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作者:亦舒
(二)
屈太太是傍晚走的,我并没有见到屈太太.
明珠的冷静只维持了一天.
过一天清晨女用人开门见到我,不知有多高兴.她说: "小姐在书房里发脾气."
我走到书房,只听见有人摔东西,我推开门,一本笔 记本迎头摔了过来。
她见了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事?"我温和的问.
她低下了头,"要考试了,下星期就开始考了,可是 我一题也不熟.父母虽然不等我赚钱开饭,如果成绩 有三长两短,到底难为情,辜负了他们."
她把时间又弄乱了。
我缓缓为她拾起书本,我说:"考试早考完了,你忘了 吗?都毕了业了,忘了么?"
"毕了业了?"她疑惑地问.
我只等她开口叫我"家明",但是她没有,她只叫我医 生.
她说:"是的,毕了业了."声音里一点喜悦也没有.
她的书房很大很大,四周放着玻璃柜子,里面陈列各 种贝壳.当中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很多书.
她半晌抬起头来问:"我在什么地方?"
"在家."
"在家?怎么会?那么我一定是毕了业了.不然怎么会 在家?"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证书,还有一张七彩的照片,走 近一看,果然是她,照片里她笑着,可以"色若春晓" 四字来形容.那张证书也是她的.于是我把她拉过来 叫她看。
她看了,抬头问我:"是真的?"
"真的."
"是爸妈买回来的."她忽然笑说:"骗人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买,上哪里买去?皇家学院的那!"
"真的?"她又问.
"什么考试都考完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散步 去."
"好,我们散步去."她说。
我与她下了楼,忽然想起来,问用人:"小姐吃过东西 没有?"
"什么也没有."女用人说。
"你吃了东西再走吧."我说.
她坐了下来,我把牛奶与饼干递给她,她自己却去做 面包吃,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法倒很磊落,一看就知 道是留学生做吃的姿态。
她说:"考的不好怎么办?"一边忙着。
我说:"证书上说你是一级荣誉,那么你自然是考得很 好的,你已经考完了。"
她把面包放在桌子前,却不吃,喝了一口牛奶."那么 我要念硕士."
我说:"这么快想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不是说散步吗?"她问。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混了时间.弄不清楚是哪一 年,该读书还是该恋爱.
我们自屋后小路走下去,忽然下雨了,她抬头向我笑 一笑,她说:"下雨了."我点点头,手插在裤袋里.我 从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微笑,一个温柔的,无可奈何 的微笑,雨很细,我们缓缓走着。
"医生,"她说:"如果教授知道了,一定给我一个0, 考试了,还跟朋友散步."
我说:"别紧张,即使考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事 事这么紧张,精神----"我住了嘴.
"是啊,"她随口答:"家明也这么说,他说小吉到处 说她成绩好,可是小吉连书也不翻一下,叫我别庸 人自扰,我是天生紧张."
我说:"有很多人喜欢公开温习,也有很多人喜欢静 静的温习,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跟你说了,牛耕田 鸭吃谷,各人修来各人福,不必担心的."
她笑:"你怎么说话象个老公公?"
我也笑了。
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说着话,她说来说去,还是觉 得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得考试了.我我也懒得与她 分辨。
我最后说:"你要不要听一句俗气的话?"
"有什么俗话,但凡是俗气的话,都是好的。"
雨淋湿了她的薄薄白衬衫,她一脚都是泥,她抬头看 着我,等我说话.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命中有时终 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她听了一征,细细回味起来, 我俩就呆在雨中,她想了很久,才答:"是了,是了。" 然后我们便慢慢走了回去.
看红楼梦的人怎么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你的便是 你的,找还找上门来,何必担心?
回到屋中,人家都湿了,她自然有用人伏侍.我把她 所有的书本笔记找个纸箱装了进去,吩咐她家司机放 到我车厢后面,待我回家细看.一方面让她眼不见为 净,也就不会成天"考试考试"的了。
等我做好这些,她已经睡着了.我去看她,见她躺在 床上,眼睛闭着,手臂在薄毯子外头.我在她床边坐 了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是变了白痴,倒也令 人死了一条心,是什么令她变成这样子的?她另一只 手握住脖子上的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走进她书房内,拉开她的抽屉,她的抽屉很干净, 全不上锁,一件件东西整整齐齐,她不写日记,只有一 本小小的地址簿.我想找线索,找来找去,并没有翻 到,我开始坐下沉思.地址簿里没有叫家明的人。
女用人来问我:"大夫,小姐的病,医不医得好?"
我抬头,向她笑笑.
妹妹说这例子很奇怪.
"她把时间混乱了,把活过的日子再活一次,可是现 在变了过去,现在就没有了,多可惜,如果她知道未 来,那就好了,突破空间,进入第四境界."妹妹笑.
"不不,"我说:"并非这样,她目前有时也很清醒,只是 她有点糊涂,她非但承认我是她新朋友,而且知道她 自己有病,要看医生。"
"应该是很容易看好,不该拖了三年."妹妹说.
我说:'她似乎有心逃避现实,是为了什么?那个男朋 友?个把男朋友算得什么?"
妹妹微笑:"各人看法不同."
我白了她一眼,"你讽刺我没用,我本人也是主张从一 而终的."
"那么我们就别多说了,你明天还去?"
"恩."我说.
我是受人之托,总要把她的病因研究出来,我对于她 的过去非常感兴趣,据屈太太说,自15岁开始,她就被 送到英国念寄宿学校,暑假或是她回家,或是父母去 看她,一年见不了多少天,所以十分隔膜.她功课并 不好,据说人聪明,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于是一年一年 过关,不过是考试前夕把笔记翻一翻,对于这样的学 生,我是既不羡慕,也不妒忌,各人修各人福,只要她 有那个本事就行了。
到底学到多少东西,她心里有数.但是升了大学,到 第二年,她就忽然认真起来,家信里满满是提着功课 的事,拍的照片,穿的衣服也是斯斯文文,端端正正 的,头发也不染了,因此屈先生太太都很高兴,钱还 是照花着,到底也值得一点.她本来嚷着要一直念下 去的,可是毕了业,闷声不响的回来了,性情收了很 多,而且开始收集贝壳,她要收集天上的星,她父亲也 只好任她去,但是自从那一日骑脚踏车回来,就变成 今天的模样.
她父母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屈太太爱错了她,唯一 的掌上明珠,一早把她往外国送,她在英国七年,干 了些什么,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
只有我知道,至少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家明,戴着一 只袋表.我知道这一点点.呵,那男的也开一部宝时捷.
照这样想来,她对功课的认真,不过是大学第二年才 开始的事,这么说来,她急于要赶考试,是五年前的 事了,怎么时间会回到五年前去的?
我很怀希望的等了一夜,不知道她第三天又留在什么 时间,什么季节.这样子做人,如果不愁衣食,一定很 有趣的吧?不不,我不该这么黑心的想,屈太太一点 也不觉得有趣,现在连我都承认明珠有病.据讲她不 大说话,但是对我却说得很多.我去的时候,她在看小 说.她抬起头来说:"爸爸打了电话来."
"啊,"我坐下,"是么?"我还没见过屈先生.因此有点 好奇,"你昨天一早睡了."我说:"几时打来的?"
"是的,"她微笑,"你们又把安眠药不知道放在什么 东西里,让我吃了乱睡."
"没有的事."我向她保证,"你自己累了,那才是真 的."
“我相信你。”她说:“爸爸一早打电话来,一听 那声音,就知道他又跟妈妈吵了架,他问我好不好, 我也答不出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所以我不 响,后来他问我的医生,我说梁医生很细心,他又 问了好些事,真是浪费金钱。”
我说:“他是关心你。”
“关心我,两夫妻就该好好的。”明珠说:“常常 吵,叫我怎么好意思?”
“你没见过他?”明珠笑,“连我也见不到他,谁 见过他了?妈妈也见不到他,他又不住香港,他跟 他那情妇住夏威夷,不知道多窝心。”
我很惊异,她对家里的事情居然这么清楚,而且说 起来又这么平静,由此可见知道她并不糊涂,什么 都知道。可是对她自己的事,又为什么这么乱,记 得这个,忘了那个的?我怜惜的看着她。
她说:“这是他们的事,”她脸上忽然罩上了一阵 淡漠,“家明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们远远的。 可是一个女孩子,如果要正式脱离家庭,唯一的办 法就是嫁人。我是相当想嫁人的,但是又不能操之 过急,也不能到处说。除了嫁人,也只有读书了, 我打算逃避现实,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我缓缓地说:“这年头,破裂的家庭越来越多——”
“我明白,”她淡淡地说:“是我自己要求太高, 是我不能适宜环境,家明也这样说。”
“家明——”我小心地说:“他现在在哪里?”
“在——”明珠想了很久,说:“在学校念硕士。”
“他几岁了?”
“比我大一年,高一班。”明珠说:“他做硕士。 对了,他应该做硕士。”
“你不能确定?”我问。
她的脸沉下来,“我与他离得这么远,我怎么知 道?”
“他——难道没有跟你通信?”我又问。
“信?信是什么?我最恨信与卡片,最最矫情的 了!”她变了色,“我不是说了吗?他在读硕士。”
“你生气了,明珠,是为什么?”
“我没有生气。”她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珠,你今年几岁?”我冒险的再问一次。
“我是1951年出世的。”她答得很技巧。也许已经 有人试过她了, 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有了经验, 所以才懂得这样回答。
我与她坐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她问我:“梁医 生,我到底几岁了?”所以很低很疲倦。
她相信我!我的心一动。其实她拿起报纸对对日子 不就知道了?
这事要慢慢来,我说:“我不知道,你看上去比你 实在年龄年轻得多,喂,你要不要上街?”
“可是——”
“没有考试。”我说:“不准提考试。”
“什么考试?”明珠今日反问:“我都毕业了。看! 那是我的学士文凭,神经病!”她嫣然一笑。
我呆了,她今日完全忘了,我昨天把她的书本收过 了,她今日就清醒了。
“对不起,”我说:“你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
“你的家?他们不让我出家门,为什么?”她问。
“没有的事。”我说:“你跟着我,他们就放心 了。”
“到底我患了什么病?疯犬症?”她问。
我转头诧异地问:“谁说你有病?”
“你是医生,不是吗?你是来看我的,不是么?” 明珠问。
她抬着头,一张脸很美,她有一个极美的角度,当 她微微伸着头,可以看得见她下巴有一个小凹,睫 毛闪动得象蝴蝶的翅膀,皮肤是雪白的。 我用手按着她的脖子,温和的说:“你爸爸太有钱 了。他觉得你不高兴,有抑郁症,你妈妈担心你贫 血。所以请了医生来看你。”
“没有这样简单吧?”她问。
“我是医生,我应该知道。”
她又成熟起来,象那次问我拿表看的时候,她说: “他们也过虑了,我为他们担心,他们却为我担心, 我这是忙坏了。”她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所 以我也不急着要找工作做,我的气力不知用在什么 地方了,常觉得累。”
“累,是那一种累?”我小心地问。
“我想睡,好好的睡,睡熟了,虽然也做一些梦, 到底比较现实一点。”
我问:“现在有什么不好了?”
“现实——”她看着她的手,“很烦。”
“我觉得你不应该烦——家明怎么说?”
她抬起头,“你说什么?”她问。
她反问:“家明是谁?”她脸上一副诧异,完全不 象假装。
我呆住了,这——这叫我怎么回答,是她口口声声 不断提着家明家明,一连好几天都如此,5分钟之前 还提着,甚至把我认错了人。当我是家明,现在忽 然倒过来问我家明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把她带到我们家坐了一会儿,介绍她给妹妹认识, 妹妹对他非常感兴趣,实际上开头那一小时妹妹根 本不晓得她便是我那个病人,也不止妹妹一个人以 为明珠没有毛病,大多数人如此,后来我暗示了几 次,妹妹明白了。
“我还以为哥哥有了女朋友了。”妹妹笑。
明珠听到了,转过头来,很老成的说:“梁医生人 真好,将来谁嫁给梁医生,是有福气的。”
妹妹哼了一声,“可是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明珠笑问:“谁?”
“她未婚妻呀。”妹妹斜视我。
我只好微笑不语。
明珠说:“啊,梁医生已经定了婚吗?”她看着我, “那位小姐在哪里?”
妹妹说:“还留在外国呀,还不肯回来呀,他还在 等呀!”我白了妹妹一眼。
明珠怔怔的想了一会儿,“是我,就不等了。”
我与妹妹都诧异,明珠竟是这么坦诚的一个人,想 到什么说什么。
明珠又补上一句:“女孩子没有多少年可以等,如 花美眷,也敌不住似水流年。女孩子的最终结局, 不过是如此。”
我很吃惊。
这跟她闹别扭,打网球的态度差了多少!
妹妹看了我一眼,后来她说:“谁说她有毛病,谁 才是神经病!我觉得她大智大慧。不过稍微看得太 透一点,比起那那位未婚妻,她是大方得多了。”
我不响。
明珠的病大得很,把她送了回家,她便嚷累,我看 她睡的。她一天总得睡上那么10多个小时,不知道 有没有做梦,不知道梦是不是好梦。
我回来跟妹妹说:“1969年,皇家学院的毕业生, 你有没有认得的?”
妹妹说:“发痴了,出一个这样的题目叫我做,皇 家学院一年毕业几万个学生,怎么查去?你亲自到 了皇家学院,人家也不会告诉你。”
我问:“黄的弟弟仿佛是皇家学院的。”
“这年头谁不认是皇家学院的?”,妹妹白我一眼。
她不肯帮忙,只好我自己来。我查了半晌,黄的弟 弟不是皇家学院的,是圣玛丽院,我又托了他。闲 了我翻阅明珠的笔记。那些笔记是整齐的,干净的, 一丝不乱,她用钢笔,有时候也用原子笔。她没有 画画的习惯,笔记边缘清清白白。有时候用中文写 着一些字,有诗有词,或是:“我不能集中精神” “想回家”都没有奇突的地方。书本上有些字迹跟 她不一样,看得出也是女孩子的字,一定是她把书 借出去,又收了回来。
我不明白,很正常的一个学生。不写日记。一点线 索也没有,开头大家以为她是为了一个叫家明的人, 可是今天连她自己都否定了家明的存在。她亲口问 的:“家明是谁?”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合上她厚厚的笔记本子。
电话响了,黄说:“1969年的毕业生,是不是?我 表嫂的阿叔的奶妈的表兄的堂姐的儿子也是1969那 一届的,你问他吧,难得在他也是工程系的。”黄 笑。
“别瞎缠了,这人在什么地方?”我兴奋地问道。
“在我这里,你在电话里说?还是当面说?”黄问。
“当面说。我马上来,我请喝酒。”我说:“那位 先生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家明。”黄说:“你马上来吧。”
我吓一跳,家明!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 且明珠的家明比她高一年级,不会是这个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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