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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畅想
初到新疆,单位正好盖起一栋楼,领导说有你一套房子,先委屈一下。我们就
在小平房里委屈了40来天。临时住房就不怎么认真地收拾,凑和凑和,眼睛老盯
着那栋新楼。让我感叹的是那些哈萨克同事,他们很庄重地把那间破旧的临时住房
收拾得跟宫殿一样;坐在他们收拾一新的土房子里,马上想到,他们小时候可能就
这样子踊着父母逐水草而居,不停地转场,拆了搬,又装起来。后来他们离开草原
上大学,生活在有房子的城市里,草原部落的好习惯没变。
有机会到伊犁阿尔泰去招生,辽阔空旷的大野上,常常碰到骑马的牧人,赶着
大群的羊、女人和孩子紧随其后。面纱并没有那么多的宗教意味,垂掩在女人的脸
上,遮挡烈日风沙还有突如其来的豪雨。透过面纱可以感觉到草原女人火焰般的面
容。我不会再感叹什么了,更不会愚蠢地认为美丽的女人呆在偏远的大漠如何如何,
要是呆在大都市又如何如何。一个美丽的女人跟着沉默黝黑而勇敢的牧人丈夫,生
活在阿尔泰和伊犁,本身就是一种淳朴的人性之美。大漠之美不是一下子就能欣赏
的,需要勇气和胆略。偏远跟落后没有任何逻辑关系,所以波德莱尔把时尚的巴黎
称之为《恶之花》。常人的想象力总是贫瘠的。从可可托海,布尔津,尼勒克,昭
苏,额敏河畔走出来的学生和他们黑黝黝的父亲母亲,显得那么自尊自信而高雅。
我在奎屯教书的最初几年,是他们在教我。
对故乡的怀恋最强烈的是父亲的一句话,父亲告诉我:世界上没有笨人,笨人
只是不愿意那么做罢了。父亲没念过书说不出更多的人生大道理。我也是过30岁
才想起这句话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没有心计的人,者是吃亏。母亲总是抱
怨啊抱怨,让我们这些孩子不要学父亲,父亲的话就不怎么有威信。大学要毕业了,
我担心分到山区。父亲说山区好呀,可以买到便宜的木料。我们家缺房子,这是父
亲一块心病。另外一个原因,父亲是个老兵,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认为活着就是个
奇迹。我不再跟父亲谈什么了,一个快毕业的大学生还要父亲给你什么呢?后来我
放弃大学的工作远走新疆可能与此有关。清贫的生活对人是一种需要。人的自制力
是有限的。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很暴烈,爱惹事,惹上几件事,亲人受罪,他就
不能那么胡闹了,他就得收心,他就迷上了书。幸好母亲不识字,他可以把课本的
封皮贴在大本本说上哄骗父母说这是语文这是数学,父母信以为真,直到高考前一
周他还沉迷在小说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么进大学的。家里人多且穷,有干
不完的农活,他干重活完全是为了抽时间看书,你可以想象他是怎么干活的。他上
的那所大学就在家门口,放假就是一个农民,一天可以割一亩麦子,返校大家以为
来了甘肃麦客。后来的书斋生活一直没有改变他这种体力劳动者形象,让许多人感
到失望,觉得他不像个文人,文人的传统形象就是干瘪苍白软弱。他感到愤怒、文
人为什么非得这样,什么都干不了的人就是文人?这什么狗屁道理。种地、做工,
搞实业,教书,种种让人生存的职业最终产生人类的文化。他是相信这一点的。上
大学让他离开了土地,从农民变成教师。如果你以为知识分子是脑力劳动者你就大
错特错了,上课很累呀,搞科研费不费体力?人只是个劳动者。我这么拉开距离谈
自已更清醒些。
新疆10年,返回故乡,大家以为我发财了,老说孩子几十箱书,没什么积累。
有必要积那么多累呀?生活其实用不了多少钱。十多年前读斯特林堡传、斯特林垡
的文学成就举国瞩目时,得到了图书馆的职位,这位大作家就很满足了。一个工人
老是跟财主比高低,即使诺贝尔奖几十万美元,能跟那些跨国公司大财团相比吗?
巴尔扎克也就没必要写《欧也妮·葛郎台》,直接给老葛郎台写报告文学或者传记
就行了。巴尔扎克老想发财,穷了一辈子、连小偷都烦他,他就这么倔着写出让马
克思都赞叹不已的作品。也不要以为巴尔扎克不先锋,普鲁斯特《一个上午的回忆》
推崇的全是巴尔扎克。先锋也好、后现代也好、在欧美有一个丰厚的现实主义文学
传统,老妮肚皮大才能生出大娃娃。你能指望林妹妹生出一个北欧海盗似的壮汉?
我写过一个中篇,在一家杂志发表不了,写的是“钱”这位不速之客来的村庄,人
们一下子受不了了。钱是好东西,就是你配不配使用它。金钱猛然出现在穷人面前,
就像夏天忽降冰雹冬天突然变暖,让生命失去平衡。新疆大漠有一种植物,从发芽
到死亡仅十几个小时,在瞬间里让生命辉煌那委一下子。如果把它移植到江南或中
原、那就不可想象了。大漠有大漠的生命系统。
文化承位的就是一种古老的精神。当工厂的浓烟升上蓝天时,华兹华斯倾心于
湖畔,济慈沉醉于秋天,梭罗提着斧子到森林里体验大地之美,海明威人是打猎又
是捕鱼,总让人想起新大陆的开拓者;透过博尔赫斯精美的短篇小说,我们感受到
的是阿根廷的大草原和那些血性的草原汉子,加骄的子孙驾着飞机把英国人的巡洋
舰击沉在大西洋里。文学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
西部辽阔空旷偏远,却总是勃起一股冲天的豪气!一棵草在这里清晰超拔,那
不是10亩地里一棵苗,那是上千上万平方公里的一个生命的存在。一个清贫的家
庭、上溯几代或几十代都可能是一群接一群的平民,这种家庭一如大漠,没有定语、
没有形容词、没有任何修饰、完全是赤诚坦荡的生命!这是我的故乡10年后走进
渭北高原那个小村庄时忽然想到的。 《人民论坛》
(200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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