的,她的忍受就有一个限度。现在显然已经超过那个限度,她对我灰心了。
  这几天来的冷淡,隔膜,表示我并没有胡思乱想。
  难怪她一直怕失去我,她是重视我,爱我的。
  她对我十几年如一日,不发生这件事,谁也不晓得她只是领养我的人。
  祖母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我知道。
  现在那一方面又来了一对环境不好的真父母,叫我怎么应付得了?我用头靠著墙壁。
  我没有勇气再见祖母,她与我是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养了我这么多年,供我吃饭念书,岂是简单的事,她以后怎样对我,我也不怪她。我亲生父母,我又岂可以很他们,我又哭了起来。
  “小曼!”
  祖母开了门:“小曼,你疯了,你一个人站在门外哭什么?”
  她提我进去,“你怎么了?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低下了头,“祖母,祖母,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说什么?”她拉住了我一双手,替我拨开了头发。
  “说我不是你孙女儿,说我父母卖了我。”我嚷。
  “我本来就说了。”她很镇静的道:“但是我怕失去你。”
  “你为我做得太多了,祖母,实在太多了。”我说。
  “是的,连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她说,“但是我养了你这么久,渐渐的就爱上你了,小曼,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爱你是应该的。”
  “但是……,我怎么报答你呢?”我流著眼泪向她。
  “不要想这一些,我从来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祖母──”我抬起头来。
  “你听我说,小曼。不错,我是一个舞女。我做舞女,直做则三十岁。人家都找到归宿了,我却没有,然后我老了。舞女也是人,小曼,连卖女儿的人家都看不起舞女,但是我也是人。”
  我羞愧的听著。
  “到我卅岁生日那一天,我认得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我很好。他买首饰给我,买房子给我,与我在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整整的三年。然后,正当我以为幸福可以长存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死掉了。”
  “啊,祖母。”
  “是,他死掉了,”祖母黯然的说:“你看我的命。”
  “后来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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